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九章
    花了整整兩個下午,子安終於覓到一條全身毛色雪白的小狗。不過,至多只能說它與小古怪的外表有點兒相像,卻絕無小古怪那種靈氣。

    辛子安由衷地相信:就像世上再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真正酷似失火前的楚楚,世上恐怕也不會有一條小狗像小古怪那樣精靈可愛。能找到這條渾身雪白的小狗,他也就很滿足了。

    賣主給他一個有蓋的小竹籃。把小狗放進去,蓋好蓋子,子安就提著籃子直奔福開森路沈效轅家。

    自從楚楚燒傷,而且只准子安叫她凡姝之後,他們兩人的每次見面,都使子安很不愉快。

    剩下獨自一人時,子安曾翻來復去,思前想後,末了,總是責備自己對凡姝不夠體諒,並決心這一次見面時無論如何要更忍讓些。

    那次,凡姝在他那兒劃破油畫《夢幻天使》,尖刻諷刺夭姿,撕壞子安的設計圖紙,使子玄異常生氣,說從未見過如此蠻橫霸道、不可理喻的人。他認為,哥哥應該重新考慮與凡姝的關系。

    但子安卻沉郁地說:“她也是心裡苦。不要說對別人,就連自己的過去,她都因為妒忌而不能容忍。”

    辛子安說這話時,是想起了凡姝踩碎唱片時的吼聲“讓你們聽這個“你們”不就包括著失火前的她本人嗎?劃破畫像,也許便是出於這種心理。

    “這種病態,已近乎瘋狂。哥哥,這會把你的今後毀掉。”子玄真心地為子安擔憂。

    子安沉默了。

    但是,凡姝手上畢竟戴著他親自贈予的訂婚戒指。而且,偏偏她又毀了容。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中止婚約,或者哪怕僅僅是冷落了她,道義上怎麼說得過去呢?道理上又怎麼說得清楚!

    子安希望凡姝能逐漸擺脫心靈上的陰影和重負。外貌的變化既已成為不能更改的事實,如果凡姝能恢復以前的性情,子安相信自己,也仍能像向她求婚時那樣愛她。

    他當然不可能天夭陪著她,於是他想給她找個伴,就像原先小古怪那樣形影不離地伴著她。也許,這樣可以減輕一些她的孤單寂寞之感。

    子安提著放小狗的竹籃來到沈家。華嬸說,小姐在二樓她自己的房裡,請他直接上樓去。

    起居室的門開著,但一眼看去並不見人影。子安正在躕躇,只聽裡間傳出凡姝的聲音:

    “子安,快進來。”

    子安走進去,推開起居室連著臥室的門,只見凡姝穿著白綢睡衣,戴著長到肘部的白紗手套,正斜臥在床上呢。

    她今天沒披面紗,長長的假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臉上架著副大墨鏡,再加上那個又寬又大的白口罩,幾乎把燒傷的痕跡遮住了十分之八。乍一看雖然令人有不見廬山真面目之感,也頗能引人遙想,以為這是一個調皮而俊俏的女孩子。

    子安打量著凡姝,有點猶豫地在門邊站住了,他還從未進過未婚妻的臥室。

    但凡姝已從床上坐起,她張開雙臂,熱切地呼喚:“子安……”

    子安輕輕放下竹籃,走到宋邊。凡姝一伸手,拉著他在床沿坐下,然後就撲到他的懷裡:

    “子安,我真想你……那天,在你家裡,都在我不對。你要原諒我。“

    子安心中一陣寬慰。瞧,她清醒的時候,還是通情達理的呵。她能主動認錯,請求原諒,表明她還沒有喪失反省的能力。這是個好開端。但願一切從今天開始,他仍,再加上他今天帶來的那條酷似小古怪的小狗,能幫助幾姊回復到以前那樣平靜而柔美的心境,讓他們和小古怪在一起時的偷快時光再現。

    他輕輕拍著凡姝的背,溫和地說:

    “沒什麼,一切都過去了。不僅我原諒你,子玄、天姿不會再生你的氣。”

    “子安,哦,子安,你真好……”

    凡姝更緊地偎在他的胸前。透過那件薄薄的羊毛衫,她真切地感到了子安那健壯堅實的胸肌。她的額頭倚在子安下巴上,隔著口罩,仍能聞到一股男人的氣息混雜著刮臉香皂的味道。

    一團欲火忽地在凡妹體內騰騰升起。她覺得渾身燥熱。猛地,她扯下白手套,用手撫摸著子安的臉。然後把子安的襯衫從腰際社出,雙手伸進去,充滿激情地摩拿著他光滑的脊背。

    肌膚的接觸使凡姝的欲火燃燒得愈來愈旺。她頭腦發燙,渾身顫抖。忽然,她用那長得長短參差的指甲狠狠地掐著子安背部的皮膚,一邊呻吟著渴求:

    “子安,抱緊我,快吻我……”

    當子安的皮膚被凡妹那長滿紅疤、粗糙不平的雙手剛剛觸摸到的時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隨即一股涼意沿脊柱直爬上去,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真想把凡姝從懷中推開。

    凡姝的指甲掐得他脊背生疼。他感到似乎有涼涼的東西在背上往下流,不知是被掐出了血,還是由冷汗匯成。

    一種被羞辱了的感覺使辛子安痛苦得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然而,凡姝還在搖撼著他,要求他吻她。他無奈地俯下頭去,用嘴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

    “不,不是這樣!”凡妹尖聲叫起來,她一把拉掉口罩:“吻我這兒,吻我的唇……”

    哪裡有什麼唇?子安實在不敢看凡姝那張嘴。

    “你不是說你最愛我的唇嗎?你不是說過,它們會把你迷死嗎?怎麼,現在你連睜眼看看都不肯!”凡姝的聲調又開始尖刻起來。

    子安只得睜開眼。一看到面前的那張可怕的嘴,腦中馬上閃現出原先那美如花瓣的紅唇。他的胃裡一陣翻騰,幾乎控制不住地要嘔吐出來。

    他終於用力推開凡姝,站起身,離開床邊,背對凡姝站到窗前,長長吁了一口氣。

    “好像你曾經說過,你會永遠愛我,不論我變成什麼樣子。看來,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背後傳來凡姝冰冷而生硬的話語。

    “凡姝,我需要點兒時間,讓我慢慢適應你。”

    子安低聲說。他實在不願再回顧,更不想重復剛才那一幕,於是他走過去,打開竹籃,對凡姝說:

    “我今天給你帶了樣小禮物,你一定喜歡。”

    凡姝已把口罩和手套重新戴好,仍坐在床上。子安從籃裡把小狗抱起,走近凡姝:

    “自從你告訴我,小古怪在失火那晚被燒死後,我一直想找一條跟它同樣的小狗送給你。瞧,它多好玩。”子安∼面把狗遞給凡姝一面說,“小家伙,這就是你的女主人了,快搖搖尾巴……”

    凡姝不言不語接過小狗。小狗在她臂彎裡有點惴惴不安地動著。

    凡姝穿上拖鞋,下床來,慢慢走到窗前。她推開窗戶,忽地舉手狠狠一搶,就把那條小狗從二樓窗戶扔了出去,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獰笑。

    子安驚呆了。趕緊跑到窗口伸出頭去看。凡姝卻根本不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冷笑一聲:

    “你想讓它來替你盡你該盡的責任?我需要的不是狗,而是你——辛子安!”

    凡姝的行為使子安驚駭得血脈都凝固了,他顧不得同凡姝理論,也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他從窗口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條可憐的小狗已腦漿進裂,直挺挺地躺在樓下的水泥地上。

    “你……”子安指著凡姝,氣得嘴唇發抖。半晌,才沉痛而憤倦地說,“那也是一條生命啊!”

