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先生想得周到。」子晟很誠懇地說一句。
他從高豫,一路風塵而回。才進府門,就有總管季海,把這樁非同小可的事稟告給他。子晟驚疑之外,首先就泛起慶幸之感,好在早聽胡山的建議,有所安排。因此少不得要向他稱謝。
胡山微微一笑,然而隨即神色一凝:「王爺,其實我倒寧願我料不中。」
聽他這樣說,子晟的臉色微微一黯。卻不說話,良久,輕歎一聲,緩緩搖頭。
胡山譏誚地笑笑:「這個圈套極簡單,實在也不新鮮,可是卻管用的很。」又說:「王爺對虞王妃此事,如何看待?」
「在這府裡,肯把心剖出來給我的,只有兩個人。」子晟很平靜地說:「一個是先生你,另一個,就是虞妃。」
胡山雙手一合,笑道:「王爺果然清明。這也正是我要回護虞王妃的緣故。然則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王爺可有什麼打算?」
子晟略想了想,淡淡一笑,說:「這,我自有辦法。」
胡山便不再提。然而另有一句話,則不得不問問:「王爺。假如此事追究下去,事涉嵇妃,王爺該當如何處置?」
「這……」子晟相當地猶豫。
「自從上次端州的事情,栗王那邊安分了許多。王爺何妨給他一個面子?」
胡山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話到這裡,子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終於點頭回答:「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政務纏身,一直到掌燈時分,才抽出空來。於是叫來總管季海,準備料理這件事。
「唉,其實我何嘗不知道虞王妃多半是給冤枉的。」季海一臉苦色。他的為難倒不是裝出來的,一邊是明知虞妃受寵,一邊是嵇妃苦苦相逼,夾在中間,左右難做人。所以要把這番苦衷,向白帝訴說訴說:「可是王妃的貼身東西,在那個男的手裡給當場拿住了,接頭的兩個人又都一口咬定是虞王妃給的。何況……」
本來想說「何況還有嵇妃在那邊頂著」,話到嘴邊,覺得不妥,舌頭一轉,變成了:「何況虞王妃她也說不明白。」
「她還要怎樣說,才能算明白?」子晟仰著臉,面無表情地聽著,忽然接了一句。
「是、是。」季海瞥一眼子晟的臉色,知道他已經決意回護虞妃,更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兩個人證人嘴都很死,尤其是那個丫鬟。事情還是不好辦……」
子晟回身看著他,忽然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季海。」
「在。」
「難為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小人愚笨。請王爺明示。」
「你說來說去這麼一大套,就是一句話。」子晟又仰起臉,看著遙遙一輪七分滿的月亮,慢慢地說:「『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句話,你不懂麼!」
「那,王爺的意思——」
子晟說:「別的你也不用管。等會你把那個丫鬟,叫——」
「惠珍。」
「嗯。你把她叫到樨香園去,我親自審她。」
「是。」季海答應一聲。抬起頭來,見四盞燈籠冉冉引導,白帝已往樨香園方向而去。
青梅早上已然得知子晟回府,卻一直等不見人影。那份煎熬難以言述,一顆心恍如在油鍋裡滾一般,一陣風響,一片影搖,都會心驚不已,想的是子晟來了。連身邊的丫鬟看了,心裡也好生不忍,卻又無從勸說。這樣挨到月上東窗,一桌晚膳原樣端上來,又原樣端回去,才總算等到內侍來通報,王爺要來了。
聽這一句話,身子便忽然一軟,把身邊的丫鬟嚇了一跳。但不等人來扶,立刻又挺直了站起來,迎出門去。
此時已然入秋,月色流瀉,樹影斑駁,寧謐之中一片馥郁的桂香。然而青梅感覺不到,也無暇領略。眼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徐徐走近,心裡忍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酸。一面斂衽下拜,一面顫聲叫了聲:「王爺……」
「起來,起來。」子晟俯身攙她,依然地溫煦親切。
等把人扶起來,細細地一端詳,才發覺脂粉之下,難掩的憔悴不堪,頓時皺起了眉。
「你看你!」子晟溫和地責備著,「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愁成這個樣子?」
一句話,彷彿是把青梅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密密封固的一重堤防,給猛然揭了開來。一連幾個不眠之夜,愁腸百轉,輾轉苦思,疊起滿心的委屈,忽然之間,一齊噴湧而出。終於再也壓制不住,撲倒在子晟懷裡,失聲痛哭!
