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青山楓紅、楓落,綠葉又滿枝,週而復始,悠悠過了八年。
「程實油坊」人來人往,這裡的油好,買賣實在,絕不偷斤減兩,贏得宜城附近百姓的好口碑,還有不少外地商家過來做大宗批貨。
百年前,曾祖父程實創立油坊,如今已經傳到第四代,由大小姐程喜兒當家,更是將油坊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
「老爺夫人還在世的話,看到小姐這麼能幹,一定很感安慰了。」
曾掌櫃撫著一把白鬍子,很滿意地看著夥計招呼客人、打油、收錢。
程喜兒站在他身邊,她一身素白潔淨的衫裙,襯得她一雙黑眸更加清亮,那秀麗的臉蛋帶著柔美的笑靨,聲音也是細細柔柔地好聽。
「曾伯伯你別笑喜兒了,我還得跟你多學些本事。」
「我這老兒也不過記記帳、算算錢,哪比得上小姐懂得選芝麻、挑菜籽、拿捏火候,更知道要做出其它花樣的新油。」
「曾伯伯,你可別以為誇了我,就可以不用做事喔。」
「呵呵!」曾掌櫃大笑出聲,往後頭的櫃檯走去。「我可得趕快做出這個月的帳目,不然小姐就當我老了不中用……哼,他才是老廢物!」
他的笑容驀地僵住,從鼻孔裡嗤了一聲,很難得地罵了人。
程順趴在掌櫃的專屬桌上,無視於鋪內吵嘈的人聲,正在呼呼大睡。
「算了,讓他睡。」喜兒看了叔叔一眼,好聲地道:「曾伯伯,你就去後頭房裡忙,我幫你拿筆墨過去。」
「呼……」趴在桌上的程順似乎被吵醒了,打個大哈欠,伸個大懶腰,瞇著眼睛左右看了一下。「啊?我妨礙到掌櫃做事了?」
「二爺喜歡晝寢,又這麼戀棧這間鋪子,我不如送張大床讓你守在這兒睡吧。」自從老爺過世之後,曾掌櫃是再也不會對這個好吃懶做五十年的二爺客氣了。
「呿!這裡又吵又臭,滿鼻子的麻油味,睡這兒都憋著氣了。」程順一骨祿跳了起來,這才看到喜兒也在旁邊,一張肥油臉立刻堆滿笑容,「喲,我的好侄女,我就是等著你,等得都困了。」
「叔叔,這是這個月的例錢,沒有再多了。」喜兒拿出一錠銀子,很客氣地再加一句話,「爹說的,一個月十兩,夠叔叔一家花用了。」
這十兩銀子還不包括他們父子三人隨時到油坊吃頓便飯、摸走幾罐待客的茶葉、揩走幾壺油,或是順便拎走一袋米……
「夠了夠了。」程順喜孜孜地將銀子揣到懷裡,涎著笑臉道:「我那死鬼老哥將油坊傳給你是對的,要是給了我,我哪能像你天天賺進白花花的銀子,讓大家都能吃香喝辣啊?」
「老爺會給你才有鬼。」曾掌櫃又哼了一聲。
程順已經很習慣曾掌櫃損他了,他臉皮厚,嘴皮子更是抹油似地滑溜,只見他又擠著笑臉道:「喜兒啊,你也十八歲了,雖然你要為爹娘守孝三年,可我大哥早就囑咐你別管什麼禮制了,你不如早早除了孝,人家侯公子可是等著娶你呢。」
喜兒輕輕搖了頭,一雙清靈的大眼籠上淡淡哀傷,低聲道:「喜兒沒有福氣奉養爹娘終老,十六歲時娘走了,再一年,爹也走了,如今守孝,只是略盡一點孝道罷了。」
「可侯公子模樣端正,家大業大,你嫁過去就是少奶奶,他們家多的是能幹的管事,你也不必每天油裡來油裡去的,托給侯家經營就行了。」
曾掌櫃冷笑一聲,「二爺打的好如意算盤啊,全城老小都知道,侯家看上的是油坊,不是咱們小姐。」
「欸,曾掌櫃怎能這麼說呢?」程順大大搖頭,又鼓起如簣之舌說道:「侯公子是真心真意喜歡喜兒,他不忍見喜兒油膩膩忙著,一心只想娶她回去好生疼愛……」
