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夕陽,燃燒著火紅的烈焰,燒灼得她全身好痛好痛!
臉上、手上的白皙肌膚著了火,變成紅色的血水,再乾枯成焦黑的硬皮,青春嬌顏,轉眼變成醜陋的老妖怪。
她嚇得拔腿就跑,後面卻追來一群更恐怖的惡鬼,三兩下就抓住她的手腳,將她按到地上,伸出長長的爪子,撕裂她的衣服……
「啊……」
小芋猛然驚醒坐起,慌張地捏緊被子掩住身體,驚恐地四處張望。
夜深人靜,房間一片漆黑,淡淡的月光從窗紙透映到床邊,照出壯壯一張酣睡的小臉蛋。
又作噩夢了!
她喘了一口氣,抹去額頭汗水,再俯身幫壯壯理好被子。
好熱!每回作噩夢就會發汗,尤其在這個夏日夜晚,即使從窗縫吹進涼風,她還是汗如雨下,很快就濕黏了衣服。
她按住狂跳的心臟,想讓自己心靜自然涼,但全身黏答答地十分不舒服,當下她只想找一桶水淋下,洗個痛快。
自從來到應天府後,她不像待在無人的山裡村,可以盡興地帶壯壯到溪邊玩水洗澡;再加上成天蒙巾子、穿黑衣,簡直像是在炎夏裡裹上一床棉被,就算不被蒸熟,也快要熱昏頭了。
望向放在櫃子上的幾匹新布,翠環貼心地先為她剪了幾塊遮臉的巾子,雖然那料子輕軟又透氣,但她還是不敢用上這麼明亮的顏色。
她低下頭,下床穿鞋,披上了外衣,也不蒙頭、蒙臉,就推開房門,跛著腳步,悄悄地來到院子井邊。
半個月亮掛在夜空中央,四下無人,鞦韆隨風輕輕晃蕩,應該是很晚了,她就趕緊趁空沖個涼快吧。
打起了一桶水,她正要脫下外衣,忽然心念一動,就蹲了下來,抱住水桶邊框,往裡頭瞧去。
月光不甚明亮,打起的水也依然餘波蕩漾,但隨著月光拉長了鞦韆的影子,水面也平靜了下來,緩緩地倒映出一個朦朧模糊的臉孔。
她只是癡癡地看著、看著……
一顆顆淚珠無聲地滑下臉頰,墜落水面,晃開了水中倒影,又讓那張臉孔更加朦朧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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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什麼聲音?」丁初一豎起耳朵。
「嚇!鬼在哭?」翠環嚇得閉上了眼睛直往他的懷中鑽去。
丁初一趕緊摟住翠環,心裡也有些害怕,這間宅邸是前朝大官的房子,聽說皇上他們當年打進應天府時,這裡還有人自殺,難不成是冤鬼出來尋仇了?
嗚嗚,好恐怖,但他是男人,就該保護翠環,不能害怕……
「哇嗚!」肩膀拍來一隻鬼手,嚇得他就要驚叫。
「初一!」來人及時低聲喝住他,「別說話!」
「三兒哥?」
「大哥?」翠環紅著臉,趕緊從丁初一懷裡爬起來。
兩人皆是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早就出雙入對,但半夜幽會被三兒哥抓到,還是很難為情;而且這麼隱密的地方都讓三兒哥闖進來了,往後他們還能在哪兒親嘴呀?
臉紅了老半天,卻見田三兒動也不動,兩隻大眼睛就往前頭看去。
越過花間樹叢,他們也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婆婆?」兩人皆驚訝地、小小聲地叫了出來。
今晚怎麼了?大家精神都這麼好,全部不睡跑到院子納涼了?
田三兒還是不說話,只是凝視著跪坐在地上、整個人都伏上水桶的她。
慢慢地,月色更黯了,他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拳頭握緊了起來。
他千忍萬忍,就是怕嚇著了她,反而讓她更加退縮逃避;可是他一天天忍著,那股有如蟲蟻咬嚙般的苦楚也一天天地加深疼痛,不是為自己痛,而是為了她這幾年來所流的血淚而痛。
此時此刻,聽到她壓抑的哭聲、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身子,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正要大步跨出,她卻站了起來,開始寬衣解帶。
「不能看!」
同時出聲的是田三兒和翠環,對象是丁初一。
丁初一見到婆婆的動作,早就趕緊轉過臉,他很尊敬婆婆,絕對不敢看,可三兒哥還直盯著婆婆瞧,難道不怕眼睛長瘡嗎?
