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內,御書房裡,高高堆起的奏摺山後,當今皇帝在撫育他長大的內侍的好說歹說下,好不容易安分的批示了半個時辰奏摺。
突地,他啪的一聲合上奏本。
"這些人是沒朕拿主意就不會做事嗎?瞧這奏章堆得半天高,好似很緊急重要,偏偏內容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教朕如何提得起興致去理會。"
他一抬頭,發現前後左右堆積如山的奏摺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當下失去批改的興致,將筆一拋,揚長而去。
方轉頭去命人到御膳坊提壺參茶來的內侍,一回首見皇帝已經老遠了,慌張的扯開嗓門大聲嚷嚷:"皇上,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到元和宮去。"
內侍聞言不禁心裡一濼。這皇帝,每進那擺滿奇珍異寶的元和宮,沒有十天半月可是不出來的,但這些奏章可得有人批示啊……
他瞪視已經積壓了好幾個月的奏摺,控制不住嗓音裡的苦惱,"皇上,那這些奏摺怎麼辦?"
"就讓皇叔來批。"皇帝頭也不回的拋下命令,"反正皇叔人很勤快,這些奏摺交給他處理豈不正好。"
這可使不得!叫端王那小子來批奏章,豈不是讓他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馬,教李黨那邊的人越發得勢嗎?
內侍焦慮的扳指盤算,忽然靈機一動,俐落的在奏摺堆裡尋找某件可以引起皇帝興趣的東西。
在哪裡呢……記得曾看過……啊,找到了!
他一把抽出摺子,不管奏摺山登時嘩啦啦的垮了一地,急火火地追上皇帝背影,巧妙的阻住皇帝的腳步,然後微躬著身,貌似恭敬的問道:"皇上,您可記得前年詔告天下,廣徵緋龍杯一事?"
皇帝興味闌珊的瞥他一眼,語調稍稍高了半度,"當然記得,怎麼,有人來獻杯子了?"
"皇上英明!"內侍一把攤開奏摺,一目十行尋找最重點句。
啊!就是這個!他清清喉頭,朗聲說了大要:"這名婦人,皇甫氏,年初時聽說了皇上徵求緋龍杯的文告,於是遠從滇境攜帶緋龍杯來京,要將它獻給皇上。"
皇帝一聽,登時喜上眉梢,拍掌大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宣這個──"他瞄了眼奏摺,確認姓名。"宣皇甫氏覲見!"
內侍躬身應諾,"微臣遵旨。"
"安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大喜之餘,皇帝忘情的直呼內侍之名。"緋龍杯果然早已流落民間,尉遲一族手上的那個是假的!"
內侍點頭,口中連聲附和,同時不著痕跡的將皇帝請回御書房。
"安華,你想緋龍杯上真的居有翔龍嗎?它們會飛嗎?會不會吐水造霧……I
夏末陽光下,兩條人影漸去漸遠,一是鬚髮斑白,滿臉忠誠護主的老內侍,一是年過四十,滿臉因耽於逸樂而堆壘著疲憊的帝王。
次日,宣政殿,皇帝高據御座之上,百官兩旁羅列而下,居中紅毯上跪伏著一名青衣女子。
"民婦皇甫氏,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萬歲。"
在皇帝的授意下,隨侍於御座旁的內侍──安華──開口發問:"皇甫氏,你說你有緋龍杯要獻給皇上,可有此事?"
"回陛下,緋龍杯在此。"語畢,尉遲楠取出裝有緋龍杯的木匣,雙手呈上,在內侍趨前取匣時低聲阻卻,"且慢。"
皇帝眉頭一蹙,安華會意,上前大聲喝道:"皇甫氏,你好大膽子!"
一時殿上左右侍衛執戈舉劍,殺氣騰騰,擺明"妄動者死"。
尉遲楠嗓音依舊鎮定的說道:"啟稟陛下,民婦斗膽,向陛下請求個恩德。"
皇帝眉毛一揚,覺得她的大膽著實有趣,反倒生出一絲傾聽的耐性。"說。"
"民婦之夫君無緣無故被羈押在端王府裡,民婦走遍京城,卻是哀告無門。民婦無法可想,只得出此下策,懇請陛下垂憐,為民婦作主。"
皇帝一聽,掉頭向端王求證,"這婦人說的話可是真的?"
端王鎮定的報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陛下,皇甫少泱乃前年謀刺高老將軍的欽命要犯,臣派出九騎好不容易才將他緝捕到案,若因這婦人的幾句話就釋放了他,豈不是縱虎歸山,難保他另日捲土重來。"
皇帝聞言,眉頭一聳,轉往另一邊追問:"高將軍,可有此事?'
