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黎明有著蒼涼的瑰麗,尤其,是在連月的陰雨之後。道旁的梧桐樹葉子大了,被陽光一照落了一地的影子,荇藻凌亂;而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幾日風雨吹落殘花敗葉無數,猶未掃盡。
初晴。這對於「天福樓」的老闆張七而言,本該是個喜訊;然而此刻,他那張飽經世故的臉雖然還堆著皺紋使勁笑,心裡,卻早是哭笑不得了--這也難怪,想他也是青天白日下的無辜良民一個,做的是那小本生意賺的是那良心錢,也不指望要娶幾房小老婆,只盼著能安安穩穩賺足了棺材底好過日子--怎麼就、怎麼就遇上了這種命案呢!
張七瞇著眼,打量著十來具橫陳堂前的黑衣屍首。幾個衙役正在小心翼翼地檢驗屍體。捕快孫眼拿了帳本對著陽光翻看,他本就生橫肉瘤子,如今皺著眉頭,看上去整張臉都凹凸不平……微微側了眼,發現門外擠著許多看熱鬧的……張七暗暗歎了口氣,欲哭無淚的哀怨再次襲上心頭:
十來個人哪,一個晚上全死光了!瞧那裝束模樣,準是江湖中人兇殺鬥毆……這些個刀頭舐血的亡命之徒,官府見了也得避讓三分。看這來的十幾個衙役一個捕快,說是查案罷,其實也就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倒不擔心他們……
只不過……張七滿腹辛酸地望向門外那些個圍觀者,瞧那一個個都是又害怕又新鮮的表情,哎呀呀,發生了這等事情,這些閒人多半都會纏著問長問短,可是,這生意就……越想越苦,笑容變做了苦笑,苦笑換成一臉苦相,連向官差解釋也變成了倒苦水:
「大人啊,小人真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啊,今個兒早上一起來,看見各位大爺進來才知道出了事……小人真的是無辜啊,您想,誰想自家的店子裡出事呢?小人安分守己三十來年,從來就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這幫子亡命之徒要鬧事,小人也苦在心裡,制止不了啊……」
「夠了夠了!」捕快孫眼聽得不耐煩,將臉一沉。
張七識得好歹,頓時乖乖住嘴,只斜著眼兒悄悄打量孫眼。
卻聽孫眼吩咐一聲:「把屍體搬回衙門,聽候發落。」幾個衙役取來擔架,將屍首安置好蓋上白布,便要抬走。
看見屍體要出來了,圍觀的民眾頓時噤了聲,自動散去。杭州人心目中一向有這樣的準則:熱鬧是不妨看看,話題也可以談到海闊天空,至於麻煩的要代價的事情……那還是避之惟恐不及。
衙役按照慣例,兩人一具,抬起擔架。
還沒走出大門,卻聽得一聲呵斥:「把擔架放下來!」冷冷的喝斥突如其來,眾人不覺嚇了一大跳,只聽聲音清脆卻猶帶著幾分霸氣,竟是個女子!
抬著擔架的衙役不知所措。孫眼見多識廣,一看這狀況就明白此事決不簡單,立刻命令:「都放下來!」幾個衙役這才鬆了口氣,將擔架小心地放在地下。
孫眼見擔架已經放下,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徐徐地吐出--他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凝在了青石板路上、長街盡頭--
此刻,人潮已散盡。
陽光靜靜地照在古老的街巷,石板恍惚反射著亮光,映出飛簷下燈籠的影子,一動不動。
長街寂靜。
沒有一點聲響,卻有殺氣,有質無形地瀰漫在這古老的街巷中。
孫眼額頭見了汗。他瞇著眼,仍然覺得長街的盡頭陽光強烈,幾乎,可以把他整個熔化掉。幾個衙役在他身邊,相顧茫然--以他們的功夫,自然感覺不到那濃烈驚人的殺氣,不過看著孫捕頭臉上的表情,都不禁暗自惶恐。
不知道的倒也罷了,張七一看這情形,頓時明白了八九分,一顆心也撲通撲通跳到了嗓子眼:「準是那黑衣屍體的同門師長前來尋晦氣了……唉,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只希望能逃得性命,就是祖上積德了!」
一陣風過。樹陰輕輕晃動幾下,幾片樟樹葉子,也便隨之落地--
「沙……」一聲輕響,葉子擦過青石板地。這本來是最平常不過的事,然而此刻,一葉墜地一聲輕響,竟將那密不透風的殺氣連同寂天寞地的寂靜都生生打出一個缺口來!
