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風灌入脖中,漣兒不由一縮脖子,習慣性的摸向身旁那個溫暖的身軀,想像以往一般鑽進去取暖。可是小手探來探去卻怎麼也抓不到東西,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著旁邊空蕩蕩的草蓆有些發懵。他坐起身,發現平時最少有四人把守的廟內此時只剩他與年齡最大的徐伯。
「徐伯,琨哥哥呢?」
徐伯遞給漣兒一塊白饅頭,不緊不慢道:「他們有事出去了。」
漣兒一怔:「全出去了?」
「嗯,」徐伯的眼情不自然的瞅了一眼漣兒:「快給饅頭吃了吧,可能會很晚才能吃飯。」
漣兒怔怔的咬著饅頭,忽然問:「他們去救義父了是不是?」
徐伯敷衍的『嗯』了一聲,漣兒當即站起身來就往外衝!徐伯忙一把攔住他:「琨兒讓我看好你!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
奮力掙扎的漣兒忽然發現自己的力道慢慢減小,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看向那個被他咬了幾口的饅頭,心中一顫,難道……
「漪兒?」
徐伯的聲音聽上去漸漸遞遠,意識開始不聽話的慢慢飄走,漣兒強睜幾下雙眼,最終敗給了襲捲而來的倦意,只能無聲在心中大喊起來:琨哥哥……有內奸……
遠在城郊的楊樹林內,以譚琨為首的十七人正翹首以待的望向郁蔥林間那條小道,根據安置在九皇子宮內的手下來報,今日譚公會經此處出城,再經由各地司衙押送至邊疆。譚琨斟酌地形時間後,便選定此處一舉突破!
日頭悄移,轉眼間將近未時,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埋伏在各處的身影不由蓄勢待發。譚琨沖輕功極佳的張叔點頭示意,張叔領會,縱身躍上高樹。譚琨雖未及弱冠,但行事統領大有譚公之風,眾位長輩也極為信賴於他,甘心聽他調度。
張叔很快歸來,悄聲道:「前方來有數十人,像是打獵的模樣,打有九皇子的旗號,為首的少年看樣貌身形應該是九殿下本人,他懷中抱有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
譚琨愣了愣,隨即咬緊了牙關:「好狡猾的玄熠,故意帶著十三殿下走這條路線,想必已經猜到咱們必定會在此處埋伏,想挑釁一番!」
「現在怎麼辦?是救殿下還是救譚公?」
譚琨沉思:若我是玄熠,會怎麼做?懷中所抱的是真正的十三弟嗎?所抱之人可以有假,可以誘敵,但其後的囚車卻不能因他一時興起而延誤時辰……那麼,權當玄熠是故意放餌,絕不能上當!
以玄熠為首的一隊騎兵慢步而過,不緊不慢的速度好像在故意挑逗譚琨的理智與冷靜。譚琨雙拳緊握,拚命忍住撲上去的慾望!因為那個孩子身影與當日所見幾乎一般無異,唯一的不同是身著華服的他更顯出那日沒有的華貴氣質。該死!有九成九是十三殿下本人!
譚琨開始矛盾掙扎起來,若錯過今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如此上佳時機!若父親在此,絕對會放棄囚車轉而營救殿下!可是……如果錯過此次機會,父親便會被押出京城,各州各省的遞運防備會更加嚴謹!這樣的天時地利不知得等到何時才能再次找到!
是救父親,還是救殿下?
玄熠的騎隊慢慢走入譚琨等人的攻擊範圍之內,埋伏於暗處的人們不約而同的望向譚琨。譚琨半瞇著眸子,腦海中迅速進行著抉擇,他的目光直直的盯著玄熠懷中的孩子。那個孩子的臉色不是很好,有些慘白,彷彿大病初癒一般。
大病初癒?
