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手緊握著溫熱的馬克杯,裡面是加了很多奶精的歐蕾咖啡,薰季平心靜氣地看著在她面前來回走動的焦躁身影。
「小季,你一定要搬出去嗎?爸不會同意的。」夏川翔梧慍惱低吼。
「叔叔說我想好就好,他不會干預,只要記得定時跟他聯絡。房子我也找好了,東西也全整理齊了,同事也說好明天會來幫忙。」
夏川翔梧蹲下身,和她眼對眼,「小季,你的個性其實沒那麼堅強,獨自一個人在外生活,你會惶惶不安的。」
「我住同事家裡,不是一個人住。」一再重申了,小梧卻好像耳背似的,老當她—個人住。她的表情有點無奈。
「我不准!就算爸准了,我也不會讓你搬出去的!」說的斬釘截鐵。
望著他近乎狂亂的神情,更加深她搬出去的決心。
「小梧,你能冷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嗎?」
「如果你不放棄搬出去的念頭,我就不冷靜。」
被威脅,薰季也火了,堂而皇之地撂下逐客今。「冷不冷靜隨你便,如果你想繼續鬧脾氣的話,那就沒什麼好說的,請你馬上離開我的房間。」
心中拉扯掙扎後,夏川翔梧不得不做出退讓,退而求其次地哀求,「我不強求了……我不奢求你回饋感情給我……也不會再強迫你接受,你答應我留下來好嗎?」
如果換作是其他男人死皮賴臉,她會馬上叫對方滾開。但這個——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弟弟,她說不出口。
「小梧,我比你大,又很貪生怕死,從沒想過要當菊京川盟主的女人,號令千百男人的威風,我光想就怕。你也不可能將叔叔好不容易爭下的局勢拱手讓人,你做不來平凡的男人,如此,無論誰作退讓,都只是一時。」
住在「菊京川」的這些年,她親眼目睹打鬥的場面不多,全賴於叔叔將她保護得十分嚴密。
可一場地盤爭奪的火並,讓媽媽意外死於叔叔敵人的手裡,也讓她深刻領悟到——她愛不來不珍惜她的男人。
親生父親和夏川叔叔,一個汲汲營營於事業,經年不在家;一個為了穩坐黑幫龍頭,終年舔刀舐血,讓深愛他們的媽媽傷心遠走,最終香消玉殞。
「我好恨……為什麼在那種敏感時候,他還讓-珧姨帶你到街上去?二階堂的陰險狡詐他不是不知道,卻只派四、五個人保護你們?」夏川翔梧頹然坐地。
薰季動作輕柔地將他的頭抱住,感覺像是回到兒時般。
「你會懂的,當叔叔將『菊京川』交給你之後、當你遇到真心喜歡的女人時,你就會豁然開朗了。」
「我根本不屑當什麼盟主……」困獸猶鬥,頑抗她施捨的殘缺溫柔。
「若叔叔聽到的話,他可是會很傷心。」佯裝輕快的語氣薄責。
「腳步別放太快,讓我能追得上你……」握在手裡的柔荑,是那樣的不真實,少男的心惶惶不安。
薰季輕輕搖首,一手撫上他稚氣猶存的眉宇。
那顆將他當成親弟弟般疼的心,無法說變就變,才是最大的癥結。
「沒有我擋住,你的心眼會清醒,會知道適合你的女孩子該具備什麼樣的條件……」勇敢而堅強的那個人,絕不可能會是她。
「你……你為什麼不對我撒謊,就算是欺騙也好。」夏川翔梧拂開她的手。
明白他已經懂了感情的事無法勉強,薰季安了心。
拿出一張信用卡副卡放到他手上。「幫我還給叔叔。」
他將卡塞回她手裡。「你帶著,就算搬出去,我跟爸還是會照顧你。」
「我該真正獨立了。」副卡又轉回夏川翔梧手上。
想再塞回去,門路統統被堵死,他一煩,乾脆將它折斷。
一如果感情能像這張卡輕易被折斷,不知該有多好。」
小男孩的嘴巴玩起刺傷人的遊戲,薰季一笑置之,把他拉起,往門口送去。
「我也希望能那樣就好。」
被推出房門的男孩支手擋住門板,「你沒有話要說嗎?」
「有時間,我會回來看叔叔跟你的,晚安。」
「小季,你……」還會作惡夢嗎?
