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夏初時分,滇境山區,流澗旁。
哼著歌勞動了半個時辰,成果就是一堆新劈好的柴火。皇甫少泱滿意的咧嘴一笑,抓起頸間汗巾揩乾滿額滿臉的汗水,瞇起眼望望日頭。
"晌午了,難怪肚子唱起空城計。"他咕噥一聲,拋下柴刀,回屋找妻子去。
山風襲來,吹得因這勞動而鬆散了的髮髻更加蓬亂。他隨手扒整披垂額前遮擋了視線的幾綹髮絲,無意間瞥見溪澗中的倒影。
"嘖,看這副莊稼漢的模樣,還有誰能將你跟笑書生聯想在一起?"
隱居山林的生活不可能舒適,食、衣、住、行中沒有一樣下需親手去做。於是他曬黑了,五官因辛勤的作活而變得深刻,曾經瘦削的體型轉為粗獷,過去穿慣了的儒衫因不實用而壓在箱子底,就連昔時貴公子的雍容氣質也被樸實所取代。
但他生活得踏實,粗茶淡飯嚼在嘴裡自有甘美的韻味。
他喜歡這個棄絕了過往一切的自己。
小屋裡,尉遲楠正忙著將鍋裡的菜粥盛進碗裡,聽見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心知定是皇甫少泱進屋了,溫柔的笑容立刻漾了滿臉。
"你回來的還真是巧,我才剛把鍋子從灶上提下來呢。"她笑著糗他,"真不知你鼻子是怎樣長的,從來都不曾誤了吃飯的時刻。"
這是老話題了。皇甫少泱哈哈一笑,在草蓆上盤膝坐下,雙手接過她奉上的草粥,"不是我的鼻子靈光,而是你煮的飯菜香。"
"貧嘴。"她笑罵一聲,"哪天我將粥煮糊了,看你還能說出什麼肉麻話。"
"這可使不得!人是鐵,飯是鋼啊,沒了膳食,教我怎麼為你做牛做馬?"他故作驚慌的猛搖頭,逗得她咯咯直笑,獎賞般在他頰邊香一個,哄得他笑得越發癡傻。
這就是幸福。在些微暈開的視野中,他再一次肯定了這個事實。
扒了幾口草粥,尉遲楠狀似不經意的說:"少泱,我已經將東西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你怎不早說?"他拋下碗,幾個跨步來到屋中滿是木料、雕刀、木屑,以及刻了一半的作品的角落,努力翻找。"東西在哪,我要看看。"
"在這。"她笑得燦爛,一伏身從矮几下取出物件,"我得說這是截至目前為止,最最成功的作品。"
他聞言縱身躍至她身側,迅速而不失溫柔的接過物件,仔細端詳,隨地去笑他這副猴急模樣。
那是只用竹莖雕成的筆筒,第一眼看來平淡,第二眼方知個中神奇:竹莖外壁被薄薄削去,留下的竹皮勾勒出一幅瑞雪迎賓圖,積雪、老翁、蹇驢、童子,全都栩栩如生,竹莖留白處的詩文雕工,更是以刀代筆的最佳範例。
皇甫少泱只能嘖嘖稱奇,為尉遲楠能將他繪製的底稿一分不差的複製在竹莖上而佩服得五體投地。
"莫大嫂收到這賀禮,定是要樂翻到天上去了。"最後,他笑著這樣說道。
"哼。"尉遲楠不依的瞪了他一眼。
他會意,輕柔的摟近她,撫過她的發,輕吻她的唇,"謝謝你,找最親愛的阿楠。"
當夜,皇甫少泱做完所有雜事,在溪裡洗得一身清爽後,哼著小曲返回有妻子守候,有暖暖被窩的家中。
進了門,看到尉遲楠窩在火盆前不住撥著燒紅的炭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湊上前去盤膝坐下,順手將她摟靠在懷裡,嗅著她發上的香氣,問道:"阿楠,你在煩心什麼?"