翠環也覺得自己不能看,本想拉初一走開,卻在瞥到婆婆那纖細瑩白的身子時,整個人都呆掉了。
烏雲移開,月光又亮了些,婆婆扯下頭巾--不,那是她原以為是黑頭巾的黑髮--黑髮?!-
那間,一頭黑瀑般的秀髮垂瀉而下,掩住了那玲瓏線條的背部。
這哪是婆婆?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身體啊!
翠環吃驚地瞪住一雙結滿傷疤的手,拿起葫蘆瓢兒舀水,自得其樂地沖洗長長的黑髮,又撥了開來,讓那白玉凝脂般的身子再度完整地顯露出來--這還是婆婆啊!
她更吃驚地望向田三兒,不明白大哥怎敢盯住婆婆不放,而且一點也不吃驚,那雙很會瞄準獵物的眸子更是幽深無比。
而在那深不見底的黑眸裡,竟緩緩地浮出柔和的水光,隨之傾瀉而下,化作了無聲的淚水……
突然之間,她心頭一緊,頓時紅了眼眶,好像……她明白什麼事了,握住丁初一的手也更加用力地掐了下去。
嗚嗚,怎麼了?丁初一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讓翠環的指甲掐得齜牙咧嘴,發出無聲的哀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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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芋掀開馬車的竹簾子,瞧著壯壯在三匹馬之間飛來飛去。
唉,他們男人怎麼就愛玩這種嚇人的遊戲?初一駕車,三兒和趙大夫各騎一匹馬,他們將壯壯當作是一顆大球,從這邊拋到那邊,又從那邊擲回這兒,三個大男人爽朗大笑,小男人也哇哇大叫,笑得比誰都大聲。
她現在更不怕壯壯摔下來了,三兒將他訓練得很好,在他摔下來之前,他會先打個滾,頂多是擦傷罷了。
唉!壯壯愈來愈像三兒了,遲早有一天要認祖歸宗的……
「婆婆,你怎麼一直歎氣呢?」
同坐在馬車的朱瑤仙和翠環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歎氣了?」小芋抓緊臉上的黑巾子,掩了又掩,她還是沒換上花顏色的夏衫和巾子。「我老人家氣虛體弱,本來就不想出門的,今天讓你們拖出來看風景,有些累了,喘口氣,不是歎氣啦!」
「老人家?」朱瑤仙和翠環對望一眼。
「婆婆,你老人家身體還很硬朗。」朱瑤仙挨了過來,親膩地握住婆婆的手,嬌笑道:「再叫你生幾個壯壯都沒問題的。」
「郡主笑話我了。」小芋渾身一熱,得趕快再找個話題矇混過去,「對了,郡主,你怎麼不騎馬呢?大爺在外頭,你可以跟他聊天。」
「婆婆,你就別再撮合我們了,我早放棄他了。」
「這不成的!」小芋急道:「你瞧他現在心情這麼好,應該差不多快忘記他的未婚妻了,郡主你……」
朱瑤仙笑著搖頭,「婆婆,我來問你,你想田三兒娶我,是要他娶一個他心愛的姑娘,讓他一輩子平安歡喜;還是要他娶我的富貴,讓他當上駙馬,一路平步青雲做大官呢?」
小芋太明白三兒的性情了,總愛在樹上蕩來蕩去、無拘無束的三兒絕對不是當官的料,而且他老是不聽皇帝的話,總令她捏了一把冷汗。
「這……郡主也可以成為他心……心愛的……呃,再說,他這人一向真心真意,他不會為富貴功名娶你的。」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呵,婆婆好瞭解田三兒喔!」朱瑤仙還是搖頭,「可惜我不是他心愛的姑娘,就算我喜歡他,可他瞧著我,想著他的小芋頭,一輩子心裡都不舒坦、不歡喜,那我可不要。」
「時間久了,他就會忘了。」
「婆婆你忘得了你的相公嗎?」
「我……」小芋一時語塞。
「婆婆也是個有情人。」翠環一直靠著婆婆,將她當娘親撒嬌。「我知道婆婆一定很想你的相公,我好想見到你們一家團圓,那翠環又多一個爹出來了。」
「呃……」勸她最好不要認這個爹。
「婆婆呀,」朱瑤仙又笑咪咪地問道:「你跟著田三兒跑來應天府,如果你相公回家了,到處找不到你,說不定還以為你讓大老虎給吃了,傷心難過得活不下去,你不心疼嗎?」
「我……」心好亂,為什麼大家最近總喜歡拿她當話題呀?