「好!」前頭傳來一個高亢爽朗的笑聲。「多謝程二爺的美言了,不過這些話還是得由我本人親自說來,這才能讓喜兒姑娘明白我的心意。」
「哎喲,是哪陣風將侯公子您吹來了?喜兒正等著您呢!」程順喜出望外,趕忙加油添醋地招呼著。
一個風采翩翩的俊美公子讓八個隨從簇擁著進來,原先忙著打油的顧客、夥計全停下了動作,拿眼直瞧這位宜城首富的獨生愛子。
「喜兒姑娘,小生這廂有禮了。」侯觀雲含情脈脈地打了一個揖。
「侯公子,貴府打油也不勞煩你親自前來吧?」喜兒微笑以對。
「還有比打油更重要的事,小生是迫不及待想讓喜兒姑娘知道。」
「大消息!」緊跟著侯觀雲進來的是程順的兩個兒子程大山和程大川,只聽他們兩個七嘴八舌地道:「侯老爺已經買下江家舊宅,準備重新整修,順便打造侯公子的新房,現在只等喜兒堂妹點個頭了。」
「終於買了!」油坊裡的眾人並不意外,如今城裡買得起江府大宅院的人家,大概也只有侯家了。
八個隨從放下一把侯府帶來的上等黃花梨木圈椅,侯觀雲袍擺一掀便坐了下來,意興風發地道:「本來我爹是想另外擇地蓋房子,可那間宅子就在城裡,出入方便,風水也好……嘿,這風水可不是江家的風水,要是風水好,哪會敗壞成這樣?」
眾人也議論紛紛地道:「說來可憐,好好一個世家,就這麼垮了。」
「當年朝廷沒入江家宅子,卻因為房子大得太過分,改建官捨也說不過去,賣又賣不掉,擱在那兒像間鬼屋似的。」
「本來就是鬼屋嘛,江老夫人就在裡面上吊,夜裡都還有哭聲呢,嘻,侯老爺怎麼敢買啊?」
「也不知江家的人哪兒去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無視於鬼屋之說,侯觀雲還在洋洋得意地道:「我爹請風水師看過了,這宅子左青龍,右白虎,藏風聚水,福星高照,正是有助於我侯家興旺的太好風水,只消再改個大門、拆幾座牆就沒問題了。」
「是啊!」程大山、程大川哥倆好一唱一和的。「侯家氣旺,正是大富大貴之勢,前途無可限量,要是喜兒妹妹嫁了進去,那可是一輩子當個享福好命的少奶奶呀!」
無視於眾人的嗡嗡話聲,也無心於將來如何的富貴好命,喜兒的心思飄飛了出去,轉過幾個街角,來到破舊的江宅。
這些年來,每當路過江宅,她會站在街上看那一天天蒙上泥塵的琉璃瓦,似乎在很多年前,她就再也看不見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了。
算算時間,八年了,四少爺上京後就再也沒回來,他可安好?
侯觀雲意氣風發,正在擘畫他未來居住的院子。「這裡頭一定要擺上石頭,太湖石就不稀奇了,我爹從西南邊境挖來幾顆雙人合抱大的透明水晶巨石,夜間這麼在旁邊擺上燭火,光線一折,簡直成了一顆巨大的寶石,看得眼睛都花了呀!」
「哇,有這等稀世珍寶?!」眾人聽得目瞪口呆。
「嘿,也只有喜兒姑娘有緣和我玩賞這寶物了,喜兒姑娘,你說是不是?」侯觀雲滿懷希望地看著意中人。
喜兒回過神,望向眼前的貴公子,綻出了一張甜淨的笑顏,軟軟地拒絕他道:「侯公子您忙,我還得去關照搾油的活兒,阿推,別忘了幫侯公子添茶水。」
「喜兒姑娘啊……」侯觀雲連忙起身,徒呼負負,只能看她娉婷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眾人開始對侯觀雲品頭論足起來,這位二十歲的年輕公子雖然有些傻氣,銅臭味也重得嗆人,但模樣兒俊,更是家財萬貫幾輩子都吃不完,卻不知喜兒怎麼老是不動心呢?