通常被他這麼一問,她就會回過頭給他個開朗的笑容,但今晚沒有。
皇甫少泱皺起眉頭,覺得妻子的反應真真反常,轉瞬十七、八個可能的理由閃過腦海。
他正要按部就班一個個去猜時,尉遲楠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半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夜深了,咱們就寢吧。"
夜深沉,只剩最後一點餘燼的炭火映得小室一片暗紅。尉遲楠翻來覆去睡不好,自然擾得皇甫少泱不得安枕。
"阿楠,別像只蟲子似的扭來扭去。"他一把箍住她的腰,緊緊固定在他身上:"到底什麼事惹你心煩?"
眼睛一瞄,見她嘴巴彎出"沒"的唇形,他手指偷偷鑽進她衣裡,"快說實話,不然我要呵你癢羅。"
"你討厭啦!明知人家怕癢,還拿這個威脅人家。"尉遲楠閃電般抽出他的手,氣惱的嘟囔,"哼,小人透了!"
皇甫少泱笑嘻嘻的捏捏她的頰,"這哪叫小人,這叫對症下藥。"
"哼,什麼對症下藥?我又不是需你這赤腳大夫來治的'病'!"
尉遲楠佯作發怒的滾落他身,背對著他表示抗議,而他悶笑一聲,伸臂摟近她,順便在她耳後輕啄了一下。
炭火已完全熄滅,夜幕一掩而上,正是適合夫妻耳鬢斯磨的時刻啊。
皇甫少泱感受到腰間蠢動的慾望,一翻身就將尉遲楠壓在身下,好整以暇的細細吻著她。
"少泱……"
"什麼事?"他漫應了聲,不是很注意她究竟在說什麼。
"少泱,你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的話嗎?"
"什麼話?"他撫著她細滑的肌膚,存心要誘惑她。
"少泱,你相信死物總有天會變成活物嗎?"
明白今晚是沒得享受了,皇甫少泱誇張的歎了口氣倒回床上。"好端端的提這陳年往事做什麼呢?"
"如果我跟你說我好像找到把死物變成活物的方法,你會不會笑我?"
"當然不會。"老實講,他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娘子最大,碰上雕刻時尤其如此,所以"點頭稱是"才是最最明智的反應。
"可惡,你根本是在敷衍我。"
喔唷,被發現了。他在她頭頂上吐舌頭、扮個鬼臉,語氣卻是十足十的正經,"那你就去試試看嘛,不試,你又怎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對不對呢。"
說罷,他再次翻身將她困在身下,輕啄著她的下顎,"好不好啦……I
她輕啐一口,"登徒子。"隨即伸手撫進他胸膛。"未來有段時間我可能會花較多時間在雕刻上……"
"沒關係,閒暇時我會自個兒打發。"他輕吻著她的耳垂,再也按捺不住,半是兇惡半是溫柔的命令道:"現在閉嘴,讓我好好吻你。"
被慾望沖昏腦袋的他,根本沒心情思考自己到底承諾了什麼樣的代價。
尉遲楠閉關潛心雕刻已有數日,讓皇甫少泱飽受愛妻忽視之苦。但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第一,這是他一口答應過的事情,只得咬牙承受:第二,看她這般成竹在胸,他也開始好奇什麼是"把死物變成活物的方法"──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就是了。
這日,皇甫少泱盯著心不在焉的妻子吃完煮糊了的早膳,將她塞進充作工坊的竹屋之後,他孤身一人漫步屋前山坡上,伸著懶腰,估算著待會要做些什麼事。忽然間,溪澗另一頭的人影映入眼廉,教他瞬間僵住動作。
半晌後,他緩緩收回雙臂,開口招呼,"你來了,封應豪。"
"是的,我來了。"來人微微頷首,取下頭上青笠,露出一張已被風霜洗去稚氣的臉孔。
望著已許久不曾見面的青年,皇甫少泱不由得滿心的喜悅:心想:時間過得真快,昔日少年已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只是──
微蹙了眉,他暗歎口氣,回應對方未曾出口的要求,"這裡不是動武的好地方,咱們就到山頂上去吧。"
封應豪未置一詞,掉頭引路,皇甫少泱騰身緊追其後──
"少泱!"驚恐的喊叫從身後傳來,他回首望去,是他摯愛的妻。
他心一陣暖意,對她揮了揮手,揚聲安撫道:"不要緊,我去去就來。"
景物在健步下往後急掠而去,山風扯動衣袂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最後,他們來到山頂一處平坦的台地上,朝陽煦麗,在草地上剪出兩道削瘦人形。
封應豪沉默的紮緊衣衫,審視皇甫少泱片刻後,沉聲問道:"嫂夫人?"