「太好了,婆婆有情,你家相公也有情,正好田三兒向我叔叔遞出辭表,打算回山裡村種田,婆婆你們就一起回去吧。」
「什麼?!」小芋差點沒跳起來撞上馬車車頂,沙啞的聲音像是快炒豆子,「他真的遞了?郡主你怎麼不阻止他?」
「他想永遠跟他的小芋頭在一起,沒人阻止得了他。」
「他要帶『她』回去?」安葬?!
翠環開心又期待地道:「婆婆,我也會跟你們回去,繼續跟你學做更多的巧手活兒。」
朱瑤仙笑著拿指頭撇撇翠環的白嫩臉蛋,「呵,想嫁丁初一了是吧?大家都要相親相愛喔,以後我會到山裡村看你們的。」
翠環霎時羞紅了臉,也去撇朱瑤仙的臉,「郡主你趕快把自己嫁出去才是……啊--」
喀喇一聲,馬車陡地一個顛簸,車廂猛然傾斜,朱瑤仙反應快,趕緊伸手抓穩婆婆和翠環。
「怎麼了?」田三兒焦急的聲音立刻從外面傳來。
「車輪好像出問題了!」駕車的丁初一苦惱地道。
「婆婆,你沒事吧?」馬蹄聲靠近,田三兒焦急地揭開竹簾子探看。
「沒事。」代答的是朱瑤仙,「我可是把你的婆婆護得好好的。嘿,丁初一,你家的翠環也沒事。」
丁初一摸摸腦袋,笑呵呵地縮回頭,跳下馬車查看情況。
「謝謝郡主。」小芋受到小小驚嚇,舒了一口氣坐好身子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整理蒙面巾子。
朱瑤仙跳出歪了÷邊的馬車,看著美好的田野風光,還是要歎一口氣,「唉,在這種時候,有功夫的姑娘就沒人問候了。」
「若是郡主摔疼了,我這裡有藥膏。」趙磊微笑看她。
「想看我的病?你再等五十年吧!」朱瑤仙笑著將腳邊石頭踢得老遠。「咦?怎麼我的馬繫在你的馬後面?我本來叫田三兒牽的!」
翠環也自己爬下馬車,跟著丁初一和壯壯蹲在車輪邊胡亂瞧著。
「我扶你下來。」田三兒往車廂裡伸手。
「不了,我在裡頭休息就行了。」小芋很努力地撐在歪斜的車廂裡,不讓自己往三兒那邊溜下去。
「車軸裂了。」丁初一終於有了重大發現。
「婆婆你還是下來吧,這車不能坐了。」田三兒的手仍伸得筆直。
「這樣啊……」小芋只好怯怯地遞出右手。
那大掌用力一握,左臂再扶穩她的身子,幾乎是半抱半拉地將她給帶下馬車。
她差點要跌進他的懷裡了,一下地,也顧不得還站不穩,她就掙開他的手,扶著馬車閃到一邊去。
田三兒看了一眼這只彈得飛快的黑皮球,又抬頭看天色,「等不及找人來修車了,這車就先放在這兒,我們騎馬回去吧。」
四匹馬,七個人,三個女子只有朱瑤仙會騎馬,小芋當機立斷地喊道:「郡主,麻煩你送我老人家一程。」
朱瑤仙正在解開連結在趙磊馬匹上的韁繩,頭也不回地道:「婆婆,我騎馬比田三兒的箭還快,怕會顛散了你的老骨頭喔。」
「沒關係,我不怕。」
「婆婆,我載你。」田三兒又伸出了手。
「你?!」小芋嚇呆了,不自覺又往馬車後面躲著。
「不放心我的騎馬技術?」田三兒抬起一對濃眉,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雖然我二十歲從軍才開始學騎馬,可現在叫我騎馬射箭,還是在馬上翻觔斗、豎蜻蜓,都不是問題。」
她才不要他表演特技咧!「大爺可以載壯壯……」
壯壯早就不理娘親,跑到郡主大姐姐的馬腳下,仰起圓胖的小臉。
「嘻!郡主大姐姐,壯壯跟你回去。」
朱瑤仙已經跨上馬鞍,她望著地上的小人兒,綻開甜美的笑容道:「好啊,壯壯你自己上得了馬,大姐姐就讓你一起騎馬。」
「沒問題!」壯壯信心滿滿,小手立刻扯住馬鞍下的繫帶,胖腿一踢,蹬上馬身,再「嘿咻!」一聲,一個靈巧的翻身,就坐到了馬背上。
不過,畢竟是他第一次自己上馬,拿捏不清方位,加上後勁十足,一張小胖臉就這麼撞進了大姐姐的柔軟胸部。