    華嬸走進來通報,宋桂生來了。現在樓下,要見小姐。”凡姝想了想說:

    “叫他上樓來吧。”

    她在白綢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緞子睡袍,又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口罩和墨鏡。

    子安趁機起身告辭。

    “不,”凡姝拉住他的衣袖,“你等著,我還有話和你說。我一會兒就把宋桂生打發走。”

    “咯咯”的皮鞋聲已經傳來,子安只得勉強坐下。他的心緒已被凡姝剛才的暴庚行為搞得壞透,這種時候,實在不想不見到宋桂生之流的人。

    凡姝走到外間起居室去接待宋桂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沒把臥室通起居室的門關嚴,就讓它隙開一條縫。好在起居室裡的客人不會想到臥室裡還有人,也不可能看到什麼。

    宋桂生與凡姝的談笑聲從起居室裡傳來。聽起來,氣氛融洽而親熱。然而,現在這已激不起子安一丁點兒的醋意。

    “桂生,想吻吻我嗎?”是凡姝在半開玩笑半撒嬌地發問。並且,故意要讓子安聽見,凡姝這句話說得很清晰。

    聽不清宋桂生回答了一句什麼,只聽得凡妹一陣“咯咯”的浪笑。不一會兒,真的傳來了接吻聲以及凡蛛發出的那種獲得快感時的輕輕呻吟聲。

    子安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屈辱的眼淚在他眼眶裡直打轉,要不是外間坐著宋桂生,他真想沖出房間,永遠離開這個現在變得如此不知廉恥的女人。

    突然,宋桂生“啊喲”一聲大叫,緊接著傳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打耳光的聲音。

    “你這個不要臉的,想到我這兒來揩油嗎!”

    凡姝的聲音重又變得冷酷而尖利。

    “是你自己要我這樣的。”宋桂生口齒不清地申辯顯然是因為用手捂著嘴的緣故。

    驀地,起居室通臥室的門被推開了。凡姝站在門邊,睡泡已不在身上,白綢睡衣的衣領大敞著,她右手直指一時來不及躲閃的辛子安,幾乎可以說是理直氣壯地吼道:

    “看,我的未婚夫坐在這兒,我會叫你在我身上動手動腳!”

    兩個男人的目光對視了。

    子安只見宋桂生的唇上正淌著血,看來是剛才接吻時被凡姝咬了一口,而兩邊臉上的指爪印也十分清晰,那是挨了耳光的記錄。

    一見辛子安果然坐在裡面,宋桂生頓時又羞又惱,又無時奈何。他捂著臉頰,也顧不得擦一擦唇上的血跡,氣急敗壞地指著凡姝,悻悻地罵道;

    “你這個沒人要的丑八怪!魔鬼!不害臊的瘋子!我這一輩子不想再看到你!”

    凡姝不甘示弱地兩手叉腰向他逼近一步,宋桂生突然像;勝了氣的皮球一般萎縮了,連連向後倒退,然後一轉身,像避鬼似地奔下樓去了。

    凡姝仰天大笑,直笑得捂住肚子彎下腰去。

    辛子安忍無可忍,站起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但凡蛛刀切似地收住了笑,橫身在門邊攔住子安。

    她悲悲切切地叫了聲“子安”,就撲到他懷裡嚶嚶地哭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

    “子安,我們馬上結婚吧。你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沒人敢欺負我,說我沒人要了。”

    凡姝直截了當地提到結婚,子安豈能不理不睬一走了之!

    他強忍著心頭的不快和膩味,把凡姝扶到起居室沙發上坐下,拿起扔在那兒的睡袍說:“你先把衣服穿好。”然後,他自己也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凡妹,訂婚時不是約定好的嗎?一年以後才考慮結婚,現在不是還早著嗎?”  “子安,你難道看不出我有多麼愛你!為了你,我都快要發瘋了!”凡姝一把捏住子安的手,“你不肯好好吻我,我只能把宋桂生想象成是你……”

    世上竟有如此的邏輯,而且竟能情不知恥地說出口!

    辛子安對這些實在是連生氣的興趣都沒有了。他就那樣木然地坐著,魂靈兒出了竅似的。

    “子安,我一分鍾都不想離開你,我要馬上成為你的妻子。”

    凡姝使勁地搖撼著辛子安的胳膊,把臉貼到他的胸脯上。

    現在,辛子安可不敢再輕易許諾她什麼了。她哪還有一點兒像當初的楚楚呢!

    “就是結婚了,”他把凡姝扶正坐好咱己朝旁邊挪了挪身子,語調冷漠地說,“我們也不可能一分鍾都不離開,我還有自己的工作。”

    “我已和爸爸說好了。等我們一結婚,他就把宏泰企業交一部分給你管。你呀,只要坐在家裡,簽簽文書就成。再不要到那個蹩腳的建築公司,更不必到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去了。”

    “凡姝,我想你不會忘記,我們早說好的:即使結了婚,也決不要你父親的任何財產,而要靠我的收人生活。”

    辛子安說得很鄭重,很嚴肅。這些天來,他聽到一些風聲。那些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認為他倘不是看中沈效轅的億萬家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維持這個婚約的。現在沈凡逮捕這麼說,他當然不得不重申前言,表示斬截的反對。

    “不,我不答應!”凡姝高聲叫起來,“爸爸的財產應該由我們來繼承。”

    “你怎麼啦?”辛子安心想,怎麼一場大火把什麼都燒變了呢,連紅口白牙當面說好,一致同意的事,她也要翻悔?“當初,你不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嗎?”

    “現在不同了!我變成這個樣子,如果再沒有財產做保證,我在生活中會缺乏安全感。”凡妹說得振振有詞,“在這一點上,我絕不會對你讓步!”

    “那我得把話說清楚,凡姝,”子安站起身來,正色道,“如果你非要堅持繼承你父親的財產,我們的婚約就只有解除。”說完,他就朝門口走去。

    “你——”凡姝從沙發上騰地跳了起來,“你倒找到了一個甩掉我的好借口!你這個不講信義的偽君子!”

    她順手操起茶幾上一只花瓶,狠狠地往子安的身上砸去。

    幸而距離較遠,子安又避得快,花瓶沒砸著人,“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氣呼呼的凡姝凶神惡煞般側身站著,她那憤怒的咬牙聲,透過口罩傳了出來。

    子安不想再和她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出門,隨手把門一帶。他聽到,在身後,茶杯、茶盤砸在門上的聲音,叮叮悄悄地響成了一片,夾雜著凡姝發瘋似的狂叫:

    “辛子安,你等著瞧,我沈凡姝一定要和你結婚,你休想躲開我!”              

    沈效轅獨自坐在他自己那間寬敞的大辦公室裡的沙發上。

    時間不早了,天色逐漸暗下來。他在沙發裡埋得那樣深,如果不是不斷裊裊升起的煙霧和那一閃一閃的紅光,猛一看不會想到這房間裡有人。

    一排落地玻璃窗幾乎占滿了整堵牆,窗簾沒有拉上,因此沈效轅從窗戶望出去,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的上海灘。這個東方最大的都市,已經開始了它的夜生活。到處是閃爍變換的霓虹燈,到處是明亮的燈火。汽車喇叭聲、電車叮叮哨哨的鈴聲、鬧市上各種嘈雜的聲音,並沒有因為夜幕逐漸降臨而減輕,依然透過窗戶鑽進來。

    沈效轅悄沒聲地坐著,他並沒有睡著,他的頭有時動一動,窗外射來的霓虹燈光便在他的眼鏡片上一閃。

    這幾天他心緒煩亂極了。

    他又到杜美路公寓去了一次。楚楚那半癡半傻的樣子,使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此刻他坐在沙發裡,腦海中卻盡是楚楚和他說話時呆笑著的神態。

    唉,這究竟是藥物作用見了分曉,這可是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洋藥啊,還是這丫頭故意裝傻?這丫頭精靈得很,自己可別讓她騙了。對,應該找個醫生鑒定一下。當然,這事不能走漏半點風聲,要絕對秘密才行,尤其是對沈天求、辛子安這兩個人,更要嚴加封鎖。

    他慢慢從沙發裡站起,背手在屋裡踱著方步,心裡怨恨著自己的老父親。

    真是鬼迷心竅啊、這個老太爺!把女兒趕出家門十幾年,臨死了,卻來個“良心發現”。

    本來麼,自宣玫出走後,家裡人早把她忘了。說實話,他也從未想到過這個妹妹。可那天,垂死的老太爺派人把他叫到病榻前,屋裡還坐著吳律師。

    老太爺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他,關於遺產的繼承問題,自己又新加了一個秘密條款,讓吳律師給他念念。

    吳律師當時就告訴他,沈廷休規定,在他死後,要沈效轅把宜玫的女兒楚楚接回家中,享受跟沈凡妹完全相同的待遇。將來,宏泰企業也歸凡姝和楚楚兩人共同擁有,當然,首要的條件是她們必須為沈家生出男性繼承人來。如兩人中有一人死亡,或未能生出男性繼承人,那麼遺產就歸另一人獨有。不過,吳律師特別強調,如果楚楚發生意外事故不能生育或本人非自然死亡,那麼凡姝的繼承權也將同時被剝奪。

    “這是什麼意思?”沈效轅當即跳了起來,“宜攻的女兒發生意外,為什麼要牽連到凡姝?”

