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大今年的暑假放得比較早,溫湄帶尚冉回家的時候六月還沒完,小弟仍然在水深火熱的背書站壁罰抄課文生涯中痛苦掙扎,一回家就關在房裡不出來。溫潞這個月排夜班,每天都要到凌晨才能回家,後頭那群護花使者們也已經排好三十天內的班次,以便使每天接送人員不出現重複。
於是晚飯以後,家裡就剩下一對老和一對小大眼瞪小眼。
尚冉萬分尷尬地坐在溫家夫婦對面,和他們一起看不知其然的動畫片,雖然聽得懂裡面的語言,亂七八糟的劇情他則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每次只要某個蒙著面的人物一出場,溫媽媽就會尖聲嚎叫,雙眼放光。而當一個刺蝟頭的男孩子突然變成漂亮女孩子時,就輪到威嚴的溫爸爸淫蕩地(他實在想不出有更好的形容詞)悶笑幾聲了。
尚冉私下覺得,此對夫婦應該為「民營企業家」這個閃閃發光的稱號向全國人民道歉。
這時溫湄興沖沖跑到樓梯口:「尚冉,我下了特洛伊哦,你要不要來一起看?」
「好。」尚冉心中大呼我佛慈悲,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
「阿湄,你怎麼不叫我們?」溫媽媽一邊抗議一邊曖昧地向她擠眼。
「講希臘歷史的,你要看嗎?」要是一下子被她看到那麼多長相養眼穿著清涼的帥哥,這棟屋子都得塌了。
「這樣啊,」果然,溫媽媽立刻興趣缺缺,雙眼重新回到電視上,「那你們去看吧。」
等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溫湄的房中,溫氏夫婦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視線,把電視音量開到最大,然後悄悄上樓,透過細細的門縫觀望裡面的「事態發展」。
臥室內,兩張椅子分據電腦兩側,二人落座,正面朝著偷窺二人組,中間相隔至少二十公分的距離。
不是吧,這誰擺的椅子,那麼開?溫媽媽抱怨。
溫湄動了動鼠標,音樂響起,接下來是外國人的講話聲。
「呀!怎麼是沒有字幕的?」虧她還下載了這麼久。
「是不是沒裝字幕插件?」尚冉坐著不動,隨口問。其實這種事情他也不是很瞭解。
趁機坐過去一起研究下啊,連這都不會,傻小子。
「應該不會吧,播放器一直好好的。咦,壓縮包裡本來就沒有字幕文件呢。真掃興!」
來來來,女兒,給他一個受了委屈的眼神,然後他就會來安慰你的。
英文對話繼續播放中。
「真是的,欺負我聽力不好啊!欸,尚冉!」溫湄的聲音忽然提高,「你聽得懂對吧?」差點都忘了有這麼好用的翻譯工具。
「嗯。」他點頭,還算簡單的會話嘛。
「好!那翻給我聽!」她開心地跳起來。
喂喂喂,不要原地跳好不好!一跳跳到人家懷裡那還差不多!
「……好吧。」說完尚冉就開始把劇中人的對白一句句即時傳譯給她聽。
「你說得響一點啦,都被蓋過去了!」
機會來啦,小子,把她抱到懷裡在耳朵邊說不是很好?對吧對吧!然後我們就衝進去,捉姦在椅!哈哈哈哈!
「那你把聲音關輕點好了。」不慍不火的回答。
臭小子,你是不是木頭啊!
「對哦,我開太響了。」溫湄乖乖地去調了音箱。
傻女兒,你是不是石頭啊?
門外兩老正在捶胸頓足指天罵地地上演啞劇,突然被裡面傳出的陣陣呻吟弄懵了腦袋。
啊啊啊!進展也不用那麼快吧!
不行啊,我們只是想看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而已,不用那麼快的啊!
姓尚的,手下留人!手下留人!
進去嗎?作為大人管小輩這種事情是不是不太好?
不進去嗎?我們家可憐孩子的清白總不能毀在家長的嚴密佈控之下吧!
思想鬥爭良久,直到裡面似乎已經沒了聲音。
怎麼樣了?
二老鼓起勇氣,又一次站到門縫前。
一二三,睜開眼。
雖然兩張年輕的臉上佈滿紅暈,眼神張皇,但中間的二十公分空間,還是二十公分。
怎麼回事?