"是的。"皇甫少泱微微頷首,半顆心毫不理性的為"嫂夫人"三字而雀躍,另半顆心小小的嘲弄自己:嘖嘖,心情浮躁乃是兵家大忌。
"看來這一年你過得不錯。"
"確實如此。"
"那麼……"封應豪的眼神瞬間變得冷厲,"就算你今日死在我劍下,柏信也不遺憾了。"話未落,連人帶劍突進!
皇甫少泱輕一錯身,瀟灑的躍入森然劍影中。
群山之巔,霎時只見黑、褐兩團雲氣,或聚合糾結,或分離無系,或飄飛於空,或低伏於野,變幻無定。
一年不見,他的武功大有進展,該是拜了名師吧。
激戰中,游刀有餘的皇甫少泱讚許的一笑。
但是,不管師父究竟如何高明,若不痛下功夫,怎會有如今成果?封當家地下有知,當也為有此子而感到欣慰吧。而自己若是依舊不全力對戰的話,反倒是侮辱他的進取心了。
一思及此,皇甫少泱不再有所保留,展盡畢生絕藝。
封應豪悶哼一聲,突覺劍上壓力大增,幾乎要抵擋不住。幾次交鋒後,那壓力逼得他手腕僵麻,就要持不住劍。
可惡!難道他這輩子注定贏不了皇甫少泱?
心頭一陣氣苦,封應豪再也守不了師父的諄諄教誨,開始蠻幹起來。
一瞬間,劍上的壓力變輕了。
就知道你是程咬金三斧頭,後繼無力!封應豪心中一喜,連忙使出得意絕招,想要再下一城。
但他的攻擊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皇甫少泱的防守仍然滴水不漏,陣腳絲毫不亂。
封應豪有些失望,但他告訴自己:不要緊,慢慢來,總會被我逮到他的錯處。
太陽已從東天行至中天,轉瞬就要西沉,山巔上的對壘終於要到了盡頭。
封應豪專心致意的將每招劍式的奧妙之處完全發揮,到如今終於使完了最後一招。他穩住身形順手回劍入鞘,仰望著與他對戰了大半天的殺父仇人,─顆心五味雜陳,思緒像多頭馬車般沒辦法有前進的方向。
"你的武功進步很多。"夕照裡,皇甫少泱的笑容溫煦,眼瞳裡閃著歡欣,"躁進的壞毛病也改掉了。"
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假好心。封應豪正要反唇相稽,但無論如何就是狠不下心將刻薄話說出口。
他非木石人,從對方佔有壓倒性的優勢卻接二連三放棄取他性命的機會,甚至以十二萬分的耐心陪他將三整套劍法從頭到尾一路使完,並在有意無意間撩撥他的情況,封應毫再遲鈍也該明白對方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對手過。
他應為這小覷而感到屈辱與憤怒,但搜遍整個心房,尋到的卻只有一片哀傷。倘若由得他選擇命運,他萬萬不會讓情勢演變到今日這般景況,可是……
"就像我曾經承諾過的,現在你盡可以取我性命,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皇甫少泱語氣裡的苦澀深深的震撼了封應豪。他望著身前這位曾經視為兄長、滿懷景仰的殺父仇人,許多許多早就想問的話語爭著要衝出口,最後卻在嘴邊攪成一團爛帳。
終於,他抽空情感,平板的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你誤會了,孩子。"
誤會?什麼意思?滿腔的疑惑撐裂了封應豪刻意擺出的空白表情。
清楚自己已經攫住對方的全副注意力,皇甫少泱坦然道:"我並不後悔殺了封當家,但我深深懊悔當初採行的方法。無論如何,我不該利用你對我的信任,做你不願我做的事。是的,我沒有一日不為這件錯事而後悔。"
說著,他閉上了限,扯開衣襟,露出胸膛,"你知道該怎麼下手才能讓人死透的,可別讓我失望。"
封應豪握緊長劍,望著仇人大方讓出的咽喉、心臟,心裡有個聲音催促著他:動手!這是你所渴求良久的復仇!