「小鬼,方向錯了。」趙磊瞪了眼,策馬過來,伸手提起壯壯,將他兜轉半圈,朝向馬頭。
「呵呵!」壯壯坐好後,又轉過了臉,朝大姐姐傻笑。
「壯壯,抓穩了。」朱瑤仙很滿意地摸摸他的頭,隨即一扯韁繩,嬌叱一聲,「駕!」
趙磊立刻跟上,頓時馬蹄得得,煙塵滾滾,沿著江邊揚長而去,很快就跑得剩下兩個小黑點。
小芋看得目瞪口呆,一回頭,丁初一還在摸來摸去解開馬車。
「三兒哥,你跟婆婆先走,我好久沒套車了,一下子也拆不開。」
「那你跟翠環『慢慢』回來吧。」
「好的!」丁初一和翠環擠了擠眼,兩人笑著扯來扯去。
怎麼會這樣?小芋只能偷看一眼拉了馬、等在她身邊的三兒,又趕快低下頭看鑽出泥土的蚯蚓蠕蠕爬動。
「婆婆該不會想自己走回去吧?」
小芋咬著唇,那她可能會像這只蚯蚓一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爬回應天府。
田三兒不再讓她猶豫,他好不容易才拐她出門,當然也要拐她回去。
「哎呀!」
小芋還在看蚯蚓弓身走路,身子卻突然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攬在她腰上的健臂稍一使力,她便騰空地飛上了馬背。
她嚇得扯緊所有能抓得到的東西,更將自己往最柔軟的地方鑽去,好讓自己不小心摔下去時,還能有個墊背的。
「我在這裡,別怕。」沉穩的聲音就在她耳邊。
她又受到驚嚇,立刻放開手,直起身子,頭卻「咚」地一聲,撞上了堅硬的東西。
嗚,好疼!
「你撞到我的下巴了。」
「對……對不起……」
「疼嗎?」溫熱的手掌摸上她的頭巾,輕柔撫著。
「不,是大爺比較疼。」那手心摸得她全身發熱,任她怎麼擺姿勢都不對勁,只好學蝸牛把自己卷在衣服裡,但三兒的男人氣息還是滿滿地籠罩著她,逃都逃不掉。
「我不疼。」大手竟然按住她的頭頂,聲音很溫和,但動作卻是威脅性十足,「別再喊我大爺,叫我三兒。」
「不行的!」喊大爺就要扭她的頭嗎?「你別當我是娘啊!」
「我當你是壯壯的娘。」
「喔。」
總算他說了一句比較正常的話了,但她不知所措的雙手還是無處擺放,眼光一瞥,忙傾身向前,手指抓了抓,試圖去抓長長的馬鬃。
「你坐好,這才不會跌下去。」摸頭的手將她的雙手抓了回來,順便擱在她的腰肢上,再使力一帶,又將她的身子往他胸膛擠去。
「哎呀!」
「不要害怕,我會護著你。」
就是他護著她才怕呀!做什麼抱得這麼緊?這下子她整個人都窩進他的懷抱了,更因為側坐,她的臉頰無可避免地貼上了他的心口。
「我讓馬兒慢慢走著,你不用怕會摔下去,如果真的很怕,你盡可抓注我,抱住我也行。」
那溫厚的聲音好像貼著她的頭頂傳了下來,耳邊是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聲,而那健壯的臂膀圈著她、護著她,就像一直圍繞著山裡村的大山,屹立下搖,為她擋住所有的狂風暴雨……
不知什麼時候,馬匹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了,清風從兩人身邊輕拂而過,四野阡橫陌縱,青青稻苗搖曳生姿。
所有畏懼的心情一掃而空,她不再扭動身子,也不說話,就縮著雙手,靜靜地臥在他的懷裡。
田三兒也不再有動作,只是穩穩抱住她,又出了聲。
「記得無論何時何地,三兒都在你的身邊保護你,你不要怕。」
小芋心慌了,喉頭梗住,淚水欲流不流地蓄在眼眶裡。
她怕什麼?怕騎馬?還是怕三兒對她這麼好?或是怕以後會想念他今天的好,又讓她夜夜難以成眠?
