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掛了這個鞦韆在這兒?
院子裡的大樹粗壯高聳,兩條混著彩線的粗繩捆繞在橫生的枝幹上,垂下來紮住一塊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風裡輕輕晃蕩著。
小芋走了過去,搖了搖粗繩兩下,縮回手,又東張西望了片刻。
午後大家都去休息了,壯壯也跑去三兒房裡玩,她老叫他別去打擾三兒,他就是不聽,還說他只是去那兒爬梁木、玩大弓。
唉,這就是兒子親近爹爹的天性嗎?
她恍惚地坐到鞦韆上,自然而然握住兩邊粗繩,讓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兒的傷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三兒會笑、會說話,還常常和初一、趙大夫飲酒聊天,完完全全變回了山裡村時爽朗三兒。
三兒不再想「小芋」了嗎?他甚至不上墳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覺得好落寞……
「哎呀!」
背後突然按來一雙手,輕輕將她往前推去。
蕩起來了!風在身旁流動,頭上的綠葉觸手可及,一向笨重難行的身子也輕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鞦韆蕩回去,那雙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將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連叫了兩聲。
第一聲是突如其來嚇到的驚叫,第二聲驚叫是那竟然是三兒的手--那麼大、那麼溫熱--她不會認錯的。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躲在後面嚇她。可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現在只是一個「年邁」的、不堪驚嚇的「老婆婆」啊!
「別……別推了,救命啊……」
「娘!」壯壯出現在眼前,一雙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縱身一跳,小手抓住鞦韆繩索,小人兒就飛了上來。
「壯壯?啊……」
那繩索被壯壯一扯,鞦韆歪了個邊,在半空中猛打轉,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放手去抱壯壯,免得摔壞了壯壯。
「婆婆,抓穩。」
後頭的沉穩聲音好似一道命令,讓她鬆開的拳頭又握了回去,然後一雙小手掌迭了過來。
「娘,別怕啦,壯壯帶你一起蕩鞦韆。」
「咦?」
壯壯面對她,穩穩地站在鞦韆上,兩隻小胖腿撐在她身側箍住她,讓她不至於掉下去,而那溫熱的小手掌竟也能包覆住她的手背。
這在在的一切都給了她最安心的感覺。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可愛笑臉,不由得心熱,眼也熱了。
這孩子啊,他已經長大到可以保護娘親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頭,將臉偎在壯壯的小肚子上,風在耳邊呼呼吹動,但她不再害怕,彷彿蕩得愈高,她那塵封已久的心也就飛得愈高,一旦見到了上面的陽光,她又可以恢復年輕姑娘的嬌俏活潑和……美麗……
「嘿咻!」壯壯雙腿使力,喊了一聲。
同時後面又推來一雙大掌,再將他們母子倆送去遨遊藍天白雲。
她不再吃驚了,而是沉浸在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悅裡,前面是壯壯、後面是三兒,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嗎?
