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聲優以來,石景學會一件事——沉默。用沉默偽裝自己,用沉默保護自己。
「言多必失」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錯,有時候你說得越多破綻就越多。像現在,以「感冒不能發聲」為由站在錄音室外間看著黑川等人在玻璃窗另一端錄音的石景,就是這樣簡單的沉默著。身邊穿梭的員工偶爾會關心的問他幾句,他也只是禮貌性的朝對方點點頭。
聲優這項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門熟練功夫,只是說話發音而已,當掌握了一定發音技巧並達到某種熟練程度之後,熟讀劇本似乎就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情。當然敬業的聲優依然會事先仔細品讀劇本來體會角色,當然也有人直到錄音前一兩個小時才想起來看看劇本,知道個大略就可以臨時上陣錄音了。
聲優界的風雲人物流川秀人自然擁有傲人的實力,就算說他「不用看劇本也能現場照樣配音」的話也會有人相信。再加上他的超級人氣和優秀資質,所以山田才會說流川是最適合頂替石景的人選。事實上,山田曾多次試圖把流川從ED挖角來LEAFER,卻因為時機不佳而終告談判破裂。
而黑川會說「便宜五木那小子了」這種話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今天的《Alone》真的是一張激情滿載的CD。隨後,五木與流川的配合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和讚賞。流川秀人,不僅可以扮演全年齡作品中的完美王子,同樣也可以扮演BL作品中的柔美受君,演技高超,彈性極大。石景對流川的評價又高了一層,是佩服也是努力的目標。
可是更多的嫉妒與眼紅接踵而至,這些醜陋的感情令人不齒,可是卻無力阻止。一想到有可能是黑川在幕後安排自己與別人做如此G趣的BL作品,石景就不由得心寒。
黑川他……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推給別人嗎?他是這個意思嗎?如果是的話,那他真該好好地為自己打算了,再繼續沉淪在黑川智虛幻的溫柔假相中,他遲早會毀了自己。
沉浸在自我厭惡與失落的低谷情緒中,石景沒發現黑川遠遠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不忍。
這天下雪了,《Alone》錄音結束之後,石景在LEAFER大廈的某個角落裡待到很晚也沒回家,而黑川早在錄音結束的時候就與流川秀人一起離開了。LEAFER的經營範圍很廣,不僅擁有自己的聲優事務所、製作發行機構,還有各類設施一流的演播室,錄音室供自己使用和對外出租。所以今天流川秀人才會出現在LEAFER,還天賜良緣般的頂替了石景在《Alone》中的角色。
對此,石景無話可說。黑川對流川秀人的態度不同尋常,這連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早就是朋友了,態度會不同尋常這一點兒也不稀奇吧?可石景就是嫉妒,嫉妒流川比自己早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嫉妒他比自己早認識黑川,嫉妒他比自己得到更多黑川的注意……可嫉妒又有什麼意義呢?人類因嫉妒而自毀,石景不想犯任何愚蠢的錯誤。
之前那種「就算黑川喜歡的只是我的身體和聲音,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了」的想法,此刻變得如茫茫宇宙中一顆塵埃般微不足道。或許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結束他可笑的妄想,結束他可悲的單戀。
天黑很久了,廣播系統裡傳來大門即將關閉的淨樓通知,石景才從漫長的思考中回過神來。磨蹭著走出電梯,竟意外的看到黑川智正坐在門口等待休息區的沙發上,彷彿在等人。他不是已經和流川秀人一起離開了嗎?怎麼又回來了?石景把心中浮現的「黑川是在等我」的想法拍散,低下頭欲裝作沒發覺地離開。
黑川拉住已經一步跨出大門口的石景,石景回頭,看見黑川帶著墨鏡的嚴肅臉孔,他看不見他的眼睛,讀不到他的心情,只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鼻而來。奇怪,黑川不是不喜歡喝酒的嗎?