但在心靈深處,另一個微弱、卻清晰得教人難以忽略的聲音阻勸著:小心啊,孩子,你真的確信這就是你想要的?
手不住的緊握、放鬆、緊握、放鬆,封應豪無法決定自己該怎麼做。在一方面,他無法原諒皇甫少泱殺害父親,讓一個曾經幸福的家庭就此崩解,使曾經威震兩湖道上的封家寨就此消亡;但在另一方面,即使是在風光逍遙的少主時代,他心底也很清楚"據地為王,殺人越貨"的日子定不久長,但……但為什麼要是他?為什麼要是他來滅了封家寨?
天色已完全暗下,星斗一盞一盞的亮起,夜風夾帶霧氣浸溽了他滿身濕意,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該往哪裡定。
"阿楠,你怎麼跟上山來了?"
聽見——聲響不斷的接近,封應豪偏頭望了過去,見是皇甫少泱的妻子打著燈籠往他們而來。
咬咬牙,他旋身舉足離開,"皇甫少泱,你我的事另日再理。"他封應豪可不是什麼薄情人物,在個弱女子眼前取其夫君性命的事,他可做不來。
尉遲楠卻笑嘻嘻的招呼他,"小兄弟,夜路危險,你還是到舍下將就一晚吧。"那洋溢著幸福神采的平凡臉孔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竟是出奇的美麗。
封應豪眩惑的眨眨眼,明知自己應該婉拒這邀請,但那明燦的笑靨教他遲疑著,無法狠下心腸當場拒絕。
"難得來訪,多留個幾天又何妨。"見他遲遲不答,女子笑著再次挽留他。
在江湖打滾數年養成的惡意冒出芽,封應豪忍不住陰冷一笑,"夫人,你不知道你是在跟什麼樣的人打交道。"
"喔,這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來是為了跟少泱索命。"迎視封應豪震驚的眼神,她笑笑續道:"但這跟用頓便飯敘敘舊並不衝突啊。"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封應豪開始覺得這看似正常的女人腦子一定有病。
"走吧,封應豪,你別看我家娘子堆了滿臉笑,好像很好說話,其實她已吃了秤坨鐵了心,由不得你不答應。"皇甫少泱一手搭著封應豪肩頭,態度輕鬆自然,"明日再戰,如何?"
封應豪仍是舉棋不定,但肩背處輕輕傳來的壓力幫他作了決定。於是他僵硬的點點頭,跟在那昔時摯友今日仇敵的男子背後,離開原本要做為祭壇的山嶺。
夜極深之時,一對年輕夫妻在小屋裡相擁而眠。
做丈夫的瞪視屋樑許久,仍是毫無睡意,因有個疑惑一直梗在心裡。偏過頭,順著月光看向背對著他蜷縮在懷中的妻子,見她似乎已經睡了,忍不住輕手撫過她的發,細聲細氣的問著:"真是不知你哪來本事,怎會曉得我們就在那山嶺上?"
"我猜你定要找個我到不了的地方,這才方便你去尋死。"
他一聽,心臟被嚇得一時忘了跳動。
做妻子的翻了個身,眨著漾著一汪水的大眼望向他。"怎麼,你以為這等重大決定瞞得過枕邊人嗎?"
