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十章
    「幻廬失火後,我進屋去拿楚楚的日記本,看到她暈倒在地上。我高興極了,趕忙拿著本子走出來,關緊房門。我想,這一下,她的臉也會燒成跟我一樣了,嘻嘻。」

    她說話節奏很快,雙手無法控制似地顫抖著。

    那朵絨花在她手中已被扯得不像樣子。

    只聽她又說:「可是,那個小古怪,不知怎麼竟能打開房門,把楚楚拖出來,怕她會醒過來,我爸和老趙忙把她抱進汽車,拉到杜美路去了……要是她也燒成我這副模樣,你也就不會丟下我去愛她了。」

    說到最後,凡姝流露出極大的遺憾。

    太可怕了,這個惡魔般的女人。她像說故事似地欣賞著她的罪惡,她像一個魔鬼那樣嗜好食人肉、吮人血,竟還指望我愛她!

    子安緊咬著嘴唇,拚命想把正騰騰上升的憤感躁怒之氣硬壓下去。

    他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像要爆裂似地「嘴蹦」直跳。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才冷冷地說:

    「如果你今天就是要我來聽你講這些,那麼,我要告辭了。臨走前,我要告訴你,即使楚楚的臉被火燒傷了,我也仍然愛她,甚至比以前更愛。因為,大火毀滅不了她的靈魂,她的天性,而這些,才是我最愛的。」

    子安大步朝門口走去。

    但是凡姝已從沙發上跳起,趕過來,攔住了他:

    「不.別走,子安,求你……」

    她突然則。通」一聲跪倒在地毯上,兩手緊緊拉住子安的褲腿,哭著哀求道:

    「求你,別這樣丟下我就走。無論如何,再給我一個機會……」

    子安的心頭湧起一陣噁心得要嘔吐的感覺。但是兩腿被凡姝抱得死死的,根本無法邁步。

    他緊皺著雙眉,捏緊了拳頭,不知怎樣才能擺脫這個半瘋狂的女人,才能使她明白,她不可能有什麼機會。

    他實在不願再看凡姝一眼,閉上了眼睛,沉重地說:

    「你起來。」

    凡姝仍跪在地上,抓住褲腿的雙手也不肯鬆開:

    「那,你答應我不走……」

    「你還有什麼話,就請快說吧。」

    凡姝這才站起身來。見子安已回到窗前,她也走到房間中央的圓桌旁,拿起杯涼開水喝了幾口。這才緩緩地說:

    「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我已經說服了自己,在我們倆結婚後,仍讓楚楚留在這裡。我答應你,一個月中你可以有一夜和她在一起……」

    「你真……厚顏無恥!」

    這是對他和楚楚愛情的最大褻瀆,子安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出聲來。然後,又鄭重其事地說:

    「你聽明白,我和楚楚彼此只屬於對方,我全部的愛都已經給了她。」

    凡姝徹底絕望了。一股陰險惡毒的仇恨之火燃遍了她的全身。

    「辛子安,你癡心妄想!」她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脆薄的玻璃杯立刻粉碎,她看著那破碎的杯子,就如看著情敵楚楚,一字一句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我和我父親,會眼睜睜看著楚楚把你奪走?」

    「我警告你們,誰都無權干涉我和楚楚的婚事!」

    辛子安的嗓門也提高了。他想了一想,口氣嚴厲地說:

    「再要搗鬼,我立即把你們的陰謀全部公之於眾。除了丟盡臉面外,你們別想再得到任何東西!」

    辛子安再也不想多留一分鐘,他毅然前門口走去。

    「聽著,辛子安,我沈凡姝得不到你,也決不允許任何別的女人得到你!」

    背後傳來凡姝的話語,聲音是那麼陰森、冷酷、恐怖,簡直令辛子安毛骨驚然。

    他不禁地停住腳步,回過頭去。

    一把銀色的小手槍,那黑幽幽的槍口正對著他,那握著槍的戴黑手套的手,竟然沒有一絲顫抖。

    辛子安驚愕地張大了嘴。

    就在他不知道該如何辦時,通向臥室的那道門猛地開了。

    一團黑影衝出來,一個矮胖的黑臉婆子一下撲到凡姝身上。

    凡姝手上的槍響了。但她的手已被那黑臉婆子托起,子彈打進了天花板裡。

    被那矮壯的黑臉婆子壓在身子底下的凡姝,發瘋似地高叫:

    「放開我,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子安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一時仍然呆呆地站著。

    直到他覺察到那黑臉婆子拚命向他使眼色,一面發出「啞啞」的叫聲,要他快走時,他才猛然醒悟過來,快步走出了凡姝的起居室。

    天姿留在辛家陪伴楚楚,已有兩晚沒回家了。而楚楚和她很談得來,還想多留她住幾天。這天晚飯前,她回寧波路,去取幾件替換衣服。

    剛走進弄堂,就見自家大門口,秀玉正抱著小寶在寒風中瑟縮。小寶身上還裹著件大棉襖。

    「嫂嫂,這麼冷的天,站在門口乾啥?當心小寶凍著!」

    天姿邊說邊從皮包裡掏出一塊糖給小寶,一面就想朝裡走。

    秀玉一把拉住她:「天姿,別,先不要進去。」

    「怎麼啦?」

    「你哥說,誰都不讓進去。這不,還叫我抱著小寶在門口守著呢。要是有人來找,就說他不在家,我把鑰匙忘在屋裡了,進不去。」

    「屋裡就我哥一個人?」

    「不,還有兩個客人。」

    「我進去看看。」天姿說著又要伸手推門。

    秀玉抓住她的胳膊,幾乎是哀求道:「好天姿,別進去。他會打我的。」

    對這個生性懦弱的嫂嫂,天姿又是憐憫,又是生氣:「你呀,太沒有用了!你越怕他,他就越要欺侮你!」

    嫂嫂帶著懇求的神情,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天姿只好歎口氣,不再堅持要進屋。

    但是她答應過楚楚,再陪她住幾天,這才回來取件衣服的。現在進不了門,拿不出衣服,可怎麼辦?