終究是年輕夫妻,子晟平時無論如何地處亂不驚,畢竟鮮少遇上這樣的情形。一面略帶窘意地摟住她,一面微微紅了臉,輕聲安慰著:「別難過了。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麼,何至於哭成這樣子?」
彩霞見機,向左右使個眼色,丫鬟侍從,頃刻間躲得乾乾淨淨。
子晟略為自在一些,反倒不再忙著勸,任由青梅抽抽噎噎地哭個不止,只像撫慰小孩子一般,用手輕輕拍著。
青梅哭了一陣,終於自己醒悟過來。連忙從子晟懷裡退了出來,不好意思地用手絹半掩著臉,悶悶地又叫了聲:「王爺……」
「哭乾淨了吧?」子晟故意逗她:「別要再哭壞我一件衣裳!」
青梅這才留意子晟的胸前,已經讓自己給哭濕了一大片,頓時紅透了臉。低頭輕聲說:「王爺進屋吧,好伺候更衣。」說著又叫彩霞。
彩霞等幾個早已留意動靜,這時應聲而至,擁著兩人進屋,替子晟換了衣服,又忙著奉上茶點果盤。趁這空隙,黎順上前問:「惠珍已經帶來了。請王爺的示下——」
青梅聽見,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顫。子晟輕輕拍拍她的手:「放心。你先到後面歇息一會。我自有辦法,還你一個清白。」
說著,便吩咐:「帶她進來。」
一時惠珍進來,磕頭見禮,跪在一邊。
子晟也不叫她起來,也不說話。手裡端著茶盞,悠然地用碗蓋一下一下撥著茶葉。過了好久,慢慢地呷了一口,這才抬頭看看她,問了句:「你原來在嵇妃那邊伺候?」
「是。後來嵇王妃看上了這裡的玉順,就拿奴婢換了她。」
「為什麼拿你換?」
「這……」惠珍遲疑著說:「總是奴婢笨……」
子晟忽然「噗哧」一笑,說:「你是不聰明。」
惠珍一怔,低著頭沒說話。
子晟便說:「你大概還覺得你和那個姓常的串的供挺好吧?」
惠珍連忙說:「奴婢沒有和誰串供,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子晟神色淡淡地,並不接她的話:「兩個人串供容易,也能串成死供,這想的倒也不錯。可惜你忘了,兩個人串供容易,要捂起來也容易。」
惠珍一哆嗦,驚疑地抬頭,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不明白?」子晟微微冷笑:「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麼身份,這西帝府又是什麼地方?這種事情哪怕是真的,又豈能留你這張嘴在?更何況,虞妃的為人,我比你清楚。」
說到這裡,聲音陡然一變,一字一句如冰刀一般:「你聽好。我實話告訴你,你說也好,不說也好,虞妃我是保定了。你說了呢,或者我有一念之仁,還會放你一條生路,你要是打定主意不說,那也由你——」
這幾句話,說得惠珍容顏慘變,而在裡屋的青梅聽來,又別有一番滋味,心裡一酸,幾乎又要落淚,連忙自己忍住了。
「如何,」子晟冷冷地問:「想好了沒有?」
惠珍還要掙扎:「王、王爺……奴婢真的……」
子晟盯著她看了移時,忽然間語氣一鬆,彷彿若無其事地問:「你進府幾年了?」
「三年。奴婢跟著嵇王妃進府的。」
「怪不得。」子晟笑了笑,「有些花樣,這幾年都沒動過,你只怕還不知道。黎順!」
「在。」
「去把『倒脫衣』架到院子裡。」子晟咬牙獰笑道:「反正她是打算尋死了,不如玩個新鮮有趣的,讓虞妃看看,出口惡氣也好。」
「是。」黎順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王爺!」惠珍突然驚叫一聲,然後像垮了一樣,磕頭如搗蒜:「王爺開恩!別,別……」
「那也可以。」子晟一招手,叫住黎順,轉臉又說:「就看你自己怎麼打算了。」
「奴婢、奴婢都說……虞王妃給奴婢那塊帕子,確是為了叫奴婢去取個花瓶來。是奴婢給了常遠,叫他說……」
「是嵇妃教你做的?」
「是……啊,不,不是。」惠珍自知失言,張皇失措:「不關嵇王妃的事情,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
正語無倫次地說著,子晟忽然打斷她:「算了。」頓了一頓,說:「你還回嵇妃那裡伺候吧。」
「奴婢是……啊?」惠珍猛然抬頭,怔怔地,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你還回嵇妃那裡去吧。」子晟的聲音彷彿非常疲倦:「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別人教你的主意,我都不想再問。」
惠珍得蒙大赦,又連連磕頭,口中不斷聲地謝恩。
子晟也不理會,慢慢地又往下說:「你回去嵇妃那裡,帶兩句話給她。第一句,你告訴她,是我說的,她也是我三書六禮娶進門的,叫她不要多心,安分做她的王妃,我自會優容。第二句,要她好好地記著,優容總也有限度,有一次兩次,未必會有三次四次。」說完,似乎不勝其煩地,長長吁了口氣,合上了眼睛:「就這兩句話。你去吧。」
