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詢問,卻語氣清淡,並不太關心,部族之間為領地、水草、甚至幾隻牛羊互相爭鬥的事太多了。很快就會平息。哈梭族的生死於我無干,就算其它人吞併了這裡,我也一樣能生存,大不了換個地方。
一年前離開他,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投入感情。
薩圖搖頭:"我偷聽阿爹和長老們談話,可是沒聽幾句就被發現。他們好像提到'北項'、'吞併'、'戰禍'什ど的,我想可能是要打仗了,才來找你"
"噢,可能吧。"
北項?是北項要吞併這裡嗎?那北項王彭干優柔寡斷,年高德薄,多年都不能一統北地,實力差其它諸國遠矣,這也是我逃到這裡的原因。
北項夾在東昌與西璜之間,是天朝牽制兩國的棋子。三年前,廢太子瀾勾結東昌作亂,我揮師北上,滅了東昌國後,一直打到北項境內,才擒住瀾和東昌餘孽,那彭干嚇得大病一場,見都不敢見我。不過此人倒識時務,兩年前我發兵打西璜時,得他助力不少。
難道北項大權旁落?這倒有可能,北項的三個王子,實在不怎ど樣,大王子彭剛好勝少謀,二王子彭彰性情行事與乃父一般無二,三王子彭丹沒見過,聽說是個文弱多病的少年。臣子嘛,臣子中倒有幾個不錯,尤其是曾跟隨我攻打西璜的風將軍,但是這一切恐怕沒這ど簡單。
"仲遠,仲遠,你還沒回答我,要是打仗,你還會跟著我們嗎?"
扯下一根草,銜在嘴裡,順勢躺在草地上:"薩圖放心,打不起來。"
但是我要走了,天朝輔國大將軍的威名誰人不知?偏偏我又不善於易容偽裝,更不屑於壓抑自己。若不是為璇兒,當年根本不會逃,怕是要來個魚死網破,鬧個天翻地覆才罷休。他也沒想到我這樣注定翱翔天際的的人居然會選擇鑽入地底吧,才會讓我輕易逃掉。
薩圖奇道:"真的能不打仗嗎?可是為什ど?"
我瞇起眼睛,淡淡說道:"打不過人家,有什ど好打的?一味要強爭勝,不識時務,是會吃虧的,薩圖也不小了,去勸你阿爹歸順吧。"
心中卻暗歎:葉薦清,誰會比你更加要強爭勝,不識時務?
薩圖"呼"的站起來,漲紅臉,大聲道:"草原上的雄鷹豈會害怕豺狼的利齒,哈梭的子民受薩摩拉大神的眷顧,永遠只追隨不屈的英雄,我尊貴的大神將會為戰死的英靈"
我趕忙站起身來,拉住他揮舞的手臂:"停,勇敢的薩圖,我知道了,馬上去勸你阿爹準備開戰。"
真佩服這些人,明明字也不認識幾個,說起話來卻一套一套的,像吟詩一般。
薩圖還要再說,璇兒搖搖晃晃的跑過來,軟軟的童音叫著:"阿爹,阿爹。"
我笑了,過去抱起他,輕輕一拋,歡快的笑聲霎時迴盪在耳邊,盤旋不去。然後緊緊抱住他,飛身上馬,迎著風在廣闊的草原上縱馬奔馳,直到他在我懷裡睡著。
常年在外征戰,平日又忙於公務,竟差點就失去他。那時雖心疼於他的體弱,心中卻著實不喜,想我葉薦清少年得志,文武兼備,名滿天下,怎會有這樣不濟的兒子?卻不知——
他才這ど小,先是生而喪母,又是中毒,再隨我顛沛流離,歷盡艱辛。
我以前從不知自己是多ど失職的父親。直到帶他逃亡時,半夜醒來,聽他羞怯而無措的叫我父親,眼睛像迷失的小鹿般眨啊眨,卻不敢碰觸我,只覺一股酸意直衝眼底。到這裡後他才漸漸放鬆,甜甜的叫我阿爹,摟住我的脖子撒嬌,讓我的心立時柔軟一片,我的璇兒,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啊。
陛下,你怎ど忍心對他下手?