    “那是因為,我要你盡心盡力把楚楚保護好。”老太爺嗓音微弱地說。

    但沈效轅明明看見,老父親的兩眼卻閃著狡黠的光,那光像利劍般直射自己心房,他禁不住一陣心跳。只聽老父親又說道:

    “我知道,你這個當舅舅的會盡到責任的。但是,你本領大,膽子也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媽的,該死的老東西,想用個緊箍咒把我套住嗎?你可辦不到!

    “叫我到哪兒去找宜玫的女兒,那個叫什麼楚楚的?”但沈效轅說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充滿了為難和困惑的話。

    “我早就把地址打聽清楚了,”老太爺說,又歎了口氣,“宜玫已經死了。我不能讓她的女兒再受罪。”

    沒過幾天,沈廷休過世了。沈效轅心中恨透了他的父親,以及這個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楚楚。好在吳律師說,這個秘密的附加條款,不必在家族內宣布,只在將來產權移交時發生作用。所以天求、天姿兄妹都並不知情。

    沈效轅手中拿著楚楚的地址,卻並未認真去找過地。直到凡姝看到報上登載的辛子安簡介和照片,點名要嫁此人,他才和凡姝兩人密商數日,制訂了一整套計劃。

    於是,沈效轅親自到蘇州鄉下找楚楚去了。見到楚楚的第一眼,沈效轅立刻覺得那計劃的成功已有了把握。他發現,楚楚和他女兒凡姝身材十分相像,只要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們原先的設計進展著。辛子安已被套上了籠頭,緊緊地拴住了。而楚楚,則像一堆破抹布般被扔在一邊——然而,也沒要她的命,等一切揭曉,生米做成熟飯,她還存在著,這就不違背那該死的秘密條款。楚楚的下一步,他也考慮好了。總之,讓她活著,又不讓她成為宏泰繼承權的競爭者,辦法有的是。

    然而,沈效辣又總感到心中不大踏實,擔心一招不慎,萬一在某個環節發生點差錯,鬧個全盤皆輸。

    他特別擔心自己那任性而心急的女兒。當初,楚楚和辛子安感情剛有發展,凡妹在杜美路公寓就呆不住了,非吵著要回福開森路。帶著啞婆回到家後,又不肯老老實實躲在三樓,幾次深夜下樓去偷看楚楚的日記,子安應楚楚之約到幻廬作客時,她竟大膽地跑到幻廬去秘密窺探,差一點被發現!幸虧楚楚單純天真,要是換了天求,早把一切把戲拆穿了!

    看來,關鍵是盡快讓辛子安與凡姝成婚,而且最好明年這時候就能抱上個和自己同姓的小外孫。這才算大功告成,他也才能放心。

    “篤篤”。有人在門上輕敲兩聲,還未等他答話,司機老趙已推門進來。

    進門後,老趙也不吱聲,就那麼垂手站著。

    沈效轅知道,這是老趙在催他回家。老趙這不言不語的脾氣,深得沈效轅的歡心和信賴。

    他提起皮包,拍拍老趙的肩膀說:

    “走,回家去。晚飯後,我還要去一趟杜美路。”

    坐進汽車,沈效轅的思緒仍未中斷。是啊,要來個突然襲擊,看看楚楚這裡頭到底怎麼回事!

    和每次想起這些煩心的事一樣,最後他總是移恨到他那位治不好又死不掉的太太身上。她那不爭氣的肚子,自生過凡姝後,就再未懷孕。想當初,如能給他生個兒子,不是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嗎?自六年前從廣州回到上海,她幾乎就沒下過樓。身體越來越虛弱,但就是拖著不肯去死,還偏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值錢。她吃的藥;都是自己親手保管,不准別人碰一碰。每頓飯在吃之前,都要用很能伸到碗裡試試,是否變色,怕沈效轅會毒死她。

    唉,這倒霉的婆娘,她要早些死去,我沈效轅還可續弦,說不定就有生兒子的機會……每一想到此,沈效轅總是很得牙癢癢的。

    老趙穩穩地開著車。前面是個拐角,路面較窄。這是沈效轅從公司回家的必經之路。幾十年了,老趙閉著眼都能把車開到家。所以他根本沒當回事,只是把車速放得更慢一些。

    前方一個小酒館裡走出四個男子。他們走路搖搖晃晃,又唱又叫,顯然已經喝得爛醉。其中有一個穿著破舊的和服,看來像是日本人。他們眼踉蹌蹌你推我操地走著,行人都遠遠地避開他們。

    就在老趙開著車快要經過這幾個人身旁時,那個穿和服的人,好像突然要穿馬路似的,斜插到車前。

    老趙急忙剎車。在距離那人幾步遠的地方車停下了。

    但那人不知怎麼搞的,已倒在地上,並向車子這頭連著打了兩個滾,一直滾到車輪底下。

    他的三個同伴,似乎也被嚇醒過來,其中。個忙跑到他身旁,另外兩人已攔住了車子。他們一邊猛破車窗玻璃,一邊嘰哩哇啦不知叫喊些什麼。

    這時馬路上已有人在高聲大叫:“軋死人了,汽車軋死人了!”

    行人紛紛湧向沈效轅的汽車。一條窄窄的馬路剎時間擠得水洩不通。

    巡捕趕來了,老趙急得滿頭大汗地向他解釋,自己的車子根本沒碰到那個人,不知他怎麼會跌倒的。

    但是,那個穿著和服躺在地上的人,此時雙眼緊閉著,令給錢臉滿身都是血。

    巡捕要求那幾個高聲吵嚷的人先把他們受傷的同伴送到醫院。

    沈效轅表面上不像老趙那樣急和擔憂。他雖然不能確認這幾個人的身份,但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和行為作派,就猜想是碰上了東洋人。而這就麻煩了。

    他招手把一個巡捕叫到身邊,一邊塞過去一疊鈔票,一邊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求先放他們的車子走,堂堂宏泰企業老板,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跑掉。如有什麼事,可以隨叫隨到。這時,巡捕頭兒帶著幾個手下人到為杜米。他在巡捕的耳朵低語了幾句,先頭那個巡捕便板下臉不接沈效轅的名片。

    老趙被銬上了。

    “您是自己回去,還是讓我這位兄弟開車送您回去?”

    沈效轅長歎一聲,靠向座椅背。

    一個年輕的巡捕上車來,代替老趙,把沈效轅送走了。

    深更半夜,辛子安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

    電話那頭傳來沈效轅的聲音:

    “子安,你能不能馬上來我家?凡姝割破血管自殺……”

    老人的焦急和哀助通過電話線清晰地傳了過來。

    辛子安一聽,寒意直沁脊骨。

    “現在怎麼樣?送醫院了嗎!”

    “已請了醫生,你快來吧……”

    辛子安急急忙忙套著衣衫,心裡一遍又一遍默念和祈求:

    “凡姝,你這是何必呢?你千萬不能死,一定要堅持住……”

    他心急火燎地沖下樓梯,早已聽到響動的子玄在樓梯口一把攔住他:

    “哥,這個時候你去哪裡?”

    “沈效轅來電話……”

    “什麼事?”

    “凡姝,她,自殺……”

    “自殺?”

    “是的,我得馬上趕去……”

    當辛子安趕到沈宅時,醫生已經走了。

    沈效轅在客廳等著,告訴他,凡姝是用刀割斷自己手腕的動脈,幸虧發現得早,經過處理已不會有生命危險。

    沈效轅親自領著心亂如麻的辛子安到凡妹床前。只見她戴著墨鏡、大口罩,仰天一動不動地躺著。在床頭微弱的燈光照射下,像死去了一般。

    “凡姝,凡姝,”沈效轅輕聲喚她,“子安來了。”

    凡姝“嗚嗚”地哭泣起來。

    辛子安在床沿坐下,握住凡姝纏滿紗布繃帶的左手:

    “你,你這是何苦呢?凡姝……”

    凡姝哭得更厲害了。她悲戚幽怨地說:

    “你要解除婚約,我還不如死了的好。連你都嫌棄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嫌棄你?只是……”

    辛子安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講清楚他此刻那紊亂的心緒。

    沈效轅插上來:“凡姝,別胡思亂想,子安是那種不講情義的人嗎?你好好睡吧。”

    “讓他陪著我……”凡姝扭動著身子說。

    辛子安伸手拍拍她:“好,你睡吧,我不走。”

    但沈效轅卻對凡殊說:“你先好好睡,我還要跟子安說幾句話呢。”說著,拍拍辛子安的肩頭,俯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們走吧,讓她安靜休息。”