他歉疚的別過目光,卻不經意的瞥見紮在她手上的布條,連帶憶起她身上還有好幾個淤血破皮的地方。
那山不好爬,可真是難為她了。
感動灌注了整個心房,他小心翼翼的不去牽動她身上的傷口,輕柔的擁緊她,"我道歉。"
她不領情的冷哼一聲,卻挪動身子偎向他,雙手將他緊緊環抱,"少泱,我知道你守的是江湖人'恩怨兩清'的道義,但我可不吃那一套。"
惡狠狠的瞪了一臉愧色的丈夫一眼,她鄭重警告道:"我會阻止你,皇甫少泱,我會阻止你將性命雙手奉上。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皇甫少泱撫著妻子背脊,熟練的按壓她每一處緊繃的筋肉,聞言又是莞爾又是無奈的苦笑,"娘子大人說的話,小的怎敢不信呢。"
距離小屋下遠處的另一座屋簷下,封應豪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殺?不殺?殺?不殺?老天,到底他該怎麼做才好?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瞬已一月有餘,封應豪仍無法決定是否該殺了皇甫少泱,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有一部分的自己主張:殺了他!為父血仇乃是天經地義。
另一部分的自己卻要求他:再想想!難道你想跟皇甫少泱一樣,為了個錯誤的選擇,賠上一輩子來後悔?
那後果之可怕的,教封應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這一個多月下來,他已經看夠了皇甫少泱的懊悔。那總是帶著一抹歉疚的眼神,遇見他時瞬間變得僵硬的舉止,在在讓他忍不住要懷疑這男人跟過去他所深深崇敬的那個,真的是同一人嗎?
但那男人不曾逃避任何與他接觸的場合。比如說,男人會在默默看他練完劍後,主動走上前指點他火候尚不到家的部分,並在他進步時給予讚許的微笑;面對他千奇百怪的問題,男人從沒表露過一絲一毫的厭煩,即使他確信有些問題根本是故意找碴。
別傻了,那人是在作戲!
有時封應豪會滿懷不屑的這樣想,但……他皺眉望向正扛著堆柴火進柴房,全身上下毫無防備,擺明"要取我性命?隨時歡迎!"的男人,只好打消這樣的揣測。那男人,根本不打算為求活命而搖尾乞憐。
"唉,真煩!"封應豪伸個懶腰倒向野地,決定暫且放過這個問題──反正主控權掌握在他手裡,他多得是時間作決定。
清新草香哄得封應豪進入夢鄉。一頓假寐後,轆轆飢腸吵醒了他。
睜開眼,望見皇甫少泱一手麵餅、一手肉湯的往臨溪竹屋走過夫,他的精神立刻來了,矯健的一躍而起,跟上前去。
前幾天,他因著好奇,尾隨皇甫大嫂進竹屋,當場被滿屋子栩例如生的各式雕作震懾得動彈不得。
"驚人吧,你大嫂可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雕師啊。"
心知無聲無息來至身後的定是皇甫少泱無疑,封應豪連驚訝都懶得假裝,只顧發問:"皇甫大哥,你看大嫂會不會願意將那件老虎雕像送給我?"
那時,皇甫少泱呵呵一笑,"這你得親自問她才行。"
一想到這裡,封應豪算算這些天還不曾跟大嫂打過照面,沒機會提這件事情,決意要把握今天才行。
一進到竹屋裡,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思索如何跟尉遲楠討那件老虎雕像的封應豪,差點撞上杵在門內的皇甫少泱。
怎麼了?封應豪微踮起腳尖,從皇甫少泱肩上望去,只見尉遲楠專注的一手鑿、一手斧,正雕刻著。
不過是在雕隻鳥而已,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然後,他發現情況不對。
尉遲楠的模樣比他記憶中的憔悴許多。他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仍是上回見面時的那件,再看皇甫少泱一臉憂色,當下明白她八成在這消磨了好幾晚。
但這應該還好吧,想他練武練至興頭上時,還不是這副沒日沒夜的瘋狂勁。
封應豪滿懷不解的回過頭,卻見皇甫少泱的臉色越發凝重。
"阿楠,你已經四天沒吃沒睡了,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待會再雕可好?"
