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元年,浙江紹興。
春暖花開,微風吹拂,綠油油的稻苗搖曳生姿,灌溉河渠交錯其間,水流清澈,倒映雲影天光,一隻蜻蜓點過明鏡也似的水面,漣漪晃漾,將天地花草的顏色揉和成一片春光。
陳萬利坐在竹椅涼轎上,一路欣賞美麗風景,不覺詩興大發,吟哦著:「春天好,春天真是好,蝴蝶飛,青蛙跳,田里牛兒哞哞叫,天上雲朵慢慢飄……阿發,你說我這首詩作的好不好?」
跟在涼轎後邊的陳府管家陳發跑了過來,抹抹汗,笑道:「老爺作的真好,把所看到的景色都寫到詩裡來了,小的眼睛只會看,不像老爺一肚子詩書。」
「唉!若不是我自幼失學,我肚子的詩書不只如此啊!說不定早就考上狀元,在這把年紀當上兩江總督了。」
面對老爺的平生憾事,陳發鼓起如簧之舌,陪笑道:「老爺,如今您富甲一方,兩江總督還要跟您攀交情呢。至於考狀元,就看少爺們了。」
「那幾個不成材的傢伙!」陳萬利笑瞇瞇地罵著。「叫他們背首唐詩,沒一個背得齊全,要他們撥算盤談生意,倒一個個精得像猴兒一樣。」
「少爺們可成材了,老爺家大業大,少爺們全給您扛下來了。」
陳萬利捋著鬍子,很滿意地點點頭。他是紹興城的大富翁,一生行善無數,更是人人尊敬的大善人,一妻一妾為他生下七個兒子,家族人丁興旺,生意財源滾滾,該有的都有了,他又有什麼遺憾?!
心情一好,他忍不住就地取材,又要吟詩了。
「春天好,遊人多如毛,花嬌嬌,山高高,墳頭一個也不少,墓碑邊上都是草,棺材破土露個角,屍骨無存真苦惱……」
兩名轎夫馱著涼轎,賣力趕路,只想快快過了這個佈滿墳塋的小山頭,他們不怕鬼,倒是怕死了老爺的奇詩異文。
陳發保持微笑,仍是一副對老爺詩文的讚賞表情。他跟了老爺二十年,早已經修練出充耳不聞的最高境界了。
「真苦惱呀真苦惱……」陳萬利還在推敲詩句。
「嗚哇!阿爹啊!」
一陣淒厲哭聲傳來,哀痛欲絕,令陳萬利不由得心頭一緊。
望向山坡,幾個男人圍著一個新挖墳坑,旁邊跪著一個小身影,又是磕頭,又是以手捶胸,狀似極其哀傷,聲嘶力竭地哭道:
「阿爹啊!你怎能棄孩兒而去呀?想你含辛茹苦,撫養孩兒長大,孩兒還沒報答親恩,你已駕鶴西歸,榮歸西方極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教孩兒怎堪承受啊!嗚嗚,阿爹啊!你一路好走,孩兒給你燒錢了。」
這個小男娃兒不過是四、五歲的年紀,竟然哭的頭頭是道,句句清晰,令人為之鼻酸,陳萬利動了惻隱之心,吩咐停轎,想看看是否幫得上忙。
才走上小步道,那小男娃又淒淒愴愴、抑揚頓挫地唱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啊!嗚哇,阿爹啊,嗚呼痛哉,魂兮歸來,嗚呼哀哉,伏唯尚饗——」
一個「饗」字拖得長長的,小男娃爬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再抬起小臉,攤出小小的手掌。
一個男人掏了幾枚銅錢,小男娃握住銅板,點個頭,一溜煙跑掉了。
「這……這……」陳萬利看得目瞪口呆,小男娃不是死了爹嗎?
