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雨要下不下,陰寒濕冷的空氣讓人極不舒服。路上行人很少,都是神色匆匆,大概是要趕著回家過年。
「風,我累了。」
「那我們在這裡歇歇吧。」
這幾天楚雲叫累的頻率未免太多了。
那天傷得雖重,幸好救治及時,已無大礙,修養兩三個月便可恢復如常。平日只要不妄自運功,與一般人無二,楚雲卻總是不放心。
風唯卿由著楚雲扶他下馬,像對待行將就木之人一般的小心翼翼。
找個乾燥的地方坐下,荊楚雲打開包袱,拿出乾糧遞給他。
「那邊有水聲,我去打點水來。」
「我也去。」
荊楚雲斜斜瞟他一眼,風唯卿笑了,攤開手讓他看清上面沾的泥土:「我想洗個手。」
這條河不寬,卻很湍急,水更是冷得刺骨,荊楚雲拿出一塊手巾沾濕,仔細的把他的手擦乾淨。
風唯卿把他冰涼的手揣進懷裡:「雲,你對我真好。」
秋水明眸閃了閃,白皙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廢話,快吃東西。」
「嗯。」
風唯卿咬一口,卻一把拉過他,把銜在口中的乾糧送到他嘴裡。
用過飯,風唯卿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突然臉色大變,抬手一指:「雲,你看。」
一個灰色的人影隨著河水沉浮飄蕩,轉瞬間已到了近處。
風唯卿抓起一根樹枝想去夠,荊楚雲一把拉住他。
「已經死了,不要多管閒事。」
「看服飾好像是峨嵋派的那個弟子。從西邊飄過來,難道是回峨嵋的途中遇害?」風唯卿皺起眉:「那個什麼紀幽師太不會也出事了吧?」
正說著,又一個灰色的身影飄過來,看服飾和身形,正是峨嵋掌門紀幽師太。
「無論如何,我們快走吧。」
荊楚雲拉起他就要走,卻見兩條人影沿著河如飛般掠過來,速度快得連面容也看不清。
只聽一個蒼老的男聲叫:「在這裡。」
說著拔身而起,踏水過去,將紀幽師太一把撈起來,又踏水而回。他手上抓了一個人,在水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般。
風唯卿暗自吃驚,此人的輕功堪稱絕世,便是那號稱輕功天下第一的喬見水也大有不如,不知是那位武林前輩?
正自思忖,火紅的身影擋在二人面前,尖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卻是一個臉上脂粉厚重,鬢插紅花的老太婆。
風唯卿暗自好笑,躬身行禮:「老前輩,我們是——」
話未說完,那人勃然大怒:「我很老嗎?」
荊楚雲拍手笑道:「我猜來的不是年高德勳的老前輩,而是年輕貌美的仙人。是我猜對了吧?哼,你這人,不服氣就胡說八道,真是無賴。」
那人年紀很大,卻穿紅戴綠,擦脂抹粉,一看便是愛美如命,荊楚雲投其所好,果然讓她極為受用,臉色也緩和下來:「小娃兒長得俊俏,人也聰明,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荊楚雲拱手答謝,正在此時,藍衫老者到了岸邊,將昏迷不醒的紀幽師太往地上一扔。
「這臭尼姑以為跳河就能逃脫,哼,若真讓她逃了,豈能對得起我們『飛山飄霧』的名號?」
竟然是他們?風唯卿和荊楚雲都不禁大吃一驚。
這夫婦二人四十多年前就名動江湖了,男的叫喬空山,女的叫孟紅霧,「飛山飄霧」既包含了他們的名字,更是形容他們的輕功,一個就是背著山也能飛起來,一個行走起來像霧一樣輕。這二人在江湖肆行無忌多年,沒人能奈何,直到三十年前一招敗給雷轉篷。二人發誓此生再不踏入中原,從此消聲匿跡。不想竟會在此處見到?