午後日頭刺眼奪目,她期待著鞦韆飛上樹梢,讓刻意禁錮的自己飛出那道看不見的圍牆;也期待著鞦韆緩下速度,那麼三兒的大掌又會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會烙在她身上,她一定捨不得洗這件衣服的……
樹影下,涼風中,紮了彩繩的鞦韆像是年輕姑娘的幻夢,她偷偷將淚水擦在壯壯的衣服上,又仰起臉讓風吹乾濕潤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壯壯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兒哥的,兩個大人卻像啞巴似地,一個蕩、一個推,默默地玩著無聲的遊戲。
田三兒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蕩到他面前時,他又將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過粗心、太過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這個神秘難解的婆婆?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間的熟悉感立刻由指頭傳到心坎深處,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軟的身軀早不知在夢中擁抱過幾百回,他太清楚觸摸她身體的感覺了。
他手掌貼在她的背部,跟著往前跑了兩步,硬是忍住滿腔的難捨和激動,這才推她出去。
鞦韆蕩呀、飛呀,由高而低、由快變緩,壯壯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親的大腿上,讓鞦韆自個兒搖呀搖,慢慢地停了下來。
涼爽的午後微風帶來淡淡的香氣,鞦韆回到了田三兒的面前。
「婆婆,好玩嗎?」
「喔……」
小芋不敢回頭,壯壯下了地後,她趕忙站起來,也許是離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穩的腳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你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後一步,低下了頭,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發現院子邊來了客人。
「啊?郡主來了。」她加快腳步,一跛一跛地跑開。「我去準備茶水、點心,大爺、郡主你們慢慢聊。」
「婆婆你不要忙呀!」朱瑤仙因為站得遠些,小跑過去道:「怎麼我來了,你就要跑?我想跟你聊,才不跟那塊種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們……呃,你們要培……養感情……」
那粗嘎的聲音不只是鐵鏟炒石頭,而且還給老醋溶得支離破碎。
「郡主大姐姐!」壯壯扯著朱瑤仙的裙擺,一雙大眼閃閃發光。「娘說,郡主和三兒哥是一對,要多說話,早點成親。」
「是嗎?」出聲的是田三兒,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覺得不是耶!」壯壯仰起頭,左邊看看郡主大姐姐,右邊看看三兒哥,他們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壯壯好喜歡娘,每回見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們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兒哥不喜歡郡主大姐姐,不喜歡,又怎能像壯壯跟娘一起睡覺呢?」
「壯壯真是旁觀者清呀。」朱瑤仙望向田三兒,難得出現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歡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歡你!」裙擺又被扯了扯。
「壯壯,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帶你練劍喔!」朱瑤仙樂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壯壯的小身子,這小子比田三兒有趣太多了。
「壯壯,別讓娘忙,你去幫大姐姐拿壺茶吧。」田三兒出聲道。
「是!」娃娃兵得令,飛也似地跑走了。
朱瑤仙走到鞦韆旁,低垂眼眸,撫摸那摻著各色彩繩的鞦韆繩索。
「這是你扎的?」
「是。」
「為了婆婆?」
「嗯。」
「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樹上蕩,見小芋一個人在地上挺孤單的,就說要幫她扎個鞦韆,讓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蕩。」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很久了,田三兒這才轉回視線。
「你們有十六年的回憶,我是敗給你的小芋了。」
「錯,是二十三年。」
朱瑤仙放開鞦韆,神情倒是轉為明亮,笑靨也更加開朗了。
「我就是喜歡你癡情又頑固的直性子,不過,也只是喜歡你這種個性罷了。」
「你終於懂了。」田三兒笑道。
「懂了。」朱瑤仙眨了眨眼睛,亮麗的笑容有如夏日艷陽。「看到你為你的小芋痛哭,我才明白的。我反過來問自己,如果田三兒不在身邊,我會不會很想他,結果竟然是不會耶!不過,萬一你發生什麼事,像之前被阿棣射傷了,我還是會掉兩滴眼淚的。」
「謝謝郡主關心,你送來的人參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著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歡你,好想嫁給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聖旨壓你,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我以後也不會幸福。」
田三兒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著她,臉上有了釋懷的笑意。
「唉!」朱瑤仙還是要歎一口氣,「聽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麼高興?」
「不是的,我高興的是你長大了。」
「你就一直當我是妹妹?」
「是的,也許我該幫你留意婚事了。」
「謝謝!」朱瑤仙敬謝不敏,趕忙搖手道:「你認識的還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輕的,沒你好看又癡情;年紀稍大的,一個個只管飛黃騰達,學著當奴才,當年的英雄豪傑都不見了,我還不如自個兒去外面找吧。」
「趙磊?」
「我走了。」朱瑤仙好像沒聽到田三兒說的人名,拔腿就走。「我去屋子等壯壯……對了。」她又轉過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兒,我認識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剛剛見你和婆婆打鞦韆,笑得很開心呢!」
田三兒望向空蕩蕩的鞦韆,臉上又浮起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我笑了?」
「現在又笑了呀!」朱瑤仙晃晃腦袋,真是的,才說要放棄他,他又笑得那麼好看給她看。嗚!