於是這場風波,在子晟的彈壓之下,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而此長彼消,白府上下,由這件事都看得更清楚,誰才是白帝心中所重的人?所以,樨香園裡,一時逢迎無數。
但這,是青梅毫不在意,因而也留意不到的。她的心裡,依舊感動於子晟的一番誠心回護。經歷了這件事情,青梅自覺與子晟的親近更深了一步。然而,從另一方面,她似乎也對子晟的為人另有感悟。
「真想不到。」
有一天,青梅似乎自語地這麼說了句。跟前的秀荷茫然地看著她,問:「王妃想不到什麼?」
青梅說:「王爺怒起來是那麼一副樣子。」
說著,彷彿頑童似的笑了笑,說:「怪怕人的。」想著又問:「那『倒脫衣』是個什麼?惠珍怎麼就嚇成那個模樣?」
秀荷說:「奴婢也沒見過。只是聽人說過,說是一個鐵桶,裡面生滿倒鉤,將人裝進去,貼肉鎖緊,再抓著頭髮往外一拽……」
「快別說了!」青梅捂著耳朵,猛然打斷。等緩過來,不免有幾分悒悒:「難道,惠珍那時不說,王爺就真要用那樣的酷刑了?」
「那不會。」
青梅看她說得篤定,倒有些好奇:「怎麼呢?」
「這些花樣都是那些諸侯世家整凡奴想出來的,王爺不喜歡。」秀荷以前在宜蘇園子晟跟前伺候,很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品州有個侯爺用這法子處置家奴,叫王爺知道了,好一頓申飭,說是『酷刑若此,人不如畜』,弄得他好久都抬不起頭來。嵇王妃家是鹿州侯,想必家裡有這種東西,惠珍也一定知道,所以王爺就說出來嚇唬她,果然一試就靈。」
「哦——」青梅很覺欣慰地,「我想王爺仁厚,也不至於如此。」
秀荷聽了,又一哂。心想白帝雖不算暴虐,仁厚可也不能說仁厚。就好像剛過去的事,礙著嵇妃,沒有處置惠珍,可是那個常姓侍衛,就沒有那麼走運,據秀荷所知,是被杖斃。雖然說咎由自取,畢竟罪不至死,但為了維持白府與虞妃的名聲,又必定有此一招。這話,秀荷想了一想,覺得就不必告訴給青梅了。
青梅又轉回方纔的心思:「王爺常發那麼大脾氣嗎?」
「不會。」秀荷說:「其實那天王爺也沒真生氣,那都是做出來嚇人的。王妃還沒見過王爺真生氣的時候,那才真是怕人呢。」
「哦?」青梅很有興趣地,「那是什麼樣子?」
秀荷想了一會,說:「奴婢說不清楚。反正王爺要是真生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那雙眼睛這麼一掃……奴婢都覺得,被這麼盯一眼,臉上都會給劃出傷來似的。」
「哦?」青梅駭然地笑著,覺得難以想像,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然而不久就有機會見識。事情的起因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如雲的出牆,終於東窗事發。
這件事情,埋在青梅心裡也有些時日了,起初想起來的時候,深覺不安。然而日子一久,無人提及,漸漸地也就拋到腦後。所以,及至聽說如雲被囚,心中震驚,表現在臉上,是一副張皇失措的神情。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把手裡的一塊絹帕絞了又絞,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話。
怎麼會這樣,是稍微想想就會明白的事情,所以幾個丫鬟也不多解釋,只忙著勸:「王妃也別太著急。」
青梅想說,我怎能不著急?話到口邊,卻是問:「這該怎麼辦?」想了一想,自問自答:「我去找王爺!」
說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彩霞見狀,連忙攔住:「王妃,王妃別忙去!」
「我怎能不去?如雲與我情同姐妹,何況她還救過我。此時不去,我……我成什麼人了?」說著,急得幾乎要落淚。
彩霞知道她誤會了,便解釋說:「奴婢不是要王妃別去,而是此時不能去。」
「是。」秀荷比較從容,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王妃此時去,打算如何對王爺說?」
一句話,果然把青梅問住了。
「這……總是極力求情。」想了一想,青梅說道,然而語氣畢竟弱了不少。
秀荷緊跟一句:「倘若求情不成呢?」
青梅一怔,隨即咬一咬牙:「那我就長跪不起,總要求得王爺答應。」
「這樣不妥。」秀荷從容地勸說:「現在王妃是最能在王爺面前為雲姑娘說話的人。可是王妃就這樣去,假如話說得不好,越發惹怒了王爺,反而壞事。到時候就真的一點寰轉餘地也沒有了。」
「這……」青梅非常遲疑了。
彩霞見機,順勢拉一拉青梅:「王妃還是先定定神,坐下來商量商量再作打算的好。」
「唉——」青梅終於長歎一聲,慢慢地坐下來,勉力地靜下心,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再好好想想。