「嗯?」
「沒事。」問不出口的問題依然問不出口,牽強扯動一笑後,夏川翔梧黯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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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一通報喜的電話後,恆籐司迅速處理完該處理的事。
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一天從舊金山離開,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誰也沒被他事先知會。
特意一下飛機,便直奔辦公室,為的就是馬上目睹才十幾天不見,卻引發他更多惦念的大美女。
怎知通往思念解藥的路途遙遙,且一波三折。
先是計程車一出機場便拋錨了。轉搭的另一輛,也不知在趕什麼似的擦撞上別人的車。
好不容易來到金碧輝煌的分部大樓,一腳才踏進人資部門,就被體型足足是薰季一點五倍大的阿美莫名緊抓著,劈頭猛轟,噴了他滿頭滿臉都是口水。
意外,總在預料之外。
薰季上前幫忙拉開阿美,並抽了幾張面紙替他拭去臉上不屬於他的水氣。原本很專心的人,被恆籐司驚喜交錯的眼神看得手足無措,指甲不小心刮傷他的臉。
「啊?對不起。」
「沒關係。」恆籐司撫了一下額,有點剌剌痛痛的,可能破皮了。
對於會計部門的悍將出現在人資辦公室裡,他也想找人問為什麼。
姑且不論原因究竟為何,舉凡人員調撥上出的紕漏,身為人資部門的最高領袖,他難辭其咎。腦袋瓜子兜轉一圈後,已經知道環節哪裡出了岔——三方調度,代理人資的阿智認為不須急在一時,可是蚌殼嘴不提,害得阿美瞎操心。
「恆、籐、司——」
見阿美力量恢復,又朝他飛撲而來,恆籐司行李一丟,秉持男人不對女人動手的原則,飛快地閃進他的辦公室。
「鬼也做得來?」阿美於後嘶吼著。
聞言,恆籐司的眉角譏誚地往兩邊挑高,停住脫外套的動作。
跟著逃進來躲避阿美暴力的薰季在恆籐司的背影,和闔緊的門板問來回張望,喘著氣緩頰,「你別把阿美姊的話當真,她只是太無聊。」
雖然她也被那句無心話所傷,但寄住在人家的屋簷下,她不得不低頭。
他邊扯開領帶,邊口吻平常地問道:「我大人有大量,不會和她一般計較,對了,特助現在的行程你知道嗎?」
星子般的眼眸覦了腕上的表,「今天早上星鳩學院有場校務會議,預定在十一點前結束,特助人……」突然驚悟到了某件事,薰季忙將戴表的手藏到身後,可惜為時已晚。
這個賊、男、人!
她是因為信夫特肋說他預定明天回來,最快也要到後天才會進辦公室,所以她才放心地戴起遭她冷落已久的Piaget表。
躍坐上自己辦公桌的賊男人目光炯亮,惡意將右手揚起,並把表面轉向她,唇上的笑意逐漸擴大,再擴大。
在他踏進辦公室時,他的目光便鎖緊她的人,從頭到腳的打量,理所當然也把穿戴在她身上的配件一一掃過。
「還記得我說過你跟我的默契,現在信不信?」
證物俱在,事實勝於雄辯,薰季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這幾天有思忖過那天我說的話嗎?」
「想過,但我想問你,你——」頓了頓後,頗艱難地問:「你會為我改變嗎?」
她不是要刁難他,只是她害怕會和媽咪的境遇相同。
恆籐司把相同的問題丟回給她,並加注道:「如果我們真有默契的話,我想,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欲擒故縱的答案,讓薰季微微氣慍。
心湖漣漪朵朵,每一朵的心思都不一樣,讓她覺得有點煩。
「我說過,你不是我想要的類型,你也不可能為我改變,勉強在一起,結果只會是不好的。」把想到的醜話統統說在前頭。
「沒試過,又怎麼知道是不好的結果。」恆籐司輕鬆回擊。
「試過了,如果還是不行,你就不可以再對我死纏爛打!」
「保證不死纏爛打。」他沒做發誓的手勢,也不標明主詞是誰。不死纏爛打,猛獻慇勤總行吧?!