荊楚雲心中一凜,隱約有些了悟。拉著風唯卿悄悄挪動了兩步,站在紀幽師太不容易看到的位置。
孟紅霧抬腳在紀幽師太腿上一踏,一聲脆響,紀幽師太腿骨斷了,激痛之下醒了過來,嘶聲大罵。
孟紅霧又是一腳踏在她「氣海」穴上,厲聲道:「你說殺我兒的人是雷轉篷的徒弟,叫風什麼的,他在哪兒?」
紀幽師太一身功力被廢,立刻萎靡下來,她性情剛烈,心知逃走無望,便欲咬舌自盡,喬空山一掌打在她臉上:「想死,沒那麼容易?」
趁那兩人專注於紀幽師太身上,風唯卿和荊楚雲一對眼色,開始悄悄挪動腳步,寄希望於湍急的水聲和颯颯的風聲能掩去他們的動靜。眼看已經觸到馬匹,突然兩顆石子分別襲向二人「環跳穴」。
風唯卿內力雖不能用,武功還在,把楚雲向側面一推,自己向另一方向撲倒,躲開暗器,然後就地一滾,來到楚雲身側,楚雲一拉他的手臂,兩人飛身上馬。
見暗器被那人用看似笨拙卻很巧妙的方法破解,孟紅霧「咦」了一聲。
「兩個小娃娃不是一般人,老頭子,我追去看看?」
「好,我隨後就到。」喬空山說罷,回頭陰鷙地看著紀幽師太:「你不說的話,我就把峨嵋派的尼姑們一個個弄成廢人,再賣到窯子裡。」
紀幽師太愣愣看著風唯卿和荊楚雲離開的方向,半晌,咬牙道:「就是他們。」
* * *
馬是唐繁所贈的千里馬,被荊楚雲用力拍了一掌,激痛之下,撒蹄狂奔,孟紅霧一時竟也追不上。
荊楚雲打馬急行,顧不上選擇路線和方向,眼見越走越是荒涼,後面的紅影卻始終甩不開,反而越來越近,暗道糟糕。
孟紅霧本來是帶著好奇的心情去追,追了半天卻總差了一段,漸生急躁,奮起全力,足不沾地,身體如一片薄霧蕩起,飛快地掠過去。眼見伸手可及,卻見那個白衣少年手一抬,白色的粉末從修長的指間滑落,瞬間飄散無蹤,空氣中瀰漫出一股淡淡的香氣。孟紅霧只覺頭一昏,知道不好,趕忙閉氣,身形不由一滯,等她衝過毒霧,那二人卻走得遠了,喬紅霧大怒,又起身追了過去。
每次追得近了,那少年便出手暗算,花樣繁多,手段高明,令人防不勝防,如此幾次,孟紅霧輕功雖高,畢竟年紀不饒人,漸漸也覺腰腿酸軟,氣喘吁吁。算算已經追了兩個多時辰,那少年一路上七拐八怪的,恐怕老頭子也不容易找到這裡,於是停下腳步,縱聲長嘯,尖厲的嘯聲蘊含了幾十年的功力,直震得朔風大起,樹木搖動。
奔跑的馬匹被嘯聲所震,長嘶一聲,人力而起,竟將二人摔落馬下。
風唯卿被她激盪的內力引發內傷,一口血噴了出來。
「風——」荊楚雲急忙去扶。
他原本內力就弱,這一分心,也抵擋不住,跌坐在地,直覺胸中悶痛,喉中腥甜,幾欲吐血。
風唯卿迅速扯下半截衣袖,撕成小塊,堵在二人耳中。
須臾,嘯聲停了,駿馬倒閉路旁,目光陰寒的孟紅霧冷笑著站在面前。
知她動了殺機,荊楚雲拿下耳中的布條,站起身笑道:「是我們失禮了,沒有打招呼就趕路,請姐姐見諒?」
孟紅霧的年紀作他奶奶也足夠,他卻張口叫姐姐,笑容明朗純淨,絲毫不見驚慌。
孟紅霧怔怔看了他片刻。
「俊俏的模樣,玲瓏的心思,有膽有識,若我那孩兒見到必然愛極。」說到此處,眼中突然流下淚來,聲音也變得冷厲如刀:「好,我就送你去見他,也算當娘的——」
荊楚雲未等她說完,挺劍就刺,孟紅霧擺腰輕巧地閃開。
「這樣的武功還敢跟我動手。」
孟紅霧嗤笑,反手閃電般抓向他手腕,荊楚雲剛要收手,卻聽風唯卿道:「左肋。」
荊楚雲劍尖一轉,刺向她左肋。劍長臂短,孟紅霧未能抓住他的手腕,卻被他逼得身體向右一轉,隨即擺掌擊向他左肩。
「眉心。」
荊楚雲把劍向斜上方一撩,劃了一個弧線,直指她的眉心。孟紅霧若不收掌,半個身子都會被削掉。喬紅霧大吃一驚,奮力向後躍起,跳出圈外。足尖在樹上一點,復又揉身而上,身法迅捷如電,拳腳更如疾風驟雨一般,逼得荊楚雲喘不過氣來。
風唯卿看得明白,卻已經來不及指點,心下萬分焦急。眼見孟紅霧一掌將楚雲的長劍震飛,便要痛下殺手,當下不顧一切伸指急點,「六脈神劍」指向孟紅霧後心。
孟紅霧時刻注意風唯卿的動向,聽得「哧」的一聲,不敢大意,身體奮力斜飛出去,堪堪躲開這一招。
荊楚雲緩過手,便不給對手喘息之機,如一縷輕煙般直直躍起,在空中急速旋轉,週身刮起猛烈的旋風,砂石泥土、殘枝敗葉席捲而起,將孟紅霧籠在其中,趁她辨不清人影,接住從空中掉落的長劍直刺其前胸。所用的正是一招「雲卷雲舒」。