事情的始末,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是話終於傳到子晟耳裡,子晟將信將疑之際,自然要命人去查。查檢之下,果然就從如雲相好的男子住處搜出一支凝翠嵌寶綠玉簪。這支玉簪來歷不凡,正是白帝太妃在世賞給如雲的東西。子晟見到玉簪,當即叫來如雲當面質問。如雲也怪,對一切事情,都供認不諱。這一來,白帝當然勃然大怒,將如雲關入後院,專收壓犯錯侍女的築園中。
這麼仔細地想了一遍,果然想到一個疑問:「王爺是怎麼知道的?這麼多日子都風平浪靜地過來了,怎麼忽然會發作起來的?」
小丫鬟芸春隨口應道:「這不用問,準是嵇王妃找人告的密。」
聽見這句話,彩霞和秀荷同時轉身,微微地瞪了她一眼,彷彿責備她惹了麻煩似的。
而青梅先是一怔,立刻就明白過來。想到如雲竟然是因為自己而與嵇妃結怨,頓時又激動得不能自已:「不行,我要去……」
「王妃!」
「我不是去見王爺。我去看看如雲,這也不行麼?」
彩霞和秀荷對視一眼,雖然心裡覺得不妥,但沒有理由再駁了。於是青梅只帶著她們兩個,出了樨香園,逕往北走。青梅平時常到的,都是白府中路,自然是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而直往北進到後院,景致就一變,秋風陣陣,黃葉翻滾,十分荒蕪蕭瑟。使得青梅還未見到人,一顆心就已經沉重無比了。
一路東拐西繞,終於看到一排矮屋。
青梅停下來問:「哪一間?」
這其實無需問,看一看就明白。只有最東面的一間門前,站著扶刀的侍衛。所以青梅略為一想,不等回答,便逕自走了過去。
侍衛認得青梅,慌忙跪倒:「見過王妃。」
「嗯。」青梅微微點頭:「你把門打開,我要進去見見如雲。」
「這……」侍衛面露難色:「王爺有吩咐,沒有王爺的話,誰也不能進去。還請王妃明鑒。」
「怎麼?」青梅一愣:「連我也不能?」
侍衛叩頭:「王妃明鑒。」
青梅又驚又急,然而情急之中,反倒想出辦法,覺得不妨擺一擺難得用上的王妃架子。於是擺出淡然的神情,緩緩地說道:「你不用怕,且開了門,假使王爺問起,就說是我說的,我會幫你頂著。」
這句話說得身後兩個侍女也不由微微點頭,覺得得體。然而那侍衛卻又叩頭,說出一句萬沒想到的話來:「王妃這話,小人不敢不從。可是,小人手裡,並沒有鑰匙。」
青梅愕然,同時因急而怒,臉色就又變了:「沒有鑰匙?飯菜如何送進去?」
侍衛微微側身,指著門上一個小格說:「飯菜都從這裡送進去。」
「那鑰匙在誰手裡?」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青梅語塞,心裡卻更加難受。這樣特為地過來,卻連面也見不上,實在是不甘心。
正進退兩難地僵立著,從門裡傳出「篤篤」的敲門聲,如雲清脆的聲音隨之傳了出來:「是王妃麼?」
「是!是我。」青梅精神猛然一振。
如雲便又對那侍衛說:「這位大哥,煩你打開門上小格,容我和王妃說幾句話。」
侍衛略一遲疑,終於點頭。一面打開小格,一面又說:「求王妃可別說得太久,不然讓王爺知道,小人不好交待。」
說得實在是囉嗦,惹得彩霞秀荷兩個,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侍衛識趣,連忙遠遠躲在一邊。
青梅上前一步,將臉湊到小格上。這一來,終於是見面了,然而同時也看見裡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的破敗模樣,心裡一酸,忽然又覺得,還不如不要見到好了。
「如雲,你……」青梅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長歎一聲:「你這是何苦!」
如雲的神情,比青梅平靜得多,似乎若無其事:「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如雲是自找的,如雲心甘情願。」
最後的四個字,說得異常鎮定,叫人不得不信。青梅遲疑一會,終於要問:「為什麼?好好地跟著王爺,不好麼?」
如雲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如雲看上的男人,樣貌、身份、家世、才具,沒有一樣比得上王爺十分裡的一分。可是只有一樣,他能給我,王爺給不了我。」
說到這裡,嘴角一抿,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的心裡,就只有我一個。就是這件,王爺待我再好,也給不了我。」
青梅一怔,無言以對。
如雲又說:「所以,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也不必為如雲擔心。如雲早就看開了,反正生死有命,我們兩個,卻是誰也分不開的。他若死了,我必從他而去,我若死了,他也一定跟著我。」
「你何苦說這樣的話!」青梅急道:「你放心,我去同王爺說。」
如雲淡淡地說:「王妃不必費這個心,沒有用的。」
