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照影行 第十一章
    房間燈火通明,喜兒為床上昏睡的江照影拉妥了被子。

    「是我懦弱,不敢早點回來。」程耀祖站在床邊,幽歎一聲,「我當年忤逆爹娘,犯下大錯,在外頭十余年,干盡壞事,吃過不少苦頭,這才悔改重新作人,可我是沒臉回家見爹娘了。」

    蒼老的臉孔刻畫出一道道深陷的皺紋,不見當年逞凶斗狠的戾氣,而是如實地描繪了一個老人飄蕩的一生。

    「耀祖哥,你坐下來吧。」喜兒拿了凳子給他,也微笑吩咐站在一邊的辛勤,「辛勤,別老站著,你也忙一天了。」

    「是的,姑姑。」嘿,他現在多了一個姓,叫作程辛勤。

    程耀祖陷入回憶裡,眼眶泛紅,又道:「我後來做馬匹買賣生意,有機會打從宜城經過,但我不敢進城,總叫勤兒進來買麻油,再自個兒偷偷地到山頭上墳……」

    喜兒靜靜聽著,起身從櫃子裡捧出一個黑檀木盒,鄭重地掀開盒蓋,雙手拿出一本厚紙裝訂的冊子。

    「耀祖哥,爹娘是希望你回來的。」她攤開了最後一頁。

    上頭原失被劃掉的程耀祖三個字,不知什麼時候又填了回去,字體歪斜、筆畫顫抖,程耀祖看得癡了,雨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這是爹過世前幾天,要我扶他坐到桌前,親自拿筆寫下來的。」

    「爹啊!」程耀祖老淚縱橫。

    辛勤緊張地站起,不知所措地輕拍父親;喜兒仍是安靜坐著,讓老哥哥哭出他郁結三十年的痛苦。

    直見他抹了眼淚,她才開口道:「耀祖哥,回來住下吧。」

    「我可以嗎?」程耀祖哽咽地問道。

    「你不也跟辛勤說過,你想落葉歸根,可你不管到哪兒,買的莊院再大,也都不是你的家鄉,油坊才是你的家啊。」

    「我……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程耀祖一再地問。

    喜兒含淚笑道:「怎麼不可以?你是我哥哥,當然可以回家住了,除非你嫌棄這兒窄小,住不慣呢。」

    「不會的!我還怕你嫌我不懂搾油,杵在油坊礙事。」

    「耀祖哥你說笑了,你能回來我最開心了。」喜兒笑臉嬌俏,忽地浮上兩朵紅雲,語氣羞澀卻堅定,「而且……喜兒還要你主婚。」

    「主婚?」程耀祖立刻會意,望向熟睡中的江照影。

    「他是沒說啦,可我……我的心……」畢竟是個姑娘家,即使面對最親的親人,她也難以啟齒。

    「他很在意你。」

    「啊!」喜兒臉蛋脹紅,低下頭扭指頭。

    「那天下雪,我們打從宜城外經過,他突然說要進去買麻油,一個時辰後他回來,將馬還給我,跟我辭行,只說他的主子需要他,他要回去,就算我開出再高的金額他也不肯留下,所以我知道,他的主子是一個遠比任何金錢財富都還要重要的人。」

    喜兒聽了,羞澀的笑意更形柔美。

    「後來勤兒去找他,回家後告訴我阿照的真實身分和程實油坊所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事態嚴重,不出面是不行了,於是日夜兼程趕了過來,卻沒想到又發生叔叔受傷的事情,又讓你們受苦了。」

    喜兒輕輕搖頭,命運撥弄,由不得人,過程雖然時有驚濤駭浪,但她期待的,不就是雨過天青的現在?