還有誰能讓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從剛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兒,婆婆果然就是……」
「嗯。」
敗了,真是徹底大敗了,他的小芋那麼溫柔體貼、能幹細心,原來田三兒喜歡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樣啊,這教她學上三百年也學不來呀!
可是,畫像中美麗嬌俏的小芋怎會變成了一個醜婆婆呢?
朱瑤仙不禁再度為婆婆難過,為什麼呢?
同樣的問題,也如漩渦般地在田三兒心底打轉,轉來轉去,卻是愈陷愈深,再也轉不出一個答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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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三兒又笑不出來了。
「田將軍,聽說你在找失去連絡的家鄉親友,下官曾發動人馬四處探尋,唉,卻是聽說當年強盜殺人放火,倖存的村人寥寥可數啊!」
地方巡撫趁著轉調職務、上京述職之便,找上田三兒套交情。
「現在人找到了。」田三兒懶得搭理他,最重要的人已經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撫大人卻來重提傷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來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山裡村,見到田將軍為冤死村人蓋祠立碑,知道田將軍如此重情重義,不由得好生感動。」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田將軍客氣了,你那碑文我仔細讀了,唉,果真是文詞感人、字字血淚、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叫蒼天也為之動容啊!下官萬萬沒想到,田將軍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驚人呀!」
「那是我請朋友寫的。」
「呃……」巡撫還是扯著一張笑臉,雖說文官和武官向來不熟,可田三兒是徐達手下的重要副將,好歹攀上這一線關係,以後還是有幫助的。
「田將軍,下官在任內期間,正逢改朝換代之際,為了精確記載時代的變動,讓後世子孫知前朝之腐敗,進而知我天朝之聖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級衙門,務必要詳實搜集這幾年發生的大小事情,這一找,竟然找到了丟了好幾年的地方縣志。」
「喔?」田三兒心頭一凝,「裡頭寫了什麼?」
「真是淒慘啊!」巡撫咳聲歎氣,一副弔喪的哀戚面容,再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紙,打開道:「下官抄下來了,這就念給田將軍聽。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賊至山裡村,掠奪財貨,劫糧放火,若有不從,動輒殺戳……」
「等等,你能不能說白一點?」
「好的好的。」原來是一個不識文書的上將軍,但開國功臣最大,巡撫不敢輕視,依然悲壯萬分地說出縣志裡的記述。
「大概是二十幾個強盜來了,亂搶一通,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殺了還不夠,又放火燒人家的房子,見到年輕姑娘更不放過……」
「什麼?」田三兒震驚不已,一躍而起。
「嚇!」巡撫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嚇了一大跳,趕緊將身子緊貼椅背,還以為大將軍要來打人了。
「你說,那些強盜做了什麼事?」田三兒焦急地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巡撫趕緊瞧了一眼抄錄的縣志,直接念道:「見女美色,群而……田將軍,嗚,這麼慘的事,我念不出來啊!」
這次他聽懂了!
他震駭地立定原地,拳頭握緊,再握緊,已經無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節也喀喀作響,他還是繼續往掌心裡攬緊,只想將滿腔憤慨發洩出來,更想將那群強盜抓來射出幾萬個窟窿,再將他們捏個粉碎丟下十八層地獄,教這些惡人一個個不得好死!
原來,山裡村的慘事遠非他所能想像,那些該死的強盜對小芋做了什麼事?他想像得到,卻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渾身發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見到小芋的「屍體」更令他痛心,也終於明白小芋不肯認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張燒燬的容顏,還有……
在那個動亂的夜晚裡,小芋遭遇了怎樣恐怖的魔爪?這些年來,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要他去救她,以至於喊到沙啞失聲?