「也許有用,如果我好好地求他,或者他會答應……」
「答應什麼?」如雲笑了一笑,「除非要王爺答應放我們兩個走。要不然,叫我們兩個分開,那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如雲,你怎麼這麼死心眼?」青梅微微跺腳,想了一想,下定決心:「好。我就去求王爺放了你們兩個。」
如雲笑笑:「王爺不會答應的。」
青梅不死心:「也許會呢?」
「那,」如雲想了想,說:「王妃去試試,也好。可是,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一件事。」
「什麼事?」
「王妃千萬不能怫逆王爺。倘若王妃為了如雲,而與王爺頂撞,因此惹惱了王爺的話,如雲的罪過就太大了。」
到了這種時候,說的還是這樣的話,青梅心裡的感動無以復加,甚至隱隱覺得,便是真的為她違逆白帝,那也值得了。
「王妃心地太純厚。」如雲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當初王妃剛進府,如雲逢迎王妃,的確想的是希望有一天,王妃能為如雲在王爺面前說上話。但現在如雲不這麼想了。一來是看開了,二來,如雲不能因為自己連累王妃。如雲知道如果開口求王妃,王妃一定會傾力,甚至不惜頂撞王爺,所以,如雲絕對不能這麼做。」
聽到這裡,青梅再也忍不住,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如雲、如雲,你這叫我……」
「王妃。」如雲終於也有些激動了,「如雲知道,不該把這話說出來。如果放在別人,定會以為如雲這是欲擒故縱,可是王妃絕不會。但如雲這些話,真是心裡的話。如雲自知,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所以求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
「如雲,你為什麼一定要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的。王爺,王爺他不是那樣狠心的人。」
「王妃,這正是如雲擔心的地方。」如雲正色道:「這句話,悶在如雲心裡已經很久,現在不得不說了。王妃,王爺他對你好,是因為他愛你寵你。王妃的性情和順,這府裡的機關謀算王妃一點也不明白,可是只要王爺一日愛你,王妃就一日有驚無險。所以——」
說到這裡,忽然將手從小格裡伸出來,拉住青梅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王妃千萬不可怫逆王爺!」
青梅到此時,才完全明白如雲的意思。這話在心裡,如同振聾發聵,但在言語上,只是也握了一握如雲的手,鄭重其事地說了句:「我記得了。」
「王妃,」如雲把話說完,力氣也彷彿用盡,容顏慘淡地笑了一笑:「如雲五歲進白府,到現在整整二十年,只有兩個人真心實意待過如雲。一個是過了世的太妃,另一個就是王妃。所以,請容如雲臨去之前,再給王妃磕個頭。」
說著,隔門磕下頭去。
青梅站在門外,自然不能阻攔,一顆心直如在沸水蒸煮,終於暗下決心,無論怎樣,也要救她一救。
主意,當然還要從子晟身上打起。青梅再三思量,覺得夜長夢多,還是及早去見子晟為好。兩位貼身侍女見她心意已決,覺得不便再阻攔,同時亦覺得去探探口風也好。於是三人密密商量一陣,青梅便往前庭而來。
這是青梅第一次主動請見,茫然摸不著門道。好在秀荷比較清楚其中的關節,先遣個小丫鬟到前面去問,王爺是在見人,還是在看折?如果是在見人,那就不便打擾。小丫鬟去了回來告訴,王爺在容德堂書房裡。這是在看折。所以秀荷便徑引青梅到了容德堂。
到了書房門外,黎順立刻就從裡迎了出來,見過禮,問:「王妃可是要見王爺?」
「是。」
黎順一躬,轉身進了房裡,片刻即出:「王爺請王妃進去。」頓了頓,忽然踏前一步,低聲道:「王妃,王爺為了雲姑娘的事情,心裡很不痛快,王妃可要小心。」
青梅一怔,點一點頭,隨即正容跟著黎順進屋。
青梅是初次到子晟的書房,只見一面牆排著滿滿的書架,另一面安放一排側座,旁邊是扇紫檀雕八寶紋的山水屏風,中間擺著書桌,背後兩側各站著四個內侍,手持拂塵,目不斜視。書桌兩側又各躬身侍立一名貼身內侍。子晟坐在書桌後,正批奏折,見青梅進來,放下筆,輕輕揉著手腕,待青梅見禮完,便問:「怎麼忽然想起過來了?」
青梅依著之前商量過的,抬眼看看子晟的神情,見他微微含笑,語氣也平婉和順,不像是心裡十分惱怒的樣子,不由便先放下一半的心。然後便往兩邊看看,子晟會意,吩咐黎順:「叫他們都出去。」
黎順答應一聲,一揮手,屋裡內侍頓時走得乾乾淨淨。黎順跟著退出,又把門關上了。
子晟站起來,走到側座坐下,又指著旁邊的座說:「來,坐這裡。」
青梅心裡還是不免緊張,隨口就答:「謝王爺。」
子晟一怔,不禁啞然:「說得這麼一本正經,當這是君前奏對麼?」