「我不保證交往時,會刻意去討好你,所以你也不必刻意來討好我。」她間接允諾。
「尊重你的決定。」他伸手拉住突然彆扭地住後縮退的嬌軀,再略施力,薄唇輕印上水嫩紅唇。「一吻為印。」
「一吻為定!」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人用如此慎重的口吻說著一件事,就像是……站在教堂內對著神父說我願意的夢幻感。
男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瞼,明亮如陽,讓嬌顏泛紅的女人,將蹙緊的眼眉緩緩舒展開來。
當門內的一男一女將關係落實的同時,門外,有個很粗魯的女人將鍵盤敲得咱咱作響,乒乒乓乓的聲音穿透厚厚的門板,傳了進來。
在恆籐司傾身想再吻薰季時,門外突然靜止無聲,他停下慾望,屏息以待,溫暖的眼波流轉在埋首他胸膛上的人兒。
就在他打算出門查看時,阿美的炮火隔著門又傳了進來。
「我寧可隨我阿姨去美國,也不願留在這裡。」
恆籐司放下心,啄吻了水嫩紅唇後,旋即笑答著,「堂伯母是要去照顧愛子,不是去工作,而且,我不打算為了你和小龍大打出手,你死心吧。」
搗著被偷襲的嘴,薰季滿眼疑問。
「阿美的親阿姨和我由希堂伯母是同一個人。」第六感告訴他,讓她發出疑問訊息的原因應該是這個。
「我不要當只做三件事的閒雜人等啦。」門外的阿美很大聲的抱怨。
恆籐司捏了捏她的手心,要她稍安勿躁,又向外吼道:「如果沒事,去幫我買便當啦,我餓死了。」
十秒鐘後,傳來巨響的關門聲,室外又恢復靜悄悄。
「你還沒吃?」
「沒事的,等橫濱船廠的罷工問題解決之後,阿美就要開始忙了,到時她會想念這段她能清閒的日子。」
薰季倒抽一口氣,驚嚷,「阿美姊要被派到橫濱船廠?你很過分——」
那麼剛硬的環境,阿美會不會被感染得更男子氣概?
恆籐司好笑地湊到她面前,在她憂心忡忡的臉蛋戲弄地輕輕拍拂。
「你沒聽完就亂想。」柔嫩的觸感,真好拍。
沒有距離的親暱,清晰感受到從他口鼻呼出的溫熱氣息,叫她一時閃了神,呆呆地凝望他……
「投資部的若月部長眼光長遠,但輔助他的高瀨專員卻不擅長精打細算,阿美的特長恰恰是高瀨專員所不足的地方。」
他為什麼告訴她這些?她不過是個「閒雜人等」。
回應她心裡的疑問,他聲音輕淺道:「總該讓你知道的,阿智怪我把你定位在打雜小助理,他說你的匯整能力強,可以提升的空間很大。」
「真的?」
雖說金澤小姐和阿美姊也對她讚美過,但多了一個人的肯定,她的自信心又向上攀升了一分。
再者,在恆籐司跟去度蜜月的兩位大頭頭都不在的這段期間,信夫特肋多半透過電腦及電話從大阪搖控分部運作,所以能被他讚賞,她覺得很開心。
恆籐司指了指他右手邊的櫃子,「你有空的話,把裡面的書拿出來翻翻看看。至於那些零碎的工作,我會再徵個小助理幫你分擔掉。」
「萬一看不懂呢?」
實在是不願對自己殘忍,但……唉,的確是層級有別啊。他指的那一櫃書,有幾次沒事做時她溜進來翻過了。全都是原文書籍,深奧難懂。
「可以問我,我不在的話,把它加注記,急的話就打去問洞子。」她的表情,對自己能力的沒自信坦露無遺。
「洞子經理?」好鮮奇的答案,薰季吃驚的望著他。
「『深藏不露』指的就是洞子這類型的人。外表樸實不起眼,厚厚的大肚裡,裝的全是學問。等他回來後,我讓你跟在他身邊學習。」
他清揚的嗓音、平穩的語氣,讚美的是別人不是自己,卻令她一顆心怦怦跳。
「洞子經理什麼時候回來?」
恆籐司想了想,兩手一攤。「這可問倒我了。」
「你唬弄人?」
「不是唬弄你,而是要看阿智什麼時候將小修女拐到手。」
沒頭沒腦,聽得薰季滿天星星。
誰是小修女?這又跟洞子經理的歸期有什麼關聯?