    「我和他都有心事。」程耀程又輕歎道:「我是刻意改變身分,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出身,就算阿照在爹的墳前檢到金子,我也騙他說是路過掉的;而阿照跟我的那半年,也像一只悶葫蘆似的,不願說出他的來歷,如果我們早一日說出自己的身分,或許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了。」

    「不管怎樣,你們都回來了。」

    而且是回到她的身邊,喜兒心滿意足,篤定地望著程耀祖。

    「喜兒,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難怪爹娘疼你了。」

    「小姐,商熬好了。」小梨端著薜碗,走了進來。

    程耀祖起身道:「很晚了,我該回房了。喜兒,你早點睡,明天一早還要看顧作坊搾油,別累壞了。」

    「是啊,小姐你三天沒睡了,你快去睡,我來看阿照哥。」

    「姑姑,小梨不會照顧姑爹啦,讓我來。」辛勤搶著道。

    「你竟敢瞧不起我?!」小梨放下藥碗,杏眼圓瞪,卻是噗地笑道:「哈!看在你喊阿照哥一聲姑爹的份上,我暫且饒你。」

    「小梨,辛勤,你們別胡鬧。」喜兒窘紅了一張粉臉。

    「好吧,還是讓喜兒照顧阿照。」程耀祖露出關懷慈祥的笑容,「你看得見他,你才能放心吧?不過累的話一定要小睡片刻。」

    「耀祖哥,我知道。」

    送走他們,喜兒輕掩房門,回到了床邊。

    「照影?照影?」她輕輕推他,他仍是沉睡得像塊大石頭。

    「你都睡三天了,還不醒呀?」

    望著他那對舒坦的劍眉,她不禁皺起自己的眉頭,幽幽抱怨。

    端起藥碗,拿湯匙舀了一勺黑黝黝的藥湯,小嘴吹了又吹,將冒煙的熱氣吹散後,她將湯匙送進自己嘴裡,含住蘇湯,再俯身覆上他的唇瓣,涓滴不漏地將補氣養身的藥湯哺進他的嘴裡。

    三天來,她就是這麼小心謹慎、一點一滴喂他吃商。

    起初他虛弱昏迷,無法自己咽下湯藥,她憂急難耐,一聽到大夫的建議,也顧不著自己未嫁姑娘的臉皮,立刻當著眾人對嘴喂藥,一口藥、一把淚,一心一意就是想盡速救回他的性命。

    三天過去了,在她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他恢復得倒挺好的……

    嘴中的藥湯依然苦澀無比,她的舌頭輕輕滑動,仔細地將藥湯慢慢送了下去。不像剛開始他無意識的抗拒吃藥,現在的他會隨著她舌頭的律動,溫順地喝下藥湯。

    都會吞藥了,他竟然還不肯醒過來,她又是心酸、又是氣惱:心頭莫名一緊,聚積在眼眶的淚水便          熱淚款款流過她的臉頰,也滴滴掉落在他的臉頰,她沒有出聲,只是掉了下來。默默流淚,默默將最後一口藥湯哺喂給他。

    好苦!藥汁已經完完全全送出去了,但那苦澀的藥味仍停留在舌尖,令她的心情更加淒苦,她受不了這種滋味,才想起身,卻發現她的舌讓他交纏住了——原來,那苦味來自於他的唇舌!

    她眼淚掉得更凶,像是撲天蓋地的大雨,不斷地落到他長滿胡渣的臉上。他轉而含住她柔軟的唇瓣,輕輕咬嚙,細細熨貼,糾纏的舌沒有停歇地深入尋索,彷佛是探進了她那顆曾經受傷的心,緩緩地、憐惜地、溫柔地舔舐她的傷口。

    她迷醉了,良藥苦口,久苦回甘,在他悠長綿密的親吻裡,她嘗到了幾乎以為失去的甜蜜滋味。

    她不覺身子一軟,無力地趴到他的胸膛上,任他汲取她的芳香。

    他再伸出右掌,輕柔地包覆她的臉蛋,以指腹拭去她不斷滾落的淚珠,實在是拂拭不了了,他的手掌又輕輕滑移過她的耳垂,攏過她的秀發,將她的臉蛋壓下,與他耳鬢廝磨,輕緩地蹭干她的淚水。

    「喜兒,不哭。」他沙啞地喚她。

    「我怎能不哭?!」她氣呼呼地按住他的胸膛坐了起來,見他眉頭突然一皺,又嚇得趕緊撫上他包扎的傷口,驚道:「我弄痛你了?有沒有很痛?沒有流血吧?」

    「好痛。」

    「對不起,照影,我不該生氣的……」她急得淚流滿面,人就站了起來,「我去找大夫……」

    「喜兒,我沒事。」他見她竟是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腕。

    那有力的一握令喜兒微感詫異,低頭看去,視線從他很有力氣的手臂往上看了過去,凝定在那雙帶著歉意的黝深眼眸。

    「你這只大葫蘆,你要氣死我了!」她撥開他的手,逕在床沿坐下,拿著手背猛擦淚。「明明早就醒了,還故意裝睡!我讓他們進來說話吵你,你也硬是不肯睜開眼睛,還要我喂你吃藥,你……你!」