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絞,想要大聲號哭,更想狂叫詛天咒地,但卻是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
就像小芋,任她怎麼喊叫也沒用,只能承受命運無情的摧殘……
小芋啊!他紅了眼眶,用力將雙拳捶向桌面,登時喀啦一聲,木桌應聲破裂。
巡撫見田將軍好像出了神,又好像發了瘋,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讓田將軍心情不好,於是他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免得那雙大拳頭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呃,田將軍,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頭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兒沒留意客人的離去,只是握緊了拳頭,痛心的男兒淚再也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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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邊,雙手不知往該哪裡擺。
今兒廚房裡多了一個人,雖然他不擋路、也不妨礙她燒菜,但他人那麼高大,好像是一團忘了下鍋的大面疙瘩,擱著礙眼。
「婆婆,你今天燒的酸菜豬肚湯很香呢!」
「快好了。」嗚,她低頭低得好累,豬肚還是他幫她洗的,怎麼他今天就這麼閒?「請大爺到廳裡去,待會兒我再為你端去。」
「這湯還要燜個半刻鐘吧?我就在這兒等,然後再幫婆婆上菜。」田三兒笑意盎然,敲敲擠在他身邊的小人兒,「壯壯,碗筷讓你拿,不會摔破吧?」
「不會!」壯壯聲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後你就和壯壯一起過來吃飯,還有初一和翠環,人多比較熱鬧。」
「不、不!」小芋驚慌地搖頭,「不成的,我只是個鄉下老太婆……」
「婆婆,壯壯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你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讓自己的娘親躲在廚房吃飯的道理,這怎樣也說不過去啊!」
「我……我自個兒盛了飯,到房裡吃就行了。」
「娘!」壯壯扯扯她的裙擺,仰起小胖臉,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個人吃飯挺悶的。」
「可是……」小芋不自覺地摸上蒙臉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無人時,這才向著角落拿下巾子,一邊提心吊膽地捏住巾子,一邊火速地吃飯、喝水;不然就躲進房間,上了鎖、關了窗,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頓飯。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總不能讓壯壯陪老娘躲一輩子吧?
「這樣吧,壯壯,你去跟大爺他們吃飯……」
「哇,終於趕回來吃飯了!」丁初一抱著好幾匹布踏了進來。
為什麼大家總愛把廚房當作是大廳呢?小芋想當作一切都不干她的事,但隨後進來的翠環已經來到她身邊,開心地扯著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莊,幫你買了好多匹布呢!」
「幫我?」
「初一也有買我的啦。」翠環微紅了臉,又使個眼色要丁初一過來。「瞧!這花色多好看呀,這絳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紅的當上衣,婆婆,你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會教你的。」摸上了那光滑細緻的布面,小芋也不禁愛不釋手,摸著摸著,突然發現自己不再細緻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縮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環,這塊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紅,好像水裡的荷花,做成衣裳讓你穿上,一定襯得你的臉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麼來笑話我了?這布料是給你的。」
「我?!」打破砂鍋的碎裂聲音也不過如此吧。
「大哥說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著熱,要我幫你挑幾塊輕軟透氣的布料,讓婆婆換新裝呢。」翠環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兒一聲大哥。
丁初一趕忙展示其它布料,笑逐顏開地道:「婆婆,我說翠環挑的顏色太艷了,她就不信,我專為你挑這天藍的、粉綠的、月白的、鵝黃的,你瞧,是不是既涼快又能顯出你老人家的莊重?」
小芋差點沒暈倒,這也是鮮艷到讓她抬不起頭來的顏色呀!
