皇帝駕崩的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宮棣都有點措手不及。這位一生在宮廷傾軋中沉沉浮浮的老人,健康狀況一直不好,十年前就一副立時要斷氣的模樣,卻要死不死的一直活著,而當人們以為他會這個樣子長命百歲地活下去時,他卻又猝然在睡夢中離開人世。
接下來是一片忙亂。
葬儀、入陵、登基、守孝、大赦天下,足足忙過二十七天的熱孝期。
皇后被封為聖母皇太后,終於略略安心地坐上了她夢想已久的位置。聞邐荊冊封為皇貴妃,在後宮品級最高,想來若是有所生育,定能坐上皇后寶位。聞湛被尊為太師,列百官之首。六部的人事也進行了相應的調整。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至尊,改了年號,當然是有人歡樂有人愁。
等到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本該輕鬆下來的宮棣心中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有些失望。
因為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本以為鳳非離一定會來。
然而一直等到京城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鄴州方面也只捎來一紙唁文。
新登基的明天子情緒莫名煩亂,連弟弟的事情也一時無心去管。
離開了柳林依依的皇長子府,宮棣覺得很不習慣,過往的一切,好像都已告一段落,結束得過於蒼涼。有挖空心思討好新皇的人們拚命在皇宮內栽植柳樹,然而宮棣卻開始想念鄴州,想念那座芙蓉花崗,想念芙蓉花崗旁的那座小樓,想念伴他坐在小樓窗前的那個人。
當年離開鄴州時,手握兩枚利箭,心中恨意如潮,如今時光流如逝水,仇人早已蹤跡緲緲,那一份奔騰的恨意也變得茫然,只是每每想起柳兒時鑽心刺骨的痛,仍分毫沒有減淡。
有時半夜驚夢,常會憶起初見的那一夜,以為撥開緯帳,便可見小小的身影跪在床前。然而滿室燭光搖動,過來慇勤侍候的是滿面堆笑的太監宮女,雖然有一大群人圍在身邊,宮棣卻仍然覺得清寂孤獨得難以忍受。
為什麼鳳非離在這裡時,他只須輕輕的一個擁抱,淡淡的一個親吻,就可以安撫自己痛苦的靈魂呢?那明明是一個翻臉如翻書,喜怒無常的人,那明明是他從小到大覺得最不可以付出信任的人,但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才可以不戴上防禦的面具?
然而鳳非離此刻卻不在這裡。老皇駕崩,新皇登基,怎麼都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可鄴州方面卻一直波瀾不驚。
想到那一天那一個人提出的那一個條件:「我要你……陪我演戲……」
「演什麼?」
「戀人。要很相親相愛的戀人哦。」
「演到什麼時候?」
「到我膩了,不想再演為止。」
那個人,一定是已經厭了這個戲碼吧。
厭了。也好。一個皇帝,一個鳳陽王,再這樣演下去,對誰都危險。
既然自己沒有權利喊停,那麼他先結束,實在是最好不過。
雖然長夜清寂。雖然孤枕幽涼。
忍耐吧。上天給了你榮華富貴,就不會給你幸福,如果想要兼得,或者想要交換,必然會得到嚴厲的懲罰。
就像他曾想拿皇子的尊榮去交換與柳兒相守的平凡幸福一樣,上天的回答是兩枚刺在他心頭的利箭,冰涼入骨,一生一世也拔它不下。
這樣的懲罰,他已經受過一次,就決不想再受第二次。
朱琛棣在熱孝期結束的兩天後進宮求見皇兄,表示自己此生此世,只愛奈奈一個人,絕不願他娶。
可是他的這個拒絕來得太晚,宮棣已不再相信這些口頭上的山盟海誓。他簡約地提出了一項試煉,去北疆兩年,不得辭行,不得通任何音訊,若是兩年後兩人仍是堅持要在一起,他就無話可說。
朱宮棣想讓弟弟冷卻一下發熱的頭腦,認真仔細地思考一下自己所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感情之路,同時,也想給那個純真美麗的少年一個放手的機會。
琛棣離去之後,太后從側門走出,問:「若是兩年後他真的回來要求娶那個男孩,你會答應嗎?」
「為什麼不?」年輕的皇帝回答道。
太后不再多說。她用來控制宮棣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自己與次子的安全,如今他登上至尊之位,這個武器當然已經失效。
不過沒關係,她有自己的方法。
離開正殿,皇太后來到了新冊立的皇貴妃的宮中。
聞邐荊在宮門迎候。她已經是後宮中品秩最高的妃子,掌握六宮事務,宮棣待她又一向溫和,本來這一切都是她千方百計想拿到手的東西,既然得到了,便應該滿足才是,然而一旦動了心,生了情,一切浮華表面就抵不上那人的一顰一笑,一句柔情蜜語。
她知道朱宮棣是個怎樣的情人,她曾親眼見過在那個少年面前,他是何等的溫柔體貼。只要他肯用那樣深情的眼光看自己一眼,縱然就像柳兒一樣死了,又有何憾?