    「對不起。」江照影心疼地看她。

    「還有呢,邀月樓的紅紅、仙仙、燕燕……一大群我記不得名字的姑娘,全來看你了,她們很擔心,一直問候你好不好。」

    「對不起。」

    「她們說,江大爺最是好心腸的男人了,每回他留在邀月樓,就讓姑娘安穩睡大床,自己卻跑到外頭花園吹冷風!」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喜兒真的生氣了,一對上他眼裡的淚光,又惱得往床尾坐去,離他遠遠的,聲淚俱下地道:「你這輩子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對不起!沒錯,你是對不起我!你去做這種探人底細的危險事情,怎麼不跟我說?」

    「我怕你擔心。」他見不到她,吃力地從枕上抬頭。

    「你就不怕我傷心嗎?我好生氣,你以前讓我傷心過一次,這次又讓我傷心,你當我是鐵打的還是石頭做的,承受得了這麼多傷心事嗎?」

    「不,我怕你承受不住。」江照影以手肘壓著被褥,費力地半撐起身子,想要更加看清楚她的臉,急道:「所以,我每天晚上回來看你。」

    門外的人影不是夢!喜兒淚水難禁,那是他夜夜歸來,癡心地守護著她啊。

    「我也請侯公子照顧你,或許他比我好……」

    「我愛的人是你,不是他!」她又惱得落淚。

    「喜兒!」他心頭大震,痛心呼喚。

    不忍她雙眼紅腫,落淚如雨,他一再咬牙使力,好不容易讓自己坐了起來,卻是伸長了手也勾不著她。於是他又嘗試移動身子,一輕挪腰桿,就牽動了傷處,令他痛得皺起一對濃黑的劍眉。

    他雖沒哼聲,但她察覺到他忍氣吞聲的痛楚,頓時什麼氣惱都忘了,急得回身扶他,憂心問道:「照影,傷口痛嗎?我幫你瞧瞧。」

    「不痛。」

    話聲甫落,他已將她摟進懷裡,雙臂再用力收緊。

    猛然撞進他的胸膛,她怕弄疼了他,直覺就是想起身,但他抱得她好緊好緊,幾乎不留一絲空隙給她呼吸,彷若就算她變成了一縷輕煙,他也會緊緊抓住,不讓她走掉。

    她耳朵貼在他的心口,聽到了那狂急搏動的心跳聲,她靜下了心,再將她的掌心輕輕地按了上去。

    「你的傷?」她吸吸鼻子,仍擔心地問道。

    「只是皮肉傷,不痛。」他握住她的手掌,「我怕你心痛。」

    討厭!她才收止淚水,他又來招惹她!

    「既然怕我心痛,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討好又讓人誤會的事?」

    「無論如何,我要為你保住油坊。」

    「你是拿命去保啊!瞧,你喝酒傷身,又讓人誣陷下獄,你是拿你的生命開玩笑嗎?」唉!今晚的眼淚怎麼這麼多,流不完啊。

    「油坊是你的性命。」他神色沉靜地看她。

    「對!油坊是我的性命,難道你的命就不重要?」

    「我發過誓,我要以生命保護你。」

    「你什麼時候發的誓?我怎麼沒聽過?」她從他懷裡坐直身子,直視著他,一古腦兒將滿腔情緒發洩了出來,懊惱地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事情不讓我知道?你說呀!快說呀!」

    他還是靜靜地看她,幽邃的眼眸隱隱有光芒閃動,彷佛藏在那裡的話還沒盡數傾吐。

    又擺這種臉色給她看!這是表示他很深謀遠慮、很深不可測嗎?

    「你又想瞞我什麼事?我不准你裝葫蘆,全部說出來!」

    「喜兒,我愛你。」

    有如炮仗直沖高高的青天,轟地一響,爆出最美麗絢爛的煙花。

    他總是這樣!不說則已,一說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不但要氣死她,難道還想嚇死她嗎?

