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嚴起對我的崇敬,斷不敢為難我,他怎會不派人跟著?那人應該就在帳外,是誰呢?
只要能擒下那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人肯定是絕頂高手,怕要動用"秋水",但是"秋水"一出,焉能不見血,我的璇兒——
"將軍,嚴起斗膽請將軍隨在下走。"
我咬牙,看了一眼璇兒,將他遞向嚴起。
嚴起一驚,已明白我的決心,雙手顫抖,竟不敢接。
璇兒驚慌的叫:"阿爹。"然後"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抬眼一瞪,他的眼淚在眼眶轉啊轉了兩圈才掉下來,不敢大聲,開始小聲抽泣。
我心一軟,酸痛不已,卻咬牙道:"嚴起,我當年待你如兄弟,今日將我的命交給你,請你護他周全。若我不能脫險,請你將他交給。"
嚴起卻又跪倒在地:"我不知將軍為何離開天朝,但是皇上並未下令誅殺你們。只要將軍——"
還未說完,一個面白無鬚,眉目和善,略微顯胖的中年人走進來,接口說:"只要將軍肯回去,皇上既往不咎,還會饒過葉家滿門。"
我瞇眼,居然是他身邊的福公公,他派一個不會武功的太監來是何用意?這人是唯一知道我和他關係的人,就不怕我挾持天朝欽差逃走?就不怕我一怒殺了這人滅口?難道他還有後招?
饒過葉家滿門?僅僅一年,他就對葉家出手了嗎?這代表,他羽翼已豐,可以隨時把將他一手扶上皇位的葉家一腳踢開。父親,你太大意了,我還以為你最少能撐過三年。
我慢慢抱回璇兒,他摟住我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嚴起愧疚地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福公公遞過來一張紙,又道:"這是皇上的親筆書信,請將軍過目。"
接過來,打開,卻只有一個大字:清。
筆意蒼勁有力卻又在某些地方透出圓潤纏綿,似每一筆都充滿了思念和惆悵,我甚至可以想像出他寫字時的情形,似顰非顰的眉,含情帶怨的眼,因凝神而微啟的唇,修長光潤的手,揮灑自如的筆
我的手抖了一下,卻笑道:"福公公,他想用一個字就讓我回頭嗎?"看了一眼猶自抱著我嗚咽的璇兒,不禁恨起來,握拳,暗運內力,頃刻之間,此信化為齏粉。
將手伸開,遞到他面前,一甩,碎片從指間滑落,然後挑釁地看著面前的人。
福公公卻不動怒,搖頭歎道:"這樣的字,皇上每天要寫幾百幾千個,將軍走了多久,皇上就寫了多久,怕將軍毀都毀不完。"
這次抖的是心,我仰天大笑:"果然是我的陛下,知道薦清向來吃軟不吃硬。但是他忘了,同一個招術用了兩年,還會靈嗎?他還忘了,葉薦清已死,聽說是他親自送葬的呢。"
福公公道:"將軍這些年征戰四方,樹敵太多,若不將死訊傳出,以將軍的為人,早已報露身份,哪裡能逃得如此輕鬆?皇上怕為將軍帶來災禍,縱萬般思念,也不敢大張旗鼓的找尋。不過請將軍放心,這件事皇上早有安排,只要將軍回去,必還你應得的一切。葉家縱有錯,也會看在將軍的功勞上,饒過他們。"
好一張利嘴,真是黑的也能說成白,若不將我的死訊傳出,一旦報露身份,以我的才能,拉攏我的人絕對比追殺我的人多得多,他最怕的是我為別人所用吧?
而葉家最大的錯就是擁戴他為帝。
我冷笑道:"若我不回去呢?福公公,他還安排了什ど對付我,儘管拿出來吧。"
福公公倒沉得住氣,道:"將軍對皇上誤會已深,老奴斗膽勸將軍一句,至剛則折,將軍這樣的性子,只有吃虧啊。皇上這些年對將軍諸多回護,將軍看不到嗎?何必——"
不等說完,我抬手扣住他的脈門,用力一捏,劇痛之下,他再不能開口。
然後柔聲對璇兒說:"璇兒,閉上眼,不要掙開,抱緊阿爹,萬不可鬆手。"
璇兒點頭,我還是不放心,拿出手帕,蒙上他的眼,又撕下衣角,塞住他的耳朵。他似乎也知事態嚴重,不吭聲,只是緊緊地抱著我。
我輕道:"我的寶貝兒。"親了他一下,拉著福公公走了出去。
正是當午,陽光下,旌旗招展,四面八方都是騎兵,個個盔明甲亮,精神抖擻,所持刀槍閃爍著攝人的寒光,馬嘶聲聲,塵土飛揚,大有萬馬奔騰之勢。
這些全為對付我一個人嗎?還真看得起我。
看了看璇兒,暗道:幸好他聽不到,也看不到。
哈梭戰士,坐於馬上,手握兵器,神情戒備而憤怒,他們的確有理由憤怒,哈梭族人,粗獷豪邁,生性耿直,最恨不守承諾之人。
不由想起薩圖的話:草原上的雄鷹豈會害怕豺狼的利齒,哈梭的子民受薩摩拉大神的眷顧,永遠只追隨不屈的英雄,我尊貴的大神將會為戰死的英靈
好一個草原上的雄鷹,不屈的英雄。今日成敗在此一舉。
我沖哈梭族長一點頭,把福公公推到身前,慷慨激昂地說:"嚴起,他們已經歸順北項,你要殺我儘管動手,我不會抵抗,放了這些人。"
嚴起卻看也不看福公公,低頭不語,看來這裡另有作主之人。
是誰呢?我正在思索,哈梭族長上前一步,大喊:"先生不必為我們如此,他們不守信約,我哈梭子民寧死——"
話未說完,就被人用長槍威脅地點在喉嚨上,他竟不躲,直撞向搶尖,那人收槍不及,霎時血濺當地。哈梭族人立時群情激奮,騷動起來,衝突之下,頃刻間已死了幾人。
嚴起大叫:"快停下,住手,否則——"
局面卻控制不住了,哈梭一族執意報仇,以死相拼,竟是剛猛無比。北項兵馬倉促應戰,場上亂作一團。
我冷笑,等的就是這一刻。
就憑這些人,能耐我何?但是只怕一動上手,千軍萬馬之中,刀箭混亂之下,會顧不了璇兒,所以我不能出手。
握住住福公公脈門,暗用內力,厲聲道:"我不願開殺戒,讓你的人為我開路,擋路者不管是誰,格殺勿論,否則,我先殺了你。"
福公公痛叫一聲,道:"將軍,老奴哪裡做得了主?"