「呃,我不知道……是這個樣子的。」嗚嗚嗚,竟然拉了良家少男來看這種片子。溫湄感覺自己罪大惡極。
「沒、沒關係。」尚冉根本就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放。該死的,就知道好萊塢的片子沒一本是好貨色!
沉默良久,暫停的電腦屏幕上仍然是一個觸目驚心的畫面。誰都不好意思抬頭。
心理建設良久,溫湄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那個,我們還是不看了吧!」
「……哦,好!」感覺再也不好意思待下去,胡亂應了聲,尚冉火箭一樣地衝出房門。
「啊!」他們怎麼在這裡?
「啊啊!」被發現了!怎麼解釋啊?
「啊啊啊!」不會是剛剛的聲音把他們引來吧?這下糗大了。他和溫湄明明什麼都沒干……
「尚冉你站在那裡干——爸媽?」
八目相對,完全石化中。
「咳咳,我說,今天天氣真好。」果然是商場老將,反應快人一拍。
「是啊是啊,很久沒有這麼好的天氣了!」夫唱婦隨。
是嗎?面如重棗的兩人頗為疑惑地看了看窗外的傾盆大雨,傻笑。
「呵呵。」
「呵呵呵。」
三天後溫氏夫婦的研究報告出爐:
根據這幾天來不擇手段細緻人微觀察所得,這兩個孩子之間果真真清白到了天人共憤——咳,不對,是普天同慶的程度。溫氏庭訓教出來的,果然是好乖好乖的孩子啊!
「孩他媽,你為什麼看起來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去去去,還好意思說我,看看你自己,失望得快要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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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吃飯了!」
溫爸爸含含糊糊應了聲,拿著張紙從書房裡出來,還一邊持著手機和人說話。
「嗯,七點左右過來好了。」結束通話,他把紙往桌上一擱,舉箸進食。
溫媽媽端了湯過來坐下,看了紙上的文字一眼,問道:「又是韓國那邊的廠商?」
「嗯。」溫爸爸扒了一口飯——在家裡他被嚴格禁止喝酒,「我讓小宋晚上過來翻譯一下傳真。」
尚冉聞言也瞟了一眼那張紙,沒說話。
「爸,你們都已經跟韓國人在做生意了,了不起嘛!」
溫爸爸瞪了女兒一眼:「這個項目還在談,沒定。你啊,抽空多關心一下廠子裡的事,否則到時候都沒辦法接手……」
「再說啦。」溫湄甩甩手,「大不了我畢業實習在你這裡好了。」至於繼承家業的事情,能拖就拖,最好拖到小弟長大再說,她可沒準備負擔起老爸經常放在嘴邊的「一方經濟的振興」,反正現在他們也不算老,再奮鬥幾年不在話下。
「你就是這種態度我才擔心!一個女孩子家沒個定性,幹什麼事情都吊兒郎當的,你看人家小冉就比你穩重多了。」
「哪裡。」尚冉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頭去夾面前的青菜,還沒夾起來,就有一大塊魚肉飛進了碗裡,伴隨而來的是溫媽媽豪爽的聲音。
「小冉,別見外,想吃什麼儘管吃。你看你比阿湄瘦那麼多,是不是她老把好的東西吃掉讓你扒剩飯?」腦中出現賣火柴的小男孩淒涼景象。
「媽,你說什麼吶?」溫湄大聲抗議,「是我比較胖所以他看起來才瘦的好不好!」
「啊啊,姐,你終於承認了!我每次說你很胖你都不承認!」溫小弟很開心地伸長筷子對準姐姐。早說了,大姐太瘦二姐太胖,爸爸太高媽媽太矮,他們家身材最標準的就屬他,就是因為電視裡面說的那個什麼天妒紅顏,他在家裡才那麼沒地位的啊!