唯有曾掌櫃笑呵呵地撫了鬍子,因為他明白,小姐的心都在油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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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程實油坊」展開忙碌的一天。
外頭深秋天冷,霜寒露重,作坊裡頭卻是熱氣蒸騰。光著膀子的夥計燒熱了大鐵鍋,將一大袋當季收成的芝麻倒入了鍋中。
喜兒紮了一條長辮子,身穿夏日薄衫,袖子也挽得高高的,額上冒出細細汗珠,雙手拿著一根長杵子攪拌炒熟鍋裡的芝麻。
另外一邊的夥計一樣光著上身,手握大木棒,不斷往一個大型長條木槽裡捶搗,將用稻稈裹成餅狀的蒸熟芝麻撞出汁來,只見澄黃紅亮的新鮮純正胡麻油滴滴流下,在晨曦和燭火光影照耀之下,更顯清澈純淨。
還有人洗芝麻、濾油、搬運……十幾個夥計各司其職,專注工作,偌大的作坊裡只有各種器具碰撞聲音。
「嗚嗚,小姐!救命啊!」一個姑娘驚慌叫聲打亂了忙碌的工作。
「小梨,大清早的又撞見老鼠了?」喜兒頭也不回地笑道。
「不是啊!」小梨嚇白了一張臉,眼淚都進出來了,撲到了小姐懷裡。「外頭……後門有一具路倒屍,怕……怕是凍死了……」
「別怕。」喜兒空出一隻手輕拍小梨的背,眼睛瞧著還沒炒熟的芝麻,很快地吩咐道:「阿推、栗子,你們兩個去瞧瞧,如果那人沒了氣息,拿塊布蓋了,報官處理;還有氣的話就抬進來,灌薑湯,燒熱水溫身子。」
「是!馬上去!」
「外頭冷,抹了汗,再穿衣出去。」
「嘻,小姐最體貼我們了。」人命關天,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匆忙拿巾子抹去汗水,抓了衣服衝出去。
「小梨,都十五歲了,還練不出膽子?」喜兒微笑摸摸矮個子的小丫鬟。「我還要忙,你趕快去熬個薑湯。」
有了小姐的安慰,小梨拿袖子抹掉眼淚,很堅強地走出作坊。
她很清楚,小姐對他們極好,她任何時候都可以和小姐撒嬌聊天,唯獨小姐認真工作的時候,她是絕對不能也不敢打擾的。
嗚,誰叫外頭倒了一個死人啊——咦?她知道小姐向來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可怎地叫她幫死人熬薑湯?
喜兒半刻也沒停下手中的翻炒動作,她汗水一顆顆滲出,順著臉頰滑下,她趕緊拿出巾子抹去,免得汗珠掉到鍋裡壞了一鍋上選的好芝麻。
才將巾子揣回懷裡,她摸著質感有些異樣,又將巾子拿出來瞧著。
這是當年四少爺丟在地上不要的巾子,她不明白年幼的她為什麼要撿回來,然後一珍藏就是十三年……
她略感不捨,捏著巾子,瞧著洗得十分乾淨的素白布面,拿指頭輕輕撫了撫,這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回口袋。
她繼續炒拌芝麻,直到鍋中溢出熟悉的香氣,她再俯身看了成色,一張紅撲撲的粉臉露出愉快的笑容。
「這鍋芝麻炒好了,可以拿去風乾了。」
立刻就有專司的夥計過來處理。她還沒忙完,接著在作坊裡走了一圈,仔細地查看工作進度,吩咐指導一些細節,這才加件外衣走出作坊。
天已大亮,日頭曬融了屋瓦上的晨霜,滴下了絲線般的細細水簾。
才走到屋子轉角,就聽到好大碰一聲,原來是阿推和栗子用力關上客房木門,兩人不斷地往身體亂拍,慌慌張張地逃離現場。
「怎麼了?人救活了嗎?」喜兒忙喚住他們。
「灌了薑湯,人就醒了,可是……」阿推還是愁眉苦臉地亂拍自己的雙臂。「那人渾身又髒又臭,凍得像一個大冰塊,我們燒了一桶熱水,將他放進去溫著,誰知他一下水,滿身的虱子、蚤子全跳了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跳到我們身上,嗚……」
「快回房將衣服換了,我叫小梨幫你們用熱水煮過。」
「小姐,那個乞丐醒了,給點銀子打發他走吧。」栗子也哀號道:「我們做油坊的,一定要乾乾淨淨,不能留他養虱子啊!」
「我知道了。」
喜兒心中自有定見,既然救了人,就要救到底,就像當初她將病奄奄的小梨從破爛堆裡拉出來時,即使蚊蠅漫飛、蟲蛆亂爬,她也不怕。