青梅也笑了,一面坐下,一面不好意思地說:「這裡和園子裡不一樣。」
子晟便笑笑,又問:「找我有事?」
青梅心又提一點起來。好在第一句該說什麼,早已商量妥當。所以依言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剛看過如雲回來……」
不料只說這半句,子晟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著她,冷冷道:「誰准你去看她的?」
真是能把人凍住的語氣,再加上利如刀鋒的眼光,青梅既驚又嚇,呆了片刻,不自覺地,抖了一抖,張皇開口,語聲中竟帶著哭音:「我……我……」一連幾個「我」字,終究說不出底下該說的話。
子晟自覺過分,便把神色緩了緩,但聲音依然蒙著一層霜意:「青梅,這件事情你不必管。」
是這樣地沒有寰轉餘地!青梅顧不上委屈,心裡暗暗叫苦。自己也好,兩個伶俐的侍女也好,都不曾料到子晟的怒意,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看來這番謀算,全是白費了。
然而這麼一轉念,心裡忽然又有了勇氣。想著矮屋門後的如雲,勉力定一定神:「可是,王爺……」
「青梅。」不容她說完,子晟語帶埋怨地打斷。但語氣畢竟又溫和了幾分,頓挫了一會,終於像要出盡胸中鬱悶似的,重重吐了一口氣,方才開口:「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可是,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理由要恕她?」
這,是青梅早已想好的:「要說如雲是有點咎由自取。可是,王爺若是處置嚴厲,不是會讓九泉之下的太妃傷心麼?」
結果,不提太妃還好,一提又挑起子晟的怒意。
「對了。就因為我娘看重她——」子晟很快地接口:「想想看,當初太妃是如何待她?這幾年我又是如何待她?她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她竟把那支玉簪送給那個,那個……」
本來想說「那個野男人」,然而當著青梅的面,終歸微覺尷尬,難以出口。喘了口氣,忿忿地接了句:「她這麼做,是把太妃的臉都丟盡了!」
還有一層,子晟不曾、也不能提。就是那支玉簪原本是子晟的父親交給他母親的東西,他母親臨終又托給如雲,其中深意,如雲不可能不明白。想到這裡,更覺得如雲的忘恩負義,罪無可恕了。
但青梅不知道子晟的心思。她覺得子晟這樣疾言厲色地發作,倒比方纔的陰冷,能讓她自在些,因而漸漸地,平靜了不少。於是,想了想,婉轉勸道:「王爺待她好,如雲也不是不知道的。」
「我就是待她太好。」子晟黯然喟歎著:「府中上下那麼多丫鬟僕婦,只有她能三五不時地出去走走。太妃在的時候,是常要幫太妃採買些東西,後來太妃不在了,也還是一樣,任她一兩個月裡便出去一次。就算趁便逛逛,我也從不過問。這樣地信任她。誰想她竟然是……唉!」
最後這聲歎息,叫青梅看出指望來了。她覺得子晟心裡必定還是存著不忍,只是被滿腔怒氣遮掩住。青梅這時,也摸出點門道來,於是故意附和地歎了句:「如雲也是,太辜負太妃和王爺了。」
果然,子晟聽了,便不言語,臉上神情卻又和緩不少。
青梅又說:「真像是鬼迷心竅一樣!看她平時為人處事,倒是很清楚明白的。」
說到這裡,略頓一頓,眼睛看看子晟。青梅雖然老實,但此時這句話卻說得極聰明。這樣婉轉提及如雲的好處,果然子晟的神情又起了變化。但這種變化,既不是寬解,亦不是忿怒,而是一種悵然若失。
「你說的不錯。」子晟說:「如雲的做人,倒是不壞。想她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闔府上下竟然都幫著她來瞞我!」
聽他這樣說,青梅不由狼狽,因為自己也是幫著如雲瞞他的一個。
然而神情才微微一變,便已經落在子晟眼裡。「青梅,」子晟若有所思地問:「是不是你也早已經知道這件事情?」
青梅頓時漲紅了臉,明知道不能回答「是」,但要說句謊話,卻又開不了口。這樣遲疑之間,眼看著子晟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得毫無表情,青梅不由得害怕起來,知道他又要發作。
哪知不然。子晟沉默半晌,只不過輕輕歎了口氣:「青梅,我知道你與如雲要好……唉,也罷。」
這樣失望的語氣,反倒讓青梅十分愧疚,惴惴不安,不知道說什麼來解釋。卻聽他又說:「我答應你,只要她回心轉意,從此安分守己,我就既往不咎。」
這句話雖然和如雲的願望所差甚遠,但青梅想了一想,覺得聽他話裡的意思,畢竟暫時不會為難如雲,這樣不防等他怒氣漸平,再慢慢寰轉。於是欣然回答:「我替如雲謝謝王爺了。」
然而子晟看著她,卻又不作聲。默然良久,淡淡說了句:「我還要看折。沒有別的事,你退下吧。」
這等於告訴青梅,不想再看她在面前了。青梅一怔,心裡頓時一陣酸楚,呆了一會,方才強忍著難過,起身跪辭。