「死小孩,不要命了?」溫湄出離憤怒,跳下椅子去追打弟弟,然後是被殃及的池魚溫潞也加入戰團,戰役的最後總是由溫爸爸呵斥兒子作為結束。
尚冉在旁邊笑著看。
溫家的飯桌上,總是熱熱鬧鬧的。父母再忙也要陪兒女吃飯,可以高聲談笑,可以互相爭吵,可以肆無忌憚地爭菜搶飯。
很久沒有和爸爸媽媽同桌用餐了。從小到大,在家吃飯時總是靜悄悄的,少一個甚至兩個成員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和溫湄家裡相比,真的是……很不同的氣氛啊。
溫湄在母親的示意下發現尚冉眼中的羨慕與失落,靜靜在他身邊坐下,偷吃一塊他碗裡的糖醋裡脊,裝做不經意地說:「真不公平,我媽把什麼好菜都偷渡給你。什麼時候,一定也要去你家騙吃騙喝!」
尚冉抬起頭,給她一抹有點為難的笑。
在他的家裡,可沒這麼豐盛的菜餚啊。
「總之就是一定要!」她難得那麼斬釘截鐵地說話,被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給氣的!
「隨你。」他無奈地聳肩,算是答應。
溫湄滿意地吃了一大口菠菜,總有一天,看我大力水手把你們家的問題給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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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溫小弟保持四天來的優良紀錄,跑去廚房洗碗。大傢伙感動之餘,決定他暑假裡可以少上一個學習班。
七點整,溫爸爸請的翻譯準時到達。看完那張傳真,他搓著手道:「這上面說他們要推遲兩天到達,對於引起的諸多不便表示道歉。並且他們還有一位日本朋友對於這次合作也有興趣,會一起來看看……但是您知道那時我在外地考試,所以——」
「你的考試很重要,這我知道。」溫爸爸抬手示意他不要著急,「推遲兩天,時間還算充裕。你有沒有認識別的什麼韓語翻譯可以臨時來幫一下忙的?」
翻譯面露難色:「一時間恐怕沒辦法,您知道現在韓語的專業翻譯並不多,這裡又不是什麼大地方——」
「那怎麼辦呢?」溫爸爸也有點急了,「而且還帶個日本人,真麻煩。」
「要不我去吧!」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溫媽媽躍躍欲試。
「你?你懂什麼?」結婚這麼多年,老婆有幾兩重,他還會不知道?
「至少我看過韓國片,會說幾句日常用語啊。」一聽就知道她老人家對於這種「非凡成就」很是得意。
「去去去,瞎攙和什麼呀?你給我管好那幾本賬就已經很不錯了。」
溫媽媽很委屈地退下。
在女朋友的充滿期望的視線下,尚冉不得不站出來勇挑重任,「呃,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你?」溫爸爸斜睨尚冉一眼,沒精打采地說,「我做的是成衣,可不是什麼半導體全導體。」他已經夠煩的了,怎麼家裡這夥人還淨添亂。
「我學過一點韓語。」
「什麼?你學過?」溫爸爸整個人頓時楊柳逢春般地活了過來,衝上去握住他的手死命搖晃,「我就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家阿湄的眼光,果然是準確犀利、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啊……」
那邊的翻譯輕易打破了他冗長的讚歌:「溫董,就算這位同學學過韓語,那種現場翻譯裡面還有很多技巧和專有名詞,他可能不是很能應付得來。」不過如果真沒辦法的話,也只能由他勉強應付一下了。
「啊?這樣啊。」溫爸爸失望地放開了尚冉的手,回歸霜打茄子狀態。
尚冉看著那翻譯,勾勾嘴角,薄唇一掀,異國語言流瀉而出。
翻譯自然而然地用韓語與他對答,神情越來越驚異,到最後簡直就是驚喜加驚艷。
「溫董,您真是的,家裡有這樣一位高手在這裡,根本就不必叫我過來啊!」
「怎麼?他很行嗎?」溫爸爸有點不太相信地打量尚冉——雖然聽他講話的感覺,好像跟聽那個什麼我的女朋友裡的角色講話沒什麼分別,但是這麼大宗的生意,他可得小心著別搞砸。
「絕對行!這麼說吧,他比我還行,您就甭擔心了!」翻譯卸下愧疚感,很滿意地告辭而去。
「你剛才就看懂傳真上的內容了?」溫爸爸的口氣不是很好。
「嗯。」
「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不早說?你知不知道那個翻譯的價位是多少?只要你隨便念一下我就可以省一大筆錢!」心好痛!