    辛子安隨著沈效轅回到樓下客廳。

    華嬸送來熱茶。沈效轅點上一支煙,慢慢抽了兩口,很有些為難地開口;

    “子安,本來我對你們的婚事不想干涉。我實在不願把凡姝強加給你。可發生了今天的事,我,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他的眼光在辛子安的臉上來回掃著,猛吸了一口煙,又說:

    “唉,凡姝這孩子癡心得很,要不是因為對你的留戀,要不是對你們今後的生活還有所向往,她恐怕早不想活了……據她和我說,你在求婚時曾向她保證,會永遠愛她。我想,這在求愛時,也是一句常言。可她卻當了真。唉……”

    好像一盤千斤重的石磨壓在子安心上,這種重負使他感到透不過氣。

    這些天他一直想好好思索一下,好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好斟酌一下前惰、現狀和未來,可是,又總是靜不下心來,更想不清楚。

    但是,剛才看到凡姝那纏著紗布繃帶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為了凡姝不再出意外,他只能順從殘酷的命運安排,哪怕這將把他引向地獄的最深處也無可奈何了。

    眼看沈效轅那滿含期待而又為難的神色,子安挺了挺胸,深深吁出一口氣,聲音干澀地說:

    “您放心,我會遵守婚約……”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層由衷的笑意已浮現在沈效轅的臉上。

    沈效轅搓了搓手,感動地拍拍子安:

    “君子哦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君子。既然如此,子安,我看你們就早些完婚了吧,也省得凡姝成天心神不定,東想西想。她要再出點兒事,我這個當父親的,你這個當未婚夫的,良心上都會過不去。”

    “但是,在繼承遺產的問題上,我們有不同的意見。不知她同您談過沒有,我不想……”

    “子安,”沈效轅又一次打斷子安的活,他用手托托眼鏡,擺出網開一面的神態說,“這個麼,凡妹和我說起過。我想,我們都先把它放一放,好嗎?所幸的是,我目前還有精力掌管宏泰企業,財產繼承問題可以等將來再說……”

    辛子安做個手勢,想說什麼,但沈效轅提高聲音接著說:

    “有一點你盡可放心。結婚後,你仍照樣去做你的建築設計。凡姝是女孩子家一時小性子,你別理睬她。我已狠狠訓了她一頓,不准她妨礙你的事業。”

    一切都在沈效轅的預料和掌握之中,他說得如此誠懇,如此合情合理,讓辛子安還說什麼呢?

    “不過,”沈效轅忽然輕松自如地一笑,“你也要諒解她一點。她只是想拴住你的心。女人麼,有什麼辦法,都是這樣的!”

    辛子安默默地,雖不情願,不甘心,但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一種冷冽絕望的被挫敗感,緊緊裹住了他,無情地吞噬了他。

    “子玄,我就要和凡姝結婚了。”辛子安語調低沉,有氣無力地對弟弟說。

    子玄先是一愣,然後猛地把手中的報紙一扔,叫道:

    “為什麼,哥哥?你現在根本不愛她!”

    我不愛凡姝?子玄這一聲直率的高叫,像一記重錘砸在子安心上,又像狠狠一指頭捅破了薄薄的紙。我究竟還愛不愛她?這困擾著辛子安,使池不敢深想又不能拋開,不願承認又無法否認的問題,現在被弟弟的一聲喊叫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也許是出於一種慣性,一種人們難以控制的自然趨勢,子安震驚之余,像跟自己斗氣爭辯似地反問:

    “憑什麼說我不愛她?”

    “你看她時的眼神,已沒有熱情,只有疏遠;你對她的態度,沒有渴求,沒有激情,只有憐憫。每次你們見面後,你只有痛苦,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樂。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說明你們之間已不存在愛情了嗎?”

    子玄的話就像連珠炮彈似的,而子安則被他轟擊得癟癟地絨縮在沙發角上,全無聲息,臉色像掛著一層薄霜般黯然。

    他直瞪瞪地凝視著眼前某個無形的物體,半晌,才困惑地問:

    “子玄,告訴我,我是個偽君子嗎?”

    子玄心中一陣抽痛,哥哥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邊,輕聲說:

    “為什麼這樣問?”

    “我曾親口對凡姝說過,我會愛她一輩子,不論她變得有多老,多丑,可現在……”

    “可現在的凡姝已不是當初的凡姝!”

    “是的,她燒傷了……”

    “不,一場大火,不僅使她失去了美貌,更可怕的是使她失去了德性。她的善良溫柔,已經變成了惡毒殘忍,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辛子安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認弟弟講得對,只是自己不願那麼說,甚至硬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我相信,如果凡姝僅僅是燒傷了臉面,你絕不會不愛他。就連我……”子玄突然把話咽了回去,但沉吟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坦誠地說:“哥,我是學畫的,對人的外貌美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注重,更懂得它的意義。當我第一眼看到燒傷後的凡姝,我為她痛惜得流淚。但是,說實話,我當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她。如果連我都那樣,那你就更不用說了。”

    子玄又停頓了一下,然後沉郁地說:

    “只是後來,她的每一句話,每個行為都顯示出,她心靈的變化遠比面貌的變化更為巨大而可怕!我簡直難以想象一個人的心怎麼會發生這樣的巨變,怎麼可以那樣歹毒,那樣的狠。這究竟是她原有本性的暴露呢,還是後來產生的呢;總之,我對她的愛,終於轉化為反感和厭惡。”

    他半蹲在子安面前,強迫子安那木然、呆滯的眼光正對著自己:

    “哥,你應該清醒,不要自欺,你現在已經不愛她,不是因為她的臉燒傷變丑,而是因為她的心靈徹底變了,變得與失火前判若兩人。如果凡珠從來就像如今這般的冷酷、自私、蠻橫,即使她美若天汕,相信你也不會愛上她。”

    呵,好心的兄弟,你是在為我尋找拋棄凡殊的理由,為我撕毀婚約作辯護和開脫吧!我不否認,我已經非常懷疑自己對凡殊的感情。可我現在面臨的,已不是單純的感情問題,而是道義和責任啊!

    能不能夠全然不顧感情而去履行道義的責任?能不能夠為實際上已不再愛的人去作犧牲——顯然是無謂的犧牲?  子安的心頭依然蒙著∼層厚厚的迷霧。子玄的話講得越是清晰,他越是覺得自己神志昏沉。

    他茫然地自問:“那麼,從前那個善良、真誠、熱情的楚楚,我的楚楚,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今天的凡蛛身上,竟找不到一點兒她的影子?”

    “楚楚?什麼楚楚?”子玄奇怪地問。他開始有點擔憂,哥哥的神經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楚楚?”子安下意識地重復一遍,這才明白自己說漏了嘴,趕忙掩飾說:“不,不,我的意思是說,從前那個楚楚動人的姑娘,怎就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呢?”

    子玄同情地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辛子安不禁仰天長歎:

    “子玄,我有時真懷疑,也許從來就沒有過那個美好的凡姝。那只是一個幻影,是上帝和我們開玩笑,一個美麗而殘酷的玩笑!”

    說完,他的唇邊浮起一個淒然的苦笑,耷拉著雙肩,垂下頭,雙手捂住臉頰,就像一個被命運折磨得元氣喪盡的失敗者。

    “哥哥,你現在應該做的是,不去理會世人可能的誤解和誹謗,馬上與凡姝解除婚約,而絕不是舉行什麼婚禮!”子玄說得剛勁有力,他多麼希望哥哥果斷從事,並重新振作起來。

    然而,子安乏力地搖了搖頭,一聲不吭。

    “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勇氣面對現實,面對自己的感情?你既已不愛她,就不該和她結婚。”子玄嚴峻地說。

    子安無奈的低語從手掌縫中鑽出:

    “我不能……這在道義上說不過去……”

    “道義,難道與不愛的人勉強結合,倒是有道義?這種結合不僅會毀了你們兩人,還將貽害下一代。哥哥,你想過嗎?”

    子玄幾乎是在狂怒地咆哮了。他猛地拉下子安那遮在臉頰上的雙手。

    一串清亮的淚珠,從子安那張堅毅、英俊而又絕望的臉上籟籟流下.

