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吹過天際,綠葉飄落,宜城外的青山漸次染上淺黃至深紅的顏色,城裡的人們也多加一件長衫,擋住稍帶涼意的秋風。
熱鬧的大街上,兩個少年快步趕路,前頭的那個衣飾華麗,神采飛揚,面容俊俏,嘴角帶笑,走在一群庸庸碌碌的市井小民之間,他那一身不知憂愁的灑脫氣質格外引人側目。
「長壽,你說王二他那只鬥雞打得贏李四的嗎?」他回頭問道。
「少爺,嗚,我只會吃雞,不懂得鬥雞啊!」
長壽很賣力地跟上少爺的腳步。唉,他實在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十五歲的年紀,為什麼他的腳力總是趕不上少爺呀。
「你不懂,我再教你。」江照影的心思又轉到其它事情上,一雙濃黑的劍眉微微蹙攏著,喃喃自語道:「待會兒過去看鬥雞;中午上邀月樓,劉大少要給我看一尊骨董玉觀音;下午詩社在湖邊亭集會,他們大概又會請來幾個能詩善文的歌妓,我得準備一些賞銀才是;然後晚上爹宴請葉大人,這種酒席最無聊了,打的都是官腔,不過嘛,爹找了『彩雲班』過來助興,演的是最熱鬧的八仙過海,我當然不能錯過了。」
「少爺,你真忙啊!」長壽聽得頭都暈了。
「我不忙,這怎能算忙呢?爹和大哥、二哥、三哥才忙呢!不是忙著交際應酬,就是忙著當官送往迎來,我倒顯得清閒。」
「少爺,是你好命,老爺老來得幼子,疼你像心肝肉似地,不會將你往那又黑又亂的官場和商場上送。」
「不是,是我年紀還小,還不到自個兒撐起場面的時候。」
「那就等到少爺你變得像老爺、大少爺留著一把鬍子的那時候了。嘿,只要咱們四少爺威嚴地坐在大廳上頭,鬍子一捋,眼睛一瞪,隨便呼喝一聲,我們下人就嚇得趕緊端茶送水、擺上痰盂,還得幫你搓背洗澡……不,嘻!那是丫鬟做的事。」
「哈哈!」江照影想到長壽形容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
他仍年少,下巴也不過剛冒出幾根青須,讀的書雖多,但看的世面還不夠,對於將來要成為怎樣的人,他完全沒想過。
父親在朝為官三十年,權傾一時,即使告老還鄉已有兩年,當今皇上仍然十分禮遇敬重;而三個哥哥不是捐官當大人,就是擁有鹽啊、鐵啊、米啊各種名目的事業,他也不知道父兄是怎麼賺錢的,反正他就是不愁吃穿,隨心所欲,要什麼有什麼。
他何必煩惱將來呢?父親怎麼幫他鋪路,他就怎麼妥妥當當地走。
至於留不留鬍子當大老爺──嗯,那得等他長出鬍子再說嘍。
「長壽,等一下看完鬥雞,你先回府支領五十兩銀子,再到邀月樓找我,對了,順便跟廚房說不用準備我的午飯。」
「五十兩?!」長壽是看慣了少爺出手大方,但還是肉痛了一下,咋舌道:「還有,少爺啊,打從大清早的,廚房就開始準備府裡的午膳,你現在要撤也來不及了。」
「這樣?那就給我房裡的丫鬟吃,她們不吃就倒了。」
「倒掉?」都是山珍海味耶!