不由分說的,石景被黑川拖到他的白色跑車上,一言不發地發動車子,在落雪的夜幕中留下霓虹般的光影。
「這樣下去不行啊……」石景似乎聽到黑川低喃了這樣一句話,然後車子停在了他的家門口。石景住的地方是很普通的公寓,此刻夜深人靜,幾乎沒有人出入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工作與生活不可以混為一談?」黑川將手臂靠在方向盤上,注視著前方,低緩的語氣似乎充滿無力感。
「有。」石景低著頭答道。「可是我做不到。」
「為什麼?」
「我是為了你才願意出演BL作品的,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根本不想做這些東西!所以,如果對像不是你,我做不到。」
「原來BL作品對你來說是那麼痛苦的事嗎?還是你根本就歧視BL,歧視自己的工作,那些無聊的虛榮心就那麼重要嗎?」
「我不喜歡BL,當然也想不通人們為什麼會喜歡這種東西!」
「你聽著,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BL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是承載了無數人夢想的作品,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垃圾,如果你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BL,那就不要再做了。」
承載了無數人夢想的東西?有那麼偉大嗎?BL對石景來說只是接觸黑川智整個人的媒介,他從沒想過BL究竟是什麼,一時間自然也無法理解黑川的想法,可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吧?石景深吸一口氣道:「可是,我喜歡你,只想跟你配BL,難道這樣也不對嗎?」
「你真讓我失望……」黑川頓了一下,歎口氣說,「借口,那只是你自私的借口罷了。你以為憑這樣的理由就可以解釋你無法勝任工作的事實嗎?」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罪惡深重嗎?就算你喜歡的只是我的聲音和身體,就算你只把我當成你的寵物,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覺得足夠了。我愛你,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想跟你配BL,難道我全部都錯了嗎?」石景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握緊的拳放在膝上,酸楚湧上眼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難道黑川連假裝小小感動一下來配合自己都不願做到嗎?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為了愛我你寧願配你不想做的BL作品,為了愛我無法再跟除了我之外的人合作,這就是你所理解的愛情嗎?」黑川轉過頭,摘下墨鏡,深邃的眼眸直接望著石景緊繃的側臉。
石景感受到對方強烈的視線,閉上眼睛,艱難的說:「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愛你,想獨佔你,難道不對嗎?」
黑川抬手扳過石景的下顎,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冷淡道:「很遺憾,這種醜陋的獨佔欲在我眼中不是真正的愛情。現在的你,沒有資格說愛我。對這樣的你,我只能表示——同情。」
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毒箭般深深刺入石景體內,毒液蔓延,火一般的灼燒感燃起,理智與夢想全部幻滅了。臉上那濕潤的感覺是眼淚嗎?石景眨眨眼睛,卻阻止不了恥辱的淚水不斷滾落下來。
被深愛的人羞辱到如此地步,真不知道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為了尋找和證明愛情嗎?笑話,此刻他的愛在對方眼裡甚至是連蒼蠅螞蟻都不如的垃圾!被如此露骨的刺傷了,流血了,自己不顧一切的感情被嘲笑得一文不值……這個荒唐的世界,究竟還有怎樣荒唐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原來,黑川對他根本沒有感情,他此刻冷淡的眼神不就是這麼表達的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能說什麼?石景閉緊眼睛,淚水自緊閉的眼睫滲出,許久之後才張開絕望的眼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否定我?究竟要我怎麼做你才肯正視我的感情?」
黑川放開石景,別過臉去重新注視前方,淡然道:「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從今天起你不用再當我寵物,也不用再自以為是的說愛我。現在,你可以下車了。」
石景無法回答也無法動彈,黑川從另一邊下車繞過來打開車門把石景拉出來。石景低著頭,不敢看對方殘忍的臉,也不想再讓對方繼續嘲笑自己的狼狽。耳邊突然感到一股熱氣,黑川俯身湊近他的耳邊小聲說:「等你紅透半邊天,成為BL界『女王受』的時候……」石景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黑川的車子已經急速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夜色之中。
這就是黑川智最終給他的答案嗎?石景請了一星期的病假,再度回到LEAFER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部長室對山田樹說:「請給我工作,不論是BL還是全年齡,什麼我都接!」他要紅,要紅給黑川智看,要讓他在未來的某一天為自己曾經拋棄石景彰吾的事情感到後悔莫及!