溫湄把男友護在身後,正氣凜然地道:「爸,你本來付那個翻譯多少,尚冉這邊也得照付,清楚沒?」
「你你你——哦,知道了。」在女兒的淫威肆虐下,溫爸爸終於理解了「女生外向」的深刻含義。
「啊!不對,我還得去找個日語翻譯!」差點忘了韓國人還帶了個日本佬過來。溫爸爸又開始團團轉。
「尚冉,你懂日語吧?」溫湄輕聲問。
「嗯,一點點。」
他說的一點點估計就已經是一般人的很多點了。「救人救到底,這兩樁『生意』你就索性包下來怎麼樣?」
「……這樣的話,我得看書惡補一下才成。」語言這種東西很容易忘記的,他一向不太喜歡日本這個國家,日語用的時候也少,掌握的程度肯定不如韓語。
「沒問題!」反正還有好幾天。她轉向沒頭蒼蠅似的老爹,指著尚冉揚聲叫道:「爸,別去找了。這兒有個現成的。」
於是後來的日子裡,溫爸爸看尚冉的貪婪眼光總是很值得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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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你們是不知道,今天小冉在談判會上的表現,簡直是絕了,把那伙外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說小冉啊,你在談判桌上的氣勢很強呢,要不要考慮下別去搞你那個晶體啊薄膜啊的,跟著伯父我干啊?」
今天晚餐的既定主題,就是尚冉同志表彰大會。不過看起來是大會主席一頭熱,主角根本就秉持著寵辱不驚的原則,只是微笑,沒有準備發佈什麼慷慨激昂的事跡報告。
「やベゎシ。」大約是惡補日文的後遺症,當溫媽媽給他添飯時,尚冉自然而然地一鞠躬,冒出句謝謝,所有人都是一呆,然後集體大笑。
尚冉則暗紅著臉,不知所措。
沒有人注意溫媽媽眼中,除了錯愕與好笑以外,還閃動著陰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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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大家自行其是,溫湄拉著尚冉到沒什麼景致的庭院裡乘涼。
「這裡的星星真多。」尚冉半躺在搖椅裡,幾乎著迷地望著天空。
「這就是小地方的好處啊。」溫湄坐進旁邊的搖椅,「談判的時候,你不緊張嗎?」她很好奇,不能想像自己見到外國人時的感覺,更不用說是那種嚴肅的場合。
「還好。」尚冉笑,很滿意看她甚少展現出的佩服。「以前也不是沒有這種經驗。」
「對哦,你去過很多國家的。」溫湄有點嫉妒地撇撇嘴。哪像她,從小到大最遠就是乘火車去K大那麼一段路,一個人坐還能緊張個半死。
「尚冉啊。」她湊近他,欲言又止。
「什麼?」
「對於未來,你是不是已經有很完整的安排了呢?」
尚冉皺眉看她,有點不懂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沒什麼啦,只是看到小弟老師佈置的作文題目,突然想到的而已。」
「什麼題目?」六年級的小學生需要寫很深奧的文章嗎?
「我的志願,」溫湄也仰頭看著夜空,「好懷念啊。」
我的志願——小時候,寫過很多這樣的作文。自己每次想的東西,都不一樣。最開始是一幫人都說要當老師表面上說什麼要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實際上只是覺得可以管很多小朋友肯定很威風;然後仿照作文書上的海吹,什麼科學家文學家醫學家;再然後是聽老師的話說什麼曲徑通幽,找些清潔工搬運工之類的職業,表示自己很腳踏實地;後來迷上了撒切爾夫人,就信誓旦旦地想當個政壇女傑……應該還有很多,記不清了。那時候的志向,真是完全的空談,沒有實施步驟沒有階段計劃,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記得還有同學說是要當武林高手天下第一之類的,被老師一腳踢下了講台。
「以前總是覺得未來很遙遠,聽課考試寫作業,似乎只要做這些事情,日子就可以過得心安理得。誰知道一眨眼,竟然快畢業了。你更誇張,讀完大一就要出國,以後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尚冉沉吟良久,才緩緩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以後會幹什麼。」
「你這樣不行哦。」溫湄豎起食指,很認真地在他面前搖了搖,「名人傳記都說,偉大人物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立志要趁早,為人類幸福,為中華崛起什麼的。有了高遠的目標,才能朝那個方向堅定不移地努力。我呢,到了現在這把年紀,還是沒有想好自己將來想去幹什麼,有時候會覺得這也好那也好,只要能混口飯吃,什麼境遇都可以接受;有時又覺得這不合適那不合適,自己不管在哪裡都是會懶洋洋不事生產的米蟲一尾——看樣子就知道是沒有辦法成為什麼偉人了。但是你不一樣,你看起來就很有成為偉人的潛質,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想!」
