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迷迷糊糊地,先聽見一個極清脆的聲音叫了聲:“王妃!”,認得是如雲的聲音。剛想招呼她,忽然間就醒了過來。
才睜開眼睛,就聽見耳邊一片歡聲低呼:“王妃醒了!”“王妃醒了!”青梅轉過臉去,看見樨香園所有的丫鬟都聚在床邊,個個臉上都掩不住歡喜的神情。見她在看著她們,忽然整整齊齊地跪了下去,一片鶯聲燕語地說著:“奴婢們給王妃道喜。”
道喜?青梅聽得有些怔忡。想了一會,慢慢地,把暈倒之前的事情,都一點一點地記了起來。於是懵懵懂懂地想,那大概都不是真的,否則她們為什麼這麼高興?
正這樣轉著念,見子晟從外間進來,臉上的神情也是十分欣慰:“青梅,你總算醒了——”
“王爺……”青梅手一撐,想要起來。
子晟搶上一步,按著她的肩:“睡著、睡著。”
然而就在子晟的手這麼一觸之際,不知怎麼,青梅心裡忽然泛起種很古怪的感覺,也說不出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身子不自覺地,向後躲了一躲。
子晟有所覺察,便縮回手來,輕輕歎了口氣,側身坐在床沿上。彩霞見此情形,使個眼色,丫鬟們輕輕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
然而屋裡兩人相對,卻是默默無語,良久,誰都沒有作聲。
青梅此時,已經漸漸清明過來,雖然盡自不願放掉那點指望,覺得一切都不過是惡夢一場,但心裡有個很理智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那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青梅過去自然也知道,白帝生殺予奪,說話間就可以取人性命。但知道歸知道,忽然間失掉一個自己熟悉、依之為姐妹的人,感受卻又完全不同。再看眼前的子晟,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一樣俊逸的樣貌,一樣溫煦的神情,卻好像忽然不認得了似的。心中悒悒難釋,不免有些冷淡。
她的這種神情,子晟當然看在眼裡,愧疚於心,很想找話來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青梅……”終於,子晟很吃力地說:“如雲的事情,確是我魯莽了。”
說出第一句,後面的話就流暢了很多:“我不曾想到他們兩個,都是如此烈性的人。早知如此,我……”說到此處,說不下去。神情黯然地,呆了半晌,終於深深長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把子晟心中郁積的悔意,盡數流瀉其中。如雲一死,他也立時清醒過來,知道自己一時意氣用事,逼得一對癡情人雙雙慘死,當時心裡就追悔莫及。但他心裡後悔,還沒辦法對人說。事涉幃薄,就是親信如胡山也不好流露。等到聽說青梅因聞此事,竟至暈迷,後悔之外,更加內疚。這時終於忍不住在她面前,把憋悶一夜的愁緒傾倒出來。
青梅的心,終於也因這聲長歎,而驀地軟了下來。仔細思量,覺得子晟所為雖然過分,卻又不是沒有情有可原之處。這樣想來想去,竟不知道到底該怨誰?想到最後,不由歎了一聲:“如雲,怎麼會如此命薄?”說著,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這樣的情形,更讓子晟覺得過意不去。很想拉著她的手,實實在在地承認一句:“別哭了,都是我的錯。”但又掛不下這個臉來。只能從別的話來寬慰,眼下正好有絕好的話題。
“青梅。”子晟勸道:“別這麼重的心事。你是有身孕的人,不為你自己,為你腹中的孩子,也該放寬心才好。”
青梅大吃一驚,果然忘記了傷心,直愣愣地看著子晟。
子晟忍不住笑了:“你看看,已經快兩個月的身孕,做娘的自己居然一點不知道!”
“真的假的?”
“難道我還騙你!”
“是真的?……”青梅如夢初醒,呆了一會,卻又忽然回身悄悄拭淚。
子晟一愣,忙扳著她的肩問:“怎麼了?”
“沒什麼。”青梅笑笑,又擦擦眼睛,“高興的。”
子晟笑了。然後囑咐說:“叫虞夫人多進來陪陪你,有時候在府裡住幾天也行。想吃什麼、用什麼,只管問崔妃、季海要。如果是特別的東西,府裡沒有,告訴我,我自會叫人辦妥。”
青梅點頭答應了。子晟便又握著她的手,絮絮地說話。說了沒有幾句,門外一陣腳步聲,然後聽見黎順隔著門奏報:“王爺——”
“什麼事?”
“匡郢匡大人,已經到了。”
子晟微微皺眉,躊躇一陣,回答說:“再等一會。”青梅知道他事情極多,反倒來催:“王爺正事要緊,不用管我。我這裡丫鬟們都很得用,不會有事的。”
“那,”子晟想了一想,不再堅持,“也好。”
說著,又輕歎一聲說:“青梅,我確實忙,有時候一時顧不到你,一個人別胡思亂想,知道麼?”
青梅笑著,點了頭,子晟方才離去。
出了樨香園,子晟徑直往修禊閣而來。照例將侍從都留在湖岸上,只帶黎順在樓下觀望,自己一個人上樓。
胡山、匡郢都已在等候,只有徐繼洙去了商州辦差未歸。子晟坐定,先問:“繼洙可有信來?何時回來?”
匡郢說:“前天有信,說下月初四可以動身。”因知道子晟必定有事,所以也不客套,率直問道:“王爺召我們來有何事?”