無論如何,我不能罷休,你若抓到我,這筆賬遲早還要清算。若找不到,算你的福氣。
夜晚收拾好東西,看著稚子嬌嫩的臉,不禁歎了口氣。
這樣的日子確實不適合我,今天聽到打仗,心中又翻騰起來。真想找到一個可靠的人,把璇兒托付,然後回中原,和他痛痛快快的鬥一場,他將是我生平僅見的敵手。但是,嬌弱又敏感的璇兒,我怎放得下?
"先生,宣先生。"
低低的聲音從帳外傳來,看了一眼璇兒,悄悄走了出去,面對帳外焦灼不安,充滿求懇之色的哈梭族長,淡然一笑。
哈梭的族長搓搓手,謙然道:"對不起,這ど晚還要打擾先生。"
我又一笑,負手而立,舉頭看向天空,輕雲籠罩,月亮時隱時現,風中傳來花草的清香,草原上泛起清霧,更顯得夜色朦朧,。想起一句,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
不由失笑,葉薦清,你什ど時候竟沾上那些文人的酸氣了。
"族長是有什ど事要仲遠幫忙嗎?"
哈梭的族長卻突然跪倒:"我知先生必非尋常之人,求先生救我哈梭一族。"
我歎了口氣,他把我當成救命稻草,卻不知我在這裡才是他們全族的大禍。
昨日和薩圖說完話後,我悄悄探聽到,北項這兩個月迅速擴張,蕩平了幾個遊牧的小部落,領兵的正是那位風將軍嚴起,他擁戴的竟是那個文弱的三王子,若不是那彭丹深藏不露,便是嚴起心懷不軌,無論如何,他們背後一定有人支持。
應該是他做的沒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把我逼得沒有藏身之地。
"族長請起來講話。這些日子族長對我父子諸多照顧,仲遠感激不盡,但仲遠只是落魄江湖之人,恐不能幫上什ど忙。若族長是問北項之事,我的意見就是歸降。"
族長站起身來,卻深蹙著眉:"可是,這樣就要受人擺佈,我的族人不會答應。先生曾一人力敵群狼,可否請先生——"
那些狼嚇壞了璇兒,一怒之下出手,事後也很後悔。
我歎氣,這到處顯山露水、不肯示弱的脾氣,能逃到現在真是不簡單。
"族長,仲遠只是略懂武功,何況一人之力,哪裡敵得過千軍萬馬?若不想亡族,便只有歸降一途。族長若答應仲遠一事,我便教你勸服族人,免於紛爭的的良策。"
"我一定答應,先生請講。"
我緊盯著他,擺出當年統領千軍的氣勢,直到族長額頭見汗,膝蓋發抖,才道:"你或你的族人,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我,一個字都不能。"
哈梭的族長站直身體,昂然道:"我以薩摩拉大神的名義起誓,哈梭全族斷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先生。"
我微笑頷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欣然點頭,又向我叩頭拜謝。
其實我的計策很簡單,只是教他一個辦法將歸順之意說成是薩摩拉大神的意思,這些牧民敬仰大神,自會聽從,又教了他應付北項使者的說辭。
北項的使者不日便到這裡,若還不走,我的身份怕也瞞不住了。
於是帶著璇兒,在族長的目送下,連夜離開。
站在茫茫草原之上,懷抱稚子,看著無邊夜色,第一次感到無路可走。
他一定早猜到我會逃往北地某處,卻到近幾個月才動手,一是要處理我走時故意留給他的爛攤子;二是降低我的警戒;三是有時間在北地之外設下天羅地網,我一現身便是自投羅網,大內高手,怕是傾巢而出了吧;還有就是知道我的烈性,終不敢逼得太緊。
東昌之君與我有殺父之仇,亡國之恨,西璜之主曾被我擒下,折辱一番,也必恨我入骨,他們現在又對天朝俯首稱臣,就算我逃出大內高手的追捕,又能去哪裡?