她大著膽,推開了房門,入目便見到一個男人動也不動地坐在大澡桶裡,他低垂著頭,一頭黑髮披散在水面,滿臉亂糟槽的髭鬚,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看得出神色極為疲憊衰弱,唯獨那兩道濃黑的劍眉又顯得格外不協調地英挺。
「咦?」喜兒疑惑地望著他的臉,感覺似乎有些熟悉,開口輕聲問道:「你還好嗎?是不是很久沒吃東西了?」
「嗯……」聽到人聲,男人睜開無神的雙眼,嘴唇蠕動了一下。
旁邊桌上擺著小梨準備好的熱粥和小菜,只是沒人敢過來招呼他。
喜兒沒有遲疑,端起粥碗,舀起一匙熱粥在嘴邊吹了吹。
「吃了吧。」她聲音溫柔,動作也輕柔,將湯匙送到了男人的嘴邊。「喝了薑湯只是熱熱身子,你還得吃點東西填肚子。」
男人張口就吃,囫圍吞下肚,喜兒露出微笑,又送上一匙粥。
「慢慢吃,別噎著,你長久沒吃東西,吃得太急會傷胃的。」
男人還是坐著不動,但好像天生就有吃飯的本能,只見他一口又一口嚥下送到嘴邊的清粥小菜,很快地就吃得碗底朝天。
「還要再吃一碗嗎?頂多再一碗喔,你不能多吃,餓壞的身子要慢慢補回來才行。」喜兒又去添了一碗粥。
也許是身子熱了,也有力氣了,男人終於抬起頭來,渙散的目光在房裡慢慢尋著,找到了跟他說話的姑娘。
「謝……謝……」聲音仍是有氣無力。
「不用客氣,你待會兒吃完,我再叫他們換一桶乾淨的熱水,你可得把自己刷乾淨……」喜兒拿湯匙拌了拌粥湯,望著男人說話。
本來是一張模糊不清的面目,卻在瞬間和那兩道劍眉連接了起來,讓她心臟不由得猛烈地跳了一下。
她永遠認得這張臉,在她五歲、八歲、十歲時,她就已經記住這張臉了;笑顏也好,怒容也罷,即便現在鬚髮蓬亂、落魄頹廢,她都認得他。
「四少爺。」
「什麼?」男人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雙手拍出了水花。
「你是四少爺。」喜兒略帶激動的語氣道。
「你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你是江四少爺,江照影。」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江四少爺!」聽到那個名字,男人的神色劇變,又突然發現自己光著身子坐在澡桶裡,眼前站著一個年輕姑娘,他急得就要扳著木桶掙扎爬起來,卻是怎樣也使不出力氣,只能無力地將雙手垂在桶邊。
喜兒立刻明白他不願承認身份的原因。
八載歲月,人事皆非,昔日貴公子,今日潦倒丐,這中間必然發生了很多事故,任誰也不堪回首。
她很懊悔沒顧慮到他的心情,就只顧著自己乍遇故人的歡喜,莽撞地認了他,她做事向來不會如此輕率的啊。
「好,你說不是江四少爺就不是江四少爺。」她放柔了聲音,「我再餵你吃粥。」
「我飽了。」男人垂著頭,虛弱地道。
「好吧,吃的東西擱在桌上,你餓了再吃。我叫阿推過來照顧你,你洗完身子後,就在這兒安身休息。」
「拜託你,請……」男人抬起頭,直直望著她,帶著懇求的神色,費力地道:「別說……別說我……」
「我知道了。」喜兒露出柔美的笑靨。「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我……」
「我喊你阿照,好嗎?」
男人無力地點了頭,撲通一聲,將自己摔回了水裡。
喜兒確定他不會淹死自己之後,便掩起房門,仰頭望向一顆橘子也似的暗黃太陽,摸到了揣在懷中的巾子,心情更加篤定了。
過去,她幫不了四少爺;如今,她是否能盡一點點心力,再幫他一點點的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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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啊,拜託你別收留這個來路不明的怪人呀!」小梨害怕地道。
「小姐,我這三天照顧他,這人安靜得像一塊石頭,不跟他說話,整天也不吭一聲,他是不是腦袋瓜子有問題?」阿推也不安地道。
「是啊!」曾掌櫃更是神色緊張,「那個阿照留了一大把鬍子,說不定是官府懸賞的江洋大盜,哪天官府找上門,我們就麻煩了!小姐,你救了人,功德做到了,也可以趕走他了。」
三個人齊齊擋住了他們的小姐,一個個說出了心中的隱憂。
「他只是餓過頭,凍壞了,沒問題的。」喜兒停下腳步,微笑道。