    天姿忽然靈機一動,對嫂嫂說:「你把後門鑰匙給我,我從灶披間樓梯上去。我只要拿幾件衣服,等會兒還是從後門出來,哥哥不會曉得的。」

    秀玉猶豫地問:「他萬一看到你,怎麼辦?」

    「放心吧,看不到,他們都在前面的客廳,對不對?」

    老實的秀玉點點頭。

    「那不就得了!快把鑰匙給我。」

    看到天姿那堅決急迫的神情,秀玉無奈地掏出一串鑰匙,小心翼翼地挑出其中一把指給天姿,然後才把這一整串鑰匙都交給了她。

    天姿接過鑰匙,對嫂嫂說了聲「你放心吧」就繞過宅牆,往後門走去。

    「天姿,等等,」秀玉抱著小寶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你腳步輕點,快點出來。還有,萬一你哥看見了,可千萬不能說是我給你的鑰匙。」

    天姿點點頭,又揮了揮手,就跑到後門去了。

    她輕輕打開後門,悄無聲息地走過灶披間,正要舉步往樓上走去,忽然聽得前面客廳裡傳出來的說話聲中,竟夾著「辛子安」、「楚楚」的名字。

    她疑心而又有點好奇地站住了。

    有個粗重的嗓門正在氣勢洶洶地說著什麼。那一口蹩腳漢語讓天姿一聽就知道,他是個蠢笨而又剛愎的東洋人。

    她馬上聯想到那天在辛子安家,哥哥天求提到,他的上司西村經理對辛子安很有好感,想讓子安去日本的事。今天哥哥讓秀玉守住大門,不讓人進去,那麼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在說什麼秘密事兒?會不會跟子安、楚楚他們有關呢?

    天姿頓時改變了上樓取衣的打算,輕移腳步,蹭到客廳門口,從門縫往裡看去,並豎起耳朵,認真地偷聽起來。

    客廳裡正在說話的是西村。天姿不認識他,只覺得這個人一臉凶相,說話時露出兩個大金牙,臉L的橫肉直抖。

    他正指著天求的鼻子數落呢:

    「我早說過,那個什麼楚楚,弄出來以後,就交給我們。不怕他辛子安不上鉤。你的,打保票,說沒問題。現在,辛子安,日本的不去,你怎麼交代?」

    天求在西村面前,低著頭,誠惶誠恐地站著,兩條腿都有點微微打顫,不知說什麼好。

    看到哥哥這副軟骨頭相,天姿氣壞了。

    這時,另一個頭戴黑色禮帽,身材更加魁梧的客人站到了天求面前。

    天求略略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覺露出恐懼的神色,朝後退了一步。

    這個人天姿也不認識,連天求都不清楚他究竟是誰,只知道大家稱他「阿吳」,是上次西村派來協助天求救出楚楚的四個人中的頭頭,大概是個保鎮或打手之類人物。

    阿吳陰陽怪氣地拍拍天求的肩膀,說;「也難怪西村先生生氣。我們費那麼大功夫,把那個楚楚弄出來,並不是吃飽飯沒事做,讓她和辛子安牛郎織女重相會的。西村先生讓我轉告你:不要以為讓沈凡姝結不成婚,你的事兒就算完了。我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

    天求急得一頭大汗。他忙說:「兩位別誤會,我一直在想辦法,一定要讓辛子安同意去日本。」

    「那麼,你的辦法呢?說出來,我們聽聽。」西村催逼著。

    天求咬了咬牙,恨恨地說:

    「辛子安這小子不識相,敬酒不吃只好請他吃罰酒。我們把楚楚再弄過來,馬上送到日本去。只要她去了日本,給辛子安寫封信,我保證辛子安非求著西村先生趕快幫他去日本不可」

    西村瞇起眼晴審視著沈天求,臉色似乎和緩了一些。阿吳卻依然懷疑,口氣冷峭地說;「這樣就行了嗎?不要又白辛苦一趟,把個楚楚弄出去了,那辛子安照樣不肯去,怎麼辦?」

    「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們不知道辛子安對楚楚有多好。不要說楚楚到了日本,就是她跑到天邊,那辛子安也會尋了去的,」天求一邊說一邊察看兩人的神色,又放低聲音,連聲地加了一句,「再說,楚楚這女子多麼水靈鮮活,是個難得的好貨,把她弄到日本去,你們無論如何也吃不了虧的……」

    這句話倒把西村和阿吳說得笑起來了,那是一種充滿了淫慾的笑。天求趁機擦一擦額頭上的汗,也跟著討好地笑。

    「把楚楚搶出來,麻煩的會有!」

    西村突然瞪大眼珠,像是問天求,又像是問阿吳。

    天求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容易,容易!這比去杜美路好辦得多。這幾天,楚楚一直在辛子安家,我妹妹晚上就在那兒陪她住。白天,辛家兩兄弟要去上班,我妹妹也要去上學,家裡頂多只有一個老女傭。我帶兩個人去就行。」