「老爺,這是哭墳的小孩。」陳發恍然大悟。「如果喪家有需要,會找個人來哭爹喊娘的,可小的從來沒見過小孩也會哭墓。」
「原來如此。」陳萬利才被哭得心酸無比,忙抹去眼角一顆多餘的淚珠。「小小年紀,如此唱作俱佳,也難為他賺這個辛苦錢了。」
「老爺,我們走吧。」陳發扯著老爺,這墳頭陰風慘慘的,實在令人發毛。
正打算離去,又聽到東邊山頭爆出一聲啼哭。
「爺爺啊!」
「又是你這個小娃娃?」一個男人咆哮道:「我們來撿骨,你也跑來哭?小鬼,你看清楚墓碑,『先妣』兩個字認不認得?」
「嗚嗚,奶奶啊!我不識字啊!」
「拜託你,別哭了,我來撿一次骨,就聽你哭一次,今天主人家不請你哭,你就別鬧了。」撿骨師父拿著一雙長筷子,凶神惡煞地揮舞著。
「嗚哇,奶奶,我好想你呀!」小男娃不為所動,仍是抱住墓碑,哭的驚天動地。「你仙逝多年,得道成仙,孫兒早晚一炷香,祈求你保佑子孫富貴平安,文武雙全,考試中狀元,買賣賺大錢,福壽年年,子孫連綿……」
「好了。」來撿骨的主人家哭笑不得,從口袋拿出一枚小錢。「橫豎你就是要錢,去去,別在這兒耽擱撿骨時辰了。」
小男娃抽抽噎噎拿過銅錢,擦掉涕淚,又是點個頭跑掉了。
陳萬利十分好奇,跟在小男娃身後,看他是否又要跑去哭墳。
不過,整座山頭再無其他喪家,小男娃東張西望,似乎也在尋覓「生意來源」,他看了一會兒,踢踢腳下的青草,這才從小徑的另一邊下山。
他個頭雖小,腳步倒是很快,啪啦啪啦踩著光腳丫子,一下子溜下小山頭。
「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回來了。」幾個頑童在河岸邊玩水,全部跑了過來,圍在小男娃身邊又唱又跳。
「我不是野孩子!」小男娃站定腳步,大大的黑眼直視那群頑童,聲音清脆而堅定。
「唷,哭墓娃娃生氣了。你哭啊,你哭給我們看,哭了給你錢。」
「才不哭給你們看。」
「嗚哇!」一個小頑童嗚呼一聲,裝腔作勢模仿起來。「阿娘呀,我是野孩子,我要吃糖,你快快從棺材爬出來給錢啊……」
噗!一團爛泥巴打上他的臉。
「娘啊!哇……」小頑童放聲大哭,噗一聲,嘴巴又吃上一丸泥巴。
「你敢打人?」其他頑童們不甘示弱,全部衝了上去。
「你們是壞孩子,我不怕你們!」小男娃順手丟出兩團泥巴,小身子也跟著撞上一個大頑童的肚子。
他以一敵五,個頭比其他頑童都小,手腳卻是極其靈活,又踢又打,還不忘抓一把帶泥的青草,趁隙塞到大頑童的嘴裡。
「哇哇!」大頑童氣得哇哇大叫,抹了嘴,幾個人團團包圍,七手八腳,終於抓住這個泥鰍般的小男娃。
「哭墓娃娃,我也叫你吃泥巴!」
「哼!」小男娃的臉蛋被壓在地上,一臉倔強。
「你求饒喊聲爺爺,我就放了你。」
「不喊!」
「乖孫子,要聽話……」
「你才是烏龜孫子。」
隨著這句話,小男娃抬腳踢去,正中頑童之一的褲襠,痛得他鬆開了手;小男娃立刻掙開,反手一拉,扯住大頑童的腦後辮子,大頑童重心不穩,一跤仰面跌倒,小男娃順勢翻身,騎到大頑童的肚子上。
「說,我要改過自新,下次不敢欺負小敖兒了。」
「呸!」大頑童撐著地想起身。
小男娃屁股用力一蹬,小手掌再度扯緊那條豬尾巴辮子,小臉充滿威嚴地道:「再不說,我會坐破你的肚子,扯掉你的頭皮。」
「嗚嗚,好痛,肚子破了啦……」
「說!」
「嗚,下次不敢了,我要改過自新,不欺負小敖兒……」
「你們也要說。」小男娃大眼掃過其他頑童。
四個頑童看到老大被抓,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結結巴巴地說著:「不……不敢了……」
「我去告訴你們爹娘,說你們跑來找我玩。」
跟又臭又髒的哭墓娃娃玩?要是讓爹娘知道了,不被抽籐條才怪呢!
