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最大的客棧坐落在西子湖東畔,名曰知秋館,取自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本應門庭若市的知秋館不知為何此時只有兩個客人。
隆冬之夕,月甚明,憑窗遠眺,但見冰浮湖面,一望浩白,寒風卻可割目,冷風與月相磨,寒氣酸骨。
纖瘦的身影挺立窗前,靜靜望著遠方,冰雕玉砌般的面容,比皎潔的月色更加清絕,一塵不染的白衣襯著如絲黑髮,隨風而擺,似隨時都能飄然飛空。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關上窗子。
「你的傷還沒好,不能這樣吹風。」
風唯卿抱起他,輕柔地放在床上:「把藥喝了,早點休息。」端過藥碗:「我剛熬好,趁熱喝。」
荊楚雲接過來一飲而盡,風唯卿把藥碗拿走,又端來一杯水讓他漱口。
「你晚飯吃得少,餓了嗎?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說著就要往外走,荊楚雲淡淡道:「你有完沒完了,這樣老跟著我有什麼意思?」
風唯卿眼神一黯:「我還親手煲了湯,你最愛喝的,我去拿——」
荊楚雲厲聲道:「煩死了,出去!」
風唯卿沉默了片刻,低頭脫去鞋襪,默默躺在他身邊。
事實證明,楚雲說很對,他們此刻根本離不開杭州府。當日他們離開殘破的小屋,向西南而行,在第二天下午,武林貼便送到手上。那時還未走出杭州府地界。
上面言辭懇切地邀請神州大俠雷轉篷的弟子風唯卿參加一月後玉劍山莊的武林大會。
而不久前才當選的武林盟主武當掌門空靜道長下的第一道武林令就是,如果名喚荊楚雲之人在武林大會之前踏出杭州府一步,格殺勿論。
荊楚雲見他如此,愈發心煩意亂,猛地坐起身:「你不走,我走。」
還未下床,就被一雙手拉了回來,緊緊鎖在懷裡。
「楚雲,事有輕重緩急,此時不是慪氣的時候,我們要一起想辦法才對。」
又是想辦法,這幾天他已經提出好幾個辦法了,卻都禁不住推敲。
「沒有你礙眼,我自然有辦法。」
風唯卿摟住他泛著涼意的身子,悶聲笑了:「這幾天你的話變多了,以前你生氣時可是一聲不響的。我最堅強隱忍的雲,怎麼如此沉不住氣了?」
「你——」荊楚雲咬牙翻了個身背對他。
他的臉皮也厚多了,那天他先是鐵青著臉跟在後面,悶聲不響的為他療傷換藥。過了一天突然臉色好轉,又開始黏著不放。
他的脾氣並不好,經常因為一句話就氣得跳腳,以前被氣急的時候就拆房子砸東西洩憤,這兩天什麼絕情的話都說了,也不見他生氣。
「楚雲,」風唯卿歎了口氣,心疼的攬住他的腰,這本就單薄的身體,似乎更見消瘦了,臉色也愈發蒼白。
「如果我在這個時候離開,怎麼配說愛你?你是恨他們的吧,恨那些逼迫你,傷害你的人——」
想起那夜青城派弟子說如何折磨他的話,想起他夜間時常驚悸而醒,想起他時而露出的悲憤神情,想起他殺喬見水的情形,心中一酸,把懷中的人攬緊了些。
他的怒和恨針對的不僅僅是喬見水,而是所有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定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屍萬段。
「恨他們,卻為我放棄了報仇,也放棄了去見你的母親。你一直在努力改變,而我只是貪戀者你,卻不肯放棄那些固有的迂腐——」
「別說了。」
荊楚雲怔怔流下淚來,這一生幾乎所有的淚都是在他面前流的。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子?他自認心腸硬如鐵,冷似冰,卻唯獨不能對這人狠下心。罷了,罷了,生生死死都是他了。