然而朱宮棣的目光,總是虛浮的,空洞的,飄飄悠悠沒有焦點,自己哭也好,鬧也好,沒有半點放在他的心上。
太后將聞妃叫進內室,屏退了左右。
「你知道皇上最近很煩心嗎?」
「看出來一點兒,皇上似乎心裡有什麼事情似的。」
太后陰冷地笑了笑。她原本是七皇子的一個侍妾,努力爬到皇妃再到皇后,如今貴為天下之母,一朝太后,其手腕與心術當非聞邐荊可比。甚至說,朱宮棣若是處於她敵對的立場,多半也不是她的對手。
「皇上煩心,其實是因為琛兒的事。」
聞邐荊有些吃驚,但因為她歷來深知宮棣鍾愛弟弟,若是為了琛棣情緒失常,倒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琛兒想娶一個男人回來,但皇上不同意,兩兄弟似乎為此事鬧翻了。」
「啊?皇上為什麼不同意?他不是一向……」
太后歎了一口氣:「當年的事,你我都看得清楚。自從那個柳兒死後,皇兒就跟半個死人一樣。誰知琛兒走上同一條路,愛上一個男人,皇上當然擔心,就派人去調查那個少年。結果……聽說性情淫蕩,貪慕榮華,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皇上怕弟弟吃虧,自然是反對的,可琛兒卻一門心思昏了頭,非要拗著來,就鬧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聞邐荊輕輕吸了一口冷氣,皺了皺眉。
「我今天來找你,就是叫你勸勸皇上,多寬心,有些事,他煩也沒有用的。」
邐荊低下頭,輕聲道:「只怕皇上,根本不會聽我的勸。」
皇太后又長歎一聲,無奈地道:「這兩個孩子,都不讓我放心。本以為宮兒繼位後一切都太平了,大家可以過舒心日子,誰知………,唉,都是因為那個勾引琛兒的狐狸精,要是能除掉他,宮兒也就不必這樣煩惱了。」
說完這番話,她站起來,揮揮手免了聞妃行禮,回自己宮中去了。
大家都是聰明女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了。
聞邐荊入主後宮沒有多久,但已足以使她建立起自己的勢力。很快,她就得知皇帝將二皇弟派往北疆的消息,這表明太后所言不假,宮棣真的是一心想要拆散琛棣與那個少年,可惜做的不夠狠,不夠絕。要想完全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只要那個少年死就行了。
既然他不忍下手,那也沒關係,她可以幫他完成這件事。
機會很快就來了。
在動身去北疆之前,琛棣費盡心思親手做出一盒龍眼酥,派人送往清風山莊,想用以前的承諾,換取戀人的原諒。
「你要是能自己做出龍眼酥給我吃,我就原諒一次你犯的錯誤……」
戀人含著笑說出來的那句話,如今變成救命的稻草。
只要奈奈肯原諒自己,琛棣相信兩年的時光,並不能減淡兩人之間的愛意。
然而他卻不知道,帶著這盒龍眼酥出城的那個使者,在城郊的一片小樹林裡,一手接過沉甸甸的珠寶匣子,一手交出了他親手製出的懺悔與愛意。
送進清風山莊的,是一盒下了劇毒的點心。
皇宮深處的聞邐荊,得到回音後只淡淡點了點頭,唇角浮起一個艷麗的笑容。
那一天的晚上,天上下著瀝瀝的細雨,皇貴妃來到皇帝的寢殿。
朱宮棣放下正在看的書,溫和地問:「有什麼事?」
聞邐荊蹲在他的膝前,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已經不用再為琛棣的事情煩心了。」
宮棣的心頭一跳,慢慢地將目光凝注在她含著淺淺笑靨的面龐上,從那雙美麗的眼眸中他捕捉到了一絲瘋狂與殘忍,驚懼的情緒漸漸淹沒了狂跳的心臟。
年青的皇帝猛地跳了起來,只趿著軟布便鞋就衝進了雨中。
「皇上!皇上您這是……」一群嚇壞了的內侍追了過來,顫著聲音問。
「備馬,給朕備馬,朕要出宮!」
拚命打馬趕到清風山莊,已是全身濕透濺滿泥漿。整個山莊死寂一片,找不到一個活動的物體,在前廳被推倒的凳子旁,有一小灘黑色的血。
朱宮棣用冰涼的手按住額頭,不停地叫自己要冷靜,冷靜。他想起那一日來見奈奈,在莊外遇見了聞烈。
聞烈與奈奈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
他立即命人前去聞府,宣聞烈來見。
在等候的時間,他換了衣服,擦乾了頭髮,但是身體一直忍不住的顫抖,直到聞烈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殿口時,身為至尊天子的高傲才使得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戴上冷硬的面具。
「他是誰?那個男孩是誰?朕剛剛已經查過了,那個清風山莊是聞家的產業,他和聞家有什麼樣的關係?」
聞烈面色慘白,用僵硬的聲音道:「他是我的一個師弟,從南方來看我。」
「他人呢?他在哪裡?」
「死了。陛下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那可是見血封喉的巨毒,你以為他還有可能逃得過嗎?」
宮棣的指尖在袍袖中幾乎已刺破了掌心,全身上下流竄過絕望的冰栗。
死了?真的死了?