她又哪敢奢求他保護她?她只當那是他和壯壯之間的玩笑話罷了,他日若他和其他女子成親了,她也只能退到黑暗的角落,讓他去保護他的妻子……
「沙子跑進眼睛了嗎?」
「沒……沒有。」她趕緊放下拭淚的巾子。
「眼睛擦亮一點喔,我讓你瞧個東西。」田三兒說著就拉開衣襟。
「哎呀!」怎麼露胸毛給她看了?她慌得就要轉頭,卻被他胸前一抹亮光給定住了目光。
這……好像是那條田字鐵片項鏈,可又好像不是。
近在眼前,她看得很清楚,昔日的舊紅細棉繩纏上了五彩絲線,一圈圈橫著、斜著纏繞著,重新將所有爛舊欲斷的舊繩扎得堅固艷麗;而那塊田字墜子也不一樣了,稍微變厚、變大,閃出淡柔的金色光芒。
田三兒悠悠地道:「我以前為小芋打了一條項鏈,她一直戴在身上,擦得很光亮,更難得的是隨她入了棺木兩年,仍然又亮又新。」
咦,好像有什麼事情怪怪的?小芋盯著鐵片,不確定地問道:「就是這條項鏈?」
「是的。」
「不是吧?以前是一塊薄鐵。」
「你怎知道是鐵片?看過?」
「沒有。」趕快閉嘴。
田三兒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原來的鐵片似乎被火燒過,邊角兒有一點點黑黑的,翹捲了,我請金子店的師傅溶了,再添上金和銅,也是自己親手打造,重新鑄上這塊新的墜子。」
「你又打鐵?」
「是啊,你瞧我的指頭。」田三兒孩子氣地張開十指,笑道:「又給敲得坑坑疤疤的,畢竟我不是做細活的料。」
她瞧著心疼,卻不敢去撫摸他被燙出水泡的指頭。
「我不疼。」像是主動回答出她心裡的擔憂,他的語氣更為開朗,「能把舊的翻成新的,重頭再來,這是好的開始。」
「舊的,不要了?」
「舊的沒有不要,瞧這棉繩就是舊的,可過去不好的,就像那燒黑一角的鐵片,這就將它溶了,再做一塊新的。」
沉默片刻,小芋只是低頭揪著手套。
「你認得這是什麼字嗎?」
「大爺的姓,田。」
「小芋總是把我的田字寫得方方正正的,就像這塊墜子,也像我娘墳前那塊刻得像是四個正方形的墓碑。」
「喔……」沉默是金,什麼都不要回應就對了。
「總有一天,我會再親手為我最心愛的女子戴上這條項鏈的。」
小芋一震,三兒果真忘了她了,他就要另娶了……
「你或許要問,難道我就不想小芋了嗎?我這就告訴你,想!」他的聲音有了激動,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使了力氣,「我還是很想她,想到心肝都要碎了,又想到她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就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到處亂走。」
「大爺……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會保重的,我一定要身體強壯,這才能保護我的妻兒。」
小芋的心好亂,三兒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的,一下子說想小芋、一下子又說有心愛的女子和妻兒,到底他在說誰呀?