譚琨一怔,隨即不動聲向的做了一個放棄的手勢,靜靜的將身子更加隱於草叢之中。
沒錯,十三殿下身負重傷並不是假,玄熠強行將他帶出,無疑是將他設為萬全之計的絕佳誘餌,唯恐我們不上當,那麼說明絕對有詐!而且就算僥倖得手,以殿下此時的身子恐怕也難承受逃亡之苦……
譚琨打定主意,任由玄熠等人慢慢走出他們的控制範圍。
漸漸遠走的玄熠忽然揚起一絲很淺的笑容,他輕聲對懷中的晝矢道:「你知道這條小路上,最好的伏擊處是哪裡嗎?」
晝矢胸口火辣辣的灼燒般痛著,微微發白的嘴唇輕輕哆嗦,但他仍強忍著不適應道:「最好的……地點……應該是……剛才……」
玄熠微微點頭:「沒錯,剛才走過的那段,是整條路的絕佳位置,如果控制了那裡,十有九成能控制局面。」
他得意而跋扈的一笑:「但同樣的,也最容易暴露目標。因為聰明人都會選中那個地方,那麼無疑告訴另一個聰明人:我在這裡!」
晝矢沉默著,玄熠忽然溫柔的撫摸著晝矢的腦袋,晝矢一驚,全身僵直得不敢動,好似猛虎輕舔的小鹿,怎麼也無法安心享受這份天恩。
「看來他們放棄你而選了後者……晝矢,你覺得什麼樣的計謀是最完美的?」
晝矢的聲音微顫,身子輕輕抖著:「不論對方……如何做……都對自己有利……」
「沒錯,」玄熠輕輕摩挲著晝矢纖細的脖頸:「不論那個傢伙怎麼選,都對我有利的局,才是一個好局。不過,我還是想稍稍刺激他一下,要知道,怒氣可是兵家大忌呢……」
輕柔的聲音剛剛落下,本還輕撫的大手忽然一把將沒設防的晝矢推了下去!晝矢從馬背重重摔落,發出一聲慘叫!迸裂的傷口迅速滲透衣襟,映出斑斑紅痕。
「十三弟!」玄熠一聲驚呼,慌忙下馬,神情焦急的蹲到晝矢身邊:「你沒事吧?怎麼這般不小心?」
看著玄熠一臉真摯無比的擔憂神情,晝矢只覺得渾身透出寒意……
「沒事……」
玄熠一把將晝矢橫抱而起,親暱的湊到晝矢耳邊,悄聲道:「這件事,我不想讓緣心知道,明白嗎?」
晝矢煞白的唇強撐起一個笑容:「是草民貪玩,一時沒抓住韁繩,還勞煩殿下擔憂,真是該死。」
玄熠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重新上馬。而他如果知道自己已經成功的激怒了一群人後,恐怕會更為得意了。
「混帳!他明顯故意的!」
「這個天剎的小混球!!」
「平日還不知道是怎麼虐待小殿下的!可惡!」
譚琨緊咬下唇,拚命克制心中湧起的氣憤,明知那是大忌,但無論任何人看到此情此景都會憤怒吧?尤其那個孩子還是有恩於譚家的淑妃娘娘獨子,是自己親口許諾要好好保護的孩子。而他近在咫尺,自己卻不能現身相救!可惡!可惡!!
彷彿計算的恰恰好,當玄熠等人的身影消失時,囚車不緊不慢的駛了過來。還未平撫心態的眾人不由怔住,因為一前一後,相距不遠的駛來兩輛囚車!而且無論守兵位置或車款都一模一樣,不經意的一瞧,還以為自己花了眼。那囚車極為特別,不似以前的欄柵囚籠,而是一個密封的箱子,留有數個圓形的透氣孔。別說看清裡面的人是誰,就連有沒有人都難以看出!
譚琨的氣息更加浮燥:這個玄熠太可恨了!所有的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遊戲道具,連囚車都改成了令人可氣的箱狀!明顯在耍弄我們!兩輛囚車,必定有一個是假的,混淆視聽!可問題是……是哪輛?不論選哪輛似乎都要應對一倍的兵力,可機會只有一次,是選前方的車,還是後方的?