高穹回答:"回陛下,皇甫少泱擅闖府邸一事的確為事實,但是並無謀刺的舉動。微臣以為,年輕人藝高膽大,做事難免衝動、欠考慮,望陛下念在皇甫少泱的確是個人才,斟酌情形,法外施恩。"
皇帝頷首,下了判決,"皇甫少泱擅闖將軍府的罪名非輕,但念在他的妻子獻出緋龍杯立下大功,朕特別網開一面,當庭赦免,令他們夫妻團圓。"
"謝皇上。"目的既已達成,尉遲楠放手讓內侍取走木匣。
御座上,皇帝喜孜孜的接過內侍呈上的緋龍杯,翻來覆去,上下打量,突然龍眉倒豎,將杯子用力往地上一摜,拍案怒罵:"大瞻刁婦,竟敢欺君罔上,以為隨便弄塊木頭就可以唬弄朕?"
這巨變驚得朝臣一片鴉雀無聲。
尉遲楠卻是神色不變,鎮定非常,"回陛下,這杯子的確是緋龍杯無疑。"她胸有成竹,除非有人見過真的緋龍杯,否則沒有人能說她獻上的杯子是假貨。
"還敢狡辯!"皇帝拍案怒斥,"你就跟那該死的尉遲一族一樣膽大包天,仗著朕愛寵有加,竟放肆的隨便拿只杯子來,誆騙朕那就是緋龍杯!"
尉遲楠心中一震,眸光瞬間變得冷凝。"陛下如何斷定尉遲一族所獻的並非真的緋龍杯?"
居然還有膽子回嘴!皇帝險些被這反詰氣破胸脯,怒聲回答:"任誰都知道,緋龍杯上居翔龍!"
此言一出,一時間宣政殿上驚疑的抽氣聲四起。
皇帝聞聲越發狂怒,"南朝時,有一個人擅長畫龍。他畫龍從不點眼睛,有人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總是說點上眼睛後,這些龍就不會乖乖留在紙上了。
"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話。於是他在眾人的央求下,於金陵安樂寺將所繪製的四條白龍點上眼睛。就在點上眼睛那一瞬間,雷電從天而降,劈裂了石壁,兩條龍乘雲騰上天去,石壁上只剩下未點眼的兩條龍。而這緋龍杯就是那人晚年的精心傑作,杯身上環繞有九條真龍!"
話一落,宣政殿上一片死寂,沒有人知道該採取什麼樣的反應。
良久,微弱的聲音從御座下的角落裡傳來,"但那只是個故事而已……"那只是無數個他曾講述給帝王聽的故事中的一個罷了。
皇帝似乎聽出那語句潛藏的含意,高聲怒問:"安華,你是說你騙朕?"
安華身子一縮,不敢回話,在帝王吃人也似的目光中,顫抖得猶如風中落葉。
"安華,你竟敢騙朕!"皇帝勃然大怒,"來人啊!將這老太監拖出午門,就地正法,以懲其欺君之罪!"
"遵旨。"殿旁虎背熊腰的侍衛們不顧安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喊著皇上饒命,七手八腳的卸下他的袍服披掛,將他拖下台階,五花大綁。
這急轉直下的情勢驚呆了朝臣,沒人敢頂著皇帝怒火站出來說句阻勸的話。
安華狼狽的被侍衛往殿口拖去,朝臣紛紛閃躲他哀求的眼光,皇帝仍一臉怒意,未曾稍霽──
"慢著!"尉遲楠站起身,蒼白臉上的眼眸燦亮,彷彿悶燒的火焰。
皇帝瞇起眼,似被提醒了件他早已忘卻的事情,"至於你,來人啊,將這欺君狂徒押入死牢,明日連她那短命夫婿一起綁赴法場,絞首示眾,曝屍荒郊。與尉遲一族同樣膽大包天的人,自然該當有同樣不堪的下場!"
侍衛哄然應諾,一擁而上。
尉遲楠神色不變,傲然挺立,"你要龍,我就給你龍。"她的語調裡暗透著抹難以察覺的憤恨。
皇帝聞言,抬手制止侍衛的所有動作。
尉遲楠深吸口氣,雙拳緊握控制住怒火,迎視著皇帝的目光,緩緩說道:"但我要我的夫君。"
"可。"皇帝一拍掌,"來人啊,立刻趕赴端王府,將那皇甫少泱帶到殿上。"他稍頓了一會,略微傾身,注視著女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敲定他倆的交易,"而你──負責給朕──龍!"