一葉墜,乾坤變色--
原本寂靜得令人心悸的長街上,倏然出現了十幾個人,服色各異,卻都是江湖中人打扮!這十幾人剛一出現,那股殺氣也消散於無形。
孫眼身為捕快,武功雖不如何,眼力卻佳,只一瞅之下,遠遠地已認出了帶頭的兩個人:長袍掛須的中年人,是武林中赫有威名的正道大俠--蘇冉,武功蓋世,為人謙和;蘇冉身邊紅衣俏麗的少婦,應是他的妻子「霞影無極」--顏漠紅,以一手長鞭與剛烈的性情震懾武林。
乖乖,光是這夫妻二人,打遍江南武林都未必有人能敵……
孫眼心中打鼓,知道接下來的戰鬥,將是他這輩子也沒有見過的慘烈--當然,好奇歸好奇,他可不想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就在孫眼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的一刻,那十幾個江湖人已到了他面前,迅捷如風。
蘇冉看了孫眼等人一眼,淡淡一笑:「敢問閣下可是孫眼孫捕頭?在下在此有要事要辦,請問閣下可否大家暫避?」
孫眼一聽,馬上明白,蘇冉是不想傷及無辜,連忙點頭道:「多謝蘇大俠成全!」下一聲令,與張七、眾衙役、店中其餘客人一起乖乖離開。
眾人一路不停,一直走出五里,才各自散去。
幾個衙役自跟著孫眼回府去。有個衙役心中困惑,不解道:「捕頭,剛才為什麼蘇大俠一說,您就把我們帶走了?這也未免太……太失身份……」到後來幾個字,就說得吞吞吐吐。
孫眼聽他這麼一說,臉色頓時一沉:「說這什麼孩子話?蘇大俠是在保護我們!……要不是走得快,此刻咱們已經死了!」
那衙役心中不信,但見孫眼臉色陰沉,也不敢再說什麼,逕自跟著回府去了。
孫眼回頭望了望「天福樓」的方向,暗自尋思:「蘇大俠夫妻武功高強,照理來說是罕逢敵手,然而……方-那股阻攔他們的殺氣,也是冰冷徹骨,從所未見……這次……」他搖了搖頭,不再想下去,轉頭離開。
畢竟,那些江湖人的世界,離他很遠。就像飛鳥和游魚,誰也進不去誰的世界。
不相干的人剛剛離去。
蘇冉的神情依然凝重,並且帶上了一絲黯然:這次被殺害的黑衣人中,就有他一手帶大的弟子--秋令俠,資質很高卻過於輕佻了些……因此,平時的自己並不太喜歡這孩子,然而……一旦失去,回憶帶給自己的,永遠是傷心的美麗。
蘇冉輕歎一聲。
古巷長街上,陽光碎了一地,明晃晃的刺眼。陽光裡他看見,顏漠紅已經下令讓十幾個弟子包圍「天福樓」,弟子們紛紛應命,轉身而去的-那,眼裡有興奮有傷心有憤怒還有害怕--他們,初出江湖就負上了同門的血債……
蘇冉忍不住又要生出些感慨,也許真是江湖子弟江湖老。
這些想法只是一-那的事情,用了一片葉子墜地的時間。第二片葉子落地的時間,蘇冉已經抬了頭,朗然道:
「在下蘇冉,協同拙荊漠紅與眾弟子,向蒼聖教各位朋友問安。」話聲不高但字字清晰,遠遠地自長街上傳了出去。
幾個弟子臉上掠過又羨慕又自豪的神情。
他話音剛落,天福樓一片寂靜。空氣似乎凝滯了,只有陽光如舊,淡淡倦倦灑下了沉重。