「走了好一段路,有些渴了。」江照影緩下了腳步。
「少爺,那邊有個茶樓,要不要進去歇歇?」
「不了,我怕趕不上鬥雞,路邊隨便買個果子吃吧。」江照影四處找著,很快地就看到路邊的一籃青橘子。
一個幼小的女娃娃蹲在破竹籃後頭,她一頭亂髮,臉蛋髒得像是塗了泥巴,身上穿的衣服既爛又破,已經黑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也不知是否感到秋意寒涼,她雙手抱著膝頭,把自己捲成一團小圓球,小小的頭顱低垂著,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自己的小手摳著沾滿泥巴硬塊的光腳丫子。
「小娃娃,你爹娘呢?這橘子賣的嗎?」江照影左右瞧了一下,再看一眼籃子裡十來顆小小的、圓鼓鼓的青色橘子。
女娃娃聽到聲音,立刻抬起小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斷眨呀眨的,再咧出一個憨甜的笑容。
「吃橘子。」嗓音稚嫩,含糊不清。
「少爺,這橘子沒熟,別買了。」長壽搖了頭。
「吃橘子。」女娃娃還是滿懷希望地圓睜一雙稚氣的大眼。
「你賣橘子?」江照影蹲了下來,挑起一顆看起來就酸掉大牙的青橘子,拿到那雙大眼睛前面,笑道:「大哥哥教你,這橘子不能吃的,要等橘子皮黃了些、紅了些、軟了些,再叫你爹娘拿出來賣。」
「餓。」
女娃娃伸長小泥手,將江照影手上的橘子拿下來,使勁掰開兩半,一半遞給眼前的大哥哥,一半就往嘴裡送。
「哎喲,酸啊──」長壽慘叫一聲,已經為小女娃酸出一嘴口水。
江照影狐疑地拿起另一半橘子,剝開橘皮,拿起一片瓤肉,咬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呸……這麼酸怎麼吃?」
再看那個女娃娃,兩隻小手捧著半顆橘子,小臉埋進橘肉裡,也不剝瓤,就一口接一口地吸咬著,縱使吃得滿臉湯汁,仍是一臉歡欣。
「你這樣會吃壞脾胃的。」江照影不可思議地看她。
「少爺,咱們走吧。」長壽趕忙丟下一枚銅錢,拉了少爺就走。
「等等。」江照影仍蹲在地上,不嫌-髒地摸上女娃娃的頭頂,好奇地問道:「小娃娃,你一個人賣橘子嗎?你幾歲了?住哪兒?」
「嘻!」女娃娃又眨了眨大眼,開心地吃橘子。
「這位小爺。」旁邊擺攤子賣白菜的小販道:「你好心的話就送她一個子兒買饅頭,這小娃娃沒爹沒娘的,年紀又小,問她話也講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是誰教她的,每天就撿了城外掉在地上的酸橘子到這兒賣,一天沒看她賣出一顆。」
「這麼可憐啊?」江照影聽了,頓生惻隱之心,揉了揉女娃娃的頭髮,「我們得幫小娃娃想想辦法,怕她是捱不過這個冬天了。」
他再一次打量女娃娃的破爛衣裳,將自己的手掌拿到她的小臉前比了比,恐怕她是挨餓久了,那張瘦巴巴的臉蛋竟然比他的掌心還小,臉色也顯得蠟黃,完全沒有孩童應有的紅潤顏色。
唯獨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兩顆星星也似地眨呀眨。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嘻,吃橘子。」
「少爺,這是一個笨丫頭啊。」長壽也跟著少爺蹲下來。
「我看這樣子,長壽,你帶她回去,請丁嬤嬤幫她洗乾淨,再找人問問,送她到一戶好人家謀個活兒。」
「沒問題,聽說鄉下多的是人家想找小丫頭使喚,長大了還可以直接娶來當兒媳婦呢。」
「我說的是好人家、正經的人家。」江照影正色道。
「知道了,我只要搬出江府的名號,一定可以幫這個小妹妹找到好主兒。」長壽笑嘻嘻地朝女娃娃擠眉弄眼。
「嘻!」女娃娃捧著吃了一半的橘子,也是眉開眼笑。
「小娃娃倒是挺開心的。」童稚笑容天真無邪,江照影的心情也跟著一片清朗。他拿出巾子,憐惜地幫女娃娃抹去臉上髒污和橘子汁液,微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叫啥名字,大哥哥就來幫你取個名字。」
「嘻嘻。」
「看你笑嘻嘻的,我就喊你喜兒,從此你一輩子歡歡喜喜、無憂無慮,好不好?」
「好。」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大眼睛直直瞧著眼前的大哥哥。
「長壽你瞧,她不笨啊,她會回我的話。」江照影驚喜地道:「我看留她作我房裡的丫頭吧。」
「少爺,別讓她耽擱你的時間了。」長壽好心提醒主子道:「第一場鬥雞怕是要開始了。」
「糟糕!我趕著下注呢。」江照影趕忙站起身,拿巾子抹了抹手掌的泥巴,隨手就丟在地下,急急吩咐道:「長壽,你先帶她回去,中午再過來邀月樓。問到好人家的話,先來知會我,讓我瞧瞧成不成。」