「人已經埋了,或者皇上您非得要挖出來看一看屍體才行?」聞烈尖刻地問。
朱宮棣慢慢抬起頭,臉上毫無表情。從聞烈冷洌的目光中他看得出,自己已被當成了那個下毒的人。
可是那個水晶般的少年已經死了,誰下的毒又有什麼重要呢?
縱然他告訴面前這個悲痛憤怒的年輕人,下毒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姐姐,又能有什麼用呢?
那個少年。
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復生。
再也沒有誰,比他更能體會這句話的蒼淒無力。
聞烈努力控制著自己幾欲暴發的怒氣離開了皇宮,他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激憤給表弟帶來不必要的危險。海真也許是幸運的,小白貓奈奈先替他吃下了一塊有毒的點心。可是人活了下來,痛苦也隨之活了下來。
當朱琛棣提出那可笑的要求時,海真的心就已經破碎的鮮血淋漓,這一次的打擊,不過是在未癒的傷口上,再狠狠地砍上了一刀。
他那琉璃一樣美麗、湖水一般溫柔的小表弟,他那從不曾傷害一草一木的善良的小表弟,為什麼捧出一顆真心後,卻要受到這樣的回報呢?
回到府中,聞烈直接奔向海真獨居的小院,屋內仍有一盞孤燈,發出幽幽的黃色的光。
因為海真的雙眼早已流淚到紅腫,聞烈怕燈光刺激到他的眼睛,特意叫人找了一盞不那麼亮的紗燈來,
推開房門,輕輕叫了一聲:「小真……」但撲入眼簾的可怖景像卻令聞烈整個人頓時僵住。
蕭海真倒在床上,纖細的手腕從床沿上垂下,一滴滴的鮮血急速地從指尖滴落,地上已經淌了一大灘。
聞夫人站在屋子中央,手裡還拿著一柄帶著血跡的利刃,看見聞烈衝進來,目光也依然透出一絲瘋狂與殘忍,那雙眼睛,就像是朱宮棣在不久以前聞邐荊臉上所看到的一樣。
聞烈一把推開她,猛撲到床前,攥住了海真的手腕。血液仍帶著黏黏的溫度湧出,令人心驚膽顫。聞烈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本能般地在進行搶救的動作,撕開床上的被單,一圈一圈緊緊地紮住腕部的傷口,直到勒得手指已完全變成白色。在混亂中他突然記起海真的房裡常放一個小小的藥箱,每次他練功劃破什麼小傷口,都是海真一邊抱怨一邊給他上藥。發瘋般的翻找後,很快在櫃上找到那個藥箱,聞了聞,找到金創藥,又奔回床邊,解開布條,血已流得慢了許多,聞烈快速地將藥粉抖落到傷口上,重新包紮了起來,這才抹了抹臉上的冷汗,看向海真的臉。
一看之下,又是嚇了一大跳。
蒼白如雪的面容上,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睜著,眼中沒有淚水,沒有痛楚,沒有憤恨,只是無盡的悲哀與憂傷。
他的這個表情,直到多年以後,還一直烙在聞烈的心裡。
聞夫人一直木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此時才把手中的刀丟下。利刃落地的聲音驚醒了聞烈,他猛地跳起來,逼視著母親:「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小真?」
「因為他就跟他那個勾人魂魄的娘一樣……他娘搶我的丈夫,他搶我的兒子……他們都該死……」
「你瘋了!!小真什麼時候跟你搶過我?我是你親生的骨肉,血緣是斬不斷的,你為什麼總擔心我會棄你而去?」
「不是───」聞夫人嘶聲大吼,「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在哪裡?在哪裡?娘後悔……娘早就後悔……你是白癡也好,是傻瓜也好,你是娘身上的一塊肉……我為了什麼要把你換掉……」
聞烈覺得心頭湧起一股惡寒,幾乎站立不穩地瞪著這個喊了十幾年「娘」的女人,早已縈繞在胸間的疑雲陡然間變成了事實,就像一瞬間被人抽走了腳下的浮木,落入了失重的空間。
一隻冰涼的手伸了過來,慢慢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撫動。回過頭,雪白的面容上浮現著擔心關懷的表情,失色的雙唇翕動間,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小烈……」
海真在安慰他。
這個天使般的少年在自己滿身是傷、身心疲憊到難以支撐時還在努力散發著愛與光線,想要溫暖遭受打擊的表兄。
聞烈伸手抱起他,緊緊摟進懷裡。
無論如何,活下來了。
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
有希望獲得幸福。
「在這個世上,還有誰比他更值得擁有長久的幸福呢?」聞烈想。
那一夜,風雨一直沒有停過。
那一夜,多少人兒無眠有淚?
那一夜,天使收起琉璃碎片,
那一夜,愛與信任染上血跡。
那一夜的黑暗羽翼漸漸收攏時,新登基未久的明天子輕車簡從出了京城,向鄴州方向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