子晟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桌上。“看看吧。”子晟歎道:“真是‘七個葫蘆八個瓢’。壓下去幾個月的事情,居然又要翻出來。”
匡郢先拿過來。抽出信箋,打開一看,見是趙延熙寫來的信,臉色便一端,又見到東府將軍文義的名字,更是神情凝重。
原來五月裡端州譙明的軍變當中,重傷了一個校官,當時也未在意,不料此人和東府將軍文義很有瓜葛,是他兒子的內弟。於是說動了文義,要大做文章了。但此人心機深沉,卻不立刻發動,暗中收集證據,把仲貴平時荒唐無能的事跡,攏了不少,這才上折,附上證言證據,好叫當事的人,無可推脫。這道奏折,仲貴之外,趙延熙用人不當,自然也在彈劾之列,此外把栗王和白帝,也一並掃了進去,原由是徇私偏袒。趙延熙得知消息,不敢怠慢,先行寫信飛送帝都。
匡郢看完,把信放回桌上,低頭沉思不語。胡山拿過來看了一遍,卻“噴”地一笑:“這倒好,小舅子槓上了小舅子。”
子晟莞爾一笑,隨即正色說:“奏折已經在路上了,算起來這一兩天就到。到時如何應對?”這指的是在天帝面前,因為事情牽涉到白帝自己,按律規避,所以天帝必得親自過問。
“文義不是沖王爺來的。”胡山說:“端州軍務一向是栗王屬領,雖然王爺坐總,但不便過問太多。這情形,天帝知道,文義也知道。把王爺帶上,不過是必要的形式。”
“不錯。”匡郢這時候,想得比較清晰了,順著胡山的話往下說:“文義此舉,彈壓栗王的意思更多。栗王拿權,在東府礙著他的地方不少。”
子晟點頭,說:“我也想到了。但這倒不必擔心,憑這點事情,他拿不掉栗王。”
“他當然拿不掉栗王,他也不想拿掉栗王。”胡山捻著山羊胡子,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栗王在他地盤上管得多了,他要想法子剎剎他而已。他也不是不知道眉高眼低的人,真要拿掉了栗王,萬一換了王爺直理端州軍務,他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匡郢笑道:“胡先生這話透徹!”
胡山笑笑:“不過這麼一來,仲貴是肯定保不住了。”
子晟淡淡一笑:“這人原本無關緊要。只怕文義也沒放在眼裡。”
“王爺這句話說中了根本。文義此舉,最想拿掉的人,既不是栗王,也不是仲貴。”
“對了。”子晟接上胡山的話:“他想拿的是趙延熙。這才是我找你們商議的緣故。”頓了頓,斷然說道:“趙延熙,絕對不能動。”
話說得如此果決,背後的原因很深。這又事關東府將軍文義。此人是帝都的一塊心病,他原本是東帝甄氏的親信,甄淳謀逆時,他就是東府領軍的人物,後來在最後關頭倒戈。然而帝都接手東府之後,竟至顧慮重重,始終不敢拿掉他,依舊讓他統領東軍,也可以看出他在軍中威望到了何等程度。
東府軍務,端州最重,而端州之中,又推譙明。所以,白帝與栗王幾次商議,選中趙延熙,因為了解此人的才具,知道他可以壓制東軍勢力。
匡郢搖搖頭,嗤笑道:“上次是升,不成。這次換成彈,文義果然把趙延熙視為眼中釘。”
上次是指一年之前,文義曾經上折,把趙延熙的才干好好稱贊了一番,提出調他到中軍。栗王也不糊塗,知道要升他是幌,要調他出譙明是實,於是與子晟商議之後,以“功不足以升”為由,駁了回去。子晟私下裡,接連寫過幾封親筆信,溫言撫慰,趙延熙本人也深明大義,並沒有任何異心。而文義越如此,越說明他對趙延熙深為忌憚。這點,三個人都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他更不能動。”子晟下了結論。
“但是,”說到這裡,語氣一轉,似乎頗感為難:“仲貴的罪跑不了,趙延熙用人不當的過錯也就跑不了。倘然如此,要保趙延熙,難道還要再保仲貴?”
“其實不必,王爺要保住趙延熙也容易。只不過……”匡郢欲言又止地遲疑著。
“匡郢。”子晟立刻說:“你有什麼主張,但說無防。”
“好,那我就直言了。”匡郢說:“王爺可以自己替趙延熙擔這個責任。”
“這……”
“趙延熙用人不當的過錯當然有,但王爺也有訓誡不嚴、疏於監察的責任,這麼一擋,趙延熙自然可以保下來,也不會傷大局。”
胡山已經明白了匡郢的意思,心裡深為贊同。見子晟猶自遲疑,便從旁勸道:“本來這件事,由栗王擔下來最合適。不過依王爺想,憑栗王的為人,肯不肯這麼做呢?”
這比正面說破,更易於入心。果然子晟神情有所松動,但“嗯、嗯”答應幾聲之後,仍然有為難之色。
胡山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著說道:“這點小事,天帝不至於處分王爺。頂多也就是申飭一頓。”
“嗯、嗯。”子晟又連連點頭。然而臉色仍是不大好看。匡郢便看胡山一眼,見他莞爾一笑,微一點頭,知道子晟其實已經被說服,便放下心來。
一時匡郢辭去。子晟起身也要走,胡山忽然說:“王爺,暫且留步。”
子晟知道他有話說,便重又坐回來。
胡山問:“王爺昨晚是不是處死一個叫宋槐的侍衛?”
子晟微覺尷尬,憋了一會,說:“是有這麼回事。怎麼?”
“沒有什麼。”胡山面無表情地,仿佛一點也沒有多想:“我想天帝,也許會問起。”
“哦?”子晟一怔,“何以見得?”