「好的。」長壽拎起破竹籃,伸手招了招,「小娃娃──對了,少爺喊你喜兒,喜兒,你跟我回去,我們四少爺很好心幫你的喔。」
「四少爺?」女娃娃口齒不清地重複。
「就是那個大哥哥啦。」長壽自顧自地往前走,嘴裡嘀嘀咕咕地道:「就算他想收留你,可他房裡的那群丫頭一定容不下你,她們為了讓四少爺多看一眼,天天拚命搽胭脂水粉,嗆得我猛打噴嚏,她們又哪能見到四少爺疼你呀,你待個兩天一定就被虐待死了,我還是為少爺積點陰德,趕快幫你找個好人家才是……唉!到底什麼叫作好人家啊?」
女娃娃撿起那條掉在地上的巾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小光腳丫子半跑半走,這才跟上了那個自言自語的哥哥的腳步。
她右手攀住了破竹籃,左手捏緊巾子,邊走邊回頭,一雙大眼睛仍然注視那位匆匆跑掉的大哥哥背影。
秋風吹,黃花墜,落葉凋,在這個蒼涼肅殺的季節裡,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也開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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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程喜兒八歲。
秋意正濃,陰沉厚雲擋不了洋洋喜氣,宜城裡炮仗紛飛、鑼鼓喧天、鐃鈸齊響,娶親的隊伍拉了長長的一條街,老百姓也紛紛放下手邊事情,全擠在街旁看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江家娶親的豪華派頭。
程頂站在「程實油坊」廊下,俯身抱起心愛的女兒,笑咪咪地道:「喜兒,這樣瞧清楚了嗎?」
程大娘輕撫紮著兩條整齊辮子的女兒,指給她看遠遠走過來的娶親人馬。「喜兒,看到那頂花轎了嗎?等你以後長大了,爹娘也要將你打扮成最美麗的新娘子,讓你風風光光坐花轎嫁出去。」
「爹,娘,喜兒嫁出去做什麼呀?」喜兒眨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解地問道。
「哈哈!」程頂又將喜兒摟緊些,摸摸她的頭,「老伴兒,若要將喜兒嫁出去,我還捨不得呢。」
程大娘笑道:「將來的女婿可讓你有得挑了!是了,咱們就喜兒這個寶貝女兒,既然捨不得嫁她出去,不如找個好男兒來入贅。」
「我說大哥大嫂啊,」一直坐在旁邊嗑瓜子,懶得看熱鬧的程順開口了。「喜兒畢竟不是你們親生的,她是外人,入贅的也是外人……」
「阿順!」程頂臉色一變,喝道:「去!沒事別在我眼前晃,有本事就去學搾油!叫你學了四十年,恐怕你連麻油、菜油還分不出來吧?」
「大哥這麼能幹,何必我來操心?」程順不知好歹地繼續道:「唉,可惜耀宗短命,那個……嘿,不知死到哪裡去了,平白無故又多出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你說完了嗎?」要不是抱著喜兒,老妻又在旁邊拉他,一頭花白頭髮的程頂恐怕就要肝火上升,當場踢走老弟弟了。
「好啦,我少在這邊礙眼。」程順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離開,不屑地道:「哼,富貴人家娶老婆有什麼好看的?我回去打盹了。」
廊前七、八個夥計好像沒聽到他們兄弟講話,十幾隻眼睛直瞧著一箱箱抬過去的嫁妝,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
「爹,不要生氣。」喜兒伸手揉了揉爹皺起的眉頭,又傾身摸摸娘的臉蛋,「娘,不哭,耀宗大哥在天上會難過喔。」
「喜兒好乖。」程大娘拿她柔軟的小手捂著臉,收住了淚水。
「別理阿順了,他還賴我養活他一家,諒他也不敢對喜兒怎樣。」程頂收起怒容,轉而綻開愉悅的笑容,輕拍女兒的小身子,「喜兒,爹不生氣,你是老天賜給爹和娘的小神仙,自從你來了,爹娘都很開心。」
曾掌櫃也轉頭加入話題,由衷稱讚道:「老爺,小姐她聰明乖巧、貼心懂事,我活了六十年,還沒見過這麼靈秀的孩兒呢。」
那年,耀宗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相繼染病過世,沒留下一個子息,白髮人送黑髮人,程頂兩老夫妻日夜垂淚,百年老店的程實油坊幾乎經營不下去,忽然就有人送來這個小娃娃給程家當丫頭使喚。
程頂看她年紀太小,不想留她;而小喜兒也不懂事,就乖乖地站在旁邊等人來接。兩老心情低落,食不下嚥,她竟上前捧了飯碗,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要喂程大娘吃飯。