「啊,出來了!」阿推聽到開門聲,忙比了手勢。
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出房門,也許是身體尚未完全復元,他步伐仍有些遲緩,一發現前面有人,這才抬起頭來。
只見他穿著一件棉衣,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亂七八糟的髭胡刮得乾乾淨淨,現出一張五官分明、略帶風霜的俊雅臉孔。
「啊……」小梨、阿推、曾掌櫃張大了嘴巴,「他、他是誰啊?」
「這不就是阿照嗎?」喜兒很高興他終於打起精神了。
「昨天還像個匪徒似的,怎麼今天就變成了俊哥兒?」曾掌櫃不斷地撫著鬍子,驚歎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阿推這幾天跟阿照「熟」了,很熱心地問道:「你要走了?」
他——江照影很明白自己並不受歡迎,不加思索便道:
「是的,打擾小姐這麼幾天,我該走了。」
「你打算去哪裡?做什麼生計?」喜兒平靜地問道。
「總有辦法的。」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怕做粗重活兒,嗯,曾伯伯,我們油坊不是缺個夥計嗎?不如就雇了他吧。」
「可是……」曾掌櫃還是要發揮他的老臣輔佐角色,當面就道:「小姐啊,他來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們不能收。」
「小姐,我說呀,」小梨被阿照那個高大的身形嚇得躲在小姐身後,扯了扯小姐的衣擺,低聲道:「那麼多人喜歡小姐,說不定他是故意凍死在後門,讓小姐救起,好有什麼水呀、樓房的,可以先摘到月亮。」
「小梨,你戲看太多了。」喜兒的笑聲輕脆悅耳,白皙的臉蛋微微一紅,輕捏小梨一把。「教你唸書就不認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再轉頭面向江照影,收起玩笑神色,一雙明眸望定了他。
「阿照,你如果另有去處,我也不能留你;但我這裡供你吃、供你住,每月有餉銀,你可以安定下來。」
簡單的「安定下來」四個字,竟是讓江照影為之震撼不已。
三天來,這位喊出他名字的小姐,似乎十分瞭解他,卻是什麼事也不再問,就談著外面的天氣、說油坊的歷史,講宜城的人、事、物……好像是特意說給他聽的,讓他補齊了這八年來對宜城的空白記憶。
在這裡,他可以安定下來,從此不再流浪、不再居無定所,有一分實在的工作,不再吃了這頓不知下頓在哪裡……
喜兒仍帶著笑意看他,「你就說說自己的來歷,好讓大家安心。」
江照影稍微猶豫一下,一見到那雙澄澈如水、盈盈幽黑的明眸大眼,心情忽然就安定下來了。
「我是本地出生的,後來隨父親到北方謀生,幾年前父兄陸續過世,我想回來找親戚,可是身上沒錢,又無一技之長,有時撿柴賣了,有時去當苦力攢錢,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了回來。」
「怎麼如此淒慘啊?」阿推和曾掌櫃同聲一歎。
「比那戲文還可憐啊!」小梨聽得都想掉淚了。
喜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當年,他三哥病死獄中,大哥、二哥問斬,皇帝念在江老爺曾經用心輔佐先帝,最後饒了死罪,處以流刑。
他應該是跟父親到了遙遠的塞外邊關,陪同過著苦日子……
「好,阿照就留下來了。」喜兒用力眨下呼之欲出的眼淚,露出開心的笑容道:「我們油坊又多一個夥計了!阿推,你帶阿照熟悉油坊的工作,他身體還沒調養好,先叫他做簡單的活兒。」
「好的!」阿推立刻拉了新夥伴,「走!帶你去瞧作坊。」
「小姐!小姐!」栗子匆匆忙忙跑來,好笑又好氣地道:「侯公子又來了,他拉了三大車的桶子說要打油,還畫了新宅子的圖給你看,門口擠了一堆鄉親看熱鬧,都忘了打油了。」
「我這就去。」喜兒搖頭微笑,讓比她更興奮的小梨給推走。
曾掌櫃臨走前不忘勉勵新同仁,「既然留下來了,就要認真工作,要記得小姐的恩惠啊!」
清風拂面,飄送來淡淡的麻油香味,江照影轉頭,凝望那一身素淨潔白的衫裙,再抬頭迎向好久不見的和煦秋陽,他那對暗黝的眸子終於映入了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