“王爺最近接連處置了兩個侍衛,都用了什麼罪名?”
“這……”子晟遲疑了一會,真正的罪名,自然不好說,能說的,當然都是捏出來的。這些胡山當然都是知道的,所以,子晟想了一想,明白他是另有用意,便說:“先生請直言。”
胡山笑笑:“王爺行的都是家法私刑。”
話說到這裡就足夠了。子晟一想就明白,行的是家法,然則兩個人都不是白府家奴,真要追究起來,自然也有於法理不通的地方。“可是,”子晟疑惑地,“哪家王府沒有這種事,祖皇怎麼會過問?”
“別的王府是別的王府,王爺的身份不一樣。”胡山頓了頓,說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話:“昔年先儲承桓,帷薄之中,絕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子晟默然。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情。先儲承桓,品性高潔,幾乎到了清心寡欲的程度,加上他的為人極其仁厚,從來不動私刑,確實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胡山又說:“本來天帝也許不會過問,但是幾件事加在一起,很可能就會提起。雖然事情從端州軍務而起,可是我估計,天帝要責備王爺,端州的事情倒未必會多提,因為天帝明白事理,這件事實在是怪不到王爺。”
這件事怪不到,另兩件卻是無話可說的。子晟這時才算恍然明白胡山的意思。因為端州的事情,天帝肯定對自己有所申飭。然而這件事其實又無可提,要借題來說,卻都是專斥房帷的話,畢竟十分叫人難堪。胡山是擔心他心裡沒有准備,到時過於狼狽,以至於應對失常,那就可能因小失大。
於是子晟豁然開朗:“多謝先生,我知道我該如何自處了。”
胡山欣然笑道:“做爺爺的要說孫子幾句,那也平常得很,王爺就且聽著吧。”
“對、對。”子晟沖胡山點點頭。然而一想到天帝不發作則已,發作起來,往往言辭鋒利,而且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嚴苛無比,不留半點情面,不禁苦笑不已。
過了五天,從宮中回來,見到胡山,第一句便說:“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原來天帝果然從“當年承桓行事雖然沒有你果敢明白,但是有件事情卻比你要強”開始,滔滔不絕,大開教訓。
“辰時進去,辰半出來,整整半個時辰。”子晟苦笑。
胡山笑道:“反正也沒有外人聽見,王爺何必放在心上!”
子晟說:“那滋味也不好受。一聽半個時辰,難道我還能甘之如飴?”
胡山笑容一斂,正色說:“照我看,王爺正應該甘之如飴。”
這句話意思很深。子晟慢慢斂起笑容,想了一想,說:“此話怎講?”
胡山卻不回答,只說:“我請問王爺,王爺可曾想過,天帝本該明發申飭?”
子晟一愣,遲疑著沒有說話。
“申飭一途,本來就該如此。我敢說,天帝對栗王,一定是明發。然則王爺為什麼想也不曾這樣想過,反而覺得私下裡的責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
胡山微微一笑,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其實是家法。當初先儲在世,有任何過錯,都是如此處置。”頓了一頓,又加上一句:“在帝懋四十年之前,都是如此處置。”
帝懋四十年之後,天帝表面上不再干預先儲的任何舉措,自然也就沒有任何責備。然而正是那之後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天地劇變,承桓亦被逼自刎於凡界羽山。
子晟如醍醐灌頂,完全明白了!天帝之所以不惜藉房帷私事來痛斥,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有什麼值得責備的地方,而是要以此刻意表明,他待自己,便如同帝懋四十年前他待先儲承桓一樣。這麼一想,倒真的應該甘之如飴才對。然而,換個角度來想,祖孫之間,竟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表明信任,忌憚若此,未免叫人心寒。
“但我不是昔日的承桓。”子晟幾乎要這樣說出口。轉眼見胡山正留意地看著自己,到了嘴邊的話卻又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一笑,說了句:“那,我就暫且甘之如飴吧。”
胡山拊掌而笑:“王爺果然天縱英明。”
因為青梅身懷有孕,子晟特地交待,虞夫人可以隨時進府來看望。話雖這樣說,虞夫人再三思量,覺得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要是當真就在白府混住,未免太不識趣。何況過分招搖,反而會給青梅惹禍。所以仍像以前那樣,隔上幾天才來一次。不過,每次待的時間長了,常常早上過來,到用過晚膳才回去,母女相聚的辰光畢竟多了許多。
有虞夫人相陪之外,青梅的另一樁樂事,自然是小。孩子對青梅的懷孕,大感興奮,也最為好奇。每日都要不厭其煩地,圍著青梅問上好幾遍:“娘你怎麼還沒有生呢?到底要什麼時候生啊?”
有時候青梅給問得招架不住,就故意逗他:“等你再長大一點,就該生了。”
“長多大呀?”
“喏,”青梅指著窗外一株桂花樹說,“等你有那麼高了,娘就該生了。”
小-雖然老實,卻非常聰明,知道是哄著他玩的,便好生不悅地鼓起嘴來。
青梅見他這樣,少不得好好地告訴他:“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該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哦。”小-想想,很高興地說:“那,明年春天,咱們就可以帶上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一塊出去玩了?”
孩子無心的一句話,說得青梅神色一黯。回想起春天裡三人同游豐山的情形,慰藉之外,又覺得悵然。不知道那樣的辰光,還能不能再有?忽然想起未嫁之時,同村姐妹秀菊跟自己促膝談心,那情景已經遙遠得仿佛是另一輩子的事情似的。惟有那時的一句話,卻忽然清晰起來,忍不住在心裡喃喃重復著:“一入侯門深似海”,反反復復念了好幾遍,輕輕歎了口氣。
小-卻不留意青梅的心事,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娘,你到底生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啊?”