    「我……我本來不想再哭的……嗚,你……」

    「喜兒,我求你別哭了。」他再度心疼地摟緊了她,訥訥地道:「我一直不敢醒來,就是知道你會生氣,我怕……」

    「你怕什麼?」她哭喊道。

    「我怕……你氣我、怨我,我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你,也不知道你能否原諒我的作為,即使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我……」他停頓下來,望著她,顫聲道:「我好怕失去你。」

    淚眸相對間,她明白了。

    一個歷經千山萬水、無懼大風大浪的成熟男人,仍有他內心最軟弱無助的一面;而她,就是在他需要安慰和力量時,站到他的身邊,陪他一起撐起一切他所難以承擔的重擔。

    誰都不能失去對方。

    她眨了眨睫毛,逸出柔美的笑靨,羞澀地往他唇瓣輕輕一啄。

    「所以,你怕到不敢醒過來?怕我不理你?」

    「是的。」

    「照影,你現在還怕嗎?」

    「不怕了。」他鎖住的劍眉舒展開來,瞳孔裡的霧氣倏忽散去。

    「我請你回來當油坊的掌櫃,好嗎?」

    「好,小姐。」

    「小姐叫你做什麼,你都要遵命嘍?」

    「是。」

    「那我要你……呃……」糟了!好難為情,她說不出來啦。

    方才那個凶巴巴的小姐不見了,換作一個低頭不語的羞澀小姑娘。

    「喜兒,嫁我。」他深情地注視她,溫柔地捧起她染上紅暈的臉蛋,幫她說了出來。「你都要耀祖哥主婚了,總該有個新郎吧?」

    他又炸出煙花來了,她癡癡看著那雙深邃的眼眸,歡喜的淚珠滾落而出,尚未滑下臉龐,就讓他給舔吻走了。

    「你……你的胡子好扎人……」她虛軟地呢喃。

    「明天再剃掉。」

    「癢呀……我的臉被你刺花了……」

    「是嗎?」他不再讓她抱怨,直接覆上她的唇。

    夜已深,人未靜,窗外皓月當空,皎潔澄淨,柔和光芒灑落凡間,照亮了程實油坊的百年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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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過後,喜兒褪下素服,披上嫁衣。

    旭日東升,將屋瓦上的朝露曬得閃閃發亮,彷若綴上無數耀眼的珠鑽;清晨的暖風輕輕吹拂,撩動高掛程實油坊屋簷下的紅色喜幛。

    程耀祖接過辛勤點燃的素香,神色虔敬地往程家祖先牌位祭拜。

    上香完畢,他跪倒在地,鄭重地往地面磕上三個響頭,辛勤跟在他身後,亦是行禮如儀。

    「爹,娘,喜兒昨天出嫁了,不,應該說,她還是嫁在咱油坊裡,她挑的夫君真是一個好男兒,教爹娘你們瞧了也歡喜,咱家油坊有他們扶持,一定做得更加興旺,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不孝兒耀祖無能……」

    老眼含淚,語聲哽咽,竟是難以說出日日在靈前懺悔自責的話。

    「爹?」辛勤輕拉了他的衣角。

    「啊,大喜日子,我不該哭的。」程耀祖忙用袖子抹了淚,再癡癡望著香煙長繞的牌位。

    長跪了約莫一刻鍾之久,他這才由辛勤扶了起來。

    「爹,我覺得啦,」辛勤搔搔頭,一張憨厚的大臉表情誠懇。「你終於回家了,爺爺奶奶一定不會怪你的,你再天天哭,他們也要難過了。」

    「噯!勤兒。」程耀祖欣慰地望著愛子,他一生飄泊,始終未娶,當初就是見勤兒忠厚老實,這才收他為義子,以圖將來有人收屍送終。

    既然回到老家,這些曾經極度擔憂的問題,都已經不再困擾他了。

    「勤兒,爹賣了莊園,結束販馬的營生,你跟著來油坊還習慣嗎?」

    「爹回家,我自然也跟爹回家了。」辛勤咧出一個大笑容,松了好大一口氣,「與其叫我去賣馬講價錢,我倒喜歡搾麻油,不必花什麼腦筋,也不必算帳算到頭痛,而又這裡每個伙計哥哥都待我很好,等我學會洗芝麻,姑爹就要教我磨芝麻了呢。」