南越,南越最安全,但是斷不能去。若去了那裡,他必更怒,恐再難回頭。
想到這裡不由心頭一驚,葉薦清,事到如今,你還在為他考慮,難道還想回頭嗎?還能回頭嗎?
在草原上遊蕩了三天了,費盡思量,權衡利弊,還是沒有想到安然離開的辦法,璇兒卻病了,於是乾脆不走,又悄悄潛回哈梭部落族長的帳篷中,他已經用我的方法勸服了族人,也應付走了北項的使者。
見到我驚喜交加,我要他不要聲張,就住在他的大帳之內。一面思考脫身之法,一面為璇兒治病。
又過了兩天,東方初亮之時,忽覺大地微震,伏地傾聽,隱隱有風雷之聲,是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湧來,知事已敗露,反而輕鬆了。
叫醒族長,讓他列隊歡迎北項風將軍。
哈梭的族長驚疑不定的看著我,見我神態悠然,才安心前去。
我懷抱璇兒,坐在大帳之內,定定看著久已未用的名劍"秋水"。
秋水共長天一色,"秋水"和"長天"號稱天下最利的劍。
自古神兵利器,有緣者得,"秋水"歸我所有,"長天"卻在他的手上。
嚴起一個人進來,兩年不見,當年那個俊帥的北項風將軍更加英姿颯颯。倒是我,當年號稱"戰神"的天朝輔國大將軍竟落魄至此。
看到我,他納頭便拜,連連磕頭,卻不說話。
璇兒不安的叫:"阿爹。"
我衝他一笑,道:"璇兒乖,阿爹在,什ど事都沒有。"
嚴起看我臉色緩和下來,才道:"這幾個頭是謝將軍當年教導提攜之恩,將軍是在下生平最敬仰之人,今日卻不得不——"
我搖頭:"我知你的苦衷,你我當年結為好友,以兄弟相稱,今日就當朋友相聚。坐吧。"
嚴起站起身,在我左首坐下。
璇兒又叫:"阿爹。"緊緊摟住我脖子。
我不由歎氣,敏感的孩子,輕輕搖著他安撫,對嚴起道:"嚴兄是從族長的身上看出來的吧。"
嚴起點頭:"哈梭族一向硬氣,我已做好攻打的準備,可是那族長對我使者的說辭太雅了,還說是大神托夢給他,神石現世,上面寫道要哈梭族與北項共榮辱,同患難,世代歸順,若沒有高人指點,他做不出這些事。"
我苦笑,葉薦清,你這多管閒事的毛病,遲早會出事。那哈梭族長,大概把我的話原封不動的說給使者聽,記性倒挺好,可笑的是連安撫族人的計策都說出來,不被起疑才怪。
只聽嚴起又道:"我發兵前來,還道將軍已經離開,只是想問問將軍的去處,沒想到將軍竟然沒走。"
我歎了口氣道:"嚴兄說我走得了嗎?"
嚴起看了一眼璇兒,默然低頭。
沒有璇兒,天涯海角任我去,誰能阻攔?但是沒有璇兒,我又何必去那天涯海角?
殺戮和血腥豈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能承擔的?作為他的父親,我要為他擋下這一切。
我笑道:"嚴兄要當北項之王嗎?"
嚴起惶恐,連連擺手:"將軍莫要說笑,我哪裡能——,是三王子即將登位。"
我冷笑,立一個十五歲的文弱少年,還不是你嚴起把持朝政。
嚴起知我的意思,漲紅了臉,澀然道:"將軍十五歲時已立下赫赫戰功,威名遠播,三王子雖不及將軍,也絕非無能之輩,我,我——"
拿彭丹和我這個自幼被稱為曠世奇才的人相比,看來他對那三王子倒很看重。不過,看他的樣子,怕不僅僅是看重吧?
我又問:"他派誰跟著你?"
嚴起一愣,驚異的看看我,又看看帳外,沒有說話。
以嚴起對我的崇敬,斷不敢為難我,他怎會不派人跟著?那人應該就在帳外,是誰呢?
只要能擒下那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