顏漠紅站在丈夫身邊,眼見如此情況,不覺皺了皺眉:「這魔教妖孽好大架子!她本來就疾惡如仇,這次更兼愛徒殞命,憤怒傷心自不待言。奈何大局為重,也只有暫時發發牢騷。
卻不想一個聲音忽然應道:「不錯不錯!」
顏漠紅一驚,回頭一看,只見遠遠的樹陰底下,一個二十來歲的書生,正在對身邊一個鐵塔似的漢子說些什麼。顏漠紅哼了一聲,知道此人名叫「簡殘子」,文不成武不就,卻偏好挖人牆腳搬弄是非,實是江湖上第一等不受歡迎之人。他身邊那漢子叫做「熊烈天」,闖蕩江湖倒也有些年頭,性格雖然愚魯,卻還算得剛正,比那酸秀才可愛許多。
不知是簡殘子耳力太好,還是顏漠紅哼聲太響,簡殘子忽然回過頭來,向顏漠紅譏諷似的一笑:「蘇夫人,您說蘇大俠的武功還真是了不得啊。叫得震天價響,對方理也不理,呵呵……」
顏漠紅一聽此言,心中怒火陡生,冷冷道:「那請教簡先生,我們該如何做?!」
簡殘子臉色一沉,嘴一撇,鼻中哼哼有聲:「我怎曉得?姓簡的是什麼人,敢指教賢伉儷?不過,姓簡的本事是沒有,倒還不至於要對魔教中人低聲下氣!」
「你--」顏漠紅頓時氣到臉色發白,猛地一翻手,一道紅影閃過--
簡殘子只覺得一股凌厲已極的氣勁向自己襲來!大驚之下閃避接招都不可行,一時魂飛魄散,竟連動也動不得!只看著長鞭落下--
「啪!」一聲厲嘯中塵土飛揚!煙塵散去,青石板地上赫然多了一條傷痕,其深逾寸。
簡殘子驚魂未定,只見顏漠紅娥眉倒豎,秀麗的臉上宛若罩了一層寒霜,冷冷地瞪著自己,手裡的長鞭卻已被人奪下--能在一招間奪下「霞影無極」的長鞭,此人自然就是她的丈夫,蘇冉。
蘇冉皺了眉頭:「漠紅!大家都是一路的朋友,怎可為了一點小事傷了和氣!」一番話說得顏漠紅低頭不語,只偶然向簡殘子瞪上一兩眼,顯然,她是為了顧及丈夫的聲望,才隱忍不發。
蘇冉見狀,心中暗歎,轉頭向簡殘子一笑,謙然道:「適才是拙荊冒昧,多有得罪,請簡兄海涵……」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眾人心中無不讚歎,蘇冉一代大俠,語言間氣度果非常人可比。
簡殘子本來伶牙利齒,最喜歡諷刺一些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想蘇冉幾句話一說,竟讓他無可反駁,只狠狠地將衣袖一摔,冷然道:「簡某人謝過蘇大俠啦!只是,還不知道蘇大俠打算怎麼處置那妖孽,為這些犧牲的人報仇?」
他這麼一說,眾人頓時心下明白,他只不過是一時語絀,想要藉機轉移話題。
--然而,這個話題,卻正好是眾人心中的疑慮。
於是--簡殘子話音剛落,熊烈天就上前幾步;顏漠紅也轉過頭來,只是在看到簡殘子時,眼中憤恨不減;其餘的弟子雖不敢離開「崗位」,卻也抵不住心中的好奇,停止了竊竊私語,盡力去聽--
蘇冉一看這情況,就明白自己是該解釋一下,不過……
他遙遙望向「天福樓」,一天前那還是高朋滿座,轉眼之間,燈籠錦旗一如往日,卻是人去樓空。只多了許久不見的陽光,淡淡地滑落在窗紙上,猶似有聲。
整個世界,靜寂溫柔。
那一刻蘇冉只想歎息,他卻苦笑,對眾人:「各位,在下方才以聲通名,不只是作為必要的禮節,同時,也可算是投石問路罷。」