    「你這孩子!」程耀祖也咧出微笑。

    打開油坊大門,父子倆隨意在門前大街走著,清風徐來,心曠神怡。

    「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啦!」前頭一個老人哇哇大叫。

    「爹,新娘子昨天看過了,今天沒有新娘子了。」程大山眼眶發黑,扶著父親程順,按捺著性子解釋道。

    扶在另一邊的程大川也忍住呵欠,將父親扶得十分穩固。

    「耀祖堂哥?」

    「大山,大川,早。」程耀祖和他們打招呼,隨即趨向程頂面前,親切問候道:「叔叔,你身子骨好生硬朗,這麼早起來散步?」

    「嘿!他們說我不認得人了,可我認得你!」程順睜大眼睛瞧著他,一頭白發披散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我的死鬼老哥嘛!」

    「叔叔,我是耀祖。」

    「咦?耀祖不是假的嗎?我養了丁大福幾十年,也是時候叫他回報我了。」程順忽爾將五官皺成一堆,十分不滿地道:「哼!從小爹就疼老哥你,對啦,你聰明,我笨!你有油坊,我只有油瓶!同樣是程家的兒子,為什麼爹就這麼偏心,什麼好處都給了你,嗚嗚……」

    「爹,講這些都沒用了!」程大山皺眉打斷老人的淒切哭聲。

    「帶爹回家吧。」程大川拖了老人回頭。

    絲絲白發在朝陽金光中抖動,老人猶如風中殘燭,搖擺不定。

    「叔公都傻了。」程辛勤小聲地道。

    「或許,這樣的他,比較開心吧。」

    「爹,我們放丁大福回去,這好嗎?」

    「告來告去,告的還不都是自己的親人?」程耀祖望著叔叔佝僂的背影,又歎道:「丁大福也算是我的堂弟、喜兒的堂哥,他所作所為都是受叔叔指使,雖說一時貪念害人,但他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阿照不願記仇,認為與其關他在牢裡,不如送他銀子,讓他回家奉養年邁的老母;更別說親叔叔了,他現在這樣,我們當晚輩的更不願意跟老人家過不去。」

    辛勤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當爹和姑爹一起向薛大人撤掉案子,還在宜城掀起一場不小的轟動,老百姓都認為他們太便宜壞人了。

    一句話,從頭到尾都是家務事。既是親人,何必鬧上公堂呢?

    辛勤抬頭望向亮麗的晨光,也懵懵懂懂了解一些世情了。

    馬蹄奔騰聲音由遠而近,震動了清晨安靜的大街,前方通往城門的橫街裡奔出了一匹白色駿馬,緊握馬韁的俊俏公子兩眼直視前方,專注地趕路,後頭又尾隨著兩個騎馬的隨從。

    「咦?那不是侯公子嗎?這麼早就出城?」

    「也難為他了。」

    馬蹄聲再由近而遠,程耀祖望著浮動在空氣中的塵埃,心中慨歎。

    因著油坊案子,薛齊查出數件侯萬金和知府、知縣私下贈金往來情事,他上奏彈劾了相關官員,也斷絕了侯家打通官府方便行事的捷徑。

    也不過關押了侯老爺幾天,平日享樂慣了的老人家不堪吃苦,百病叢生,奄奄一息給抬了出來,如今還躺在床上喘息著,侯家所有重擔頓時全落到了獨生子侯觀雲的肩上。

    阿照說過,侯觀雲的處境很像當年的他,不過,侯公子是比他聰明多了,一定可以幫侯家度過這次危急存亡之秋。

    程耀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了。

    「勤兒,我們進去吧,看看小梨今早又變出啥樣好吃的早餐。」

    「嘻!」辛勤笑著搔了搔頭。

    「程老爺子!」

    「薛大人?!」程耀祖轉頭看去,貴客到來令他感到詫異。

    薛齊身穿簡單的家居袍服,神態溫文儒雅,安步當車向他走來,完全看不出公堂上那威嚴不可逼視的懾人氣勢。

    他後頭還停下一頂轎子,丫鬟正打起轎簾請出夫人,接著四個孩子像皮球似地從薛齊身後、轎子後頭咚咚彈跳出來。

    薛齊拱手微笑道:「程老爺子,我們全家來拜訪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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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風繼續吹拂,繞過花木扶疏的後院,鑽進洋洋喜氣的房間,晃動簾子上的竹影,輕拂了坐在妝台前的女子長發。

