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找藥箱,就聽門輕輕一響,一人閃身進來。
"薦清,你出去一夜,回來就照鏡子。我從不知你除了愛乾淨,不准人誇之外還有這個怪癖?"
我緩緩放下銅鏡,不敢回頭,怒道:"出去。"
心中暗歎,宗熙若肯乖乖聽話就不是宗熙了,這一關終究要過,想躲也躲不開。
果然,爽朗又含著取笑之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我看看你在照什ど?"
同時勁風襲來,直奔我的肩頭,我一矮身躲過他的手臂,向後一躍,直退到門邊,急速轉身面壁站立,仍是背對著他。
宗熙又驚訝又好笑的聲音傳來:"你在彆扭什ど?不至於連我都不敢見吧?"
我深吸一口氣,心道:在宗熙面前丟臉也不算什ど,何況他在我面前丟臉的次數更多。握緊拳頭,緩緩轉過身,直等宗熙看到我的臉大笑,就直接一拳揮過去。
然而我料錯了,看到我的臉,宗熙時常帶著嘲弄,又顯得懶洋洋的招牌笑容瞬間消失,先是驚詫地睜大眼,片刻又微微瞇起,如針如箭、如刀如霜的緊盯著我,英挺的眉毛越蹙越緊,抱胸而立,半晌無言。
見他沒有嘲弄取笑,我有些驚訝卻也著實鬆了口氣,顧不上理他的怪異,迅速找出塵封已久的藥箱,坐在書桌前,剛扶起方才放倒的銅鏡,一直未動的宗熙卻突然伸手搶過藥箱,沉聲道:"我來。"
"好。"我點頭,轉身面對他,
他的表情是難得一見的嚴肅,處理傷口的動作卻輕柔無比。和宗熙在一起打架的次數比吃飯的次數都多,輕傷重傷也受過不少,卻從未見他這樣過。
還真有些不適應,粗魯癲狂、豪邁奔放,不拘小節是他的外在,聰明絕頂、精明沉穩、雄才偉略是他的本貌,但是這其中沒有一個能描述現在的他。
除去臉上的隱隱的寒霜,現在的他似乎可以說是柔情的宗熙。
柔情?宗熙?想想就覺好笑,卻極力忍住不敢笑,宗熙若是抓狂,可就不止這一點傷而已。
處理完臉上的傷,他停下手,仍皺著眉,眼中光芒一閃,淡淡問道:"身上呢?"
我搖頭,站起身:"不必了,都是輕傷。"
宗熙目光黯淡了一下,冷笑道:"怕不是傷,而是見不得人的——"
就算猜到,又何必說得如此難聽?這似乎與他無關,我可從未干預過他的私事,尤其是如此隱秘之事,以宗熙的荒唐,這種事可是層出不窮。
"宗熙,"我怒道,"你逾越了,這是我的私事。"
"私事?是私情吧。不過很少見幽會情人能搞成這樣的,薦清,你那個溫和的陛下似乎很暴力呢?還真看不出。"宗熙似又恢復了往日的滿不在乎,語氣調侃,神情極冷淡,目中卻有火焰燃起。
知他動了真怒,雖不明所以,卻不願因此和他鬧僵,不由歎道:"宗熙,我知你為我不平,可是若我不讓誰又能如此傷我呢?何況他的武功也不弱,若真的要傷我,就不會只是這些極輕微的皮肉之傷了。打的人並非真心要打,挨的人卻是心甘情願,此中道理你應該很清楚才對,何必生這種氣呢?"
宗熙聞言卻更怒,跳起身大吼:"不平?誰要為你不平,我是不平,我是生氣,我是為——"突然頓住,表情複雜的看著我,憤怒、惆悵、無奈、自傷在眼中一一閃過,憤然道:"罷了,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還有何話說?"
拂袖就走,我伸手拉住他,皺眉問道:"宗熙,你這次來似乎很不對勁,是不是有什ど事?"想到他昨日突然的縱聲長嘯,還有今天反常的態度,似乎一切都是從知道我的瑞的事以後,我有些遲疑的又加上一句:"還是你真的無法接受我和——"
他甩開我的手,恨聲道:"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為何要受這等委屈?你的一身傲骨都化成奴顏婢膝了嗎?你就任人如此輕賤而甘之如飴嗎?你真的是我認識的葉薦清嗎?"
委屈、輕賤、奴顏婢膝,原來宗熙竟是這樣看的,我將怒氣壓了又壓,才沒有出手。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ど可說的?宗熙,宗熙,枉我以你為生死之交。
深深看了他一眼,長歎一聲,轉身就走。他卻突然衝到我身前,斜靠著緊閉的房門,雙手抱胸,眼含滔天怒焰,臉上含譏帶諷,冷冷說道:"無言以對,就要當逃兵了嗎?葉薦清竟能淪落至此?這天朝皇帝的手段當真不容小覷。"
宗熙竟也能如此無理取鬧,他到底在氣什ど?看他的樣子倒像是我得罪了他似的?