她不會再想了,反正三兒已不再屬於她,再想只是折磨自己呀。
但他就敞著衣襟,那塊新打的田字墜子在她眼前晃呀晃,逐漸放大、變亮,滿滿地佔據了她的視線,很快就被一片水霧氤氳給模糊了。
是時候了吧?田三兒察覺懷中人兒的顫動,心也跟著緊揪成了一團。
拐彎抹角不是他的個性,他更無意試探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黑布袋的外頭有他在等著她,他要她自己走出來。
他低下了頭,輕輕將臉頰靠上她的肩頭,心中無限疼憐,低聲喊出最想念的名字,「小芋……」
「哇,那邊有荷花!」
小芋心臟怦怦劇跳,這應該又是三兒思念過度才糊塗亂喊的吧?可是……他怎能喊得如此柔情呀!
「那池塘的荷花好多顏色喔,一朵朵開得比海碗還大。」她不能再靠在三兒身上了,她怕她會狂哭出來,說著就想跳下馬背,「我去摘幾朵回去,荷葉也可以拿來蒸飯……」
身體被按住,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幫你採來。」
「可是……」她已經滑了一半身子下去了。
「坐好。」他將她拉起,再度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等等呀!」嗚,怎麼拋下她跑掉了?
「不要怕!」田三兒回頭,一雙濃眉大眼朝她直笑,兩個酒窩咧得又深又亮,大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馬兒也很溫馴,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輕甩著尾巴趕蒼蠅,她不必害怕摔下。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會那麼害怕三兒離開她?
熱淚滾滾落下,那個采荷的高大身影也如剪影般地貼在她心底。
才慌慌張張拿巾子擦掉淚珠,眼前就遞來一支嫩白帶紅的荷花。
「給你。」
她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楞楞地看著三兒將採來的荷花、荷葉濕淋淋地胡亂塞進了後面的鞍袋裡。
馬匹又慢慢走了起來,身後的男人往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氣。
「好香!」
「這荷花挺香的。」她故意將荷花舉得高高的。
「山裡村也有荷花,我常常和小芋坐在溪邊看荷花。奇怪吧?荷花都是長在池塘,山裡村的倒是長在溪裡。」
小芋抓著荷花梗,默默凝視花辦間的水珠。
「等到荷花開得差不多了,小芋會趁乾枯之前採下,拿回去給她娘煮湯。對了,我常常去她家玩,吃的都是花大娘燒的飯菜,我到現在才發現,以前我竟然沒嘗過小芋做的飯菜!」
幸好沒嘗過,小芋低垂的頭幾乎要碰上荷花了。
「不過,她常常做芋頭糕給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你有空的話,做來給我嘗嘗吧。」
「唔。」她一定沒空的。
「我唱一支家鄉的曲子給你聽,好嗎?」
「喔。」
「荷花開,荷葉兒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這頭找,妹在那頭藏,妹兒無影蹤,哥兒費思量,水上鴛鴦兒兩隻,水底金魚兒做對,妹妹怎忍哥哥不成雙?荷葉兒重重,藕斷絲不斷,還請妹妹快出來,攜手與哥地久又天長。」
熟悉的家鄉小曲迴盪在耳畔,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歡笑。
那是她和三兒手拉手,光著腳踢溪水,在那個不知烽火為何物的年紀裡,他們天真無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鬧著跟她親嘴……
往事如夢,淚珠兒一顆顆掉進了荷花瓣裡,晶瑩剔透,匯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淚的她,也映出身後一對深深凝視的眼眸。
「大爺,別唱了,我好累。」
「好,你累了,就睡一覺吧。」他擁住她的肩頭,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放心睡,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沒注意到他已然哽咽變調的歌聲,也沒察覺那幾乎揉進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沒有力氣藏起自己了。
閉上眼睛,抓著荷花,她窩進了他的懷裡,聽著他的心跳,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兒慢悠悠走著,人兒也沉沉睡去,大江東去,帶走世間憂愁。
他低下頭,隔著遮臉巾子,輕輕地吻上她的額角,而擁抱著她纖細身子的雙手,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再也不願意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