兩周後,石景接了一部H度不高也不低的BL Drama,這次要與他合作的攻方是流川秀人。
「石景君,你不用緊張,這是智千方百計爭取來的機會,你就把我當成他,好好表現,我會掩護你的。」錄音即將開始前,流川秀人這樣對石景說,臉上依舊掛著親切的笑容。他的聲音很溫柔,令人安心的溫柔。
什麼?流川的話是什麼意思?石景的心情更加複雜了,面對流川秀人這個讓他想恨也恨不起來的人,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知道智早上特地打手機跟我說什麼嗎?」沒等流川說完,已經有人來招呼他們進錄音間了。
帶上耳機前的一瞬間,石景猶豫了一下問:「流川前輩,請問黑川先生早上說什麼了?」
「呵呵,石景君用的稱呼真是有趣。好了,努力加油!等錄音完了我再慢慢告訴你。」流川含著笑意,投入了角色之中。石景發覺流川秀人不光配受好,就連攻也是勁力十足,雖然不像黑川那樣氣勢強硬,卻也是配合度極佳的好攻。可擁有如此實力的人為什麼也要在事業達到輝煌巔峰之後還下水涉足BL呢?有人配BL是為了紅、為了積累人氣,就像石景現在的想法,可黑川智和流川秀人卻是明顯的例外。他們究竟為什麼甘心做BL?只是為了合約嗎?像他們那樣的大牌聲優應該是有能力挑選工作的,而且就算違約也不用擔心付不起違約金。
如果做得不開心是完全可以不做的,更何況流川秀人給石景的感覺差不多和黑川一樣是樂在其中……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石景還猜不透、想不通。
錄音結束之後,流川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石景拉走,帶他來到一間很有家庭味道的居酒屋。酒屋的老闆對流川很熟絡,流川說這是從前黑川和他常來喝酒的地方。
「想知道早上智打手機跟我說了什麼嗎?」流川啜了一口清酒問。
為了保護嗓子,石景幾乎從不喝酒,望著酒杯,點點頭。
「他叫我不要在錄音的時候太欺負你。」流川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繼續說,「可見他是很關心你的。」
「關心我?」石景困惑了,黑川這個人太複雜,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對方究竟在想什麼。
「對呀!關心你。智這個人從以前就老愛欺負自己喜歡的人,說話又直又凶,你不用理他!」
「真的嗎?黑川先生會喜歡我嗎?」
「何止喜歡?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簡直是愛慘你了。」流川的話帶著酸味。
「這不可能!請流川前輩不要開這種玩笑,黑川先生與我沒有任何除了工作之外的關係!」石景為掩飾尷尬喝了一口酒,嘗到辛辣的味道,嗆得他直咳嗽。
「石景君用的稱呼真有趣,稱我為前輩,稱智為先生,呵呵……你知道他前些天喝醉了打電話讓我幫他做什麼嗎?」
石景不解的搖搖頭。
「他說他不小心把魚缸打破了,讓我買個新魚缸幫他送去,結果我去了一看才發現,原來的魚缸根本沒壞,他只是撈出一條魚放進新的魚缸裡,把兩條魚分開了。」
「為什麼?」
「我說他是嫉妒那兩條魚,你信不信?」
石景覺得更加困惑了,流川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事情?如果是情敵他何必告訴自己這些事?如果和黑川沒有什麼特殊關係他就更沒有必要對自己說這些話了吧?還有,他說的這些話究竟可信度如何?對此,石景也很難做出判斷。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我欠智一個人情,我不想一輩子欠他。」流川認真的望著石景說,「別被他冷漠的偽裝所欺騙,不要只用眼睛來看世界,要學會用心去感覺世界,這樣,一些問題就可以找到答案了。」
用心去感覺?他的心早就佔滿了不安,在終於下定決心放棄一切的時候,流川卻又跑來跟他說這種事,想讓他再回到不切實際的妄想中嗎?倘若再承受一次那種血淋淋的傷害,他的心還能再保持跳動嗎?這種事,他不知道……
「流川前輩,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前輩為什麼要配BL?明明已經擁有超高的人氣與地位,為什麼還要涉足BL呢?」
「呵呵……這個啊……」流川笑了,「我尊重BL,因為它是承載了無數人夢想的作品。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歧視它吧?你說對嗎?」