「我沒有辦法了,風,這次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可是,我就是死也不能讓那蘇慕誠的陰謀得逞。」
「胡說!」
風唯卿斥道,輕拍著他的背:「只要你活得好好的,管他什麼陰謀不陰謀的。雲,我想過了,現在看來那個什麼大會,不能不去了,他們只說你的身份疑似魔教中人,又沒有肯定,只要黑堡能出面為你澄清,我就在天下人面前輸給蘇慕誠,成全了他的野心又何妨?」
荊楚雲聞言一驚:「你要私下去找他?」
「不錯,他沒有贏我的把握,也必然不願和我兩敗俱傷。你也說過他不在乎你的命,在乎的是讓武林中人心服口服、敬仰遵從的機會,而我和他完全相反,如此我們也可算是各取所需。這是我想到的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楚雲,你看呢?」
荊楚雲凝神沉思,這個辦法倒不失為傷害最小的辦法。
「風,你知道怎麼找——」
風唯卿突然掩住他的嘴,拔下楚雲頭上的簪子,從窗口激射而出。
「出來——」
「是我,客館,您要的飯菜。」一個身穿灰布短衫,面貌平凡的人邁步進來,手上拿了一個托盤。
荊楚雲吃了一驚,這夥計竟然能躲開風的暗器。他方才隨手一推,門閂便應聲而斷,其它部位卻沒有絲毫損壞。他雖然猜到這知秋館的夥計恐怕早換了人,卻沒想到有武功如此高強之人。
風唯卿也暗自心驚,此人的輕功比那喬見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從沒聽說過江湖中有這樣一號人物。
「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用憐愛的目光看著荊楚云:「傻孩子,你忘了還有我麼?」
「是你——」饒是荊楚雲一貫清冷,此時也不禁喜動顏色:「你不是隨安平王爺出兵高麗了嗎?」
那人笑道:「蘇慕誠知道我有心幫你,王爺又是風少俠師兄,自然想趁我們不在的時候動手,可是,知道你有事,我就算放下一切也要趕回來。」
風唯卿狠狠瞪著他,此人著實可恨,當著他的面就敢說那樣肉麻的話。
轉頭見楚雲目中淚光閃動,嘴唇動了動,似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哼了一聲:「沈東籬,你在打什麼主意?」
荊楚雲橫了他一眼:「他是我——來幫我們的,你這是什麼態度?」
風唯卿又哼了一聲:「師兄要你來幫蘇慕誠算計我們嗎?」
荊楚雲悄悄在他腰側一捏,衝來人道:「你這樣回來,安平王爺會不會降罪於你?」臨陣脫逃,可是死罪啊。
沈東籬搖頭:「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不過,風少俠,你冤枉安平王爺了,我聽王爺平時說起,知道你們師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王爺不會害你。也正因如此,蘇慕誠才利用他的情報讓當今聖上相信,此次高麗之戰非王爺不可,借此將我們調離中原。」
「那——師兄不怪我了?」
風唯卿皺眉,那人竟然可以上言於九五之尊,他的勢力已然如此之大,還想去操縱整個武林,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東籬微笑:「他是個頑固的人,不滿還是有的。但是他關心你,否則也不會容你如此無理。」
風唯卿點頭,想起在山上時,師兄一直待他極好,有一次他因為淘氣摔到深谷裡面,差點沒命,還是師兄找到他,並且背著他一步一步的走回山上。
「下次見到師兄,我會向他道歉,但是楚雲的事,我不會妥協。」最後一句話,也是警告沈東籬不要想破壞他們。
沈東籬看著楚雲笑道:「道歉也不必了,兄弟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方才隱約聽到你們說有什麼辦法,可否說出來讓我聽聽。」