青梅笑了:“這我哪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呢?不是你自己放在肚子裡的嗎?”
“誰告訴你是我放的呀?”
“荀娘說的。”
“她逗你玩的。娘哪有那個本事。”
“那,是誰放的?”
“噯,這孩子!”青梅又招架不住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告訴娘,你覺得娘會生個小弟弟,還是個小妹妹?”
小-想也不想就說:“小妹妹。”
青梅有點奇怪:“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娘不是問我覺得嗎?我就是這麼覺得。”
青梅有點不甘心。過幾天再問,還是這麼說。有一天虞夫人也在,便笑著揪揪他的鼻子,說:“怎麼老說你娘會生個小妹妹呢?該說生個小弟弟。”
“噢。”小-點點頭。然而過了一會忍不住問:“為什麼要生小弟弟呀?”
虞夫人笑了:“這孩子!怎麼什麼都要問啊?”
青梅就說:“因為娘喜歡男孩。”其實青梅心裡也說不上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可是她想子晟必定想要個兒子,所以她也就這麼想了。
小-想了想,說:“可是我已經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了。”
然而頓了頓,又說了句:“不過他們都不和我玩。”
“為什麼?”青梅上心了,拉過小-的手問:“他們欺負你了嗎?”
“那倒沒有。”小-搖著頭說:“他們也不敢。上回王爺給我一只小木船,叫他們給弄破了,我氣壞了,就和他們吵……”
這下連虞夫人也覺得意外了,和青梅對看一眼,有些忍俊不止:“我們-兒居然還會和人吵架,這可真是稀罕事情。”
“-兒。”青梅正色道:“跟人吵架是不對的。”
“是。”小-低頭答應。
“先別忙教訓孩子。”虞夫人笑著解圍:“-兒,你往下說,然後怎麼了?”
小-卻忸怩起來,怯怯地看了青梅一眼,低頭用腳尖搓著地,半天沒有說話。青梅看出端倪來了,臉色一沉,瞪著他說:“然後還做了不好的事情,對麼?”
“是……”小-吞吞吐吐地說:“後來我們就打起來了……”
“-兒!”
小-連忙說:“可是,是邯翊先把我的船踩爛了,我才……”
青梅真的有些惱怒了:“你還有理!”
“青梅。”虞夫人又出來護孩子,“-兒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你先聽他說完。然後呢?”
“然後,王爺就把我們三個都叫去問話。”
青梅奇怪了:“王爺怎麼會知道你們打架的事情?”
小-又不敢說了。原來是小孩子打架,手下沒有輕重,邯翊的手上不知是被掐的,還是哪裡撞的,腫起老高一大塊。王府規矩,小公子每天都要向白帝問安,乳娘心知肯定瞞不過去,就全說了出來。小-知道實話說出來,青梅必定更生氣,所以在那裡猶豫著。好在一旁虞夫人接口說:“這,孩子未必知道。大概總是乳娘膽小,去稟明的。”
青梅想想也有道理,就不追問,只輕輕哼了一聲說:“王爺把你們幾個都給訓了一頓吧?”話是隨口問的,得到的回答卻是叫人吃了一驚。
“沒有!”小-這次倒是理直氣壯:“王爺說,是他們的錯,還罰他們兩個跪了一個時辰。所以,後來他們都不敢找我麻煩了。”
“有這種事?”青梅詫異地,“你怎麼以前從來都沒有跟娘說過呢?”
小-的回答也絕:“娘以前從來都沒有問過啊。”
青梅又好氣又好笑。心裡覺得對小-還是疏於過問,暗下決心要找乳娘來好好問一問。主意是這樣拿定,眼下還要立規矩,所以端著臉叫過孩子:“-兒,你過來。”
虞夫人卻笑:“-兒,好孩子,不用過去。”轉臉又看青梅:“也不用這麼嚴,我看-兒乖得很。”
“娘,你不知道,如今府裡人人都寵他,只有我還能對他嚴點。你看,才這麼幾天,就學會跟人打架……”
小-連忙說:“娘,我只有過這麼一次,真的就這麼一次,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這麼一味的認錯,青梅的心是真的軟了,臉色一松,歎口氣,把孩子摟在身邊,又接著問:“那,後來他們就再不和你玩了?”
“也不是。”小-說:“他們喜歡到南園去玩,我不能去。”
“那為什麼?”
“荀娘說,是王爺吩咐的,不讓我到前面去,就讓我在後面這幾個園子裡玩。”
青梅始而愕然,繼而恍然。不由抬起眼望向虞夫人,正好迎上她意味深長的目光,更明白自己想的不錯。小-的樣貌,引人猜疑!一想明白,不免心中生出幾分感慨,也不知道那先儲承桓到底是怎麼了,連一個長的相像的孩子,都要成為忌諱。
正自喟歎,聽見虞夫人對小-說:“跟著荀娘她們哪裡玩玩去吧?”