    千種風情,萬般恩怨,—一何時了

    不管外界發生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杜美路那座褐色的小洋樓永遠是那麼安靜,那麼陰沉而神秘。它永遠被一種窒息人的霉味兒包圍著、籠罩著,永遠處於幽暗之中。不見天日。

    楚楚昨晚又是噩夢不斷,睡得很不踏實。白天坐在床上發了一天呆,到晚飯前,她只覺頭暈耳鳴,反倒迷迷糊糊睡著了。

    時光無聲無息地流逝著。對於楚楚來說,這是無數漫長而痛苦的日子中極普通的一天。

    屋子裡靜極了。楚楚睡眼惺松地醒來,微微睜開眼睛。早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只剩下牆上那一點兒微弱的光線。

    朦朧中,她突然看到,床邊兀然站立著一個黑色的人形。

    她不禁嚇得睜大了眼睛。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臉面。這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包裹在黑紗中的人。

    楚楚緊張得雙腿一縮,在床上坐起來。面對著那黑色人形,嘴唇在抖,卻喊不出聲音。

    那個黑色人形開口了:“小天使睡醒了?”

    天哪,這是一個穿著黑色衣裙,披著黑色面紗的女子。現在房間裡除了自己和這個女子外,再沒有別人。從不離開房間的啞婆哪裡去了?她又是怎麼進來的?她要干什麼?

    “你,你是誰?”楚楚聲音顫抖,疑惑地問。

    “凡姝。沈效轅的女兒,沈凡姝。”

    黑衣人話語平穩而清晰。

    楚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沈凡姝?”

    “不錯。楚楚,我們是嫡親的表姐妹。”

    楚楚驚嚇得心髒似乎都停止了跳動,她抖抖地張了張嘴,像是問話又像是自語地哺哺說:

    “不可能!沈凡姝,這怎麼會呢?”

    “我就是你冒名頂替的那個沈凡姝。”

    “可舅舅說,你已經,已經……”

    “已經死了,對嗎?哈哈,”一陣尖利的笑聲刺耳地振響著,“那你就當我是鬼魂還陽吧,哈哈。

    鬼!這個黑衣人倒真像個鬼。可是,楚楚是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姑娘。小時候她也曾怕過鬼,是爸爸告訴她,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魂這種東西。如今,黑衣人那嘲弄的語調,反倒使她漸漸冷靜下來。她不相信這是個鬼,哼,不過是裝神弄鬼罷了。

    這時候,楚楚已注意到,蹲在床腳邊的小古怪,那雙眼睛正警覺地盯著黑衣人。有小古怪在身邊,她也膽大了不少。  楚楚沉穩而嚴肅地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要不說清楚,我就叫人進來把你趕出去。”

    黑衣人低下頭去。楚楚分明聽到她無限悲傷地長歎一聲。

    “我確實是沈凡姝,我也有過美麗的童年。可是,七年前,在廣州我外婆家裡,一次火災毀了我——我的臉燒傷了。回上海後從此我不願見人,由啞婆侍候,秘密地住在這幢房子裡。寧可人們認為我一直在廣東,而你呢,又以為我已經死了。”

    楚楚猛然醒悟:其實在舅舅家的三層樓上,她曾看到過這個神秘的黑衣人。記得那次是她走近舅媽的臥房,聽到了說話聲,看到了黑色的人影。而華嬸則不許自己窺視,並且用話很快打發了自己。

    看來,這個自稱沈凡姝的人,並不是在說謊。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天性善良的楚楚不禁關切地問:

    “你、燒傷得厲害嗎了”

    “晤,”沈凡姝點點頭,“我要是把面紗取下來,會嚇著你的。”

    楚楚很感激凡殊對她的體貼。她覺得自己的心和這個從未謀面的表姐貼近了。

    她真誠地抱歉道:“凡姝姐姐,我不知道真情。所以舅舅要求我冒充你,說是為了安慰他和舅媽,我就答應了。如果知道你還活著,我絕不會……”

    “這不怪你,”凡姝截斷楚楚的話,“這也是我的意思。我需要由你暫時代替我。”

    楚楚沒有聽出凡姝話中的含義。她從凡姝身上聯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急切地問:

    “是不是你也在這家醫院養病?凡姝姐姐,我不明白,我並沒有生病,為什麼舅舅非要把我關在這兒打針吃藥?這究竟是不是醫院?怎麼除了兩個男護士,我從未見到過醫生和別的病人?”

    “這個,我不知道。”凡姝顯然對此毫無興趣,“我今天來,是為一件另一件事。”

    她走到桌邊,從她帶來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一個大原本子,遞給楚楚說:

    “我來是想把你的日記本還給你。”

    確實是自己那粉色緞面的日記本!楚楚接過日記本,激動得緊緊把它貼在胸前,就像擁抱著一個以為再也見不到面的最親密的朋友。

    “它在大火中竟未被燒毀!”楚楚說,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

    “是我把它搶救出來的。”凡姝說。

    沒等楚楚說出“謝”字,凡姝又接著說:“我已經仔細地讀過了。”

    楚楚的臉“刷”地紅了。那裡面記著的全是她最隱秘的心事,她從未想過要給第二個人看,凡妹怎麼能這樣做呢!她不禁又羞又惱。但是,再一想,她又原諒了凡姝,不管怎樣,她總算幫自己把這珍貴的日記本保存下來了。

    就好像猜到了楚楚的心思,凡姝說:

    “看在我還給你日記本的份上,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問題?什麼問題?”  

    凡姝在床沿坐下,像是要說什麼悄悄話似的,向楚楚湊近。她放低聲音,並帶點兒顫抖地問:

    “告訴我,除了日記本上寫到的以外,辛子安還吻過你幾次?吻在哪裡了是嘴唇,還是你的胸脯外

    楚楚的驚駭絕不比醒來時第一眼看到凡姝時輕,既為她的問題,也為她提問時的神態。

    此刻,凡姝是湊得那麼近,楚楚臉上能感到她透過面紗呼出的熱氣,還隱隱約約看到面紗裡一個玻璃球似的眼珠正毫無生氣地死死盯著她,而那呼出熱氣的地方,竟是一個露出白齒的黑洞……

    楚楚情不自禁地朝後縮了縮,但凡姝的臉湊得更近了,一只烏雞爪似的手已抓住了楚楚的腕子。

    楚楚渾身一陣發冷,立刻起了一層栗子似的雞皮疙瘩。她強掙著往床裡退縮,一邊喃喃地說:

    “不,為什麼你要知道這些?這不該問!”

    凡姝又往裡逼近了,她的黑色面紗幾乎已貼上楚楚的臉頰。

    楚楚聽到她喉嚨裡翻騰著“吼、吼”的出氣聲。她的胸脯在黑紗下起伏得那麼厲害,使楚楚感到她們周圍的空氣都在震顫。

    “他的吻是怎樣的?你在日記裡記得太簡單了,那一晚,在新樓客廳的門外,我又沒能看清楚。快,告訴我。”突然,凡姝一伸手,緊緊抓住了楚楚的乳房,“告訴我,他吻你這兒時,你快活嗎?你,發抖了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楚楚拚足力氣掙脫了凡姝的手,氣惱得臉通紅,高聲喊叫起來。

    “因為他只吻過你,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嘗到過這種滋味,因為我也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討辛子安喜歡的女人!”

    凡姝的聲音透過面紗傳出來,嘶啞急促,噴發著一種瘋狂的熱情。她渾身抖個不停,楚楚都能聽見面紗裡凡姝的上下碰得“嗑嗑”直響。

    楚楚感到恐懼。她真想大聲呼叫:快來人啊,把這個瘋子拉開……但此刻她的喉嚨裡竟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她變得只會一味地搖頭,拼命往裡退縮。終於,她的脊背已緊緊地貼住牆壁,再也無處可退了。

    凡姝的身子也在不斷往裡挪,像被一股無形的力所吸引。

    “你快開口啊。你日記本上共有八處提到辛子安吻你。但我知道,一定不止!一共有多少次?你一次一次詳詳細細地告訴我,聽到了嗎?”

    凡姝那戴著黑手套的手舉了起來,擱到楚楚的脖頸上,“他吻過你這兒,對嗎?”

    好涼的手啊,簡直像是一塊冰,透過手套都能感到一陣寒氣!