「投石問路?」這次開口的卻不是簡殘子,而是鐵塔似的熊烈天。
「正是,」蘇冉坦然一笑,繼而斂笑,神色轉為凝重,「對方能將這許多兄弟一擊斃命,論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再加上剛才,阻擋我們的殺氣冰冷徹骨--數遍了整個武林,也找不出這般詭異的功夫。因此,在下覺得,我們不該貿然進攻--」
「且慢!」簡殘子猛地截斷了蘇冉的話,陰陰一笑,「蘇大俠,您說找遍了整個武林,也找不出這般詭異的功夫,說的,只怕是就您所知的範圍吧?」
他這句話一出口,空氣裡瀰漫起火藥味:蘇冉門下弟子無不怒目,暗想你這人好不識趣,無緣無故一再挑釁,也難怪被江湖中人厭棄;顏漠紅冷哼一聲,正要反唇相譏,卻被蘇冉阻住。
蘇冉聞言只一笑:「蘇某疏漏寡聞。不過,這種功夫確實少見。」頓了一頓,又道,「在下向那人事先通名,一來是表示我們光明正大,二來,也可從他的回答中,推斷一下對方虛實。」
「他沒有回答。」一直悶聲不響的顏漠紅,忽然開了口,臉上滿是疑慮。
「--所以羅,咱們是不是也得以和為貴?他不出來你不進去,大家一起乾耗著,明哲保身,江湖上還說是蘇大俠帶人圍捕妖孽,豈不是妙事一樁?」蘇冉還沒回答,簡殘子忽然又插進來,口中嘖嘖有聲,只聽得眾弟子心中惱怒!
「你夠了沒?!」顏漠紅怒斥一聲,臉色更沉,要不是蘇冉拉著,只怕已一鞭打下!
「……嘖,你做得我倒說不得?只管著自己人打,果然是……」簡殘子見她臉色不善,倒也真有些害怕,聲音不禁小了下去,不敢再說。
蘇冉這次也不再理他,只望了望陽光下的「天福樓」,沉聲一歎:「對方沒有反應,虛實難測,事情棘手。我看--」
「令俠和這許多人的仇,咱們不能不報。」顏漠紅搖了搖頭,說到「令俠」的名字時,聲音已有些發顫,卻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不管怎樣,血債血償!」
這句話一出口,幾個弟子已忍不住大聲呼應。
「血債血償!」
「請師父師母恩准弟子,手刃妖孽,為秋師兄報仇!」
「說的對,不可放過一個!」
剛開始只三兩個聲音,漸漸地,所有的人都加入進來,群情激憤。
蘇冉藉著陽光看去,年輕人個個臉漲得發紅,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眼睛裡滿是未經世事的衝動,喊到喉嚨沙啞也不肯停……每一個都年輕得不知道生命的份量,這些孩子--
蘇冉一陣恍惚。
街巷盡頭,有陽光強烈而孤寂。
「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發出這個命令的,只覺得那一刻,喉嚨象被堵住了,多說一個字也可以耗盡全身的力氣。
年輕人當然不知道這個字眼的份量。
「是!」響亮的答應聲中,三個弟子向師父師母躬身一禮,互望一眼,看見對方都是滿臉興奮之色。
「上啊--為師兄報仇,除魔衛道!」領頭的四弟子樊嚴一聲高呼,三道身影已騰空而起,如快箭直射入「天福樓」!