    喜兒低垂著頭,左手抓了一把頭發,右手拿著梳子輕輕地梳理,梳著梳著,唇畔緩緩浮現笑意,粉嫩的臉蛋也湧出兩朵濃濃的紅雲。

    那只葫蘆呀,總是半天迸不出一句話,沒事更懶得露個笑容,可昨夜洞房花燭,他那激狂的熱情……哎呀!好羞人,她不敢回想了。

    「喜兒……」

    熟悉的溫熱氣息來到她身後,一雙健臂將她自椅凳拉了起來,直接擁進他的懷抱,她還沒站穩,一個火燙的吻就落到她的粉頸上。

    一股酥癢感從頸項傳到全身,她無力抵抗,只能徒勞地掙扎,誰知這不經意的磨蹈動作更讓他肌肉僨張,雙臂將她圈得更緊。

    「照影,做什麼?我在梳頭……」

    話未說完,嘴巴就讓他給吞了下去,令她虛軟地閉上了眼。

    算了!她所倚賴的穩重丈夫偶爾也會耍賴討糖吃,她又能怎麼辦?只好任他欺負嘍。

    「小姐,姑爺,你們快起床……啊!」小梨尖叫一聲,倒彈出去。

    她原以為隔著內間的紗帳,應該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沒想到小姐、姑爺都是早起的人,紗帳早就掛了起來。

    「薛大人他們一家來了,在大廳等著。」小梨趕緊秉告完畢,一溜煙跑掉,還一邊拿帕子擦眼睛,一邊哀歎道:「要是我眼睛長瘡,都怪你們!你們再天天熱情如火,火上加油,油坊就燒起來了。」

    聽到小梨的大聲抱怨,喜兒笑意盈盈推開丈夫,「快,我幫你更衣梳頭……照影?」

    江照影兩眼發楞,雙手仍搭在她背部,人卻變成了一尊石像。

    喜兒笑歎一聲,轉個身,輕柔地將他的手臂拿了下來,再拉他坐到椅凳上。「照影,琉玉姐姐和孩子都來了,去見他們吧。」

    「好。」

    江照影任喜兒將他按到椅凳上,也任她抓起頭發梳理著。

    感覺到梳子一下又一下地位扯他的頭發,他忽然清醒了,伸出右手,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粗魯地將她拉進懷裡,再度緊緊地擁抱著她。

    「喜兒!喜兒!」他不斷地低聲呼喚她的名字。

    他的聲息透露出強烈的緊張和不安,喜兒完完全全了解他的心情,臥在總是將她護衛得很好的臂膀裡,她抬起了臉蛋,展露柔美的笑靨。

    「照影,有我在,你放心。」

    「喜兒!」

    有如一溪清涼,柔柔地浸潤了他的心,江照影凝望著妻子,往她的笑靨印上一個深吻。

    很快地,喜兒和江照影穿戴整齊,相偕來到大廳。

    程耀祖正在和薛齊話家常,盧琬玉微笑坐在一邊,薛家四個孩子則一字排開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最大的瑋兒專注地聽父親談話;老二慶兒和老三-兒似乎坐立不安,神情有些緊張;唯有最小的玨兒一雙大眼滴溜淄轉著,笑呵呵地瞧看跟他扮鬼臉的程辛勤。

    「薛大人,琬玉姐姐,讓你們久等了。」喜兒斂身行禮。

    「是我們來得太早了。」盧琬玉上前扶住她,微笑看她,「喜兒,你好漂亮,真是宜城最美麗的新娘子了。」

    「謝謝琉玉姐姐。」喜兒不捨地握住她的手,「你們真的要走了?」

    「辦完好幾件案子,皇上催著我家薛爺回京呢,待會兒就上路了。」

    「琉玉姐姐,薛大人。」喜兒又是欠身為禮,「為了我們的婚禮,讓你們耽擱回京的日子,喜兒實在說不過去。」

    「喜兒姑娘莫客氣,我聽內人說了,你真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薛齊爽朗地拱手笑道:「江兄,恭喜你!」