    「好,那就明天動手,免得夜長夢多。」阿吳用手頂一頂禮帽,惡狠狠地說。

    「你們直接把她送到我們的九州船上,晚上就啟錨回日本去。」市川立即發出進一步指示。

    三個人相視哈哈大笑。

    天姿在客廳門外聽著自己的哥哥同日本人策劃對付辛子安和楚楚的陰謀,看到他那副恬不知恥的奴才相,直氣得七竅冒煙。她那緊握著的拳頭早已滿是汗水,嘴唇也被牙齒咬出了血印。按照她的脾氣,恨不得馬上衝出去,狠狠扇天求兩個嘴巴……

    西川和阿吳準備離開了,沈天求作著客套的挽留。

    天姿猛然醒悟:事不宜遲,必須趕快通知子安和楚楚以便採取對策。她不再上樓去取衣服,而是趕緊躡手躡腳溜回灶披間,仍從後門出去。

    她飛快跑到前門,把鑰匙往早就等得心焦的秀玉手裡一塞。

    正巧就在這時,天求把客人送出了大門。天姿趕忙往牆邊的陰影裡一躲,讓過市川和阿吳,等他們走遠,她才一聲不吭地往弄堂口奔去。

    天姿急匆匆趕到辛家。辛子安、辛子玄和楚楚都在客廳裡,剛吃過晚飯,正坐在那兒聊天呢。

    楚楚見天姿來了,高興地迎上去問:「吃飯了嗎?我怕你沒吃,飯菜都熱在爐子上呢。」

    天姿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急得兩眼冒淚:「快,快點,你躲起來!「又對著被她弄得莫名其妙的兩兄弟說:「快想個辦法吧!」

    子玄這才發現她面色蒼白,滿頭大汗。他心疼地拉著天姿坐到沙發上,俯身輕問:「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慢慢說。」

    子安已給她倒了一杯水端來。三個人圍著天姿焦急地等她說話。

    只見兩行熱淚順著天姿的臉頰掛下,她無限悲憤地低聲說:

    「我的哥哥沈天求,他不是人,他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

    當天深夜。上海西摩路82號,恆通公司董事長丁西平的公館一片靜寂,全家都已安歇。

    只有了西平的小書房還亮著燈。丁西平和他的好友辛子安正對坐著說話。

    辛子安非常簡潔地把沈天姿帶來的消息說了一遍。

    丁西平毫不遲疑地說:「子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請放心,讓我們來共同對付!」

    「謝謝你,西平。」辛子安不禁激動地握住好朋友的手。

    「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丁西平笑著說,一面用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辛子安的手背,「現在我要打個電話,請一個人來。他一定會有辦法。」

    「誰,你想找誰?」

    「一個最富有愛國心的正直的人。他絕不會眼看著你和楚楚被日本人綁架挾持。他是我們的家庭醫師林達海。記得我向你提起過他。」

    是的,辛子安想起來,當丁西平把他和白慧的愛情經歷告訴自己時,曾不止一次提到過這個不平凡的醫生。

    「子安,我給他打電話,你不反對吧?」西平徵求子安的意見。

    「馬上就給他打。但願他能連夜趕來。」辛子安說。

    「我相信他會的,」西平充滿信心地說,「你呢,立即坐上我的汽車。去把你的楚楚接到這兒來。」

    「這……」

    「我打完電話,馬上就上樓去告訴阿慧,請放心,她會安排好一切的。」

    第二天上午。

    沈天求果然帶著三木會社派給他的兩個人,來到辛子安家。

    他們一連接了三次門鈴。

    門開了。傲然站在那兒的是豐子安。

    「怎麼,你……你在家,沒去上班?」

    一貫口齒伶俐的沈天求突然張口結舌起來。

    「哦,天求,你不是來找我的?」辛子安不看那兩個賊眉鼠眼的人。故意地問。

    「不,不……」

    辛子安一臉憂憤地說;「天求,我正想找你想想辦法呢,你快進來看看吧。」

    天求和他帶來的那兩個人趁辛子安一偏身,都跨進了屋子。

    只見客廳裡東西扔得亂七八糟,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花瓶打破了,滿地是水……

    預感到情況不妙,天求急煎煎地問:「出什麼事了?楚楚呢?」

    這時天求帶來的那兩個人,早不耐煩了,並不徵求辛子安同意,就直奔樓上而去。天求既不阻止他們,子安也只當沒看見。

    「我接到林媽電話,剛剛趕回家來,一進門就看到這副情景。」

    「這是怎麼回事?」天求掏出一方手帕擦著額頭的汗。他不知哪兒錯了。

    「林媽說,大約一個小時以前,來了兩個人,自稱是我公司的同事,來家取一份圖紙。林媽開門放他們進來。當時楚楚正坐在客廳看書。那兩個人一進來,就扭住楚楚的手臂,往她嘴裡塞毛巾,拉著她往外就走。林媽上去阻攔,被他們打昏在地。等林媽醒來,楚楚早已不知去向。林媽這才趕忙給我打電話……」

    「有這樣的事,見鬼!「沈天求將信將疑地拿眼睛掃著子安,但看子安一臉焦慮,又不像是假的。

    會不會是阿曼搶功,他媽的。天求心中暗暗摘咕。

    那兩個人下樓來了。他們朝天求聳聳肩,兩手一攤,失望地搖了搖頭。

    辛子安好像這才注意到他們。

    「天求,這兩位是……」

    「哦,子安,那天在結婚典禮上你應該見過他們。就是他們幫著我一塊兒救出楚楚的。今夭……,我們出來辦事,路過這兒,順便進來看看楚楚。」

    「唉,」子安痛心地搖著頭,「楚楚好不容易從沈效轅手中逃了出來,這一回又不知……只怪我太大意了!天求,還得請你幫忙。」

    「別著急,子安。我們會幫你把楚楚找回來的……。那,我們就先走了。」

    「天求,你可一定要幫忙啊!」辛子安追到門口再三叮嚀。

    「你放心,我這就去打聽,一有消息就告訴你。」天求說著就走遠了。

    沈夭求一直在腦中琢磨著這件事。他想:子安並不知道他今天會帶人來搶楚楚,這一切當然不可能是辛子安設下的騙局。看來是有人先下手了。那麼會是誰呢?剛才想到過吳,可是,好像不大對,爭功也沒有這麼爭法的。對,還有一個可能,一個最大的可能,…——