    凡姝的雙手突然用勁,尖利的指甲隔著薄薄的紗手套住下掐去,從左右兩面緊緊地卡住了楚楚的脖子。

    凡姝的動作是那麼突然而利索,楚楚毫無思想准備,來不及掙扎,已被她卡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凡姝說話的聲音卻已變成一副哭腔。她簡直是在苦苦哀求:

    “求求你,告訴我,好嗎?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哀求得越來越可憐,但是在楚楚脖子的手也越來越用勁,整個身子都幾乎壓在楚楚身上。

    楚楚的唇角湧出白沫,眼睛突然降得很大,視線卻開始模糊昏暗,只覺得周圍一片虛浮。她不知道是凡姝已飄飄忽忽地離她而去,還是她自己正在飄飄忽忽地離開人世……

    正在這時,不知小古怪哪來的力氣,竟然拖動沉重的鐵鏈,一下子猛撲到床上,果敢地鑽到凡姝與楚楚的身體之間。它那戴著嘴罩的臉緊壓到凡姝臉上,同時四個爪子搭在凡姝的肩和身子,迸足全身的勁兒把凡姝往後壓去。

    凡姝嚇了一跳,卡著楚楚脖子的手松開了。她仰倒在床上,只覺得毛茸茸的狗臉透過面紗戳得她生疼,小狗的爪子正在拽她的面紗,她只得緊緊地按住。狗爪又開始撕她的衣裙,仿佛要撕爛她的皮肉,她終於狠命地尖叫起來:

    “快來人啊,救命啊!”

    稀裡嘩啦一陣鐵鎖響,守在門外的兩個男護士打開房門沖了進來。進門一看,只見一白一黑兩個少女,好像經過一番廝斗,都已氣息奄奄地躺倒在床上,而那只小狗卻一如既往乖乖地蹲在床腳邊。

    一個男護士趕忙扶起凡姝另一個則奇怪地問:“啞婆!哪去了?”

    凡姝已漸漸恢復了鎮定,用手指指衛生間的門。

    那個男護士走過去一看,原來衛生間的門被人從外面鎖住了,啞婆一直被凡姝鎖在裡面。

    衛生間的門打開了,啞婆毫無表情地走出來。她走到床邊,俯身去看楚楚。

    可憐被凡姝卡得半死的楚楚,直到此刻才緩過勁兒,微睜開眼睛。看到俯身向她的啞婆,竟不覺流出淚來。

    啞婆不聲不響,倒了杯溫開水給楚楚慢慢喝下。

    兩個男護上見屋裡沒他們的事了,向小姐打個招呼,出門去了。

    凡姝站起身,理好衣衫,提起桌上那個黑提包,不知是對啞婆,還是對楚楚說道:

    “我要回家了。”

    楚楚歪在床的一角,一言不發。她奇怪極了,怎麼這個差點兒犯下謀殺罪的凡姝,就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呢?這真是個魔鬼,人形的魔鬼!她盼望這個魔鬼似的女人趕快離開。

    誰知凡姝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她打開提包,拿出一張報紙,向楚楚揚了楊,隨手扔在門邊的小桌上,冷冷地說;

    “這是我帶給你的,看看吧。祝你今晚睡個好覺。”

    說完,她狠狠踢了小古怪一腳,就出門去了。

    聽著凡姝那穿著高跟鞋的腳步聲越走越遠,終於完全聽不到了。楚楚這才長長地出一口氣。她渾身筋骨疼痛,尤其是脖頸,更是火辣辣的。而胸脯,剛才被凡姝狠抓了一把,則感到說不出的膩歪惡心。在床上愣坐了好一會,她才慢慢下得床來。

    小古怪親切地磨著她的腿,她俯下身去,溫柔地拍拍它的頭;由衷地感激這個忠實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之後她到衛生間去檢頭洗臉,把脖子和胸脯擦了又擦。她要把凡姝留在那上面的痕跡全都擦個干淨。

    從衛生間出來,她感到輕松多了,這才想起凡姝臨走時留下的那張報紙。她走到門邊,從小桌上拿起報紙,隨意地翻看著。

    驀地,一行黑體大字標題映人眼簾:

    “名建築師辛子安先生將與宏泰企業女繼承人沈凡姝小姐喜結善緣”

    下面是較小的黑體字:

    “定於本周日在仁匯天主教堂舉行隆重婚禮”

    就像遭到電擊,楚楚的頭腦轟地一下炸毀,又像被高明的武師使了定身法,她立時像一段木柱似地呆立在那裡,對周圍完全失去了知覺和感應。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原來是啞婆。

    楚楚拼命控制住自己管亂的頭腦,集中起目力來把黑體字標題下的那則報道看完。

    報上說,半年多之前,辛子安先生和沈凡殊小姐已登報訂婚。誰知不幾天,沈家失火,辛子安的傑作,新造的幻廬被徹底焚毀,沈小姐也因燒傷住院治療。治療期間,長達數月之久,不曾公開露面,因而外界無稽傳聞極多。然而事實上沈小姐除了臉和雙手略有燒傷痕跡外,其余一切正常。辛子安先生對愛情忠貞不渝,對未婚妻始終一往情深,反而決定提前成婚雲雲。

    報道的最後,不知是諷刺還是羨慕地說:今後,辛子安先生除了有一位長年披著面紗的新娘伴隨之外,還將有一大筆遺產可以繼承……

    報紙從楚楚的手上飄落。剎那間,她一下都明白了。一切零散雜亂的頭緒線索,因為這一篇報道而頓時被理清了:

    原來自己不過是個誘餌。讓自己冒凡姝之名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安慰舅舅舅媽,而是為了引辛子安陷入圈套,向她求婚。一旦婚約已定,就用不著她楚楚了,真正的凡姝就該上場了。

    一場大火,多麼狠毒,又多麼巧妙。自己被他們軟禁,而七年前在廣州被火燒傷的凡姝就可以堂皇地出現在子安面前。她又拿著自己的日記,那些記著最隱秘的事和最隱秘的心曲的日記。有了它,誰都會被凡姝騙過去,只怕連子安也蒙在鼓裡!

    “本周日舉行婚禮”,那不就是後天嗎?等舉行過婚禮,那就一切全完了。

    楚楚猛地撲到門前,用多時未曾有過的蠻勁,拼命地敲,一邊像瘋了似地狂叫: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開門啊——”

    上海雖然地處長江以南,但冬天冷起來卻能凍死人。

    偏偏這個禮拜日又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地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陷股的西北風夾著不知哪裡來的需雪顆粒刮個不停。天空陰沉灰暗,行人個個嘴邊冒著白氣,縮著脖子往家趕,擔憂馬上就要下大雪。

    仁匯教堂的大廳裡倒是熱氣騰騰。這可能與教堂裡燒著熱水汀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這裡擠滿了參加辛子安、沈凡姝婚禮的客人。人一多,熱氣自然高麼。

    宏泰企業沈老板的千金結婚,本來就是一大新聞,上海灘有多少人想來捧場。何況,關於這位神秘的、大火後從未公開露面的新娘,傳說很多。據說.她的臉燒得如鬼銀般嚇人,但也有人說,依然窈窕可愛。到底真面目如何,誰不想親自一睹?正所謂耳聞是虛,眼見為實,今後一段時間茶余酒後的談資,還有比這更精采的嗎?

    新郎也同樣引人注目。辛子安雖不是什麼神秘人物,但他畢竟是被一份小報恭維為“上海灘今年最佳丈夫人選”的呀!

    不說婚禮的排場之類,就憑新郎新娘的身份、豐采,便足以引得好奇者千方百計要弄到一張今天的請柬,至於那些新聞界人士,更是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早早地在教堂等著了。

    婚禮尚未開始,人們等待著,談笑著,情緒興奮而熱烈。

    教堂主台後的推慢撩開,兩個執事手舉燭台引導神父出來了。

    婚禮進行曲中,新郎辛子安由弟弟辛子玄陪同,沿著紅地毯走向台前。

    人們的目光聚光燈似地集中到這兩個氣宇軒昂、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身上。當然,辛子安更出色一些,他那深沉而略含憂郁的眼光,使他比周圍任何人都更高出一頭,仿佛有一種凌駕世表的氣派。

    辛子安顧不得人們對他的觀感。他身穿三件套黑色西服,臉色也同黑西服一樣嚴肅而古板。剛邁進大廳,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浪,沖得他一陣頭暈。他定了定神,跟上音樂的節奏,在弟弟陪伴下,慢慢走到神父對面站定。

    辛子安的心比今天的天氣還要陰霞滿布。置身在這豪華的結婚大廳中,周圍全是高雅華麗的男女賓客,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有哪一個新郎會像辛子安這樣,在等待著迎接新娘的時候,竟會如此郁郁寡歡?有誰知道,此刻他腦中唯一的想法意是:原來,寂寞並不是熱鬧和繁華所能驅趕的!

    辛子玄站在哥哥後面約半步遠。他從側面焦慮地凝視著哥哥。

    這哪裡像是正在舉行婚禮的新現  倒像是要走上絞刑場的囚徒,他的神情是那樣落寞、沮喪,甚至絕望。

    哥哥啊哥哥,難道今後你就日夜熬著這一份孤寂,無奈地走完你的人生?