門外砰地響起關門聲,有人回來了。
「喂,便當買來了,起來穿衣開門了。」
起、來、穿、衣?!
這位大姊的幻想力,真是有夠圈圈叉叉的。
恆籐司躍下桌,把上鎖的門打開,「買哪家的?」剛才他忘了跟阿美註明。
「從樓下員工餐廳包上來的啦!我好歹在這裡上過班,去『-夔』也才兩年,這附近哪裡能吃、哪裡不能吃,我還不至於忘記。」
恆籐司鬆了一口氣,「聞香下馬,聞到香味才知餓。」
「拿去啦。」怕又被關在門外,阿美擠開作勢要把門關起來的人。
恆籐司吹了聲口哨,「簡直媲美『風馳電掣』耶。阿美,最近百貨公司是不是又在舉辦大搶購的活動了?」一句中文成語穿插其間。
阿美掄起她的饅頭拳,作勢要打他。
大家在一起久了,對於半個台灣人的司和崇尚中文的叛徒阿智,偶爾脫口蹦出或是就地交談起拗口的中文,已然麻痺到不想去問是什麼意思了。
反正,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就好。
但,對於第一次聽到的人而言,是個令人不舒服的小打擊。
看著阿美姊嘴巴叫人家快吃,圓潤的軀體卻窩到人家身邊,抓著人家猛問事情,薰季只能愣愣地看著移往沙發上的兩人。
哪裡怪?說不上來。
狼吞虎嚥的吃相,依舊。
粗魯不雅的大口喝湯,如昔。
可是,山頭上,就是有種釋放不開的怪異感受,硬要歸類,比較像力不從心之類的。
另外,有道小小的聲音,質疑自己——
這個多元的男人,你要得起嗎?石桓薰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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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多元的人談戀愛,不是尋常人所能想像的辛苦。
上帝事事不公平,唯獨給予他每個子民,一律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遙望著在晚會的另一頭,正和幾名阿斗型的公十哥兒聊得頗愉快的恆籐司,深感無聊的薰季從眼務人員的托盤上拿了懷水果酒,安靜地走向室外。
一個是名校副教授、一群是鎮日流連娛樂場所的紈-子弟,很不搭軋,但恆籐司卻有辦法令畫面看起來很順眼協調……協調?!
她訝然,輕揚一笑。
妝點與修飾,那也是多元者拿手的絕活之一。
多元的他,和誰在一起,畫面便會呈現不同的樣貌。
倒是他和學生在一塊的那一面,她還沒見過。
迎著沁涼爽意的晚風,薰季走向人群較少的中庭花園。
這座位於半山腰上,佔地遼闊的豪華山莊,今夜聚集了百來位名流名媛。
打著慈善為名,實則為名流名媛們提供情感交流的聚集場所。
恆籐司在來的路上已向她說明,山莊的主人是國內某一知名財團的董事。專業無名氣,但酷愛牡丹這點,卻是聲名遠播,外界封他為牡丹達人。
男人被封「牡丹達人」?
她當時聽到的表情,五官可能很扭曲,因為恆籐司看了之後,笑得很沒氣質,再之後,她就不理他了。
主屋的燈火亮如白天,屋外右側的大片草皮上,用萬顆的小燈泡鋪繞出一朵牡丹花的造型,極盡奢靡。
定進開放給外人看的花房,整室的牡丹,繁多的品種,看得她眼花撩亂。
退到花房外,將飲空的高腳杯放上石桌後,她小心踏著步伐定向花朵造型中心的草皮上,站定後向四周放眼望去。
黑絨般的夜空、繽紛車皮上的盞盞燈火,像數百位臣服在她腳下的子民,她則像踏入仙境中的愛麗絲,一切的一切,很夢幻且不真實。
將長靴拉鏈拉開脫了下來,薰季赤著腳,席地而坐,呼吸晚問涼涼的空氣,想著,那個男人會在什麼時候發現到,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