青梅知道,這是虞夫人有不宜為外人道的話,要和她私下裡說。於是等小-走開,母女倆進了裡屋,關起門來,並肩坐在床沿上說話。
“唉,天家的事情真是叫人不明白。”青梅緊鎖著眉,歎道:“一樣是天家骨肉,為什麼會那麼忌諱先儲?連提都不能提。”
“唉……”虞夫人也歎了口氣:“就是因為先儲為人太好。”
青梅不明白:“這又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當初先儲仁厚,政措多施惠於民。所以即使在身後,在天凡兩界平民中的聲望始終不退。倘若有人以先儲為幟,搖旗一呼,立時就能掀起滔天風波!這個道理,虞夫人聽虞簡哲偷偷地說過一次,其實也是似懂非懂。這時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說為好。
“這,”虞夫人木然地回答,“一時也說不明白,你就別問了。”
每次虞夫人這樣說,青梅就知道是有不便告訴自己的話,而這樣做,又必定是為了回護自己。所以,青梅不會再追問,而且還會自己把話題轉開。“娘。”於是她問:“娘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對了,是有事要問你。”虞夫人拉住青梅的手,很關切地說:“前一陣子,你是不是為了府裡一個丫鬟,跟王爺鬧了不痛快?”
青梅怔了怔:“娘,你怎麼知道的?”
這麼問就等於是承認了。虞夫人臉上露出嗔怨的神情來:“是彩霞看出來,悄悄告訴我的。青梅,不是娘說你,你怎麼能這麼莽撞?王爺畢竟是王爺,他待你再好,有些事情也是觸犯不得的。”
青梅低頭不語。
虞夫人又說:“我知道你和那個叫如雲的姑娘情分不同,可是她與王爺,孰重孰輕,你不明白麼?再說,王爺雖然當時心硬了點,可是她身後對她也不薄。聽說,他還替他們兩個起了祠?”
青梅歎了口無聲的氣。她也聽說過這件事,可是人都不在了,起祠又有什麼用?
“青梅,”虞夫人循循告誡,“王爺在意你的時候,自然是怎麼都好。可是王爺若不在意你了呢?”
這樣語重心長的話,青梅不能不回答了。
“是。我都明白。”青梅低聲道。
然而明白歸明白,心裡的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虞夫人望著青梅,心裡不由嗟歎。眼看她出落得越來越像王府貴婦,連人也漸漸清秀了許多,不復原先局促無措的模樣。然而眉宇間也若有若無地鎖上了一層抑郁,再也尋不見當初單純快活的神態。但,這又豈非正是早已經預料到的事情?
“唉。”虞夫人歎口氣,轉開話題:“但願你的肚子爭氣!”
白帝此時名下只有邯翊一個孩子,畢竟不是親生,青梅倘若生下男孩,母以子貴,根基就穩固了。然而青梅由這句話,卻想起府中一個很奇怪的傳聞。
“娘,我聽說……”青梅有些遲疑地,“當初王爺的一個孩子,死得蹊蹺?”
虞夫人一時沒有言語,只是伸手握了握青梅的手。她是聽過這個傳聞的。三年前,崔妃所誕的長子已將一歲,中午還好端端的孩子,晚飯前忽然手足抽搐,熬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沒了。追查下去,只有下午吃過一塊蒸酥,而最蹊蹺的是,吃剩的點心連同盤子全都不翼而飛。但這件事,畢竟不宜張揚,只能暗地裡悄悄查辦。那時離嵇妃進府尚有兩月,白帝身邊只有崔妃一位側妃,查起來可說毫無頭緒,所以幾年無所得,漸漸就成了無頭案。
“這正是我要囑咐你的。”虞夫人十分鄭重地說:“青梅,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吃的、用的,每一樣都要留神。彩霞碧雲是我們家帶來的,經她們手的可以放心,別讓旁的丫鬟碰。”
青梅心中凜然。但她這時,已經學得盡量不把心中的張皇顯在臉上,所以只是也很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記著了。”
“凡事小心。”虞夫人說:“你義父也好生記掛你……”
說到這裡,想起件事,是臨來時虞簡哲特地交待,要她設法問問青梅的。但話到嘴邊,卻又難於出口,臉上的神情十分遲疑。過了好一會,才猶猶豫豫地接下去:“青梅,你和王爺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聽他說過,說過……你義父?”
“這……”青梅低頭想了一會,說:“提是提過幾次。”
“都說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都只是問候幾句。哦,對了,我倒忘了。”青梅想起一件事:“前幾天,王爺讓我問問娘,看看家裡有什麼不足的沒有?房子不夠好啊,或者伺候的人手不夠什麼的。”
“那你怎麼說?”
“自然先要替爹娘謝過。然後我說,娘平日和我說起,已然覺得王爺賞賜太重,自己報答太少,常常深感不安,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
“好。”虞夫人深為嘉許,也很欣慰:“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娘實在放心不少。然後王爺又說什麼?”
“王爺笑笑,也沒有再提。娘,是不是義父有什麼為難的事情,要我在王爺面前進言?”
“不不,不是。”虞夫人連連搖手。想了一想,笑著解釋:“前天王爺賞了許多東西下來,很是貴重。我和你義父覺得有些受不起,所以要我問問。既然王爺同你也說過,那當然就不要緊。記著下次見到王爺,再替我們謝一次。”
青梅聽了,不虞有他,笑一笑,點頭答應。
然而在虞簡哲的眼裡,這份賞賜殊不平常。聽完虞夫人復述青梅的話,顧自低頭沉吟,半天沒有說話。
虞夫人不免有點著急:“老爺,青梅說的話有哪裡不對嗎?”
“沒有。”虞簡哲坦然地回答。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正如我所料,青梅那裡不會有任何端倪。”
“我不明白。老爺到底是在想什麼?”
虞簡哲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無功不受祿。”
虞夫人跟著丈夫多年,也很有些見識,略為一想,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有疑問。“這,”虞夫人說,“不是因為我家青梅寵幸正隆,又身懷有孕的緣故嗎?”