    沈天求越想越對:沒錯。肯定又是伯父那詭計多端的老狐狸搞的鬼。我得去探探虛實。

    走到弄堂口,天求對那兩個人說;「你們先回去吧。我還得到處去打聽打聽,不然不好交代。」

    他關照那兩個人:「你們就呆在社裡不要跑開,有啥情況,用得著你們,我會打電話的。」

    沈天求匆匆來到沈公館,要見伯父。誰知當家總管華嬸卻不客氣地擋了駕:

    「對不起,侄少爺。老爺和小姐身體不舒服,吩咐過,一律不會客。有事就對我說吧。」

    呸,你算老幾,我有事對你說,天求肚子裡罵道。又想;好傢伙,連我都見不著你們了,好大的架子!其中肯定有鬼!

    「我也沒什麼事,順道來看看伯伯」天求不想對華嬸發難,倒不是怕丟了身份,他急的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伯伯和凡姝妹妹都不舒服,我下次再來吧。請代我問候他們。」

    天求很識相地告辭了。華嬸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

    走著走著,天求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對華嬸說:」楚楚剛才給我來電話,說她在伯伯家裡。麻煩你告訴她,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

    「楚楚?她怎麼會在這兒?」華嬸驚奇地瞪大眼睛,口氣冷冷地說,「侄少爺,搞錯了吧?」

    難道真的不是伯父他們搶走了楚楚?還是華嬸在裝假。沈天求茫然了。

    沈效轅家的黑色鐵門在沈天求背後關上了。

    現在上哪裡去呢了楚楚究竟會在哪裡見了

    他不敢往三木會社會,獨白在石路上只悠了多於一陣,末了只得回到家中。垂頭喪氣的沈大求一看到妻子就火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腦把秀玉罵了一頓出氣。好脾氣的秀玉知道男人在外面碰到不除心的事兒了,小心翼翼地過來服侍他,卻被沈天求虎著臉攆出了房。

    沈大求把自己關在臥房裡,和衣躺倒在床上,冥思苦想。

    唉,真傷腦筋。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楚楚會到哪兒去了。更可怕的是,怎樣才能應付西村和市川,好讓他們再寬限些時日。西村和市川的面孔,變換著凶批發出獰笑,輪流在他面前隱現,還夾不阿吳那陰森森的冷餐……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沈天求被秀玉推醒。他睜開眼一看,屋裡已經很路了,也不知是幾點鐘了。

    秀玉怯怯地遞過來一個信封,順手打開了床頭燈。

    「剛才有人送到家的,說是急件,我怕誤了你的事,就叫醒你了。」

    天求沒有起身,伸手接過信封。

    這是一隻很考究的西式信封,卻寫著非常潦草的字跡。他端詳了一會,去拆開封口。一抬頭,見秀玉還愣港地站在那兒,他氣呼呼地說;「你還站著幹啥!」

    「你……不吃飯?」

    「不是告訴過你。我在外面吃過中飯了。」天求感到不耐煩。

    「我是說晚飯。天都黑了……」秀玉一面嘟嚷,一面就走出屋去。

    天求沒理秀玉,顧自抽出信紙,翻了個身躺躺舒服準備看信。

    然而,一大張信紙,既沒有稱呼,又沒有落款,上面只歪歪扭扭塗著一行字:

    「楚楚現在壯美路。」

    沈天求不禁忘乎所以地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果然被我猜中!果然是沈效轅那老狐狸干的!

    他手捏那信,坐在床沿,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這個老東西真是狡猾透頂。楚楚在杜美路關過一次,也在杜美路被天求搶走過一次,這次別人即使猜到是他沈效轅干的,也一定以為他會換個地方了。可他偏偏還是把她放在杜美路。真叫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令人捉摸不透。

    那個給自己通風報信的,又是誰呢?沈天求低下頭去再一次端詳那信紙,又把信封拿過來裡裡外外左看右看,卻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他忽而想到:莫非是個平時與沈效轅結怨的手下人?有這個可能。等我們把楚楚搞到手,這個傢伙說不定會跑出來討賞金哩!沒關係,到時候讓西村他們打發他好了……

    沈天求的腦中飛快地轉著一個又一個念頭,此時他的腦筋簡直靈便極了,好使極了。他顧不得穿好鞋,就那麼跟拉著奔到客廳,去給三木會社西村和市川撥電話了。

    當天晚上十點多鐘;阿吳帶著他的兩個手下,與沈天求在杜美路口碰頭。

    天完全黑了,路燈慘兮兮地亮著,馬路上寂無一人,算得上是個月黑風高之夜,正是阿吳輩英雄豪傑大顯身手的好時光。

    天求本非亡命之徒,但有了上次解救楚楚的成功經驗,再加上切身利益的驅使,也就大著膽子跟在後面。

    一行人悄悄來到沈效轅的隱秘寓所,稍稍停了一下,看看四周沒有人,便各自緊一緊手中的傢伙,準備打門。

    但是很奇怪,上次來的時候緊緊關閉好不容易才弄開的大門,今天卻根本就沒有關,很明顯地隙開著一條縫。

    大門不關,其中有何溪蹺了他們反而謹慎地觀望了起來。

    誰知就在他們駐足不前之時,那門竟從裡面開了。一個矮矮胖胖的黑臉老婆子站在裡面。

    天求認得,那是啞婆。上次就是她在看守楚楚的。

    啞婆並不與他們搭話,只是把門再開大一點,顯然是讓他們進去的意思。

    四人魚貫進入大門,只見門房間漆黑一片,整個花園和住宅也寂靜無聲。

    他們大步撲向那幢褐色樓房。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熟門熟路的,他們把啞婆遠遠甩在後邊。