嬌憨體貼的小喜兒給了兩老莫大的安慰,漸漸地,笑容回到了老夫妻臉上,油行也恢復正常營運。而小喜兒深得兩老的疼愛,明明都可以當她爺爺奶奶了,兩老還是讓她拜了程家祖先,正式收為女兒。
油坊裡每個人也都很喜歡小喜兒小姐──除了只會吃喝玩樂的程順二爺和他兩個不長進的兒子。
「新郎官過來了!」夥計們大叫,看熱鬧的百姓更是你推我擠,想要往前擠去瞧個清楚。
「果然長得俊秀呀!可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花心公子一個!」
「他娶的是盧尚書的女兒,算是門當戶對,兩個也都十八歲,就看看人家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能不能讓這個浮浪公子收心嘍。」
「算了吧,都要成親了,前兩天他在湖邊亭摟著妓女唱曲兒,昨天還跟幾個公子到城外賽馬,是玩賭注的,這教他怎麼收心?」
「他家有錢,愛怎麼玩就怎麼玩,你別看新娘子今天風光,明天她相公將小妾一個一個帶進門,她想哭都哭不出來了,還得裝賢慧包容呢。」
大家七嘴八舌,鬧哄哄地說長道短,喜兒坐在父親的臂彎上,一句句聽進心裡,有的懂、有的不懂,她只想看漂亮的新娘子。
可是新娘子坐在轎子裡,她看不到,只好一雙小手按住爹的肩膀,拉長脖子往街上瞧,一眼就看到騎著白馬的紅袍新郎官。
他高倨馬鞍之上,一雙劍眉帶出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孔,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神情更是顧盼得意、英氣十足。
她記得這張臉,也記得他要她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四少爺?」她輕輕地喊道。
「是啊,就是江家四少爺江照影。」程頂聽她喊出四少爺,不以為意地笑道:「這幾天大家都在談江四少爺,喜兒也知道這個人物了。」
程大娘注目道:「果然名不虛傳,俊是夠俊了,可惜……」
「人品不好。」程頂幫老伴兒講了出來,將視線收回,諄諄囑咐道:「喜兒,爹仔細教你了,以後你挑夫婿,可別只看臉皮,最重要的是看他的作人,是不是實在、認真、吃苦耐勞……」
「喜兒還小,哪懂得這麼多!」程大娘笑著打斷他。
「幸虧喜兒小,沒給留在江府當丫頭。老伴,你還記得當初帶喜兒來的那個傻小子嗎?他口口聲聲說喜兒是江四少爺那兒來的,如今想來,說不定他是拐帶喜兒的人販子,只是喜兒瘦弱,他們不想養,江家也不要,聽說我們找丫鬟,就借口江家的名義送來了。」
曾掌櫃插嘴道:「天幸小姐沒留在江府,聽說每個少爺房裡丫頭放出來成親的,都不是處子……」
「噓噓!」兩老夫妻同時瞪他,不准他講孩童不宜的話。
新郎官騎著白馬過去了,花轎也過去了,程喜兒一雙大眼仍然望向那一身喜氣的挺拔背影。
「爹,娘,是四少爺。」她很認真地再說一遍。
「對啦,那個新郎就是四少爺。」程頂笑著將她放了下來。
「爹、娘,每個人都在笑,成親是一件歡歡喜喜的好事了?」她抬起一雙明亮的黑眸,嬌軟的童音問著。
「當然了。」
「那喜兒也要四少爺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呵?」年輕的夥計們轉過身來,個個扯著笑臉道:「小姐好心腸,看人家成親,就要祝福人家,那我們以後也等著小姐說吉祥話喔。」
「喜兒越來越懂事了。」程大娘拉起喜兒的小手,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喜兒,人家成親,我們就祝福他們永結同心,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新郎新娘聽到了,都會很開心的。」
「好,喜兒祝福四少爺永結同心,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喜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說話,明明是一張粉嫩嫩、憨甜甜的稚氣小臉蛋,卻是一副認真背住拗口吉祥話的認真神情,還學了曾掌櫃將雙手背在身後吟詩的模樣,那可愛的童稚言行惹得大家都笑了。
這年秋天,西風吹過城外青山,醉紅了楓林,熱熱鬧鬧地灑落了滿山的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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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十歲的程喜兒念了書,學會各項活兒,也更懂事了。
近日城裡傳著一個沸沸揚揚的大消息,那就是——江家完蛋了!