    現在,人們的眼光都已向後轉,等著大廳的門再次打開,等著新娘的出現。

    賓客中,只有天姿戚著雙眉還在凝視著辛家兄弟倆。本來她不想來參加這個婚禮,她不忍看著子安與那魔鬼般的凡姝踏上新婚的喜壇。可是哥哥硬求著她,要她先帶秀玉和小寶到教堂去。他說公司還有點兒事,自己辦完就直接趕去,不會誤了婚禮。而子玄也要求她來。他說:“我心裡憋得厲害,怕到時萬一控制不住會失態。你在場,對我能起鎮定作用。”

    翹盼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

    大廳的門向兩旁緩緩打開,新娘沈凡姝挽著父親沈效轅的手臂,出現在大廳門口。

    那是新娘!人們無不睜大眼想看個仔細。

    一身雪白紗裙,頭上戴著鮮花做成的花冠,花冠下來著厚厚的白色面紗,把整張臉遮了個嚴嚴實實,戴著白紗手套的雙手捧著一大余名貴的鮮花。

    結婚進行曲奏得更響亮了。沈凡姝沿著紅地毯鋪成的通道緩緩走來,微微昂著頭,姿態高貴而優雅。隨著跨步的節奏,她的面紗一飄一飄的,有著新娘所特有的神秘而美妙的韻致。身後還有兩個小俟相,為她托著長長的婚紗。

    走在新娘身旁的沈效轅,今天也是一身西裝。他面色莊重而微露喜悅,顧不上和相識的親朋好友略略點頭,打個招呼,而是兩眼正視前方。

    這些天來,捕房扣著老趙不放,他為此花了不少錢和功夫,而竟未能奏效,心頭著實煩亂。但他仍頑強地排除一切煩惱,為凡姝操辦婚事。這件大事總算順利地如期舉行。

    他看著在神壇面前筆挺站著的辛子安的背影,想到再過一會兒,辛子安就成了凡姝的丈夫,自己的快婿,不覺釋然地浮現出一個淡淡的難以覺察的笑容。

    大廳裡,人們的視線都緊盯著那個正走向婚壇的新娘。鎂光燈一閃一閃,照相機嘰哩拍啦響個不停。有的人在竊竊私語,評論著新娘畢竟是大家閨秀,氣度不凡,也有的人兀自猜度著那面紗後面將是一張怎樣的臉面。

    新娘終於來到新郎身邊。

    一對新人面對神父並排站立著。

    主婚神父莊嚴地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戴起老花眼鏡,伸出手拿起早已放在神壇L的《聖經》,准備主婚。

    這一刻,整個教堂裡安靜極了,音樂已然停止,主婚神父還沒有開口說話。

    這一刻,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視著正前方,記者們已准備好,只等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時,便按下快門。

    就在這時,已經關閉的大廳門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條縫,閃進來一個人,一個全身都裹在帶帽的寬大黑斗篷裡的人。此人腳邊還跟著一條一瘸一拐毛色雪白的小狗。

    於是,就在這莊嚴肅穆、鴉雀無聲的情形下,這一人一狗踏上了直通婚壇的大紅地毯,開始義無反顧地前行。

    後排的客人以為這是哪位遲到的貴賓,心裡雖有些疑惑,但也無人出頭阻攔。誰知這是個什麼身分的人物,瞧那打扮和氣派,怕不簡單!

    隨著這一人一狗的前進,看到他們的人自然越來越多。只是背對著大廳門,全神貫注於主婚神父的一對新人,站在新人身後的沈效轅、辛子玄,以及沈天姿那樣坐在最前排的客人,卻還始終沒有注意到。

    主婚神父已經翻到《聖經)上他需要的那一頁。他用洪亮的嗓音開始說話:

    “各位尊貴的來賓,今天我們聚在這兒……”

    突然,他發現不太對勁。在新娘身後托著婚紗的兩個小濱相旁邊,怎麼多出了一個全身穿黑的人?在這喜慶的地方,哪裡來這麼個穿喪服的女人!這倒是他自從為人主婚以來,尚未碰到過的。他的話剛開頭,又不好發問,不覺猶猶豫豫地住口了,從眼鏡上方緊盯著那個披黑色斗篷的人。

    神父的停頓未免長了一點,全場的人全都奇怪起來,不約而同地順著神父的視線看去。

    只見那黑衣人輕輕一動,斗篷抖落到地上,一個披著長長的黑發,身穿淺藍色羊毛長裙的姑娘,像變戲法似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一個多麼俊俏飄逸、清雅柔媚的姑娘!一股逼人的清氣,從她身上四射出來。使大廳裡的女賓頓時黯然失色。驚贊之聲四起,像一陣小風卷過整個禮堂。

    大廳裡,有幾個客人見過失火前的凡姝,這時,詫異地交頭結耳:

    “凡姝!這才是沈凡姝麼!這是怎麼回事?”

    神父的突然住口,大廳裡的騷動氣氛,終於連蒙著面紗的沈凡姝也感覺到了。她透過面紗斜眼到身邊的父親正轉過頭去看什麼。她也顧不得新娘的矜持,回過身去。

    整個大廳裡,直到此刻還沒有注意到正在發生著什麼的,大約只有新郎辛子安一個人。他的心早已因極端的痛苦而麻木。從沈凡姝以新娘的身份站到他身旁起,他就覺得自己完全成了一頭待宰的羔羊。他的心已凍到冰點以下,整個人也就呆滯得像個牽線木偶。甚至當辛子玄狠命地拽他的衣袖,讓他朝後看時,他都木然不知。

    但是,架不住辛子玄持續不斷地努力,他終於抬起頭來,朝弟弟看一眼。

    只見辛子玄臉色煞白,兩眼因為激動而炯炯發光。並且,見子安終於轉向自己,他就歪歪嘴做個向後看的示意,同時就急促而興奮地說道:

    “快,你快看!”

    辛子安慢慢地先是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向後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打緊,立刻讓他渾身血脈貪張,呼吸急促起來

    天!他看到了誰?

    楚楚!那是他的楚楚!夢過千百次,呼喚過千百次的楚楚。她仍是那麼美,仍然是一個天使!

    就在這一剎那,辛子安恍然大悟;失火前的楚楚,曾經自稱為凡妹,但自己身邊的這個凡姝,卻根本就不是楚楚。自己差一點就要跟一個冒名的假楚楚結婚了,好險哪;

    那邊,楚楚也在凝視著他。

    他們的眼光交會了,猶如迸發出耀限的火花,他們的心靈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

    楚楚那慘白的面容,漫上了一層紅暈,那如墨玉似晶瑩的眼睛,頓時溢滿了柔情蜜意。

    而辛子安呢,重逢的喜悅鼓蕩著他的心房,膨脹在他的每根血管裡,他那似乎麻木的神經,如今一陣陣快樂地顫栗著,他的身心被極度興奮和激動的狂潮吞噬了。

    這時,子安既忘記了禮堂裡的人群,也不知道自己已涕淚縱橫,他像是從窒息中掙扎出來似地喚道:

    “楚楚!”

    剎時間,楚楚眉尖輕顫,鼻翼扇動,淚珠沿著腮邊紛紛滾下來。

    她雙唇龕動,卻發不出一絲聲息。她多麼想走向辛子安,投入他的懷抱。但剛剛挪一挪腳步,一陣猛烈的暈眩,她搖搖晃晃向紅地毯倒去。

    幸好子安已經恢復了他那超人的機敏。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抱住了差點兒倒地的楚楚。

    直到這時,被楚楚的突然出現搞得措手不及的沈效轅,才指著楚楚發出一聲怒吼:

    “來人,把這個瘋子趕出去。”

    幾個宏泰企業的職員應聲走上前去。

    但他們立即發現,在辛子安和楚楚身邊,不知從哪兒來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擺出的架勢向人們清楚表明:誰敢上前動一動,有他好受的!

    宏泰職員自知不是對手,灰溜溜地縮了回去。本來麼,他們今天是來賀喜的,維持秩序並不是他們的職責。誰讓沈效轅事先沒考慮到會出現意外,請幾個巡捕來保證治安?