    就在要跨進小樓之前,啞婆知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似的已張開兩臂擋在那兒。

    她示意天求一個人上樓,阿曼和兩個弟兄只能等在門外。

    「是楚楚說讓我一個人上去的嗎?」天求扯著嗓子問。

    啞婆根本不予回答。

    「那上面還有沒有別的人?」

    啞婆還是一聲不吭,只用那閃閃發尤的眼睛盯著天求,盯得他汗毛直豎。

    碰到這樣又聾又啞又刁的老太婆,真夠膩味的。

    阿吳一揮手,準備撥開啞婆往上衝。

    天求攔住了他,說:「我一個人先上去也好。你們就先在這兒守著吧。」

    他估計沈效轅想不到他們會來,未必須什麼人看守。自己一個人上去,對付楚楚還是游刃有餘的,何必讓阿吳他們分了功去。

    樓裡果然並沒有人把守。沈夭求輕車熟路,很順利地上了樓,來到上次楚楚被關的那間房間門口。

    房門半開著,房裡沒有燈光。藉著外面微弱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楚楚穿著一身黑衣,正站在窗前。

    天求一陣狂喜,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輕輕咳嗽一聲。楚楚忽地傳過身來。她的臉正好遮在陰影裡,讓人看不清楚。

    「楚楚,你果然在這裡,讓我們好找!子安都急壞了。快,跟我走,我接你出去。」天求一踏進房間,就急急地說。

    「啪。」房間裡的電燈亮了。

    這時,天求已走到楚楚身邊。他們挨得那麼近。燈光一亮,天求立刻呆了。哪裡是什麼楚楚,分明是他的堂妹凡姝。

    凡姝今天既不戴面紗,也不是墨鏡、口罩。那張鬼魅醜陋的臉,赤裸裸地暴露在雪亮為電燈光下。

    天求雖不是初次領教凡姝的尊容.但今日一見之下仍然嚇得渾身打戰、雙腿發抖,剛才爭著獨自立功的那股勇氣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哼哼,」凡姝發出一聲冷笑,「你倒來得真快。晚飯前我才差人給你送信,這麼一會兒工夫就趕到了,還帶了人來!」

    天求不由得一陣發麻。他媽的,上當了。

    他抬腿就想退出門去,跟這個凶神惡煞般的婆娘,有什麼可說的。

    但凡姝一聲斷喝「別走!」竟把天求鎮住。只聽她口氣稍稍放緩,語含譏刺和殺機地說道:「我的天求哥哥,既然巴巴地來了,怎不坐下聊聊?」

    聊聊?我的天,你讓我多活兩天吧。天求想。

    「你不是在到處找楚楚嗎?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了交易成功,我就把楚楚還給你。」

    看來我原先沒有猜錯.楚楚的確在沈效轅父女手中!可是凡姝的話不明不白、不陰不陌,實在叫人不好捉摸。天求心裡盤算善經有答腔,卻只顧用游移不定的目光掃視這房間。

    這間屋裡並沒有能藏八見地方,現在連浴室的門都大開著。

    天求想:且聽她談談看也好,事已至此,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也說不定有名堂呢。就是談不成,萬一鬧翻了,我一個大男人家,樓下還有幾個幫手,也吃不了她什麼虧!

    「坐呀,我的天求哥哥,怕什麼,我又不吃人,」凡姝又陰陽怪氣、半真半假地催促著說。

    坐就坐,媽的,我還怕你不成。天求故作輕鬆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也學著她的話說:「好吧,我洗耳恭聽。我的凡姝妹妹,你想和我談什麼交易呢?」

    「要談交易,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凡姝一扭腰肢站到了天求身邊,說話口氣急迫而冷峻。

    天求不覺像然在椅子上朝後挺一挺脊背,「什麼問題?」

    「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把楚楚從這兒弄出去?破壞我和辛子安的婚事,對你有什麼好處?」

    原來她是要扳舊帳,哪裡是要談什麼交易!

    「誤會了,我的好妹妹。我怎麼會破壞你的婚事?」

    天求的策略是乾脆來個一推溜二五,完全不認帳,「楚楚怎麼從這裡出去,我也不清楚,跟我毫不相干。我也是在你們婚禮上才見到她的。」

    「哼,你騙誰了今天的事又怎麼說?」

    「今晚不是你給我送了信的嗎?我只是感到奇怪,過來看看罷了。」

    「夠了,」沈凡姝一揮手,打斷了天求的話,「你以為那天你帶人來搶楚楚,蒙上個面罩,就沒人能認出你嗎?在教堂裡,爸爸親眼看到你和那幫打手是一起的。還有,你剛才進門時說的話,才屁大點工夫,就忘啦?」凡韓越說越氣,終於點明要害道:「沈夭求,你為了謀奪財產,竟在我的婚事上下手。這個傷天害理,喪心病狂!」