這又是反常的。在平時,總是青梅身子才動,就被子晟扶住,一連說過好幾個「不必」了。而此際,卻恍若未見似的,逕自站起身,一語不發地回轉書桌旁,再也不看她一眼。
於是青梅明白,她的一意回護如雲,竟真的惹惱了子晟。想到這裡,心裡便立刻如臠割般刺痛,眼眶一酸,忍了一忍,終於沒有忍住,兩顆眼淚悄然而下,連忙抬起衣袖拭了拭,默默退了出去。
這樣一副淚痕宛在,容顏慘淡的模樣,看在兩個丫鬟眼裡,當然是以為未能求下情來,也不敢問,三人一路默然無語,回去樨香園。
等回到自己房裡,青梅的心情稍稍平穩,這才想到,此行也並非一無所獲,得到了子晟一句要緊的承諾。便說給彩霞、秀荷聽。
兩人一聽,都覺得十分欣慰,然而這麼一來,青梅的神情卻又叫人看不懂了。
彩霞一面心中揣度,一面笑著說:「能得這句話,已經不容易,王妃該高興起來才是。」
「正是。」秀荷也附和,「足見王爺對王妃,真是看重。」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青梅心裡又是一陣絞痛。然而又不便把其中的糾葛說出來,想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倒不算假話:「如雲不會回心轉意的。」
原來是這樣。彩霞、秀荷一齊恍然,繼而也覺得是個問題。彩霞便說:「這,只能慢慢去勸。王妃暫且也不必發愁……」
秀荷卻說:「我倒有個主意。」
青梅問:「什麼主意?」
「王妃忘記了一個人。」
「誰?」
「胡先生。」
真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青梅雙手一合,露出欣然的神色。胡山足智多謀,且在子晟身邊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他能出言相助,那麼這件事成功的把握,可說是多了幾翻。然而如何能請動胡山幫忙?這又是一個難題。
三人低頭思忖。這次是青梅,因為心中驀然欣喜,心思變得非常靈動。「這麼說行不行?」她跟兩個侍女商量著:「反正如雲已經人在心不在,就算她死,於王爺的名聲,也是有害無利。倒不如成全他們,反而能成一件佳話,也說不定。」
「好、好。」秀荷連連點頭,不忘恭維一句:「王妃這主意,真是好極了。」
彩霞連忙也附和:「就照這個意思,定能請動胡先生。王妃再從旁勸說一二,這件事就大有指望。」
這句話卻又說壞了。青梅立時想到,以自己此刻的處境,不知還能不能在子晟面前說上話?轉念至此,頓時悲從心來,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場,而由此更回憶起不久之前受到冤屈的時候,還能倒在子晟懷裡聽他好言安慰,那時的溫存體貼,不知還能不能再來?想到此地,忍不住眼圈一紅,悄悄拭淚。也引得彩霞和秀荷,驚疑不已。青梅看見,不得不勉強地掩飾:「唉,我還是不能放心。」
兩人既不知道其中真正的緣故,雖然勉力勸慰,當然是徒勞無功,到後來也只好由她獨自傷神。
愁腸百轉地到了下午,強打精神想要繡花,卻不是斷了線,就是紮了手,最後推在一邊,自坐在窗邊的繡墩上,看著窗外發呆。丫鬟們只當她還在為如雲的事情發愁,便不上前,遠遠地站在一旁。
如此等到日薄西山,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這才能夠理理思緒。
於是想到,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如雲的事情。但要有求於胡山,就不急在一時,心裡拿定主意,要仔仔細細想好,再去開口,務求成功。
然後,才是與子晟的事情。一想到此事,免不了又要心煩意亂一陣。又記起早上如雲勸說自己的一番話,不禁忽起感慨,覺得如雲看事,果然比自己明白。然而由如雲的好處,反而生出一種固執,覺得自己所做並沒有錯,子晟竟至不諒解,那也沒有辦法。這麼一想,果然感覺有種奇妙的力量支持,挺一挺胸,振作了許多。
所以,到了晚上,幾乎神色如常,又和幾個丫鬟在燈下玩開交。正玩得漸漸興起,外面傳出動靜,彩霞出去看了看,回來的時候手上提著一個竹簍,詫異地笑著:「怪了,王爺忽然叫人送來一簍梨。」
秀荷說:「莫不是紫酥梨?」
「不是。」彩霞揚了揚手,「就是再普通沒有的一簍梨。特為送來,也不知王爺是怎麼想的。」
「拿來我看。」青梅突然出聲。發顫的語音把幾個丫鬟都嚇了一跳,這才留意她臉上的神情,彷彿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不辨酸甜?
彩霞一面把竹簍遞在青梅面前,一面駭異地笑著:「這就是尋常的梨,王妃是怎麼了?」
青梅也不理會,接到手裡,見果然是完完好好的一簍梨,頓時明白子晟的心意。心裡便猛然一鬆。非常奇怪地,原本不知勸慰了自己多少遍,果然也能維持著心平氣和的模樣,而此時憂慮消釋,反而不能再支持,眼淚如走珠般滾滾而下。引得一眾侍女,無不驚詫莫名,不明白這一簍莫名其妙的梨,和一臉莫名其妙的淚,究竟是演的哪出?