和黑川一模一樣的答案啊……石景覺得有一口氣哽在喉間,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只能埋頭喝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辛辣的清酒,在腸胃裡滾落一路燃燒的熱浪。
「石景君,別喝得太急,這酒很烈的!」聽不清對方的話了,石景很快就醉倒在桌子上。流川苦笑著搖搖頭,掏出手機撥了電話。
半小時後,已經陷入迷醉中的石景被安然無恙地交到黑川的懷裡。流川笑著打趣道:「幸好是我,如果是別人,恐怕已經被吃干抹淨了,呵呵……」
「亂講!」黑川無奈道。
「我說真的哦,這孩子還真是活色聲香,簡直太危險了,你就那麼忍心把他丟進狼群裡呀?」流川心情大好般地繼續調侃對方。
「你沒亂說話吧?」黑川摟緊懷裡的人。
「我能說的都說了,我欠你的人情算是還清了。」
「笨蛋,早告訴你過你那不是人情!」黑川低斥著,轉身道:「我先帶他走了,拜拜!」
目送著他們遠走的背影,流川釋然地笑了。
***
心動,是一抬眼一回眸的瞬間。
廝守,是一顆心一份情的雋永。
這一夜,我不要永生,只要你。
昏暗的夜色中,車子向石景所住的公寓緩慢行駛著。黑川故意放慢車速,或許只是想讓石景在自己身邊多留一分一秒吧?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因酒醉而緊閉雙眼的石景,頭枕在他的腿上,染滿紅暈的臉頰在暗色的夜幕裡顯得格外誘人。單手握著方向盤,空出的手撫上那醉人的紅暈,戀戀不捨的流連。
不會喝酒的人一旦喝醉就會醉得很徹底吧?此刻的石景正處於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混沌狀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熟悉如戀人般的手正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感覺就好像自己變成了一隻貓。不用睜眼看,就知道那是誰的手。除了黑川智,沒有人能讓他在此刻動盪不安的心情中感受到這般恍若幸福的虛幻平衡。如果是夢,他希望這是個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
恍惚著,石景做了一件事,在黑川抱他進家門的時候,吐了,弄髒了他們的衣服。
黑川不確定對方此舉是否為故意,但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石景吐了,弄髒了他們的衣服,接下來,他們不得不多相處一段時間。
黑川脫光了上半身的衣服,放好洗澡水,再脫光石景全身的衣服,把他抱進浴缸裡。石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抱著自己的膝,把身體縮成一團,臉埋在熱乎乎的水裡,直到黑川力道輕柔地拉起他的頭。
「會死掉的。」黑川淡淡的說,平靜的臉色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石景睜開濕潤的眼,望著黑川的目光盛滿無助的脆弱,微啟的唇似欲言又止又似邀吻。黑川轉過臉去,歎了口氣,說:「你慢慢洗,我去外面等你。」
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就消失了,石景咬了咬嘴唇,整個人沉入熱水中。許久之後,直到全身的皮膚都被水泡得泛紅,才不得不起身,單圍了條浴巾在腰上,緩緩走出浴室,心裡惦記著對方是否已經因為等得不耐煩而離開了。
黑川靠在浴室門口的牆上側臉盯著正邁出浴室的石景。石景環顧四周,眼神越來越慌亂,直到最後才在身邊的位置看到黑川本人。四目相交,心動是一抬眼一回眸的震撼。
漫長的沉默延續著,黑川的目光始終靜如止水,沒有熱烈也沒有冷漠,只是靜靜地望著石景,一瞬也沒有偏移。石景眼中的慌亂因再度見到黑川而穩定下來,漸漸湧起潮濕的哀怨與憂傷,彷彿訴說著無盡的思念與悲哀。
黑川智,你已經那樣殘忍地拋下我了,為什麼現在還來管我的死活?這可以證明流川秀人所說屬實嗎?石景不知道,此刻的他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夢裡還是身處現實,只覺得如果不牢牢抓緊眼前的人,那人就會徹底消失,自他的世界、完完全全地、不見蹤影。
許久之後,當石景不顧一切地抱住黑川時,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尊嚴什麼人格,都只不過是無聊的虛榮心作祟罷了。在夢裡,他就是他,一個願意為愛付出一切、燃盡一生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