    凡姝臉上那一片淺紅色的傷疤,由於激動而漸漸變成了紫紅色。那歪扭著的下巴不住地抖動,令人擔心弄不好會忽然整個兒掉下來。

    天求被凡姝一針見血點破用心,不免有點心虛氣短。他露出一副討好的神情說:

    「凡姝,肯定是伯伯看錯了。我怎麼會……」

    「別再撒謊了,你的謊話我真聽膩了。是好樣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還算個男人嗎?」凡妹氣勢凌厲地尖叫著,打斷了沈天求的話。

    她像一頭憤怒的雌獸,繞著天求的座椅踏步,一邊陰惻惻地說:

    「看起來,不給你點厲害,你是不肯說真話的了!」

    天求警惕地注視著凡姝。

    他雖然仍坐在椅子上,但已做好準備,只要凡姝逼過來,他就先發制人,突然出手,一拳把她打翻在地,然後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凡姝果然在他對面站住了,掛著一臉獰笑。只見她漫不經心地把右手插到褲子口袋裡,一道銀光閃過,手中已握了一把銀色的小手槍,那槍直指著天求的鼻尖,只要輕輕一勾扳機……

    沈天求聰明一世,什麼都想到了,卻哪裡想得到凡姝會來這一手?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他兩腿一軟,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身子競順著椅子滑溜到地板上,豆大的汗珠灑了一地。

    「凡姝,有話好說……這可不行。別……別開玩笑。」沈天求結結巴巴地哀求。

    他也想到,自己應該趕快跑,高聲大叫,說不定阿吳他們聽到,會來救他。然而他畢竟沒有舞刀弄槍的經驗,沒有經過降仗,這時根本站不起來,也沒有喊叫的勇氣。

    「開玩笑?」凡姝那只會斜睨的左眼,射出兇惡的光,暴露在嘴唇外師釋兩排猙獰的白齒,緊緊咬在一起:「我恨你!我要殺了你!」

    天求看出凡姝確實毫無開玩笑之意,渾身哆學得競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凡姝,凡……求求你,饒了我。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聽你的……」

    「哼,你害得我好苦,斷送了我一生,我憑什麼饒你!」凡姝的聲音空洞而尖利。

    天求卻好像從她的話裡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忙朝凡姝腳邊爬去,均婚地說:

    「你不是要辛子安嗎?你放我走,我保證把他送還你的身邊。」

    「辛子安」凡姝喃喃地自語道。突然,爆發出一陣撕肝裂膽叫聲。

    「怎麼。你不相信。」

    「沒有用的。就算是得了他的身。也得不了他的心!」凡姝不禁仰天長歎,「哦,天哪,為什麼,為什麼他卻沒有一絲一毫愛我!」

    她的身子竟搖晃起來,臉上浮現出悵然若失的神情,那捏著槍的手也不知不覺垂到腿側。

    天求一看,機會來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抬腿就朝凡姝拿槍的右手踢去。

    也就在這一剎那,凡姝手中的槍響了。

    接著又是兩聲槍響。

    天求血污滿臉地仆倒在地板上。

    凡姝渾身哆嗦得像篩糠一般,捏著槍的手抖個不停。她驚愕失神地看著剛才還和她爭論,現在卻在地上縮成一堆的沈天求,彷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啞婆和阿吳他們聽到槍聲,匆匆跑上樓來。

    他們剛一出現在房門口,凡姝就猛地轉過臉來,舉起槍對著他們尖叫道:

    「別進屋,誰敢跨進一步,我就打死他!」

    所有的人,包括殺人不眨眼的阿吳,都被凡姝嚇得臉色發白。地上著一具屍體,面前是一個活生生的魔鬼,一時間他們全愣了。

    他們不敢進屋,可又不甘心立刻退下樓去,就那麼尷尬地僵站在門口。

    阿吳帶來的打手,有一個想偷偷拔出刀子。阿吳用眼色制止了他。因為他認得眼前這個持槍狂降的女鬼是沈效轅的千金沈凡姝。他們的任務是抓楚楚,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頜來。

    沈凡姝看到了站在阿曼身後的啞婆。

    她突然放聲狂笑起來。直笑得那沒有生命的眼睛淌出了眼淚,一邊得意地叫道;

    「你這個啞婆子,這回你可救不了他。我把他殺了。他死了,哈哈。我把子安殺死了,殺死了,誰也別想得到他……」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竟只剩下淒慘的嗚咽。

    啞婆想走過去。但她剛移動了一步,凡姝就吼起來;

    「別過來!誰也別過來!」

    啞婆站住不動了。

    凡姝慢慢地跪倒在沈天求的屍身旁,把天求那血肉模糊的頭抱在自己懷裡,充滿柔情地說:

    「子安,我的子安,我不是存心要殺死你。我沒辦法。到了陰間,你就不會嫌我醜了,鬼都是長得一樣的。我還要做你的新娘,我們永遠不分開……」

    凡姝旁若無人地絮絮說著,她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憧憬之中了。

    但是,那把銀色的小手槍依然緊握在她手中,沒有人敢冒然接近她。

    「子安,等等我,我這就來了……」

    凡姝就像沒有看到天求那驚恐地瞪大著的眼睛和那沾滿血污的臉面,有多麼可怖。她含情脈脈地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緊緊壓在那死屍的唇上。

    「哦,子安,你終於不再躲開,你終於吻了我,吻了我……」凡姝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彷彿無限地幸福和陶醉。

    啞婆和阿吳他們默默地目睹著這一幕。

    阿吳他們只感到奇怪,不解和噁心。他們真想馬上離開這鬼地方。

    啞婆那從來刻板僵硬的面部,卻明顯地浮上了痛心和不忍之色。

    呵,可憐的凡姝小姐,你這是何苦來呢!你該認命啊!