兩件事心裡都有了底,倒得一夜好睡。
但,第二天起來,風雲突變,有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等著。
先是看見彩霞一臉哀容,青梅心裡便已經發慌,等見到秀荷也是眼睛微紅,終於覺得事情不對。連忙問:「彩霞、秀荷,可是出了什麼事情?」說話間,聲音也微微發抖。
「王妃!」秀荷突然跪倒在地,臉上的神情似乎要痛哭失聲,然而又極力忍住,直忍得身子哆嗦不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秀荷,」青梅頓腳:「你倒是說話呀!唉,彩霞,你說——」
「王妃……」彩霞淒然跪倒,「雲姑娘,雲姑娘她不在了!」
這如同驚雷的一聲,頓時把青梅震得頭暈目眩,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兩耳邊嗡嗡作響,過了半晌,慢慢靜了下去,卻又變得死寂一般,只看見驚惶失措的一群丫鬟,圍在自己身邊,嘴一張一闔,似乎都在說話,卻是什麼也聽不見。
又過好久,才慢慢聽見聲音,卻是自己的口裡,在不斷地喃喃重複:「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對了。」青梅猛然清醒過來,一把捏住彩霞的肩,問道:「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你們是不是聽錯了?」
「王妃,是真的,雲姑娘真是去了。」
「去了?」青梅遲遲疑疑地,「那怎麼會?昨天不是還好好地在嗎?而且王爺還答應過我不會為難她。不對,必定是你們弄錯了。」
「王妃!是真的,是今天一早,黎順過來告訴的。」
見青梅這樣,彩霞倒有些害怕,拉著她的衣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據黎順所說,子晟昨晚心情略為平靜,便命人帶如雲過來問話。起初還好,子晟的神情言語都很平和,聽他的話風,亦是想勸如雲回心轉意,服罪認錯。然而如雲從容應對,頗有軟硬不吃的意思。子晟有些惱火,就說了句:「你如此做,怎麼對得起過世的太妃?」這話本來也平常,但事情就出在如雲的回答上。
如雲那時,微微一笑,說道:「太妃怎會怪我?」
一句話,說得子晟臉色慘白。因為這句聽似毫不出奇的話,皮裡陽秋的意味,別人或許一時還不明白,子晟卻是心知肚明。這是直指子晟的母親,當初受聘為天帝妃之後,又與他父親詈泓私奔的往事。子晟初回帝都之際,為了此事,在宗室之中,不知受過多少冷嘲熱諷,是他平生最恨。就連與青王父子結怨,最主要的原因,亦在於此。所以被如雲一頂,終於按捺不住,勃然變色。
「好、好。」子晟怒極反笑,「你們要做同命鴛鴦,那我就成全你們。」
說著,便吩咐:「把那個男的帶來。」
不多時人帶到,子晟又問如云:「你終歸是伺候過太妃的人,我再問你一次,你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
如雲也不說話,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那個男的,男的也那麼看著她,兩個人的眼光彷彿粘在一處似的。子晟見狀,也不再問,用手指定那個男的:「先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當著這賤人的面,給我杖斃!」
侍從領命,將那男的拖倒,開始行刑。杖斃之刑,顧名思義,是以杖刑活活打死。但其實杖刑一般不打在要害,所以真要打死一個人,耗時太久,所以,真正的杖斃,便是一杖打在後腦致命。行刑的侍從,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知道白帝要「斃」他在其次,要「杖」他才是真,自然不能上去一棍結果。所以,依著杖刑的規矩,打的是臀、腿,下手極重,卻又極慢,為的是讓他慘呼,好叫如雲不忍,出口求饒。
然而那男的卻很硬,咬緊了牙,一聲也不吭。如雲也怪,靜靜地看著,也是一語不發。
這一來,子晟的怒氣更加無從發洩。行刑的侍從心知不妙,眼看白帝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明白他難逃此劫,便已動念,要一杖斃命了。
誰知就在這時,如雲忽然開口:「且慢。」
子晟一抬手,止住侍從,轉臉看著如雲。
如雲向前一福,道:「王爺,請容我和他說句話。」
此時在場所有的人,連同子晟在內,都以為她是要反悔認錯了。所以子晟很痛快地點了頭:「好。」
如雲走到那男的身邊,蹲下身子,從衣袖中抽出手絹,溫柔地擦拭著他嘴角咬出的一點血跡,一面慢慢地說:「槐哥,我實在是不忍心看你在我眼前給活活打死。」
頓了一頓,又說:「但是,要我說出和你分開的話,那也是寧死不能的。所以,槐哥,我先去了——」
說著話,猛地抽出頭上的一根銀簪,衝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了下去!
子晟斷喝一聲:「攔住她!」
但是遲了。銀簪直沒入柄,如雲無聲無息地癱軟在地。而她的身邊,那個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忽然間抬起頭來,猛然咬斷舌根,果真做了一對同命鴛鴦。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彩霞說完,見青梅愣愣地依舊毫無反應,又急又難過,拽著她的衣袖哭道:「王妃!王妃別這樣……」
青梅是真的沒聽見,連彩霞說的經過,也彷彿似聽見未聽見。彩霞的哭聲在耳邊飄忽不定,好像一時很近,一時很遠。漸漸地,一切都慢慢遠去,終於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