    「多謝薛大人。」新婚的江照影掩不住臉上的俊朗喜色,可眼神卻是十分拘謹地看著薛齊,沒有望向其他人。

    「江兄,我這趟進京,一年半載之內大概不會回鄉,所以,我今天帶孩子來向你辭行。」

    「薛大人……」江照影心神微震,望向了喜兒。

    喜兒拿自己的手背輕輕碰觸了他的手背,朝他一笑。

    「啊,程老爺子!」薛齊好像想到什麼似的,興奮好奇地道:「我想瞧瞧你們是怎麼搾油的呢。」

    程耀祖會意,笑道:「油坊辦喜事,放了伙計三天的假,薛大人怕是看不到了,不過我可以帶你到後頭看作坊。」

    「請程老爺子領路了。」薛齊招呼道:「璋兒,玨兒,跟爹來。」

    玨兒早就坐不住了,一溜煙跑去讓程辛勤牽手,又疑惑地回頭道:「娘,二哥,大姊你們不來呀?」

    「娘她還有事。」薛齊摸摸小兒子的頭,再朝妻子遞出一個眼神,這才和程耀祖等人走了出去。

    見到丈夫無言的鼓勵,盧琬玉原先有些僵硬的神色放松了下來,她柔聲喊道:「慶兒,-兒,你們過來見過親爹。」

    慶兒和-兒有些膽怯地望著江照影,但畢竟已是十一歲、九歲懂事的年紀了,而且早在一個多月前,爹娘就已跟他們談過身世,仔細說明前因後果,反復教導,因此他們也能接受另有一個親爹的事實。

    反倒江照影神情震動,似乎還不能一下子接受親兒來到眼前的事實。

    喜兒又輕輕碰觸他的手背,微笑向兩位孩子道:「慶兒,-兒,你們親爹很想你們呢。」

    盧琬玉提醒孩子道:「記得娘要你們喊什麼嗎?」

    「爹!」慶兒抬頭挺胸,發現他和親爹一樣,也有兩道好看的劍眉。

    「爹!」-兒女兒家害羞,低頭嬌滴滴地喊著。

    兩聲親爹喊進了心坎裡,江照影激動不已,眼圈兒頓時紅了,立刻蹲了下來,癡癡地望著兩個親兒。

    這是他的孩兒啊,是他骨血的一部分,如今長得這麼大、這麼好看,還來到他面前喊他一聲爹,這是他原先完全不敢奢望的夢想啊!

    「慶兒……-兒……」熱淚湧出,他顫聲喊出親兒的名字。

    兩個孩子都知道,當年親爹為了救親爺爺,不得已才離開了他們和娘,一想到親爹那麼辛苦,遭遇了許多艱因的事情,他們就好難過。

    或許是血脈相連,父子連心,他們見他垂淚,也跟著哭了。

    「慶兒!-兒啊!」江照影又喊了出來,左手摟住慶兒,右手摟著-兒,再將兩個心肝肉兒抱進了他的懷裡。

    「爹!爹!」孩子也不斷地哭叫著。

    「好孩子!」他含淚撫摸他們的小臉蛋,「你們有認真念書嗎?」

    「有。」慶兒抹淚,嗚,怎麼每個爹都要他念書啊?