爹告訴她,去年先皇駕崩,太子即位後大力整頓朝政,除弊清貪,今年終於查到了利用權勢胡作非為的江家,皇帝立刻下令查封江府財產,再將江老爺和三個少爺押解進京,打入天牢。
喜兒再也坐不住家裡,趁著爹娘午睡,她又來到江府外頭徘徊。
等了三天,她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自己能做什麼,但她知道,四少爺還在這屋子裡頭,她想幫他,就算是一點點的幫忙也好。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幾個大男人焦急地往大門裡頭探看。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隨著男人氣急敗壞的叫聲傳來,一個年輕少婦滿臉慍色,手裡抱著一個小娃娃,快步地跨過門檻,一看到馬車就要往裡頭鑽去。
後面追來的男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大聲吼道:「你這是做什麼?!江家有難,你身為江家媳婦竟然要回娘家?!」
「江照影!你放開我!」盧琬玉用力地扭著手腕,尖著嗓子回吼道:「家裡都快斷糧了,我不回去,難道要餓死嗎?」
「嗚哇!」小娃娃被爹娘扯來扯去,不禁嚇得放聲大哭。
江照影立刻放了手,放柔了聲音,急急地道:「慶兒,爹在這兒,你不要跟娘走,給爹抱抱。」
小慶兒卻是哭得更大聲,只肯用力抱住娘親哇哇亂哭。
盧琬玉冷冷地道:「江照影,我問你,你會照顧慶兒嗎?你會幫他換尿布、餵他吃飯嗎?我再問你,你記得慶兒的生辰是哪一天?」
「他……一歲了……」江照影臉色一黯,竟然答不出來。
「我告訴你!去年八月十七日,我痛得在床上打滾,產婆說是難產,有生命危險,你呢,正在萬花樓跟妓女吃不知道第幾回的賞月宴,隔天早上才醉醺醺地讓人抬回來,孩子都生下來三天了,這才見到親爹!」
「你生慶兒,我一個男人又哪能幫得上忙!」
「我不要你幫忙。」盧琬玉也許是抱得吃力了,將小慶兒放到地上,神色淒楚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丈夫在外頭等我、陪我,孩兒生下來時,你可以馬上見到你的骨肉。」
「你想這麼做,怎麼不跟我說?」江照影不耐煩地問道。
「我說話你哪一次理睬了?要你別成日在外頭玩樂賭錢,你不聽!要你別再輕薄丫鬟,你不聽!要你別再去找歌妓附庸風雅,你不聽!要你別再跟那幾個公子哥兒打獵賽馬……」
「夠了!」江照影怒氣沖沖地打斷她的話。「你既為人婦,就該懂得出嫁從夫的道理,我想做什麼事,你管得著嗎?再說,我也不是不顧念你的想法,你說!我娶妾了嗎?我帶女人回來過嗎?」
「這也可以拿來誇口?」盧琬玉雙眼泛紅,卻是早已流不出眼淚來了,只是哽咽道:「成親兩年來,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我不准你回去!」
「姑爺。」在外面等候的男人好聲說道:「今天是盧尚書請小姐和孫少爺回老家休養一陣,避避禍,畢竟江府……」
「江府又有什麼禍事了?」江照影怒不可遏地道:「等我打點好,過兩天就上京營救我爹和三個哥哥!琬玉,我要你好生在家裡等我回來!」
「我要回家!」
「你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後送到!」
「休就休!」盧琬玉毫無懼色地面對自己的丈夫,字字清晰地道:「江照影,我很後悔、非常後悔嫁給你,說是什麼名門世家,其實卻是一窩蛇鼠,專門幹那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壞事!」
「你說什麼?」江照影猛地臉色大變,圓瞪雙眼,眉頭皺得死緊。
「我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什麼名分也不要,我只要慶兒。」
「慶兒是江家骨肉,不准你帶走!」
「慶兒啊!」盧琬玉趕忙回頭尋找愛兒,怕被丈夫給伸手奪了。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幼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還在學步尚且站不穩的小慶兒,拿著小手帕幫他擦眼淚,也不知軟言軟語安慰他多久了。
「小朋友乖乖,沒事了,姐姐陪你,不哭喔。」
盧琬玉沒有心情和小姑娘道謝,她直接抱起兒子,交給在馬車上等待的奶娘。
喜兒也站起身,默默地退回江府圍牆邊,她有些害怕,她不太明白四少爺和他娘子在吵什麼,他們吵得那麼大聲,小慶兒都嚇得哭個不停,當爹娘的不都該像她爹娘那麼好嗎?為什麼他們要嚇小慶兒呢?