除魔衛道,揚名立萬,一代一代正道豪傑的夢想。
更何況還有年輕的浪漫熱血的衝動?
眼看著這三人飛身而起,「天福樓」周圍的眾人都不覺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把幾十道目光一齊凝聚在三人身上,雪亮雪亮。
一聲悶哼!
身在半空、已經快要進入「天福樓」的三人猛地一頓,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頭,片刻間竟如折斷的箭一般從半空狠狠墜下--這一刻眾人還來不及驚愕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啪!」「啪!」「啪!」
和那個夢想一起,他們重重摔在石板地上。呼吸已經斷絕,雙眼卻不曾閉上,刺眼的陽光裡直直地望向他們飛不到的地方。
這一刻眾人還在震驚中,整個世界寂靜,只有幾片樟樹葉子,無聲,墜地。
「嚴兒--」震驚之後悲哀憤怒乍然襲上心頭,顏漠紅淒厲的一聲喊,蘇門弟子頓時從震驚轉為了悲憤:
「師兄!」
「報仇啊--」
「和那妖孽拼了!」
憤怒的狂喊聲中,幾個弟子按捺不住,便要衝上去拚命。
「不許去!」蘇冉猛喝出口,震撼當場。所有人都覺得耳膜轟然作響,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怔怔地看著蘇冉--
蘇冉神情肅然,早已不復平時的謙和沖淡,如電目光掃過眾人。被他目光一掃,幾個年輕弟子心裡一震,竟不由自主低下頭去,耳邊卻聽見師父厲聲呵斥:
「不得命令,貿然進攻!為師平時又是如何教你們來著?關鍵時候,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不過去白白送死!」
蘇門弟子很少看到師父發怒,至於這般聲色俱厲的訓斥,則是做夢也想不到。幾個弟子只聽得流下淚來:「可是師父,師兄他們,他們……」
蘇冉黯然了一下,怒氣也平復了些許,卻冷冷道:「他們的仇,自然要報。不過這不是你們的事……」說到這裡他話語一頓,竟覺無以措辭,難道要他對這些孩子們說,是因為你們實力不夠麼?「捨身衛道不論其餘」的觀念,不正是自己告訴他們的麼?
英雄壯舉與匹夫枉死,本不過一線之隔。
蘇冉一時猶豫。
「--那總該是我的事!」一個清亮的聲音驟然響起,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蘇冉的話,蘇冉一驚回頭,顏漠紅已取出長鞭,分眾而出。
「漠紅,你--」蘇冉知道妻子性情剛烈,卻沒想到她會如此說話,只急道,「你怎的--你也不看看對方是何等人物?」
「他是人是鬼我管不著!」顏漠紅冷冷看了丈夫一眼,「我只知道他殺了我們四個弟子,每個人都是我們親手帶大的。」說到這裡,雙眸死死地盯著「天福樓」,好像要在上面熔出兩個窟窿。
她眼中的狠色,只看得在場所有人心裡發寒。簡殘子更是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不敢再看。蘇冉卻發現愛妻的臉上,有淡淡的淚痕。
「現在,就輪到我這個做師母的,為他們報仇了!」說罷,顏漠紅猛地一摔袖子,拂落蘇冉想要拉她的手,整個人似一頭浴火鳳凰直射「天福樓」!
「漠紅!」蘇冉心中焦急,卻只叫得一聲,顏漠紅的身影已沒在窗子裡。
顏漠紅剛沒入窗子,就聽見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碟子瓶子桌子凳子辟里啪啦砸了,帳頭枕頭被子褥子淅瀝嘩啦碎了;又是唰唰唰唰幾聲,打得窗欞碎裂木屑紛飛,可憐窗戶上雕著那無數仙禽瑞獸祥雲彩霞奇花異草--一時竟灰飛煙滅!