「婆婆。」田三兒走過來,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滿意的笑容。「我想『年輕人』眼光好,就請他們幫你挑幾匹布,你還喜歡嗎?」
「這顏色……」她是喜歡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嗎?」田三兒注視著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圖找到那對總是不願意抬起來的雙眸。「我記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紅襖子,還有兩三件湖綠的、淺青的,你怎麼都不穿?」
「真的不適合,我……我……我年紀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紀是很大了。」田三兒話家常似地,語氣沒有什麼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紀比我娘大,壯壯怎麼喊我娘一聲奶奶呢?應該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動,為什麼不行呢?」
「那個……那個……」父子變兄弟已經會讓她天打雷劈了,再讓親奶奶變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較快。
「小孩子見到年紀大的婆婆,喊一聲奶奶也不奇怪。」翠環什麼也不知道,笑著摸摸壯壯的頭,無意間幫小芋解了圍。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趕快點頭稱是。
「是這樣啊。」田三兒也恍然大悟地點頭,但馬上又歪了頭,好像又不明白了,繼續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姊妹一樣,不對,我娘是壯壯的奶奶,婆婆卻是壯壯的娘,這麼一來,婆婆豈不是我娘的媳……」
「哇!這布上頭還有金魚耶!」粗嘎拔高又刻意顯得歡欣無比的聲音打斷了田三兒的話,然後一雙粗手趕忙戴上手套,亂七八糟地撥弄著丁初一抱著的一大捆布匹。
「是呀。」翠環開心地湊過去指指點點,「布莊說這是印染的,如果會剪裁的話,正好讓魚兒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來晃呀晃,很好看的。」
「這可需要一點技巧了。翠環,明兒有空,我先幫你量身,再來想想該怎麼剪裁。」
「不行啦,婆婆,這是給你的布,初一買給我的是這兩匹。」
丁初一也幫腔道:「婆婆,你可別枉費我們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兒擠擠眼,因為他已經猜到三兒哥正在收網,打算捕一條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魚。
可上回受傷,故意生病,卻釣不到半條魚;難道現在又想賄賂婆婆釣出小芋姐姐嗎?
不管了,雖然不知道三兒哥在想什麼,但需要他幫忙的話,他可是二話不說,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極為喜歡珍惜,卻又縮回了手。
「不行的,這布不適合我。」那雙手縮到了袖子裡。
「婆婆,這是我的孝心。」田三兒始終注視著她,抑下了將布匹塞到她懷裡的衝動,語氣溫和地道:「你這黑衣裳容易吸熱,曬了日頭也悶,你成天在廚房為我忙著,我很歡喜,不忍你辛苦流汗,所以就請翠環去挑這幾匹夏布給你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醜,還是穿這身衣服適合我。」
「誰說人老了、丑了,就得穿得黑烏烏的,把自己圈在黑暗裡?」
小芋心頭一震,三兒的話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標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顆叫小芋的心,卻是藏在黑暗裡,不敢見人,不願再回到世間;此刻活著的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醜婆婆罷了。
是嗎?小芋真的願意一輩子圈在黑暗裡嗎?黑暗的日子並不好過,心底深處,難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籠,飛向高高的青天,放膽讓清風吹過臉蛋,然後再一次讓三兒喜歡、疼愛嗎?
她猛然搖頭,扯著粗嗓音,盡量若無其事地道:「哎,你們也知道,我這臉不能見人的,醜人穿新衣,呵……哈,你們會笑我的……」
「誰會笑你?」田三兒安靜地留意她的舉動,沉聲道:「婆婆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也不是你所願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願意,可事情就是發生了……
田三兒目光炯炯,聲音宏亮而堅定,「既然老天無情,不長眼睛、不講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讓老天欺負到底?-愈是要將你打進土裡,不讓你見到天日,你就偏偏不讓-稱心如意!丑又怎樣?老又怎樣?你照樣可以活得光明正大!」
頂著一張醜臉,光明正大去見三兒嗎?不,她做不到!