風唯卿還在猶豫,荊楚雲已將二人方纔的討論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沈東籬沉吟了片刻:「此計雖好,卻不可行。」
「為何?」
「第一,蘇慕誠處事低調,行蹤不定,不到大會當天,是找不到他的;第二,他於武學上極為嚴肅,不會有半點虛假,加上他一向驕傲自負,必定不屑於你的承讓。所以,你若全力一拚,能在武學上贏得他的尊敬,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意圖私下約定,各取所需就死定了。」
風唯卿和荊楚雲面面相覷,同時蹙起眉。
「那要如何是好?」
沈東籬愣了一會兒神,才道:「還有一點,如果我的猜想不錯的話,這是我們目前唯一可利用的。」
風唯卿急道:「不要吞吞吐吐的,快點說出來。」
沈東籬緩緩道:「我猜——他並不想贏你。」
風唯卿訝然道:「不會吧,他費盡心機找我比武卻不想贏,難道想輸?」
沈東籬搖頭:「我不知道,蘇慕誠是現今為止,唯一讓我感覺無法琢磨之人,他的行為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的。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試想他若贏了你,從此武林之中再無人能和他比肩。黑堡勢力原本就大,他的武功又如此之高,就算真的沒有一統江湖的野心,武林中人也難免有此猜忌,或許會因擔心而萌生敵意,這便與他的初衷適得其反,他不會做這等傻事。如果還有一個你,武功能和他並駕稱雄於世,背後還有大理段氏和安平王府可撐腰,那麼這份猜忌就不會有。最主要的是經過這一戰,你必然站在這些名門正派的對立一面,武林中人怕你,防你,又自知比不上你,危機感會讓他們自然而然地向黑堡尋求庇護和保障。還有,就算衝著安平王爺,他也不會傷你。所以他不是你們危險所在。只要考慮如何全身而退,離開中原就可以了。這一點以楚雲的謹慎機智和風少俠的武功當能做到。」
「你的意思是平手。」
沈東籬點頭:「風少俠,說句老實話,可有把握贏他?」
風唯卿沉思了片刻,微微一笑。
沈東籬也笑了:「如果是在你連番大戰之後呢?」
風唯卿擰眉不語。
沈東籬道:「風少俠可明白我的意思?」
風唯卿點頭:「盡全力但不拚命,保存實力對付那麼真正想害楚雲的人。」
「這樣我就放心了,請風少俠切記。楚雲,一切小心了,切莫意氣用事。」
荊楚雲輕道:「你要走了嗎?」
「嗯,」沈東籬微笑,輕輕撫了撫他的秀髮:「還會見面的。」
風唯卿一把拉過楚云:「你走就走,囉嗦什麼?」
沈東籬含笑輕咳了一下,荊楚雲微微紅了臉。
「風,我可以和沈先生單獨說兩句話嗎?」
「不行。」
荊楚雲危險地挑眉,瞇起眼看著他。
「兩句,不能多了。」晃著兩根手指,風唯卿悻悻地走出門外。
沈東籬又咳了一下,溫言道:「很有意思的人,楚雲,你以後和他在一起,什麼也不要多想了。」
荊楚雲點頭,看了看房門,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哥哥,我猜那寶藏在落岫山莊的後山。」
於是把見到那個絕美少年的情形簡要的說了一遍,包括風唯卿教導那個少年如何破陣的話。最後他說:「哥哥,風說沒有陣型圖很難破陣,那陣型圖在他們手中,你——」
沈東籬道:「我知道了。我也有陣型圖,你忘了,大理城外,是你親手交給我的。只是我還沒有完全參透。」
荊楚雲頓悟,原來那幾張白紙就是陣型圖,大概是用某種方式掩蓋了字跡。
沈東籬摸摸他的頭,微笑:「好了,我該走了。放心吧,等此間的事了了,我就著手安排取寶藏的事。」
荊楚雲點頭:「哥哥,你也要保重。」
心中奇怪,他們說了這麼久,那個笨蛋怎麼沒有著急催促?