鞭風厲嘯,上頭的人還不知如何,下頭的人早已膽戰心驚。不知是為了壯膽,還是故意要嘲諷蘇冉,簡殘子強笑道:
「……蘇夫人果然是名不虛傳,河東獅吼驚天動地--如此看來,蘇大俠想必是對夫人……」他本來想諷刺蘇冉「懼內」,然而,在感受到長鞭的威力之後,這句話聽在眾人耳朵裡,竟覺得理所當然--有如此一個妻子,丈夫焉能不對她百依百順?
彷彿為了響應簡殘子,「呼--」一聲長嘯中長鞭急電迅雷般閃過!
緊跟著嘩啦啦啦一陣巨響,「天福樓」二樓的護欄竟塌了一半,磚石瓦礫被打下許多來,混著斷碎的木頭往樓下直墜!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誰料到會遭受這等「飛來橫禍」?一時場上大亂,身手較好的慌忙施展輕功,往外急躥,身手差的可慘了,只抱著腦袋沒命跑。於是:人堆人,人撞人,人擠人--
「快閃--」
「嗚哇,好痛……」
「哎喲,我的背!」
「木屑進眼睛,好難受,啥都看不清……水!快給我水!」
原本井然有序的蘇門弟子,此刻一片混亂。
磚瓦碎木中,顏漠紅火鳳凰般從天而降!但見她衣袂飄舉,長鞭旋舞作一片雲霞繚繞盤旋---那,有種錯覺,彷彿看見落霞與孤鶩齊飛,仰空而笑,傲然掠過秋水長天。一時,眾人於害怕之中,竟憑空多出一種「驚艷」的感覺。
蘇冉猛地一震:「漠紅!」在旁人驚艷的-那,他卻看見:妻子眼中,恐懼憤怒的神色一掠而過。
蘇冉心中一顫!這一刻,他發覺顏漠紅的身邊,有一縷細細的銀索--纖細,靈巧,彷彿可以隨風飛舞。然而,只要這銀索微微一動,就對準了顏漠紅招數里的破綻!
於是顏漠紅只能變招,在銀索取她性命之前舞鞭護住破綻;而銀索卻在那一刻,轉而攻向一個新的破綻!
於是顏漠紅不得不舞,就如一個傀儡,不停舞,不能停。因為停止的時候,則意味著死亡。
一聲輕響,顏漠紅的身子落了地,手中的鞭子卻更加凌厲--狠狠地抽向混亂的弟子們,青石板地上頓時多了無數裂痕!
塵土飛揚,長鞭過處,眾人沒命地躲閃、奔跑。
簡殘子勉強閃開一記,怒聲喊道:「顏女俠,蘇夫人!你吃裡扒外做什麼--」話音未了卻見一道狠辣辣的鞭影向自己襲來!
頓時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媽呀」,白眼一翻竟昏倒在一邊。也幸虧他倒了,居然就這麼避開了鞭子。
「漠紅!」蘇冉匆忙抵擋著顏漠紅,震驚到無以復加:被銀索操縱的顏漠紅,相當於在對方的控制下出招,照理來說,武功應當不及從前,然而……他驚駭地發覺,顏漠紅此刻所展現的武功,竟遠勝從前!
一邊照顧弟子,一邊對妻子手下留情,蘇冉抵擋得很吃力,不多時,身上已多了幾道傷口,滲出絲絲紅血來。
見了血,顏漠紅眼神一痛,攻勢卻更加猛烈!
--上窮碧落下黃泉,那一縷游絲如魂魄般癡纏,竟是至死,方休。
顏漠紅眼中流過絕望。
蘇冉頓時驚覺,知道妻子不堪如此生存,竟要自行了斷!想到此他心中一悸,猛抬頭沉聲喝道:「漠紅,別放棄!」
眼神-那交會,分開。
後一刻,蘇冉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
瞬間,竟似一駕青龍破雲而出,深山古劍終逢開閘!一聲長吟,寒光流轉裡道盡千古;一聲之後,全場皆被震住。就連那幽魂似的銀索,也為之一頓。
就是此刻!