如果說譚琨與玄熠有著不相上下的才智的話,那麼,年紀較長的玄熠很明顯有著更加豐富的應敵手段與心機。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便成功激怒了年少氣盛的譚琨,同時令他的判斷力與冷靜都在不經意間削弱,此時的譚琨,已與玄熠的實力產生了很大差距。
「琨兒,譚公會在哪輛車中?」
身旁的叔伯焦急的低聲問道,譚琨深呼幾口氣,緩緩閉上雙眼,盡量平撫著燥動的心,聆聽著細碎的馬蹄聲漸漸駛近。身旁的詢問聲緩緩驅散,只有自己的心跳與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黑寂之中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如果我是玄熠,要怎樣安置譚克己才會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會放他在哪輛車中……
「琨兒!」
兩輛囚車均駛入埋伏圈內,眼見前方的車就快駛出控制範圍,譚琨驀然睜開雙眼,低低一吼:「前面的!」
所有人影倏然閃動,飛身躍下,立即馬嘶長鳴,蹄聲零亂,囚車停頓了下來。廝殺聲響起,刀光劍影,刃光閃動,空氣中迸裂出道道駭人的銀光!譚琨一聲大喝砍倒飛撲而來的守兵,飛身躍上囚箱,奮力砍斷鎖鏈,一刀刺入封箱的間隙!
如果我是玄熠,一定會竭力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就算對方選對了囚箱,也可以迅速集中兵力扳回局面!所以,我會把人放在其它兩股力量可以最短時間內趕到的位置,即,中間!
……
……
漣兒懵懂間隱隱覺自己的臉頰上閃過暖暖的溫熱,那明明溫暖卻令心底發寒的感覺令他逼迫著自己神智迅速醒來,一睜眼,映入一張俊朗英博的帥氣臉孔。
好熟……似曾相識……
「漣兒,你還記得皇兄嗎?」玄熠掛著暖暖的笑意,輕輕用手指愛憐般敲敲漣兒的小鼻頭。
漣兒身子一僵,眼中閃過的錯愕一縱即逝,快得幾乎令人捕捉不到:「你是誰?你認識我哥哥嗎?」
呵,好單純無辜的表情……
玄熠心中冷笑,但臉上的笑容未變,親暱的用手在漣兒的脖頸處輕輕划動:「如果你不是玄冰漣……你的小脖子就要跟你的小腦袋分家了……你是不是呢?」
溫柔和藹的語調,說著威脅的話語,竟有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毛骨悚然感。漣兒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但倔強的緊抿著小嘴,繼續用好像什麼也不明白的目光看著玄熠。
不能承認……絕不能承認……
玄熠覺得很有趣般揚了揚眉毛,眼中閃過一絲頑劣的笑意,他慢慢坐直身子,好似自語般喃喃道:「原來是我搞錯了……枉我還替你向譚琨澄清身份,你沒看到他當時的表情,好似中邪一般……」
「琨哥哥怎麼了!!」
漣兒一躍而起,再顧不上裝天真單純,緊張的抓住玄熠的胳膊。玄熠冷笑一下,用手反握住漣兒的小手,頓時漣兒慘叫出聲,拚命想抽回小手卻被握得更加用力。
「好弟弟,看來你不明白一件事,在這裡,只有我問你的份,沒有你問的餘地!」
漣兒淚眼朦朧,喉間隱隱迸出哽咽聲,玄熠驀然鬆手,漣兒立刻膽怯的縮到床角,摀住自己已經痛得幾乎沒知覺的小手害怕的看向玄熠。
「如果你還想見到譚琨……」玄熠冷笑著:「就乖乖將宮外這五年的生活一點一滴盡數告知本宮,不得遺漏半點。」
漣兒縮縮脖子,嗚咽著斷續問:「真……真的……?我說了你就會放了琨哥哥……?」
玄熠哼笑一聲:「也許。」
漣兒低垂著頭,忽然在玄熠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層不符年齡的狡黠笑意。
是想充分瞭解我與娘親在宮外的生活,從而令假冒者的偽裝更加無懈可擊嗎?