沈東籬剛踏出房門幾步,突覺惡風撲面,幾枚細小的暗器襲來,虧他反應靈敏,急切之間,將手中托盤在身前旋轉起來,擋住暗器,身體同時向後掠去。才剛站定,還未喘口氣,就覺得一股凌厲而飄忽的掌風無聲無息的送到胸前,忙急速向左側轉動身體,讓過掌風,不待對方收掌變招,便一掌擊出。
來人道了一聲「好」,不避不讓,飛身躍起,凌空側踢。
沈東籬撤掌退後,只聽荊楚雲慍怒的聲音道:「風,你做什麼?」
風唯卿硬生生收住攻勢,飛身躍到荊楚雲身側,衝著沈東籬道:「自下山以來還從未有人能在我的攻擊下還手。沈先生,你的武功比外面傳說的和你表現出來的要高得多?你到底是何人?」
他方才站在外面,冷風一吹,心裡突然生出幾點疑慮。
想那沈東籬身為師兄的好友和幕僚,師兄對他的賞識和尊重顯而易見,不知為何卻屢次瞞著師兄做事。他也是蘇慕誠的朋友,卻暗中拆台。如蘇慕誠果真如他所說的霸道和野心勃勃,又怎能容他如此而不去報復,還待之如好友。
想到此處,便等在外面暗中出招一試,更察覺他隱瞞了自身的武功,心中更疑。
沈東籬不置可否,反問:「你說呢?」
風唯卿哼了一聲,暗忖:此人處心積慮呆在師兄身邊,如今又變著法的接近楚雲,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說蘇慕誠為方便下手,利用情報讓當今聖上將他和師兄調開,可是蘇慕誠怎麼說也是江湖人物,若沒有朝廷中人從中運作,聖上和師兄豈能上當,而這人必須是師兄極為信任的人。
師兄和蘇慕誠是結拜兄弟,沈東籬也說他們情同手足,又怎會看不破蘇慕誠的用心,除非有人蓄意幫那人隱瞞。
想到此處,風唯卿目光一閃,冷笑道:「沈東籬,你很聰明,可也不要當別人是傻瓜。你說為了楚雲,便是放下一切也要回來。其實根本無須如此,只要把蘇慕誠的陰謀告知師兄,安平王爺一句話,一切便能避免。恐怕是你和蘇慕誠達成了什麼協議,故意把師兄調走。」
沈東籬笑道:「風少俠也很聰明,但是不要枉自揣度別人的心意。若我和蘇慕誠聯手,又怎麼會幫你們?」
風唯卿皺眉,是啊,他言談之間似乎對蘇慕誠有些敵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沈東籬歎道:「不要再追問了,只要知道我對楚雲絕對沒有壞心就行了。」
風唯卿道:「我不知道你如何博得了楚雲的信任,可是你的所作所為讓我不能不想。你說你來是為了幫我們。可是我方才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仔細想過,不管你說得多麼複雜,你此來的目的不外乎兩個字『平手』。那麼你是怕我贏還是怕他贏?」
沈東籬沉默了片刻:「是我小看你了。」
荊楚雲道:「風,我——」
「雲,你不要管。」風唯卿輕輕攬住他的肩,道:「若不能解除這些疑惑,我不會相信他。沈先生,今日不說明白,我是不會放你離開的。」
沈東籬歎了口氣:「你很聰明,但是有一點你說得不對,安平王爺一句話,能避免的只是你的危險,他不關心楚雲的死活。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永遠的秘密,臨潭閣一事後,武林中人已然見疑,楚雲的身份早晚會洩漏。我只想為他永絕後患。蘇慕誠沒有一統江湖的野心,卻也不允許別人壓制擺佈於他,所以他從不介入江湖爭端,卻要讓黑堡凌駕於各門派之上。他想通過和你比武達到這一目的,又擔心安平王爺干涉,所以找到我。我答應為他調開安平王爺,同時請黑堡保證楚雲的性命。這樣他衝著王爺不會害你,衝著我不會害楚雲,所以風少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絕對沒有危險。這樣說,風少俠滿意了嗎?」
「可是——」他說的入情入理,風唯卿卻總有種怪異的感覺,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荊楚雲緊緊拉住風唯卿的手:「我瞭解了,多謝沈先生如此為我,先生請便吧。」
楚雲手臂上有傷,風唯卿不敢用力掙脫,只得看著那人如一陣輕煙般的飄然遠去。
見楚雲對那人如此相護,風唯卿心中不快,哼了一聲,轉身進屋,鑽進被子蒙頭不語。
荊楚雲歎道:「風,只要知道我們會沒事就行了,管別人的事做什麼?何況人家冒險趕來總是幫了我們,你把他強留下來,總是不好。」
風唯卿猛地坐起身,抱住他狠狠地吻下去,良久才道:「好,我們不管別人的事。可是,楚雲,你不會喜歡他吧?我總覺得此人很危險,他在不停的誘惑你,想把你帶離我的身邊。」
「傻瓜。」荊楚雲笑道:「就算他想帶我走,也要我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