“果然如你所說,當然是最好不過。怕的是……”說到這裡,猶豫了一會,這倒不是不便說。虞簡哲對夫人極其信任,可以說言無不盡,只是這件事,在他自己也是隱隱約約的猜測,而沒有任何實際的把握。想了又想,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怕的是,有極難的事情。”
對於身為廷尉司正的虞簡哲而言,極難的事情是指什麼?虞夫人立刻就想到了,隨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不會吧?”虞夫人非常遲疑地,“一點也看不出來。”
虞簡哲笑了笑:“當初先儲與天帝破臉之前,又能看出多少來?”
虞夫人臉色一黯,默不作聲。
虞簡哲又說:“夫人,你該想到,我們虞府論門第只是一般,王爺為何單單把青梅送進我家?”
“這……”
“當朝理政,便如棋手布局。”虞簡哲神色也有些陰沉:“眼前這位王爺是個高手。這麼重要的棋,絕不會走廢著。”
“可是……”虞夫人臉色有些發白了:“難道王爺他敢……?”
虞簡哲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說出一句:“這位王爺,不是昔年的儲帝。”
“那,若果真如此,老爺怎麼打算呢?”
“不知道。”虞簡哲很快地回答。隨即重重地吐了口氣:“現在也說不上什麼,走一步,看一步吧。王爺若果真有這種打算,想必不久就有動靜。”
這樣提心吊膽地等了兩個月,卻什麼動靜也沒有,連前次的賞賜也未再提起。漸漸地,虞簡哲也覺得是自己多心,於是慢慢地松下心來。
青梅這邊亦是諸事順利。轉眼到了來年五月,青梅十月臨盆,生下一個女孩。
這位小公主當然是金枝玉葉,身份尊貴。一時間,賀客盈門,熱鬧非凡。總管季海早已准備下,領著人將白府裡裡外外,妝扮得如錦如畫。孩子滿月那天,子晟更是吩咐擺下盛筵,大宴賓客。自然能為白帝座上賓的,也都不是等閒之輩,因此這番酬酢,極盡富華,難以言述。
但這熱鬧傳不到樨香園。崔妃、嵇妃都是來看看就走,所以,除了虞夫人和小-之外,來的最多、待的最久的,自然只有新為人父的子晟。
青梅原以為生的不是男孩,子晟必定大失所望。哪知不然。子晟對這小女兒,疼愛得異乎尋常。每天只要有片刻能夠脫身的時候,必到樨香園看孩子。
“我那小‘也罷’——”
子晟也與民間許多人家一樣,把女兒叫做“也罷”。這本來意思是一般人家盼望生個男孩,但既然生了女兒,那也別無他法,只能歎一聲:“唉,也罷!”然而看他臉上神情,眉宇之間又哪裡找得出半分“也罷”的憾意?
女兒受寵,青梅心裡自然十分欣慰。看他不住“‘也罷’”“‘也罷’”地混叫,又覺得好笑。“做爹的,怎麼也不好好給孩子取個名字?”青梅嗔道:“總不成女兒就一直叫‘也罷’了?”
“哦。這——”子晟把孩子放在床上,一面用手指逗著她,一面解釋:“孩子的名字不歸我取。要等她百日那天,由祖皇從宮中遣使賜名。”頓一頓,又說:“不過,你要是有什麼好主意,我去向祖皇提一提,那也可以。”
青梅笑了:“我能有什麼好主意?祖皇來取,自然再好沒有。”想了想,又笑著說:“如今祖皇膝下,皇孫、曾孫也有百多位了吧?光取名字也夠老人家忙的。”
“這是特賜的恩典,當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像我這輩皇孫裡,只有……”只有承桓的名字是天帝親自取的,但話到嘴邊,含糊了一下,只說:“也好,我們‘也罷’,以後必定是個有大福氣的人。”
青梅慢慢撫著女兒細軟的胎發,輕喟著說:“我倒不想她有什麼大福氣。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喜樂順泰地過了這一輩子。”
子晟聽了她的話,默不作聲,也伸出手,輕撫女兒的頭發。孩子的頭頂,總共才一丁點大的地方,兩人的手一碰,便握在了一起。
“你放心。”子晟靜靜地說:“我必定要給她一個平安喜樂的將來。”
這樣從容不迫的口氣,叫人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一伸手,總能把想要的抓來。正是這樣的語氣,一年之前,在青梅心裡掀起無限欽慕,而此刻,不知道怎麼,身子卻無端地顫了一顫。
女兒百日那天,自然又有一番慶賀。比起滿月,有過之而無不及。盛筵之外,又在府中搭起偌大兩個戲台。白帝父子兩代,皆精於度曲,家傳的樂姬琴師可謂天下無雙。這一歌舞連台,觀賞之人無不心醉神迷,少不得交口稱贊,原本五分的好處也要說到十分,就有很多原本夠不上巴結的,也要托人相帶,進來看一看,更把白帝府弄得熱鬧非凡。
這一次青梅也要盛妝預備,因為天帝遣使給孩子賜命,生母自然要往前庭謝恩。青梅是第一次拋頭露面,心裡不免局促。好在等她進了前庭,賓客僕從都已垂首跪候,子晟肅立在前,北面站著一身華服的使臣。青梅連忙走到子晟身邊,懷抱著孩子,一起跪倒聽旨。