但是孟紅霧的武功比當初青城派的陸長野高出不知多少,一察覺不好,便運功護住要害,抽身便走,荊楚雲這一劍雖然刺進她的胸口,卻因其反應過快,刺得不深。心知她此去是搬救兵,卻也無力再追。
眼見風唯卿一招既出,口中鮮血噴湧而出,倒在地上,急忙過去抱住:「風——」
只見他雙目緊閉,昏迷不醒,氣息如游絲一般微弱,荊楚雲心中大痛。
「傻瓜,又不聽我的話。」
迅速拿出藥卻無論如何無法給他服下,荊楚雲心中一慌,閉目定了定神,輕輕擦去他嘴角的血跡。
「笨蛋,現在可好,還要讓我背你走,以後再敢不聽話,看我怎麼罰你。」說著奮力背起他,強打精神,向前疾行。
「風,你不要睡,聽我說話,我們現在往杭州的方向走,只要碰到人就行了,不管是誰都好,我讓他們把你送到安平王府去,聽說兩國已然罷兵,安平王爺也快該回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就算碰不到人,也要在那喬空山趕到之前,找個安全的地方把他藏起來。
正自思忖,忽聽後方隱約傳來一聲慘叫,是孟紅霧的聲音,聽那慘烈的程度似乎是臨死前的示警,荊楚雲愣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又走出一段路,身後傳來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
喬空山沒有騎馬,是誰呢?荊楚雲停下來,讓風唯卿靠坐在樹旁,緩緩回頭。
馬上是一個容顏俊秀的少年,那少年奔到他們身側,翻身下馬,急喚:「大哥——」
荊楚雲放心地笑了,老天終於肯幫我一次,派他來救風,再合適不過。
「唐霄,是你殺了孟紅霧?」
唐霄卻不理他,衝到風唯卿面前,手指搭上他的脈,皺眉道:「怎麼傷得如此重了?」
聽他的口氣,顯然一切都知道,莫非一直跟著他們?喬空山這麼久沒找過來,大概也跟他脫不了關係。
他一路相隨,又甘冒大險,引開喬空山,殺死孟紅霧,對風倒是真得很好。
荊楚雲淡淡道:「妄用內力,傷上加傷,自然就重了。」
唐霄聽他說的冷漠,心中大怒,正欲發作,忽聽風唯卿低低呻吟一聲,忙伸手去扶,見荊楚雲也來扶,反手一掌推開他:「滾開——要不是你,大哥怎麼會傷成這樣?」
荊楚雲被他一推,摔倒在一旁,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他在受傷的情況下經歷一番激戰,不得已使用「雲卷雲舒」一招,內力已然耗盡,又強自背了風唯卿行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唐霄見風唯卿並沒有醒來,心中更急,俯身抱起他放到馬上,回頭看了一眼荊楚雲。
「荊兄弟,不是我不救你,實在是喬空山早晚會找來,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一起走只有死路一條。大哥如此對你,你也該稍稍回報一下吧。」
唐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扔下幾個瓷瓶:「這是唐門的毒藥,你拿去用吧。我相信以荊兄弟的本事必能拖住那人。」
「多謝,」荊楚雲道:「唐霄,今日之後,若是那喬空山死了,這件事就罷了,若是那人沒死,請你告訴沈東籬是何人殺我。」
哥哥,只盼你聽到我的死訊,不要找風的麻煩。
唐霄點頭,也不多問,逕自上馬而去。
荊楚雲盤膝坐下,從懷裡拿出幾根銀針,小心塗上唐門的「游絲纏」,這種藥劇毒無比,卻不會輕易至人死命,就像千絲萬縷的絲線把人緊緊纏住,讓人受盡痛苦折磨,當年在青城山他就曾吃過它的苦頭。
「喬空山,你害我們分離,我要讓你比你的妻兒死得更慘。」
四根銀針連續刺入四肢大穴,第五根準確地沒入丹田,冷汗一顆顆冒出來,很快又被身體的熱力蒸騰,散發。劇烈的疼痛向來能夠激發人所不知的潛能,再加上魔教玄功「逆陽心法」便能凝聚強大的力量。
「夫人——」遠處傳來淒厲的嗥叫:「……我要將他們碎屍萬斷……千刀萬剮……」
青松下白色的身影緩緩站起,清絕端麗的面容現出幾近透明的蒼白,雙唇卻如染血一般的紅潤。
「雲幻雲滅」,這傳說中只能帶來死亡和毀滅的一招還是要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