    好大一會兒了,凡姝的嘴還是沒有離開天求的唇。

    但是,她的右手又漸漸舉起來了,槍口競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不好,她要開槍自殺。阿吳想。

    然而,在阿吳還沒有來得及阻止她之前,凡姝的槍響了,一小股血飛濺出來。

    凡姝本來想倒向左面,以便和她心目中的辛子安並排而臥。可惜她的身子不聽話,在失去控制之後偏偏倒向了右面。

    活著的四個人,一齊奔過去,圍著凡姝尚然溫熱的身體。

    她死了,毫無疑義地死了。

    但她的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安詳和恬靜。她的雙眼閉得緊緊的,以至使人看不出其中有一個是假的,而她那微微張開的嘴,竟使人感到她是含著笑意死去的。她滿臉粉紅色的傷疤正在逐漸變白,也就不顯得那麼難看了。

    他們看到,她的右手無力地攤開著,手掉在一邊地上。而左手卻仍然緊緊地握著拳,似乎怕有人會奪去中指上那枚訂婚戒指。

    啞婆俯下身去,摟起了她服侍過多年的這位丑小姐的頭,兩顆眼淚直摘下來。

    她不會說話;即使會,此刻也不想說。可是,如果有人能夠鑽入她心中,將她心中的語言解釋出來,那麼我們必能聽到那一聲長長的歎息:

    凡姝小姐,我可憐的姑娘,你知道嗎?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漂亮!

    冬去春來,時光靜悄悄地流逝著。

    又到了草木蔥籠的初夏。

    半年多來,圍繞著辛子安和沈凡姝的婚事,上海灘各種小報上著實熱鬧了一陣。特別是沈凡妹和沈天求戲劇性的死更是使得各種傳聞沸沸揚揚地滿天飛,一時間,阿吳和他手下兩個打手競都成了小報記者們追蹤採訪的重要對象。

    自從天姿報信,辛子安求助於丁西平,丁西平請出林達海醫師共商社楚楚管避之計以來,楚楚就一直按照林醫師的安排住在蘇州東山島他的一個老朋友顧會卿老中醫家中。

    林醫師是個頭腦敏捷、行動果決的人。那天他一接到丁西平的電話,便連夜趕到。一直等書於去把楚楚送到了家,他便立即將楚楚先接回自己家中。第二天一早,親自陪同楚楚帶著小古怪去了東山島。雖然由於天求和凡姝的火井,日本人和沈效轅方面一時都顧不上再找楚楚的麻煩,但防患於未然,還是完全必要的。

    後來,林醫師又通過他當記者的對友,在報上逐步公開了辛子安婚事的複雜背景,尤其是尖銳提到,某日十株式會社竟想插手其中,以逼迫辛子安去日本的陰謀企圖。這樣一來,社會輿論大嘩,三木會社沒有絕對把握,自然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關於辛子安的風波終於漸漸平息下去。愛傳馬路新聞的上海人雖然一貫以精力充沛著稱,但那一點注意力畢竟不夠上海灘各色各樣新鮮事的分配。所謂「辛沈婚變」,終於像被啃光的骨頭,沒有人再感興趣了。

    辛子安和楚楚沒有舉行那種浮華虛榮的盛大婚禮。他們只請丁西平夫婦、沈天姿等幾位真正親密的朋友小小聚會了一次,又到楚楚家鄉蘇州去旅行了半個月。回來以後,他們,還有子玄都仍然住在自己那幢小小的兩層樓房裡。

    子玄本想搬出去住,好讓哥哥嫂嫂住得寬敞些。但楚楚堅決不同意。她說:還是三個人住熱鬧。

    子安的臥室稍許裝修了一下,就成了他們的新房。本來子安確實要給楚楚造一幢新的幻廬。但楚楚說什麼也不肯。她要子安把那塊地皮留給子玄。等子玄結婚,給他造一幢新樓。她說:這兒到處都讓她回憶起他們的愛情經歷,她捨不得離開這裡。

    「你以後要給我生許許多多兒子和女兒,這裡住不下,怎麼辦?」

    子安擁著新婚的妻子,搞皮笑臉地問。

    楚楚羞紅了臉,嬌嗔道:「別胡說!」

    子安最愛楚楚那嬌羞的模樣,更羞她說:「你都當了妻子了,還不好意從啊」

    楚楚嘟起嘴,掙脫子安的擁抱:「誰像你這麼老面皮再說,我就真惱了。」

    「好,不說,不說……」子安望著妻子含笑的柔如秋波的眼睛和婚後顯得更為豐潤的紅唇,禁不住緊緊地吻住了她。

    他們倆唯一擔心的是,子玄和天姿的關係似乎沒有什麼進展。

    楚楚私下裡問過天姿,天姿倒很爽快,說:我愛子玄,但我不想勉強他的感情。

    而當子安詢問子玄的意思時,這位熱情的美術家卻苦惱地皺起眉頭說:

    「我一時還分辨不清自己對天姿的感情,究竟是友誼還是愛情。也許是因為我倆的關係發展得太平穩了。沒有經過考驗的愛情,好比是不能遠行的船,我提心萬一遇到鳳浪……」

    星期六下午,子安和子玄早早下班回來了。楚楚和天姿都在客廳。自從天求死後,嫂嫂秀玉帶著小寶長期住在娘家,天姿就更經常地來和楚楚作伴。他們四個人在一起,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題。