宣政殿上氣氛凝重如鉛,皇帝面無表情,居高臨下,俯視所有微不足道的生命,朝臣們噤口肅立,避免任何可能招來皇帝注意力的舉動,皇甫少泱的雙臂被粗繩反剪身後,交由侍衛嚴密看守。
大殿中的紅毯上,堅實的木料靜立,尉遲楠手持斧、鑿,專注雕刻,刀起鑿落間未曾有絲毫猶豫。
頃刻間,紅毯上已積了一層厚厚的木屑。
朝臣們眼見木雕漸有雛形,不由自主的打從心底升起懷疑:這女人,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高穹置身朝臣間,望望僵著臉的帝王,再看看正卯足全力離龍的女子,以及他曾相當賞識的男人,心緒擰成一團麻花。
這皇上,飽食終日,沉迷修道求仙已是昏庸,現在還鬧出要"龍"這等笑話,傳出去後皇家顏面往哪擺放?龍啊龍,這祥瑞之物哪容得我等凡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想到這裡,高穹那從不發愁的腦袋也不禁隱隱作痛起來。
瞧瞧今天這局勢,究竟該如何才收拾得了?他暗自搖頭歎道。
皇甫少泱無視宣政殿上的沉重氣氛,專心扭轉搬弄著手腕關節,按照計畫努力掙脫束縛。但繩子捆縛得相當緊實,隨著他的掙動毫不客氣的咬進肉裡。
這不可麻煩了。他在心底搖頭咋舌不已,手上動作仍是不停。
粗糙的纖維磨破了皮膚,在傷口上不住刮擦,彷彿厲爪般殘酷的一點一點撕去他的皮肉。他忍著疼,沉住氣,繼續解著繩索;鮮血緩緩湧出濕潤了麻繩,鬆動了枷鎖。
他鬆了口氣。繩索雖仍纏在腕上,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掙脫開。於是他轉開注意力,觀察週遭環境,計算可能的逃脫路徑。
大殿上文人居多,侍衛無一是他的對手,就是高老將軍有些麻煩……嘖,他果然是下了著險棋。咦,端王呢?那個害他們夫妻陷入這等險境的混蛋到底在哪裡?
端王位於文官列首,平時氣勢懾人的他,今天卻內斂得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他正看著,只看著,緋龍杯。
就是這了,芊芙的救命藥。天,這回一定要是"真的"緋龍杯才行,芊芙已經沒有時間了……
端王的視線掃過仍在為自己的生命苦苦掙扎的青衣女子,在即將按捺不住火氣的皇帝臉上盤旋些會,又將目光掉回緋龍杯。
他心中暗暗嘲弄:皇上,您還是早早放棄,下令退朝吧。您年紀也已經不小了,怎還相信"畫龍點睛"這等於虛烏有的神怪故事?"緋龍杯上居祥龍"也不過是我隨口胡讒,用來哄騙您賣力尋找緋龍杯的餌食罷了。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當口,木雕龍緩緩成形。它的氣韻栩栩如生,彷彿是被硬從天上抓下釘在木座上;它的須、角、鱗、爪,無一不蘊藏力道,彷彿在下一瞬間就可掙脫樊籬,破空飛去。
尉遲楠突地凝住手上動作,打量受限情勢,不得不坐困木料體內的神龍,而神龍也瞪視著她,眼裡燃燒著被凡人這般折辱後必然產生的憤怒。
奇怪,你們都沒聽見嗎?
她環視眾人,暗自納悶。
你們沒聽見它的心跳、它的咆哮嗎?
"皇甫氏,朕已厭煩你的拖延戰術了。"
那聲音侵入尉遲楠的思緒,但她懶得應聲,自顧自地持鑿落下最後一刀,退後數步挑剔的審視成果。
"完成了。"她神秘一笑,垂下睫毛猜想皇帝待會會有的反應,樂得很。
皇帝狐疑的打量木雕半晌,眉頭隨所見高高聳起。
"皇甫氏,你以為戲耍寡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嗎?"刻意平板的語調背後,是一名帝王前所未有的盛怒。
熟知他脾氣的朝臣均暗自叫苦,今朝這局面絕非"誅九族"所能收拾得了。
尉遲楠似未感受到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嘻嘻一笑,"皇上,南朝梁時的那位畫家也要將他畫的龍點上眼睛,畫龍才能騰上天去。我這木雕龍連眼都還沒鑿上,又怎會成真呢?"