第一句“奉天帝旨”之後,跟著是一大段極拗口的文章,青梅一句也沒明白,直到最後聽見一句“著賜命‘瑤英’,才知道女兒的名字,叫做瑤英。
領旨謝恩之後,子晟自然要有番應酬。青梅便抱著瑤英回到樨香園,換回家常的裝束。到了晚上,想想這天子晟必不會來,於是哄孩子睡著,交給乳娘抱去,又與丫鬟們說笑一陣,看看已交戌時,便准備歇息。誰知這時子晟遣人來請。
“王爺吩咐,王妃要是還沒睡下,還請帶著小公主一塊上南園攬霞閣去。”
“現在?”青梅頗為詫異。
“是。蘭王、堇王和朱王世子都在,還有幾位大人。他們想見見小公主。”
原來前庭正筵已散,子晟與幾個親信、宗室之中年紀性情相投的幾個,又單開一席。都是相互十分捻熟的,清談快飲,說到興頭上,便有人提出要看小公主,滿座皆應,子晟自不便推。加上新為人父的,其實都有點想拿孩子炫寶的心思,當下欣然答應,差了個內侍來請。
青梅少不得又要梳妝。內侍卻說:“王爺說了,都不是外人,王妃不必太刻意。”話雖如此,穿戴得可以見人,也花了好一會,方由乳娘抱著瑤英,一起往南園來。
攬霞閣仿天宮悅清閣而建,窗欞極寬,下對一潭池水,最適合喝酒賞月。席間幾個人談笑正歡,見青梅進來,除了子晟和禺強,都站起來。青梅心裡揣度,蘭王輩份最高,於是先給他見禮。
禺強一搖手:“罷、罷,別玩這套了,怪累的。”
子晟知道蘭王脾氣,只一笑,便給青梅引見:“這兩位你以前都見過。”是說堇王和朱王世子,都是子晟的堂兄弟。青梅便給他們見禮,兩人連忙又還禮。
然後又見席間另外三人,都要略為年長些。其中一個青梅認得,正是方才來傳旨的使臣。
“這是禮部輔卿徐繼洙。”
“徐大人。”
“不敢。”徐繼洙肅然一躬:“怎敢勞王妃稱‘大人’?”說著,還要跪拜,子晟攔住他:“算了,繼洙。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多禮。”徐繼洙這才退在一旁。
子晟又引見另兩人,一位身材高大,氣度沉穩的,是輔相石長德,另一位是吏部正卿匡郢。幾個人一一見禮,禺強卻等得不耐煩了,拿筷子“當當”敲了幾下碗邊道:“你們幾個,再這麼禮來禮去,就該天亮了!”
子晟一笑,這才說:“都坐下吧。”說著又吩咐給青梅設座:“都不是外人,你也一起坐吧。”青梅便挨著子晟坐下。
說話間把瑤英抱上來,在幾個人手裡傳看。少不了要交口稱贊一番,無非“天生福相”之類的話。傳到禺強手裡,卻只有一個字:“好。”說著解下腰間一只荷包。
子晟見他從荷包裡取出的是一顆桂圓大的夜明珠,忙道:“小叔叔,這太貴重,小孩子受不起。”
“這有什麼?”禺強一哂:“我樂意。上回三哥家老二生孩子,我就送一兩銀子。為什麼?我看那女人不順眼。為了三棵梅花,大冬天把人家往大街上攆,這種人,我就敢這麼奚落她!”
說得席間諸人無不莞爾,只有朱王世子洚犁,略為尷尬。因為說的正是他的弟婦,去年冬天看中一家人院子裡的梅花,索取不成,使了手段,強奪了那家的房子。這件事情,本來已經被壓下不提,不料被蘭王在孩子百日宴上當眾揭出來,奚落了一頓。弄得朱王一家欲怒不能,因為蘭王行事雖然看來荒唐,在理上卻站得極穩,所以拿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洚犁。”禺強一拍他的手:“那是你兄弟的事情,跟你沒關系。”
“是。”洚犁只得也跟著笑笑。
“這小丫頭順我的眼。”禺強把孩子連明珠一起交給乳娘,轉身指著青梅道:“像她娘,好。子晟,我看你那幾個女人,一個陰,一個刁,只有這個,還像個人樣。”
這話說得青梅想笑不敢,又不無擔心,忍不住偷偷睨了子晟一眼。子晟卻泰然自若,微微含笑地對她說:“小叔叔如此誇你,怎麼不謝謝他?”
青梅連忙說:“謝謝小叔叔。”
禺強揮揮手:“子晟自己在這套虛禮上做得滴水不漏,把你也給教成這樣——我不過說句實話,謝什麼?”
子晟聽了,又只微微一笑。也不接話,轉臉問堇王:“峙聞,你方才說到一半,那個道士怎麼了?”
“噢!他——”這麼一提,堇王興致又起,把被青梅來之前的話題,接著往下說。
是最近帝都一樁趣聞。說是東街雲陽觀,新來掛單一個道士,人稱半仙,因為他相面極准,凡有預言,無不應驗。
“可是,他也不是給誰都肯看的。”堇王說:“有人千金求他一句話,他看也不看。可有人根本沒想他看,他倒要說上幾句,說的,還一定准。”
“真有這樣的事?”匡郢笑著說,神色間有些不信。
“千真萬確。這話,是八叔家老三親口告訴我的——”
說是有個小茶館老板,有天晚上關了店,就在門口閒坐。剛好那道士經過,忽然停下腳步,盯著他身下的竹椅子看。那把椅子有些年頭了,磨得油亮,是老板心愛之物。道士剛開始看它的時候,老板也沒在意,看得久了,心裡就有點嘀咕,於是便說:“這位道長,要不要進來喝碗茶?”