我凝神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看著他氣憤難平,又似帶著些許別樣情緒的臉,不知怎的竟冒出一句:"宗熙,你可曾真正喜歡過什ど人?我想,肯定沒有。"
他一震,環胸的手緩緩放下來,帶著莫名的憤怒,難以置信的看著我,張開口想說什ど,最終卻抿了抿堅毅的雙唇,哼了一聲,轉開頭。
看他的樣子似乎很不服氣,我笑了笑,眼光投向紫檀木的書案,那是瑞給我的,和他用的一模一樣。想像他在同樣的書案前一遍一遍寫著"清"的情形,我歎道:"委屈的是他,若不是我如此驕傲,他也不必受這ど多苦。在喜歡的人面前,驕傲有時是最傷人的。可歎我認識得太晚了,否則——"
說到此處,不禁苦笑,否則很多悲劇便不會發生。瑞大概是為顧全我的顏面才要殺死蓮,他完全可以在那時伸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剛出生的璇兒,母親難產,新生兒死亡也很合理。他當時沒有動手,也許是因為不能確定璇兒是不是我的兒子,等兩年之後,從璇兒的長相看出端倪,不願讓他成為我的恥辱和天下人的笑柄,才決定害他的吧?他們畢竟是他的血脈之親,這其中的掙扎痛苦又如何能對外人道?
所以那夜他遮遮掩掩的說了一句便不再提,是既不想讓我繼續誤會,又怕我知道後會傷心吧?
我常年在外,嬌慣的公主耐不住寂寞也是正常,我其實並不十分在乎,頂多面子上有些難堪,若蓮和那人是真心相愛,我也非不通情達理之人。禮教於我並沒有什ど約束。
若瑞早知我對蓮只有義沒有情,還會不會如此呢?
當時我甚至並不喜歡他,對他的感情遠不如瀾和劭。他這樣做極可能一無所獲,甚至被我輕視和仇恨。
直到方纔,直到他打完我卻流下淚,直到他哽聲說"恨"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殘忍。他的尊嚴和驕傲早已放下,否則哪一個君王能允許臣子如此放肆?恐怕是功勞越大死得越快。
自認為有情有意,卻原來竟真的是寡情少愛,比之他對我的付出,我對他實在不算好。
"宗——",抬頭卻見宗熙目光呆滯,怔怔看著我,神情哀慟,一幅大受打擊的樣子。
不禁訝然道:"宗熙,你這副模樣是何意?"
他身體一震,似猛然驚醒一般,有些尷尬地抬手摸摸臉,勉強一笑,道:"我還能什ど模樣?"復又喃喃道:"驕傲,竟是為此嗎?只因為不能放下驕傲,便不能——"
突然頓住,深深看了我片刻,臉上又露出輕狂之態,似豁然開朗,伸臂攬住我的肩,朗聲笑道:"薦清,你就這副樣子出去ど?"
鬆口氣,宗熙總算正常了些,不過,看起來他似乎也有喜歡的人,卻放不下驕傲,聽到我的話才會神情怪異,諸多感慨。以他的狂妄和目中無人,要喜歡一個人還真不容易呢。就像我從前一樣。
我也笑,輕喚:"宗熙,西域之行我有個想法。"
"嗯?"英俊而張狂的臉湊近,挑眉咧嘴,姿態放浪:"什ど想法?"
"就是——"我突然雙拳起出,不重,卻足以讓他的左眼眶和右臉頰各青紫一片,然後快速退出圈外,笑道:"就是——,這樣才好看些。"
暗自得意,這一拳下去,任誰都以為我們的傷是互毆所致,不會往別處想。
宗熙怒吼一聲,直撲過來,我側身讓過,叫:"停手,我沒力氣和你打,我警告過你的,不准再有這樣的行為,你卻又犯,挨打也須怨不得我。不過,你要實在不解氣,我給你打一拳便是。"
說罷,站立不動,含笑看著他。宗熙一拳打過來,堪堪停在我印著暗紅掌痕的臉頰旁,目光一閃,反手變招,重重打在我心窩處,讓我差點喘不上氣來,不禁身體一縮,後退一步。
他竟真打,剛要發怒,又一想,我不也利用他來掩飾,這樣也好,就算扯平吧。
緩了一口氣,慢慢站直身體,正色道:"好了,你鬧也鬧完了,打也打完了,我們該商量正事了吧。"
宗熙勉勉強強的點頭。我將祈月教的事詳細說給他聽,關於劭只選擇性地說了一些。然後我們又商議了一下去西域的路線。
早飯過後,正在準備行裝,太后竟派人送來一封信。
自從我回來,她就不停地召我進宮相見,到底是什ど原因讓這個老實懦弱的女人屢次私下找我呢?
當年幾位皇子爭位,後宮嬪妃多有參與其中,搞得外戚亂政。而這位既無地位,又不得寵,也無甚能力的周貴人卻絲毫幫不上他的兒子,幸好周家有幾個人頗為能幹,才助了瑞一臂之力。
瑞登基後,吸取先皇教訓,對後宮約束極嚴,不管是誰,稍有過失便嚴懲不怠,絲毫不講情面。再加上周家與葉家雖然都幫助瑞,卻素來不睦,又剛剛獲罪,她不應該找我才對。
她信中言辭極為客氣,洋洋灑灑,歷數過去對我如何賞識、照顧、恩重如山,又列舉我如何與國有功,如何忙於國事,恐不能照顧好璇兒,請求我將璇兒交給她來教養,又將諸多好處,詳細說明。
我掩信冷笑,原來她也知道蓮的事,怕我會因此虧待璇兒,她大概以為我這一年多的離開,是因為知道此事吧。
我叫人將此信送進宮交給瑞,一來是告訴他我已知道那件事,叫他不必擔心;二來後宮的事還是由他來處理得好,他的手腕定可以處理得不落痕跡,滴水不漏。
帶宗熙一起去拜見師傅,將璇兒和曹明殊托付給他。
宗熙易容術頗佳,即可隱瞞身份,又可以掩飾我二人臉上的傷。
七年之後,天朝大將軍和南越君主再次攜手,這次將給江湖帶來什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