「再說,誰要敢笑你,我田三兒就先去宰了誰!」
這句話氣勢如虹,彷彿有著立下誓約的重要份量,她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視而來,好像要將她的心給燒穿看透似。
怎麼回事?三兒今天竟然「教訓」起婆婆來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顏色的衣服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對!誰敢欺負娘,壯壯也去宰了誰!」
壯壯本來晾在一旁,實在對那幾匹布沒興趣,於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著心愛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挾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膩膩的,但他耳朵可沒閒著,一聽到該他出面保護娘的時候,他也拿著筷子指天畫地,大聲地宣佈他的使命。
田三兒笑出一對深深的大酒窩,走過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張小嘴巴。
「壯壯,大丈夫一諾千金!」他舉起右掌。
「生死無悔!」壯壯也擊出右掌,啪!迎向那隻大掌。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一起保護你娘,一生一世,不違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衛笑呵呵的。
小芋心頭一熱,本來就蠢蠢欲動的淚水一下子衝上了眼眶。
壯壯跟著他爹學很多事情,如今已經是個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迭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徵著男人之間的承諾,發誓要一生一世保護她啊……
嗚,有沒有聽錯?一生一世保護她這個醜老太婆?
「太好了!」翠環握住婆婆的雙手,神情孺慕,含淚笑道:「婆婆,翠環知道你心腸好,怕我們見了你的臉害怕,所以成日蒙著頭臉。可我們都像一家人了,天氣這麼熱,你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長什麼樣子也是自己的娘。壯壯,你說是吧?」
「是!」壯壯用力點頭,大眼睛裡還是有一點疑惑,「壯壯的娘就是這張臉,為什麼有人會怕呢?」
小芋急道:「壯壯,娘丑啊,會嚇到人的!」
「三兒哥說,娘不醜,娘是不小心被燒壞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會吃人……」
「哼--」田三兒瞪了丁初一一眼。
壯壯的小臉神采飛揚,稚氣的嗓音繼續說道:「三兒哥又說,丑,就是心眼兒壞,看到的東西就不好看了,對了,就像皇宮的壞小哥哥一樣。所以三兒哥告訴壯壯,有人麻子臉、有人鬥雞眼,可只要不做壞事,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臉蛋長啥樣子,管他的呢!」
「哇,壯壯好會說話!」翠環開心地拍拍手,又轉頭看著婆婆,「婆婆,壯壯長大了。」
「嗯。」小芋心中百般欣慰,可今天大家一直繞著她說話,她已經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實在不能再談下去了。
「壯壯,你快下來,大家都餓了吧,該開飯了。」
「嘿咻!」壯壯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親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你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飯嘛。」
「呃,不成的……」
「壯壯,不急。」田三兒跟壯壯說話,看的卻是婆婆。「等你娘哪天想拿下來,自然就會拿下來,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了。」
會有那一天嗎?小芋黯然垂首,掀開燜得爛熟的豬肚湯瞧著。
「三兒哥是愈來愈有學問了。」丁初一搔搔腦袋,困惑地道:「他講的話我都聽不懂。」
翠環笑著推推他,「是你沒學問。去!把這幾匹布放好,我來幫婆婆上菜。」
「我擺碗筷。」壯壯十分勤快,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櫥櫃邊,將裡頭的乾淨碗筷一一拿出來。
「壯壯,別忘了你的碗。」田三兒拿來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輕輕撫摸匙柄,「你知道嗎?這是我爹親手做的。」
「真的呀?」壯壯小嘴張得大大的,因為三兒哥那麼厲害,三兒哥的爹一定更厲害了。
「這張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經傳了三代了。」
「三代?」壯壯聽不懂,但他很著急,「三兒哥的爹在哪裡?」
「我爹跟我娘一樣,都到天上去當大神仙了。」田三兒疼寵地揉揉壯壯的頭髮,微笑道:「三兒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該叫爺爺。」
「爺爺?」壯壯雙眼發亮,興奮地道:「壯壯也有一個爺爺……」
「哎呀,好燙!」那邊傳來油炸鍋巴也似的粗嘎叫聲。
「娘!」壯壯立刻跳下板凳,跑了過去。
「婆婆,哪邊燙手了?讓我瞧瞧!」翠環也急忙問道。
田三兒站立不動,只是屏氣凝神瞧著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裡,重重裹住一顆受傷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會立刻出來。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靜了,因為只要這只粽子還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掀開那一層又一層刻意掩蓋的黑巾子,讓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