這話倒也有理。皇帝擺擺手,不耐煩的命令,"那就把它的眼睛鑿上吧。"
"遵旨。"尉遲楠略嫌輕佻的應了一聲,回過身面對木雕龍時,神情突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嚴肅。旁人只見她嘴裡唸唸有詞,聽不到她在咕噥些什麼玩意,變些什麼把戲。
然後,她深吸口氣,舉起斧、鑿,喀喀兩刀,為龍刻上了眼睛。
眾人屏息以待,良久,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原本死寂的宣政毆,逐漸漫上層嗡嗡聲響,那是朝臣無法抗拒交換意見之誘惑的低語。
期待落空的君王怒到極點,誓要將她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來人啊──"他喝道。
"是!"侍衛應喝一聲,衝向紅毯中心。
"休想!"皇甫少泱用力繃斷繩索,倏地閃至尉遲楠身邊,一臂箍住她腰,一手橫隔胸前。
"擋我者死!"他怒吼,那凌厲氣勢震懾諸人。
而尉遲楠棲在他懷中,不再掩飾自身恨意,瞪視那為著個愚蠢的理由下旨夷滅了尉遲一族的帝王。
"反了!反了!"皇帝見狀,跺腳拍案,"這是什麼囂張跋扈的氣焰!"
侍衛們猛然醒悟,持戈再上!
一場擒匪混戰就此展開,攫住宣政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只有端王一人例外。
他盯著遺落在木座下、近在咫尺卻遙若天涯的緋龍杯,思忖是否能在不引起任何注意力的狀況下,取得它。
忽地,似有動靜閃過眼前,端王的視線反射性的追著影像而去,鎮定在木雕上。
也不過個蠢木雕而已……
端王眨眨眼,心想自己定是眼花了,搖搖頭,在移開目光前施予最後一瞥──
就在這時,木雕龍的鱗片閃耀著不尋常的麟光,那片片鱗甲由首至尾循序立起、撫平,龍爪不住抓握、松放,龍尾一陣顫動……
"不可能──"端王瞪視著不該發生的景象,驚愕得合不攏嘴。
木雕龍緩緩步下木座,銅鈴大的眼睛凌威四射,它拉開頰邊肌肉,露出森冷銳齒。
"吼──"來自地獄的低鳴聲響起,震得大殿樑柱瑟瑟而動,琉璃瓦震落屋頂,匡啷啷碎了一地。
眾人不由得凝住動作。
怎麼了?他們面面相顱,四下搜尋──
巨龍奮力一躍,橫過眾人頭頂,攀在樑上怒聲咆哮,它的爪牙僨張,盛氣凌人,鱗片光芒耀目,眩花人眼;它略一擺尾搖頭,霎時掀起風暴狂飆。
"龍、是龍!"
宣政殿上一片混亂,吼叫、怒罵、哀號、示警,人們爭先恐後的奔跑逃躲。
"吼──"巨龍撲至紅毯上,巨嘴一張,掀起狂風將人摔滾了一地,龍尾一掃,撞斷殿柱,屋樑應聲坍塌而下。
"饒命、饒命……"轟隆聲響中,帝王心神俱喪,軟癱於地。
"陛下快走!"瓦石如雨紛落,高穹護著皇帝,往大殿入口逃去。
"龍神息──啊!"有人逃躲不及,被轟然倒下的樑柱壓成肉泥。
宣政殿即將傾頹,朝臣們連滾帶爬的逃離大殿,皇帝的冠冕已歪,袍子扯裂,狼狽的被高穹護送出宮,而在他們背後,巨龍的怒吼不曾稍息……
皇城外一處高坡上,翹首遠眺,但見宣政毆所在之處升起了濃密煙塵,側耳傾聽,依稀可聞巨龍的吼聲不絕。
匆有巨龍撥開煙塵,騰入天際,雲層間是龍鱗反射夕照的金芒閃動。龍吟綿長漸微,金芒時現時隱,終於淡去。
"原來真的有龍……"侍衛交頭接耳,驚魂甫定。
"祥瑞現,宮城毀,這國祚……吉凶未卜、吉凶未卜……"朝臣蹙眉苦思,難以決斷。
"陛下、陛下!"安華支著皇帝再度軟倒的身體,"快宣太醫、宣太醫!"
高坡上再度陷入混亂,而這一次,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穩住局面。
無人發現他們之中缺了一個人,有一個該在這裡的人未曾離開宣政殿。
那人藏身斷垣殘壁中,待一切塵埃落定後,迅速步出藏身處,拾起早為人遺忘的緋龍杯,小心翼翼的將其納入懷中,而後消失在深濃暮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