幾個頑童驚恐地搖搖頭,慌忙道:「下次不敢了,不欺負小敖兒了。」
話還沒說完,一個個腳底抹油,棄老大於不顧,爭先恐後溜走。
「嗚嗚,別跑這麼快呀。」大頑童感覺肚皮一輕,趕忙爬了起來,也踉踉蹌蹌跑開。
小男娃拍拍手上的泥巴,小臉蛋終於有了童稚的笑容。
他拿出口袋中的銅板,放在手掌上一一數著,慢慢走回小山山腳,坐在幾片破木板上頭,又是滿心歡喜地把銅板數過來數過去。
「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他抬起頭,兩個大伯伯站在他前面,雖然他們笑瞇瞇的,像是廟裡的彌勒佛,不像會搶錢的壞蛋,但他還是趕忙把銅板揣回口袋。
「爹娘在那裡。」常常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都懶得回答了。
陳萬利隨著手指方向看去,十尺遠的地方,是兩個壓著石塊的小土丘。
「他們死了?!」陳萬利一歎。「你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沒有。」
「你一個人住哪兒?」
「住這兒。」小男娃指著屁股下面的破木板。
「這怎麼住呀?」陳發忍不住插嘴了。
小男娃跳了起來,抱起幾片破木板,原來下面還壓了一條污穢破敗的小被,只見他東湊一塊,西拼一塊,很快搭起一間小小的木板房。
「這……這是棺材板呀!」陳發差點口吐白沫,倒退了好幾步。
小男娃鑽進了他的克難小屋,拉起小被躺了下來,才不管外面兩個怪伯伯。
陳萬利探頭探腦地問:「這房子有趣,可颳風下雨就不妙了。」
「下雨去躲土地廟。」
陳萬利蹲在小屋前,瞧這孩子衣衫襤褸,滿身塵泥,前額頭髮不剃,亂蓬蓬地像堆雜草,草繩也似的小辮子甩在身邊,髒污的程度,活脫剛從爛泥堆撈起來的模樣。
唯獨孩子的兩隻大眼,像是天上的燦爛星星,漆黑眼眸有著同齡孩子所沒有的深邃光芒,一看就知道這孩子資質不凡。
「小朋友,是誰教你哭墳的?」
「不用人教啊!」小男娃眨著大眼,翻個身,像是準備睡覺了,回答道:「我看人家哭,知道哭的大聲,唱的好聽,拿的錢也多,就學起來了。」
「嗯,果然聰明。」陳萬利滿意地捋鬍子,他應該是發現一塊璞玉了。
陳發看老爺挨著棺材板說話,只好大著膽子走回來,幫腔說道:「原來小朋友自力更生,靠著哭墳,賺點小錢買飯吃。」
小男娃站起身子,一堆破木板嘩啦啦掉了下來,他跑到那兩堆小土丘邊,大聲說:「我不買飯,我吃墳地裡的祭品,有了銅板,存下來幫爹娘蓋屋子。」
「難得!難得!」陳萬利不住地打量這孩子,大善人的心腸正在蠢蠢欲動。
陳發見機行事,準備掏錢。「老爺,我代您施捨一些錢給他吧。」
「不。」陳萬利阻止他的動作。「我要帶他回去。」
「什麼?老爺,這個髒娃娃渾身臭蟲,府裡也不缺僮僕……」
「他不當僮僕,我要他進陳家學堂唸書。」
小男娃蹲在小土丘邊,正在以手撥弄泥土,似乎想把墳頭壓出一個漂亮的形狀,聽到大伯伯的話,大眼眨了一下,停下手裡的動作。
陳萬利走到他身邊,笑問道:「小朋友,想不想唸書識字?」
「我……」小男童低下頭,囁嚅著:「我想幫爹娘寫墓碑。」
「你跟我回去,伯伯家裡有教書先生,他可以教你寫字。」
小男娃搖搖頭。「爹娘在這邊,我要幫他們蓋屋子。」
「伯伯幫你修墳,你來伯伯家唸書,以後長大考狀元,好不好?」
「考狀元?」小男娃的大眼綻出光采。「娘說我們家窮,可人窮志不窮,她要小敖兒努力唸書,考狀元,當好官,抓壞人……」他愈說聲音愈低,小嘴扁了扁,目光變得黯淡,兩顆豆大淚珠滾了下來,轉身撲到墳上,放聲大哭道:「爹被壞人打死了……嗚……壞人有錢,不必坐牢,娘好生氣,生病死了,只剩下小敖兒……嗚嗚……」
他哭得悲切,瘦小的身軀一抽一抽的,明媚春光頓時變得蕭瑟,令身邊兩個歷經世故的大人聽了也心酸。
陳發歎道:「老爺,我知道了,是一年前豆腐陳的案子,貪官收了錢,無罪開釋打死人的惡少。」
「原來也是同宗,這孩子就孤伶伶一個人啊?」
陳萬利跟著歎氣。衙門黑暗腐敗,正義不得伸張,這個男娃娃小小年紀,怎能承擔這麼多不公平的傷心事呀?
遇到這個小娃兒,也是緣份吧。陳萬利蹲了下來,摸摸小男娃的頭。「小朋友,你叫小敖兒?別哭,伯伯會照顧你,幫你爹伸冤,把壞人抓起來,拉他到你爹娘墳前認罪,好不好?」
「伯伯?!」小敖兒哽咽,抬起淚眼,眸光有了期待。
這年,陳敖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