我又是一捏:"說,來的到底是誰?"
心中卻若有所悟,會使他嗎?若我是陛下,定會派他來。
只聽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道:"跟我來,離開這裡再說。"
我僵了一下,暗歎:果然是他,怪不得早不肯現身。
此番不會有性命之憂,卻也絕對逃不了。
放開福公公,搶了一匹馬,策馬追去。
跟在他後面,我只是緊緊抱住璇兒,防止有血濺到璇兒身上,隨手擋開攻擊,卻沒有還擊。
來得既是他,自然能護我們周全。
但是哈梭一族終是因我招至大禍,我方才故意激他們出手,好趁亂走脫。
而他明知會如此,卻不加阻攔,應是想和我單獨相見,他雖是奉命而來,也是想幫我的吧。
不知奔馳了多久,廝殺聲再也聽不見,風中也沒有了血腥之氣,他停下馬,面對我。
高大魁梧的身軀,刀刻一般的剛硬線條,沾滿鮮血的征袍。塵滿面,鬢微霜,眼中卻充滿瞭解和慈愛,靜默的看著我。沉穩凝重的氣質,凜然不可撼動的威嚴,似再一次為我撐開一片任意馳騁的天。
我翻身下馬,跪倒在地,眼淚奔湧而出:"師傅。"
莫懷遠,天朝的第一將軍,卻誰也不知,素與我父不和的他,是我的授業恩師。
師傅下馬,扶起我,粗聲道:"哭什ど?你從十四歲就沒有流過淚了。"
十四歲那年,我用他教的功夫,在校場上贏了他,搶走了他的榮耀,折損了他的尊嚴,回去後我羞愧難當,痛哭不已。他卻很高興,開始帶我上戰場,表面上故意刁難我,實是成就了我的威名,漸漸的再沒有人提天朝第一將軍,只有天朝輔國大將軍。
璇兒在我懷裡動了動,試探著叫:"阿爹。"嗓子竟是啞的。他方才一定叫了很多聲,都被戰場上的廝殺和血腥掩蓋了吧,我竟一句都沒有聽見,那時他該多ど害怕啊。
我拿掉他蒙眼的手帕和耳中的碎布,輕聲哄著,他睜大眼看著我,扁扁嘴,終於哭出來。我緊緊抱住他,剛收住的眼淚又掉下來。
師傅撫了撫我的頭:"是為這個孩子吧?我本來不知你為什ど要這樣逃,直到今天看見你抱著他,才隱約知道,薦清,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你是從不會逃的人。"
我點頭,看了看璇兒:"可是——"
師傅笑道:"這個孩子改變了你。把他交給我吧,說不定我會再教出一個'戰神'。"然後對璇兒伸出手:"來,讓師公看看。"
璇兒似乎聽懂了一些,我可憐的璇兒,苦難讓他出奇的早熟,他不肯看向師傅,緊緊抓住我,怯怯的叫:"阿爹。"嬌嫩的臉頰上還有未干的淚痕,新的淚又淌下來。
心頭一酸,這樣的璇兒,我怎ど忍心把他交給任何人?
黯然搖頭:"他自幼身中奇毒,體質壞了,怕是終生不能習武。就在方纔我還在想把他交給師傅,但是現在我已下決心,不管發生什ど事,都帶著他。"
師傅蹙眉道:"他會是你的弱點。"
我戰直身體,凜然而立:"所以我要變得更強。"
師傅點頭:"我明白,他中的毒是'纏綿'吧,你不願連累我。"
我低下頭去,師傅已經猜到了嗎?
卻聽師傅歎了口氣:"他們快來了,我們走吧。你若不想回去,我——"
我抬頭看向碧藍的天空:"師傅說得對,我是從不逃的人。他也說,我是注定要翱翔在天上的。現在我不逃了,我要再飛到天上去。師傅,我隨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