蘇冉一咬牙,一把抓住銀索,力沉雙臂拚命一扯--他要把操縱銀索的人拉出來!
銀索那端傳來一股真氣遙遙相抗,清冷綿密--雙方膠著!
這是毫無花巧的內力比拚,稍有差池就是生死之別。
一時所有人都震住,誰也不敢上前一步或是多說一句。幾個弟子遠遠躲著,只擔心地往這邊看,還有幾個受了傷的,悄悄取出傷藥包紮,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只怕驚擾了師父。
簡殘子被顏漠紅嚇昏,這時才悠悠轉醒,一抬頭猛看見顏漠紅正在身邊盤坐調息,只嚇得說不出話來,小心翼翼地後退幾步,以策安全--當然,聲音他是一點也不敢發出的。顏漠紅好不容易脫離敵手,卻也元氣大傷,只坐在當地,擔憂地看著丈夫。
漸近正午,陽光灼人,青石板地上蒸騰起熱氣,只有樟樹的影子送來一點陰涼。
僵持的時間並不長。蘇冉奮力拉扯,而對方似乎內力薄弱,只是步步退讓。蘇冉不覺一喜,猛得一提真氣藉著銀索直直傳了過去,想要將對手震死震傷!眼看著對方已然無法抵擋,銀索驀然一動,原本筆直的索子忽生變化--
銀光一閃,竟憑空起浪,抖出三個圓圈來!
一轉之下,形勢劇變:蘇冉那股排山倒海的真氣,居然就此轉向,順著銀索轉回他身上!
陽光下,三個圓環宛轉如波,眩目的亮,一下子刺進蘇冉還來不及喜悅就已震驚絕望的心裡!
那一刻蘇冉天旋地轉,震駭中只來得及奮餘力一擋--
一聲輕響,如中敗絮。
銀索一閃飛回「天福樓」,活像條被驚退的蛇!
蘇冉依然立在場中,衣袂飛揚,身形凝穩如山。
「你怎樣了--」顏漠紅關心情切,伸手搭上丈夫的肩頭,卻不想蘇冉身子一震,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搖晃幾下就要摔倒!場中眾人無不大驚失色。
顏漠紅臉色-地蒼白,只慌得用手去捂蘇冉的嘴,連聲問道:「你怎樣了?怎樣了?」
「咳咳咳……咳!」蘇冉咳出幾口血,向妻子虛弱地一笑,「沒事……被對方借勁傷了,咳……」說到此,又吐了一口血。
「還說沒事,你瞧你--」顏漠紅心疼地扶著丈夫,在他背上輕拍幾下。
「沒關係,這傷養養就好。」蘇冉勉強一笑,神色又轉為凝重,「只是……剛才那一震盪,對手內力比較薄弱,大概也免不了受傷……咳,但無論如何,這是個十分可怕的人物,大家都要小心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場上眾人無不苦笑:眼看著蘇冉夫婦受傷,蘇門弟子死於非命……對方卻連臉也沒露一下--這樣,誰還會嫌命長,小看對方?!
只是……師母出手失利,師父身受重傷……所有人面面相覷,不覺退得遠遠的,竟是再無一人願意靠近「天福樓」,哪怕半步。
幾死還生,現實的殘酷早已深深印在心裡。
眼看弟子猶豫的樣子,蘇冉的眼神不覺一黯。他悠悠抬頭,正午的陽光下,「天福樓」散發著令人心驚的寒意,彷彿,有一縷不願屈服在陽光下的魂魄,執著地盤踞在其中,始終是,不懂放棄。
沒來由地,蘇冉對著高樓,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