    「你們回去京城,也要乖乖聽爹娘的話,知道嗎?」

    「-兒一直很乖的。」-兒不解地哭道:「爹,你不去嗎?」

    「爹住在宜城,爹的家在這裡。」江照影微笑輕擁-兒,「-兒本來就有一個很好的爹和娘,你是他們的乖女兒。」

    慶兒明白兩個爹是不可能住在一起的,於是很勇敢地咽下淚水,小大人似地道:「爹,你要好好保重。」

    「慶兒好懂事,爹會聽你的話。」

    慶兒眨眨淚眼,得意地笑道:「我大哥總說,他有一個爹、兩個娘,現在我有兩個爹、一個娘,我們不分上下了。」

    喜兒走過去輕拍慶兒的肩頭,笑道:「慶兒,-兒,有兩個爹疼你們,這是你們的福氣。」

    「對啊,娘也這麼說耶。」-兒拿出了小帕子,為爹拭去臉上的大顆淚珠,小臉蛋很認真地道:「爹,不哭了。娘還說,你娶了喜兒姑姑,那才是大大的福氣。」

    「謝謝!」江照影微笑輕撫-兒的頭發。

    再抬起頭,心懷感激地望向兩個孩兒的母親。

    前塵舊事,不可追回,唯有擁抱孩兒的此刻,格外令他珍惜。

    「琬玉,謝謝你。」

    盧琬玉笑容溫婉,無言地搖搖頭,拿手絹擦掉淚水。

    喜兒站在旁邊,亦是不斷拭淚。

    沒有什麼新婚禮物比兩個孩兒喚上一聲爹更來得珍貴了,她能陪著自己的丈夫分享這份喜悅,她也好為他高興。

    她讓他們父子團聚談心,自己則走到門外,望向一片大好藍天。

    此刻陽光普照,笑語晏晏,大家能如此開心、扎實地活著,每個人都是有福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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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薛家六口人之後,喜兒和江照影來到油坊後院,兩人牽著手,坐在長凳上,任微風吹拂,平息方才激動的心情。

    白雲悠悠,晴空朗朗,淡淡的麻油香氣飄散在院子裡。

    「照影,我們也會生兒子的。」喜兒捏了捏他厚實的手掌。

    「當然。」江照影輕輕摩挲她的指節。

    「你知道——」

    「第一個兒子姓程。我娶你,就知道你的征婚條件。」

    「第二個兒子讓他姓江。」

    「好,那第三個兒子姓程姓江都行,由小姐決定。」

    「咦?」好像那個會捉弄她的江照影跑出來了。

    「第四個兒子姓程,這樣才不會又有一個江四少爺。」

    「等一下,我哪會生那麼多兒子?」她紅著臉抗議,「我還要生女兒。」

    「生女兒更好,她會像你一樣。」

    「我怎樣?」

    「很好。」

    「怎麼好法?」

    「你作我的妻子,很好。」

    「大葫蘆!」就是迸不出一句好話,她噘起嘴,嬌嗔地看他。

    「我葫蘆裡的藥不賣。」

    「那你葫蘆裡又裝了什麼藥?」

    「你。」

    兩片嘟起來的唇瓣順勢讓他吃了,她全身酥軟地癱進他的懷抱。

    「哎呀!嗚啊!」小梨正過來喚他們吃午飯,一撞見纏在一起的恩愛夫妻,立刻慘叫一聲。「我又長針眼了。」

    「有嗎?讓我瞧瞧。」跟在後頭的辛勤忙著看她眼睛。

    「沒有啦!」小梨拿手掌遮住眼睛,不讓他瞧,又揮手道:「你快去找二少爺,怎麼不見人影了?我炒了他最愛的麻油川七呢。」

    「二少爺?!我爹那麼老了還是少爺?」辛勤搔搔腦袋,這個問題自他們父子搬進油坊後,就一直困擾著他。

    「小姐的哥哥就是少爺,不然喚什麼?老爺子?老爺爺?老少爺?」

    喜兒帶著嬌笑,讓江照影握牢了手掌,夫妻倆一起走了過來。

    「小梨,等你嫁給了辛勤,你就得喊耀祖哥一聲爹了。」

    「我不要!」小梨失聲驚叫,圓嫩的臉頰好像紅柿子。「我才十七歲,我不嫁,再說真要嫁給了他——」她猛指也是紅著耳根子的辛勤,「那我豈不喊小姐姑姑、喊姑爺一聲姑爹?小姐,我不要啦!」

    「反正姑爺跟姑爹只差一個字。」江照影淡淡地道。

    「哈哈!」很忍耐地躲在長廊許久,不敢走出來打擾新婚夫妻閒坐看雲的程耀祖終於出現了。

    「二少爺你也欺負我?我不理你們了!」小梨羞得跺了腳,跑出兩步,又回頭道:「還不快來吃飯?」

    「耀祖哥,小梨這樣的媳婦好不好?」喜兒笑道。

    「當然好了,我們一家人團聚,當然很好了。」

    喜兒笑容甜美,望向最摯愛的夫君;他也同時轉頭凝目看她,好看的唇瓣高高地往上揚起,眉稍眼角都是俊朗的笑意。

    夫妻同心,從此攜手終老,琴瑟和鳴,歡歡喜喜,無憂無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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