「琬玉!把慶兒還給我!」
江照影眼睜睜看著兒子被送進馬車裡,立刻發狂地跑上前阻止。
「姑爺,我們求你了。」盧府的幾個家人伸手擋住他,語氣和緩,力氣卻是一點也不小。「這是盧尚書的命令,他老人家仍是朝廷命官,也是江老爺的親家,大家留個情面在,他還能幫江老爺……」
「事情鬧到現在,岳父出面了嗎?他幫我爹說過一句話嗎?」
「姑爺,對不起了。」盧府家人見到小姐也上了馬車,立刻指示車伕起程,很有禮貌地道:「姑爺,請留步,不送了。」
「回來!給我回來!」江照影大聲嘶吼,往前追了幾步,雙腿竟是一軟,幾乎跌倒,他趕緊踩穩了腳步,定了定狂亂的心神。
馬車速度極快,漸行漸遠,他就站在大街中間,憤怒地盯住離去的馬車和盧府人馬,只見他們繞過一個彎,正是往城門而去。
妻兒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回來了……
「好!你、你……你就等著接休書!」他握緊雙拳,忿恨地轉過身。
鬧劇結束,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議論紛紛,當著江四少爺的面,或是嘲笑、或是竊語,再也不把曾經高高在上的江家當作是一回事了。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江照影快步走回大門,向家丁怒聲喝斥道:「關門!從今天起不要再開大門了!徒然讓人家看笑話!」
「四少爺……」後頭一個怯生生的軟嫩童聲喊住他。
「什麼事?」他粗聲粗氣地回頭。
喜兒嚇了一跳,不覺倒退一步,小腳步差點絆倒。
她不害怕,只是心裡好難過,為什麼四少爺變得這麼難看呢?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四少爺,他很和氣,也會笑;第二次更是笑得好開心,讓他那張好看的臉孔更加好看。可是今天的四少爺一直在生氣,眉毛打結,嘴角緊繃,還老是扯著喉嚨說話,這樣真的很不好看呀!
「是你喊我?」江照影掃視四周,再一次問眼前的小女童。
「是的,四少爺,我知道你遇到困難……」喜兒很努力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我這裡有一點點東西。」
江照影冷眼瞧著她,轉身就走。「我沒空跟你玩。」
「四少爺,等等呀!」喜兒急得喚住他,跑到他身前,小手急急忙忙地解開一條巾子,露出裡頭的銅板、碎銀、元寶和兩隻小玉鐲子。「過年時,爹娘給我的壓歲錢我都存下來了,還有,他們給我買果子的錢用不完,我也存著,這兒全都給你。」
「你這是幹什麼?」
喜兒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瞧著好高的四少爺,她太小,只能看到他沒有刮乾淨的下巴鬚根,都快看不到他的臉了。
「四少爺,我爹說,你家的庫房被官府封了,沒錢買米。」她將一雙小手捧得高高的,神情認真地道:「這些錢你拿去使,應應急。」
「你這一點點錢能買什麼?」
「我……」喜兒知道這點錢買不了什麼東西,但她真的想幫他。
「我們江家還沒有窮到要跟一個小娃兒拿錢!」江照影語氣激動,將一雙拳頭攢得死緊,看也不看她,袍袖一揮,大步跨出,逕自走進大門。
「關門!」他也不忘再大吼一聲。
「四少爺!」喜兒見他進門,趕緊捧著巾子跑上前去。
但家丁關門的速度更快,兩片大紅門就在她鼻子前關了起來。
「四少爺……」
她左手捏緊巾子的事物,墊起腳尖,右手抓了抓,這才能構得上敲門的門環,待她一抓到門環,卻又遲疑著不敢敲下去。
四少爺心情這麼不好,她再去吵他,他是不是會更不高興?
她放棄了敲門,低下頭,將巾子仔細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揣到懷裡。
走上大街,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雄偉的江府大門,也看到了高聳圍牆裡頭露出來的晶亮琉璃瓦屋頂。
屋頂之後,是紅葉落盡的城外山脈,滿山的枯枝枯樹,黃土焦乾,景色蕭索,令年僅十歲不懂世事的她看了也不禁打個哆嗦。
秋已盡,冬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