聽著皇甫少泱的柔柔勸誘,封應豪暗暗取笑昔日堪稱人傑的皇甫少泱,成親後居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婆媽。
搖搖頭,他心忖,假如成親會讓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完全走樣,那他甘願這輩子就這樣孤家寡人算啦。
"阿楠,回答我!"
這命令嚇了封應豪一跳。
他抬頭望去,只見皇甫少泱劈手奪去尉遲楠手裡的雕刀,但她只是轉個身,從背後架上的工具箱裡抓過另一把。
從頭到尾,她的眼中完全沒有他。
同一天夜晚,京城。
端王府裡燈火通明,耀如白晝,川流不息的大夫、藥師、巫祝將向來肅穆的王爺府擾得吵嚷不休,形同市集。
在無數庭台水榭、迴廊院落後,有一座精工打造的樓閣。樓閣裡,層層紗帳後的床榻上,臥著形容枯槁、但依稀可見昔日美貌的端王妃,床畔則有一名大夫正搭著她的手腕專注的判讀著脈象。
端王妃──芊芙──半合著眼眸,昏沉的望著皺眉苦思的大夫,難得從渙散中清醒的神智猜測著到底還需多久時間,他才會承認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對她的病痛亦是束手無策……
芊芙滿懷愧疚的咬住灰紫色的唇。
她不該這樣數落一名為了她的病痛,在一夜間白了兩鬢的長者。喔,都怪這場怪病,它已將她著名的耐心磨得半點不剩。
但,已經有太多、太多次的失望了。無數醫者來到她床畔,傾盡一生所學,卻連她染上的是什麼樣的怪病都說不上來。有時她甚王納悶自己前世究竟是怎樣的罪大惡極,才讓今生與惡疾這般纏鬥不休……
一陣猛烈嗆咳打斷了她的思緒,待她緩過氣來,才發現大夫已不知在何時被摒退,伴在身邊的是她那英挺威武的夫君。她漾出一抹安心的微笑,任由無邊無際的夢魘再一次擄獲了她。
端王梳理著愛妻曾經濃密豐厚的長髮,在無意識間將長髮平鋪枕被上。深黑的髮絲猶如一汪海洋,深邃而魅人。
他望著那片汪洋,有些失神,腦海裡千百個思緒中的一個吟詠苦最殷切的願望:倘若上蒼容許,他甘心就這樣溺斃在那海洋裡。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呵。
門外的請示聲拉回他游離的神智。
"什麼事?"他沉聲問道,雙眼仍不離沉睡中的結髮妻。
"啟稟王爺,探子回報在滇境居有一對形貌極似王爺下召追捕的男女。微臣已援請大內好手,前往緝拿。"
"留他們活口,本王要親自偵訊。"
"微臣遵旨。"
夜正落下,往無止無境的黑暗墜去。小室陷落在死寂的泥沼中,潛藏於深夜裡的鬼魅乘隙竄出,猖狂的拍打長窗,索討滯留人間久久不歸的魂靈。
"休想!我不會將芊芙交給你們!"他死守床前,猶作困獸之鬥。
"王爺啊,您也留她夠久,該適可而止了……"鬼魅從影子裡採出頭,陰桀怪笑,"將命早該絕的人強留於世,只是延長她的痛苦。"
"住口、住口!"他抽出早備在床邊的寶劍,瘋狂般四處亂掃,高聲怒吼:"滾!到別處去找你們的替死鬼!滾!"
鬼魅稍稍退卻,但仍不死心,不住搖撼著早上了沉重大鎖的堅實木門,直到第一聲雞啼報曉方才突兀散去。
木門內,戒備了一整夜的端王掰開僵麻的指,卸下寶劍,渾身冷汗,跌坐床榻。
良久,他掀開棉被鑽進妻子身側,盡可能靠近她的體溫,尋求耶一點點安慰。
可他心底明白,這安慰再也握不了多久──倘若他不盡快取得緋龍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