「幹嗎把我們說得像兩個世界的人似的。」尚冉失笑,伸出手,輕輕拉扯著她的馬尾辮,低低訴說,「我的人生,早在出生時,就是被父母決定好了的。然後是一直為了那個目標而被迫努力。我不想傀儡一樣過下去,就叛逆上了另外一條路。」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向內向聽話的自己,竟然會在高三的當口不顧所有人反對,作出那樣突兀的決定。兩年後的現在,可能就沒了這個膽量。
材料化工和語言,真的是差很多。以至於知道他的「天賦異稟」之後,每次溫湄看到他,都會想到當年吳晗在某大學燒鍋爐的情狀。
「其實我想,父母選擇的路,不一定不適合你。自己選擇的路,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或許你的天賦你的才能,本來就在語言上而不是其他。」這句話,她早就想說。看多了高中時有同學為了叛逆而去叛逆,為了引起父母師長注意而去變壞,一時衝動所付出的慘痛代價,是整個人生的從此黯淡。
尚冉的叛逆跟那些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甚至可以說是良性的了。
「我在班裡的成績可不差,等到獎學金髮下來,還可以請你大吃——」想到獎學金發放的時候自己已經人在美國,他訕訕地笑,住了口。
「但如果是在外國語學院,你的成績,恐怕就不止如此了吧。」難道他不會覺得很可惜嗎?
「那又怎麼樣呢?」尚冉臉上顯出不太在乎的神氣,「我只是想試試看有多少種可能,而不是一開始就按照父母鋪好的道路往前走。不是說對於語言的學習深惡痛絕,也不是隨隨便便閉上眼選了材化來讀。只要是自己感興趣的,我就想去試試,如此而已。反正這裡,」他神氣地指指自己的腦袋,「也並不比別人差的。」
「是比別人好很多吧!」她沒好氣地推了下他的頭,他可真是謙虛。
「不是的。」尚冉搖頭,「就算有一點天賦,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學得比別人早比別人認真。至少我就得承認你的頭腦比我好很多。」
「我?」她的嘴一時間張成O字形,「你是說四級考了六次的溫湄嗎?」
「少妄自菲薄。」報復般地回推她頭,「你只是不上心而已。我敢打保票,大學三年裡你沒看過半本教材以外的專業書。」
「亂講!」她義憤填膺地站起來抗議,「我Copy論文的時候每次都抄課外書!」
尚冉大笑,像是不經意地把她軟軟的身子攬進懷裡,然後再拉著坐下。
手臂的溫度停留在後背久久不散,溫湄感覺整個人都有些熱起來。
「那麼,你喜歡自己的專業嗎?」
剛才,算是一個擁抱嗎?
「溫湄?」呵,最看不膩她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的樣子。
「啊?哦,你說什麼?」
「我說,你喜歡自己的專業嗎?」刻意放低了聲音,附到她耳邊重複。
拜託,現在是夏天,兩個人湊在一起很熱耶!溫湄很不自然地伸了個懶腰,拉開與他的距離。「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當時老爸老媽拚命攛掇我去報這個,反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索性就填了。」
「到現在還是沒有興趣。」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快一年看下來,這只懶貓除了考前臨時抱佛腳以外,只會在三種情況下去自修教室:吃零食,看小說,寢室裡太熱太冷睡不著所以投奔教室裡的空調懷抱。
「是啊。那些理論好無聊。」想起那些厚厚的書她就犯困,「案例雖然比較有趣,聽得越多我越清楚自己不是做企業管理的料。」所以說老爹老媽肯定是要失望的。
「那你喜歡做什麼?」
「喜歡……沒有喜歡什麼啊。」她皺眉苦思,最後給他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除了睡覺吃東西以外,大概就是看小說吧。」
果然如此。真是奇怪,他是喜歡的、想學的東西太多,迫不及待想要嘗試,她則是整天懶懶散散,胸無大志得很欠扁。這種人應該去幹什麼,大概天底下沒有一個職業顧問回答得出來。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大大咧咧迷迷糊糊的性子,走到哪裡都容易吃虧,另一方面的好處則是不會遭人忌恨。既然之前的路都平平順順地走過來,日後,應該也不至於過得太慘烈吧。再不濟,也有父母依靠,還有……他。
「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以後的路吧,如果畢業了之後還到處閒晃,肯定會被伯父伯母抓去廠裡當拿摩溫。」
「我爸也是說說而已。等明年實習的時候被他發現我根本什麼都不懂,就算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要奪權,他也會寧死不屈。」這就是她打的如意算盤,保準落不了空,「我看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不要到時候在那邊一事無成,找不著北。」