道士也不說話,依舊看著椅子。又看了一會,才說:“你最好把那椅子扔了。”
開口就說這麼句話,那老板先是一怔,繼而就有些惱,便揚起臉來,不理他。
“我是為你好。這椅子不祥,會給你惹禍。就在……”道士掐指算了算,說:“十天之後。到時椅子必定會塌,你的禍事就來了。”
聽他這麼說,那老板更是著惱,冷笑一聲,道:“看你說得有模有樣,你倒說說看,一把椅子能給我惹什麼禍?”
“大禍也沒有,一頓皮肉之苦跑不了。我看你是個善心人,不忍你受這無妄之災,好心提醒你一句。信不信,那也由你——”
“我當然不信!”老板鐵青個臉,硬梆梆地頂了回去。
道士怔了一怔,忽然長歎一聲:“唉!果然天命不可違,我又多事了。”說罷,揚長而去。
留下那個老板,雖然嘴硬,其實心裡還是發虛。盯著那椅子看來看去,偏不信邪,心想就看著它十天,不讓人碰,也不讓坐,看它如何惹禍法?
於是那老板果然看了它十天。到了第十天日薄西山,依舊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老板心松下來,不當一回事地想,那老道果然是胡說八道。
“難道此時果然有事?”匡郢駭異地問。
“是。”堇王說:“不然也就沒這個故事了。說巧也沒有這樣巧法,那天八叔家老三佶騖秋苑行獵,把腳傷了。坐車顛得難受,就想找地方歇歇。剛好就看見了那件小茶館——”
老板見是栗王三公子駕臨,自然誠惶誠恐。親自到茶房,揀最好的茶沏了一壺,端了回來。卻看見侍從端過那把竹椅子,正要扶栗王三公子往上坐。老板猛地一激靈,下意識地喊了一嗓子:“公子,不能坐!”
這嗓子喊壞了,本來還未必有事,這一來,栗王三公子嚇了一跳,往後一靠,一下坐得太猛,果然就把那張椅子坐塌了!
“佶騖那脾氣你們都知道,勃然大怒,當場命人打了那老板一頓板子。老板叫苦不迭,想起那道士的話,好不懊悔,忍不住在那裡自己埋怨自己:‘唉,早聽那老道話就好了,誰知真讓他說中了!’佶騖聽見,覺得奇怪,就把他叫過來問,才知道前面那段故事。所以說——”堇王說到這裡,得了個結論:“天下之大,果真有這樣的能人異士。”
“這不對。”禺強接口:“那老板又如何知道那老道就是雲陽觀的老道?莫非他以前見過?”
“那倒不是。”堇王說:“那老道有個極好認的地方——他肩上總停著一只蒼鷹,模樣還很特別,全身都是黑的,只有頭頂,張了一撮白毛。所以老板一說,佶騖稍微打聽,就知道他是誰了。”
禺強便不言語,匡郢臉上卻依舊將信將疑:“我還是不能全信……”
“這都是佶騖自己告訴我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他。”
匡郢還待要說,朱王世子忽然插口說:“也別爭。我倒有個主意,不如我們幾個改扮了,就拿——”說著眼光一轉,落在乳娘手裡抱著的瑤英身上:“就拿這個小丫頭試試如何?他要能看出她的身份,我就服了他!”
蘭王堇王轟然叫好,幾個年長的也給說得心中好奇,便都看著白帝。
子晟微一遲疑:“現在?太遲了吧。”
“無礙。”堇王笑著說:“那老道有個怪脾氣,晨昏顛倒。不到這個時候,他還不肯開口,就這個毛病,也折騰苦了不少求他看相的人!”
“那,也好。”子晟已然動心,想了一想,終於欣然點頭。說著叫過黎順來吩咐:“去看看,府裡能不能找出幾身便服來?”
黎順說:“這容易。”想想又說:“下人們有的是這樣的衣服。只是不知幾位王爺和大人會不會忌諱……”
禺強瞪著黎順道:“什麼樣的主人什麼樣的下人。哪來那麼多廢話?趕緊去取來!”說著作勢要踹他。
黎順一笑,忙答應聲:“是”,轉身要走。
“慢著。”子晟叫住他,“看看有沒有身量小一點的,給王妃也找一身來。”
青梅一怔,子晟悄悄一握她的手,低聲道:“給咱們女兒看相,一起去聽聽也好。”青梅便一笑,沒言語。
一時衣服取來,諸人便到樓下,多的是空閒不用的小間裡,各自換了裝束。等出來互相打量,果然看起來都像是尋常大戶人家裡有些臉面的帳房、管家之類人物,連石長德、徐繼洙那樣老成持重的人,也不禁相顧莞爾。
青梅改裝卻要麻煩一些,又等一陣,才見幾個丫鬟陪著,從門後轉了出來。猛一照面,幾個人都怔了一怔,原來青梅平時樣貌並不出眾,此際換了男裝,卻是異常嬌俏可人,別有風韻。
這時乳娘和瑤英也改了裝束。孩子依舊綾羅綢緞裹身,只是去掉了那些天家才能用的花色。諸人便一起上車去。子晟故意落在後面,趁人不注意,悄悄附在青梅耳邊說:“這個模樣好。過幾天,叫織錦司照這樣做幾身給你吧?”
青梅臉微微一紅:“沒正經的打扮,王爺倒當真。”
“這有什麼!我愛看不就行了?”
青梅瞪他一眼,扭開臉去。想了一想,又忍不住偷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