    門鈴響了。林媽去開門,很快拿了一個大信封進來遞給辛子安。

    大家都看見,那信封的下款寫著一個大大的「沈」字。

    辛子安拆開信一看,果然是沈效轅送來的。

    「什麼事,哥哥。」子玄問。

    「你們看,他約我們四人明天上午十點去他家、」

    「他請我們去幹什麼?」子玄很感疑惑。

    天姿不屑地說:「反正不會有好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子安身上,等著他作出決定。

    子安看了妻子一眼。醫生最近診斷楚楚懷孕了,子安不想讓她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

    他說:「這樣吧,明天楚楚留在家裡,我們三個人去。」

    「不,」楚楚堅決地說,「你們去,我也和你們一起去。」

    「你的身體……,」子安投去一瞥關懷的眼光。

    「人家不要緊的麼!」楚楚不服氣地說。

    第二天上午,他們四人準時到達沈效轅家。

    依然是華嬸把他們迎進客廳。好久沒來了,他們發現這客廳沒有一點兒變化,依然打掃得乾乾淨淨,卻顯得更加死氣沉沉。

    沈效轅邁著沉穩的步子進來了。

    自從辛子安和沈凡殊的婚禮失敗以後,辛子安就一直沒有見到過沈效轅。

    看來,沈效轅在諸事不順的情況下衰老多了。他的頭髮雖然仍舊梳理得整整齊齊,但兩鬢添了不少白髮,本來非常光潔紅潤的臉上,也出現了條條皺紋,因而顯得有點枯黃健悻。兩個眼睛倒還有神,在厚厚的鏡片後灼灼閃著,但那兩隻發暗的褐色眼袋卻鼓囊而下垂,而且不時抖動著,顯示他的內心頗不平靜。

    一進門,沈效轅就像在外交應酬場合似地高聲說:

    「謝謝你們接受我的邀請。各位都很忙,我不想多佔用你們寶貴的時間。今天請諸位來……」

    他突然住口不說,環顧著面前這幾個年輕人。末了把眼光停在辛子安身上,這才接著說:

    「辛子安先生,聽說你快要有孩子了。」

    辛子安與楚楚迅速交流了一下眼光:沈效轅的情報還真準。

    沈效轅從子安夫婦的神色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又把臉轉向辛子玄,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說:「辛子玄先生將來總會和天姿結婚的吧,不過,我想告訴你們,你們兩兄弟圖謀沈家財產的打算是不可能實現的。」

    什麼,我們想圖謀他家的財產?辛子玄一聽勃然大怒。剛要開口反駁,被哥哥拉了垃衣袖.那意思是:且聽他把話說完。

    「不要以為沈家現在只剩沈天姿和楚楚兩個後代了,」沈效轅得意地說,『』今天我請你們來,就是要向你們宣佈:你們就要有一位新的伯母或舅母了。」

    就好像事先排練過多次似的,正當沈效轅說到這裡,客廳門開了。華嬸攙著一個豐乳肥臀、渾身打扮得珠光寶氣、大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出來了。

    「這就是我的新夫人,」沈效轅不無得意地伸手把這女人介紹給李子安他們,彷彿這個女人是他的一個傑作,或是一件秘密武器,因而使了這一招他沈效轅已經勝券在握似的。

    見辛子安等四人無意起身見禮,沈效轅顧自說下去:

    「我那個病苛的老妻,上個月魂歸兩天去了。她雖是我的續絃妻子,但今後就是我正式的夫人,沈家的當家太太。」

    大概由於剛剛進人沈氏家門,或者懾於面前這幾個成年後輩的氣派,這位新的沈太大不但不敢做大,反而滿臉堆笑地對他們點頭招呼著。

    天姿和楚楚鄙夷地不怎麼理睬她,子玄更乾脆扭臉旁視,倒是辛子安覺得太冷落了人家不好——人家剛來,又沒有得罪過我們,做人填房也不是什麼好滋味——便似笑非笑地回了她一個禮。

    沈效轅一面冷眼觀察著他們四個人的不同反應,一面伸手拍了拍已走到他身旁的新太太的屁股,說:

    「看,她還很年輕。她會幫我生出兒子的。將來,這才是我的財產繼承人。」

    他向新太太投去一瞥滿意甚至有點得意的眼光,新太太則回報他一個連媚淫邪的笑。

    天姿實在看不下去,呼地站起身來大聲說;「沈效轅,沒人對你的財產感興趣。我們都有手有腦,有自己的職業.用不著靠祖上的遺產過活。你把我們看得跟你一樣財迷心竅;你看錯人了!」

    一頓搶白,把沈效轅說得臉色煞白,剛才的自得之色一掃而光。

    子安、子玄和楚楚都帶著讚佩的眼光看著天姿。他們的想法跟天姿完全一致,但教於如此衝撞,而且話說得那麼乾脆、痛快、讓人解氣,卻只有天姿行。

    子安也沉穩地開口了:「沈先生,如果你先前耍的種種花樣,只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實在為你遺憾!你完全可以安心守著你那些財產過一輩子,我們對它毫無興趣。何苦如此費盡心機,還搭上了你女兒的一條性命!」

    他見沈效轅還在那裡,便招呼子玄他們:「我們走吧。」

    沈效轅這才慌忙招呼:「哎,別走別走,我已備了便飯……」

    他們四人相跟著走出沈家客廳。

    辛子安又回頭看了一眼,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眼看到這幢樓時,就覺得它破舊、陰暗,令人不快。今天,這種感覺是更加強烈了。剛才呆在那憋氣的客廳裡,簡直忘了外面已是上海一年一度最美麗的初夏季節。他從楚楚懷裡抱過小古怪,一面快步走著。一面興致勃勃地說: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我們四個人到公園去玩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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