「那……那一言為定哦……」
漣兒開始將這五年在民間的點點滴滴娓娓道來,玄熠時不時提出疑問,漣兒都可從容回答,五年生活,毫無遺漏,毫無破綻,完整的令人難以懷疑會是他臨時捏造出來的。可是,玄熠依然緊蹙眉頭,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孩子比想像中更加狡猾,可是卻說不明白哪裡有可疑……
「就……就這些……」漣兒怯生生的說。
「本宮自會查證。」玄熠冷冰冰道:「若讓本宮得知你有所欺瞞……你為會此付出最慘痛代價!」
語畢,玄熠走出廂房,院中垂柳下石桌前靜坐的白衣少年衝他淺淺一笑,玄熠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拉起他,不由分說就摟到懷裡,像個小孩子似的枕在少年的枕頭,少年露出一絲寵溺而無奈笑意。
「緣心……」玄熠悶聲道:「你去套一下他的話,我的手下中,恐怕只有你能取得那個精過頭的小鬼的信任了。」
緣心微微一笑,輕聲道:「你懷疑?」
玄熠哼笑一聲,陰冷的殺氣湧上眼眸:「哼……這個小鬼……再留兩年,只怕會成大患……」
緣心的身子一掙,他抑起頭,有些不悅的睜著繁星般閃爍光輝的眸子:「你又要殺人?」
玄熠怔了一下,忙笑著安撫道:「怎麼會,只是說說氣話罷了。」
緣心慢慢垂下眼瞼,輕巧的倚到玄熠懷中,用很細微的聲音道:「我求你放過他吧……他還小,而且又與你是一脈相承的兄弟……上一代的恩怨,就結束在這一代吧……」
玄熠皺緊了濃眉,停了好久才怏怏的笑了笑:「好好好,我答應你就是了。」
可是緣心卻沒有因此緩解了蹙眉,反而自嘲的笑了笑:「你又敷衍我……你總是騙我……答應了的事卻不兌現……」
玄熠悻悻的看了看緣心,望著那雙淡淡哀傷的眸子,辯解的話半晌也說不出來。緣心苦澀的笑了一下,那絲淺淡的令人不易察覺卻一直存在的哀愁之氣又悄悄瀰散在身體周圍,他微微弓身一行禮,便緩緩轉身離去……
揚風輕揚的白裳,好似一朵永遠捕捉不到的游雲,近在咫尺,卻劃過指間,無法觸摸……
「緣心……你到底想要什麼……」
望著顏心那有些孤單落寞的背影,玄熠夢囈般低吟著……
鋒利的尖刀搜入堅硬的木箱!只聽到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然後身子難以自制的飛了出去,空氣中瀰漫著火藥的硝煙味,混雜著鮮血的腥氣,渾身都失去了知覺……片刻的靜寂後,廝殺聲再度響起,刀劍聲中加雜著叔伯們的哀嚎與慘叫,那一聲聲擔憂的『琨兒』忽隱忽現,悠悠的傳入耳中,卻聽上去那麼遙遠……
後來呢……?
對了,一個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他的笑臉,得意而狂傲的笑臉,他說『譚琨,這一回合,本宮贏。』……
沒錯……他如何不贏?在父親帶人正確的潛入所謂軟禁殿下的廂房後,他便已經知道了身邊有內奸,就如同他孤身在破廟外吹笛時我知道身邊有內奸一樣。唯一的不同是,他利用內奸放出了錯誤的風聲,而我,卻信任的將漪兒交給了內奸。
一個好大的玩笑,兩個箱中都沒有父親……他甚至猜到了我會挑中前端的那輛囚車,而事先放入了炸藥。不……或許兩輛車他都做了手腳,這樣才更保險……
我,輸了,非常的徹底……
他說『譚琨,如果我的自信是我的弱點的話,那麼你的謹慎多思亦是你的弱點。』
沒錯……如果我沒有考慮那麼多,也許,我就不會選最鋌而走險的中間,就不會一敗塗地,連逃離的機會都沒有……玄熠很厲害,他故意激亂了我的心智,然後讓我不由自主陷在『前?或是後?』兩個選擇中,卻忘記跳出這個考慮圈,斟酌一下,也許,兩輛車中都沒有……如果說我一直在考慮怎樣做玄熠才能勝算更大而應對的話,那麼我偏偏沒有想到不讓人質出現的勝算將是最大的。我,一直在他設定好的遊戲圈中做著選擇,無論怎麼選,都是錯的……
呵,我敗了,如何能不敗給一個完全看透你行為思想的人呢?
我輸了……
而我最大、最大的失算卻在於……
潮濕霉腥的空氣中傳來幾聲鎖鏈碰撞的聲音,好像被鎖鏈困住的東西在微微顫抖,隱隱中,可以聽到那片陰黑之中有著低低的咆哮,模糊中可以辯析出三個字:玄、冰、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