「你竟敢小看我!」尚冉氣血翻騰,高高地昂起頭,傲然道,「Linguist Shang 還是 Scientist Shang 你挑一個吧,我一定成功給你看!」
「你是說當美籍華人科學家語言學家,還是海歸派?」
如果溫湄是一臉幽怨地問出這句話,尚冉的感覺可能會比現在舒坦一些。
「你那麼高興幹什麼?」
「人家哪有高興?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嘛。不想說就算了。」躲閃的眼光昭示著她的心事並非如此輕描淡寫。
尚冉站起身,蹲到她面前,扳著她的肩膀讓兩人目光相對,「這是你第一次問,我會不會回來。」
「是嗎是嗎?我都沒注意呢。」她興奮地遊目四顧,似乎眼前庭院的一切都很新奇,惟獨他是不值得觀賞的。
問與不問,會有什麼區別嗎?
「我會回來。」他低低地說,但是口吻堅決。
溫湄眸中異光閃爍,回應的話卻仍然是沒心沒肺:「那好啊,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會不會認得出對方。美國可是出了名的大染缸,你可能會變得亂七八糟哦。」
「我會回來!」這回,尚冉幾乎就是在大吼了。
她抬手,接住桂花樹上掉下來的一小片葉子。不合時宜的落葉,每棵樹上都有幾片吧。
他飛快地搶過那片葉子扔到一邊,死命抓著她的手狠狠脅迫:「你說話,說你相信我會回來!快說話!」
「然後呢?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告訴你,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清淡的嗓音在遠近一片蛙叫聲中顯得平靜而冷漠。
尚冉語塞。
「傻瓜。未來,誰都不知道的。」儘管有一絲絲痛楚在骨髓裡中攢動,她笑得很理智,「高中同學錄取到不同的學校,分手的就已經很多。我們將要隔的,可是整整一個太平洋呢。」
「我不變心。」他慍怒地承諾。一輩子喜歡一個人,就已經足夠了,他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再談一場戀愛。
「異國他鄉的寂寞孤獨,聽說是我們無法想像的。」真後悔去看了那些關於留學生活的紀錄片和小說。
「我不是別人,你就不能相信我?」
「好吧,那咱們換個說法。」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像是在上思想政治課?「我信得過你,卻信不過自己。哪一天我喜歡上了另外的人,倒追過去,如果那個人不幸被追上,你還在那邊守身如玉,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你會去倒追別人嗎?」他的眼神變得焦灼,像是在哀求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會。」那樣的眼神讓她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變得艱難無比,「如果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那個人,我是不會介意拋下自尊去追他的。」
你在說什麼溫湄?再有三個月他就要走了,你真的非得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白癡的話嗎?你就算要說,就不能拖到最後一天去說嗎?
「是這樣嗎?」他黯然地低下頭去。原來自己還不是那種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啊。「我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之後,他是不是就要走開?
「我還是要回來。」
溫湄猛地抬頭,對上他一臉的神清氣爽。
「如果你找到了那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情況就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他不喜歡你,這樣我還是可以乘虛而入;第二種,他喜歡你沒我多,這樣我也不會輕易放棄;第三種,你和他過得很幸福——」他閉眼,深吸一口氣才止住了聲音中的顫抖,「這樣的話,我就也會覺得幸福了。現在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回來?」
「有。」
「什麼?」
「我怕你是騙我的。」她一頭扎進她懷裡,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過分冷靜。
「傻瓜。我騙你幹什麼呢?」
花前,月下,儷影,如畫。
良久。
「溫湄。」
「嗯?」
「你能不能先放開我一下?」
「為什麼?」雙手抱得更緊。
「我這個姿勢的受力有點不平衡,然後你的體重就超過了我的負荷……」
淒厲的慘叫響徹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