    就在這一進一退之間,站在辛子安身邊的一個大漢,附在他耳邊說:

    “辛先生,快走,門外有車。”

    辛子安來不及問他是誰,立刻抱著楚楚,快步走向大廳出口。

    主婚神父目睹這一切,無可無不可地站著。

    沈效轅、沈凡姝眼睜睜看著豐子安遠去,心裡慌急,一時卻不知如何才好。

    那幾個大漢則簇擁著辛子安,一起朝外走去。辛子玄見狀,也急忙跟了上去。

    在場的眾賓客,被婚禮中出現的戲劇性場面所震動,整個大廳一時竟寂然無聲。連一向最敏感靈活的新聞記者都沒想到按動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快門。直到辛子安抱著楚楚即將走出禮堂大門時,他們才醒過神來,舉起相機,撒腿跟了出去。

    可偏偏在這時,大廳裡又出現了另一個高潮。

    那朝都沒留意的小狗,不知怎地已竄到新娘身邊。正當她呆若木雞地瞪視著遠去的辛子安而毫無准備時,這不起眼的小家伙竟一下跳起來,四個爪子一起用力,一把扯掉了她罩在臉上的面紗。

    凡姝嚇了一跳,不禁發出一聲驚叫。

    她不叫猶可,這一聲尖利的叫聲,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這下,大廳裡才真像開了鍋似的,全亂了。

    站得距凡姝稍許近一些的男女賓客紛紛倒退清場。

    許多人被她那副尊容嚇得當場鬧過氣去,孩子們則哇哇大哭起來。

    有個女人忘乎所以地狂叫:“鬼!鬼來了!”這就更引起一片混亂,有想往門口逃的,有想上前去看個明白的。

    那些還沒跑出大廳門口的新聞記者,這時又趕忙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向後轉,沖開吵吵嚷嚷奪路離開大廳的人群,奔到慌亂地用手遮擋面孔的凡姝身邊,拼命擺動相機快門,直到她晃晃悠悠地昏倒在地板。

    教堂門口一輛小臥車正大開著車門,子安抱著楚楚登上了車。剛報了一腳之仇的小古怪,歡快地叫著,“哧溜”一下也鑽進車裡。

    汽車迅速地開走了。

    沈效轅始終保持著清醒頭腦,他毫不理會躺在地上被人像動物般圍觀的女兒,雙眼充滿仇恨,緊緊盯住正在若無其事地混在人群中走出大廳的沈天求身上。

    他剛才看得分明,那個告訴辛子安門外有車的彪形大漢,曾和在通道邊上的天求私語了幾句。他有充分把握斷定:今天這一切,肯定與自己的侄兒沈天求有關。

    仁匯教堂大廳裡所發生的一切,隨著湧出教堂的人流,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也成為今日賣晚報的小販口裡的特大新聞。

    辛家客廳裡的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還不時傳來門鈴聲。來訪者有的是兩兄弟的好友,更多的是那些小報記者。他們好像看到一塊大有油水的肥肉,使死死盯住不肯撒手。

    辛子玄和天求兄妹坐在客廳裡應付著這一切。

    對於一般的來訪者,他們一律擋駕。至於電話,他們的回答大體是“對不起,無可奉告”之類。只有對少數特別親近的朋友,子玄才會多費些口舌告訴他們;

    “沈效轅設了個圈套,想把他燒傷的女兒硬塞給我哥哥。就在婚禮前一剎那,這個騙局被揭穿了。這樣的婚禮當然不能再舉行。”

    “聽說後來出現的那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使沈效轅的陰謀敗露。那麼,這位姑娘她是……”對方聽了子玄的簡單回答不滿足,往往會好奇地追問。

    “那是我哥哥一直愛著的姑娘。他當初就是向這位姑娘求婚。他們之間已有婚約。但沈效轅利用火災將燒傷的沈凡姝掉包……”

    辛子玄只好再盡可能明液而簡捷地回答。

    不而,這些人沒聽道把其中原委講清,聽的人還是追問著不放。

    也有的記者雖被擋駕,仍然軟磨硬泡。既然見不到辛子安本人,他的兄弟無疑便是最重要的采訪對象。他們想從子玄那裡打聽:當初與辛子安訂婚的姑娘叫沈凡姝,那不正是沈效轅的女兒嗎?後來到教堂來的姑娘又是進呢?兩個女孩中究竟哪一個是辛子安的未婚妻?辛子安打算怎麼辦?他現在在哪裡?等等。

    子玄的回答倒也干脆:以前的事曲折復雜,一時說不清。至於今後怎麼辦?我想我哥哥應該同他所愛的姑娘結婚。要問他現在在哪裡,連我也不清楚。

    其實,辛子安哪兒也沒去,此刻地和楚楚就在二樓他自己的臥室裡。

    一對歷盡磨難的戀人,重新找到了彼此,此時此刻,真有相對如夢寐之感。

    他們相擁著,坐在沙發上。

    這間面積不大的房間裡,似成的熱浪在騰湧翻卷,而那張沙發,就好像一葉愛的小舟、飄游在這茫茫情海之中,其它都成為遙遠而虛無的了。

    一種屬干楚楚獨有的清香使子安陶醉。

    哦,多麼甜蜜,多麼舒服的氣氛。他這時才感到自己仍然存在著。在與凡姝相處中,什麼時候曾聞到過這種馨香呢?自己怎麼被凡姝的假象所欺騙呢?

    自己從沒認真擁抱過凡姝,除了在額頭的輕輕一碰以外,簡直就沒吻過她。每當凡姝主動相就,自己的神經就特別緊張,立刻什麼知覺都消失了,鼻子失靈還能聞出什麼香味來?

    他再一次貪婪地吻著楚楚,不禁想到,當楚楚一直在他身邊時,對她身上的這種幽香似乎感受得也不如今天明顯強烈。是失而復得,才顯得格外珍貴,才體驗得更加細微吧!

    他把楚楚摟得更緊了。

    楚楚自從被他從汽車裡抱回家中,三言兩語簡單地講了被沈效轅囚禁,又被沈天求帶人搭救出來的經過以後,一直就那麼情懶柔弱地靠在子安的懷裡。她連眼晴都睜不開,只從她那長長睫毛上閃閃發亮的淚珠,子安知道她並沒有睡著。是啊,歷經風暴的小船,終於駛進了避風港,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好好休息一番。

    凝視著懷中嬌柔睡蓮般的楚楚,子安情難自已。

    “楚楚,哦!我可憐的、可愛的楚楚……”他用唇輕輕觸碰著楚楚細嫩的耳垂,柔情地呼喚著。

    子安並不是要喚醒她。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要這樣呼喚,他的滿腔熱愛就全部匯聚在這輕柔的呼喚之中。

    這呼喚就像曼妙動聽的音符,終於使楚楚睜開了眼睛。

    辛子安迷醉了。他懷裡的睡蓮開放了。他和楚楚四目相對,用目光交流著愛的語言。

    楚楚臉上帶著那麼一種如夢似幻的盈盈笑意,環顧著這間她曾經那麼熟悉,又那麼魂系夢繞的房間。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甜甜的微笑從臉上飄走,代之以哀傷和驚恐。

    還沒來得及等子安發問,掙開了子安的懷抱,徑直朝窗前走去,一直走到那幅油畫面前。

    自從《夢幻夭使》畫像被凡姝粗暴地劃破以後,子安就再也沒去管它。現在,它就那麼七零八落地豎在地上。

    楚楚輕輕撫摸著畫幅。在杜美路四室裡不止一次做過的噩夢:被人用刀一下又一下地劃開皮肉,突然出現在她腦際。

    隨之而來,半年多噩夢般的生活情景,爭先恐後地浮現出來:男護士強制自己打針,服藥,整天與啞婆沉默相處,她在鏡中看到自己那張變得癡呆的臉,被凡姝緊緊掐著脖項的那種窒息感,被鐵鏈鎖著、皮罩套著的小古怪.自己對子安日日夜夜徒勞的思念和呼喚……自打被囚禁以後,她所度過的那些可怕的日子。驀地,全部出現在她的眼前。

    “哇”地一聲,楚楚嚎陶痛哭起來。

    子安一把抱住哀勃的楚楚,無限心疼地說:

    “哦,別哭,楚楚。子玄說,畫像能夠補好。我馬上叫他修補,好嗎?‘’

    楚楚搖頭,眼淚瘋狂地奔流在她臉上,又灑落到子安的衣襟上,她哭得渾身抽搐,說不出話來。

    子安緊擁著她,讓她貼近自己的胸膛。這才漸漸治好了她的顫栗和痛哭。

    小古怪見女主人如此哭泣,從門邊蹭到楚楚身旁。

    楚楚俯下身子,從小古怪脖子上解下那顆鈕扣,放在手掌心裡,伸到子安面前,抽泣著說:

    “子安,還記得嗎?這是你襯衫上的。半年多來,我就是靠它……活著……”子安那灼熱的眼光慢慢從那顆鈕扣移到楚楚臉上,便深情地凝視了。

    “你答應過做我的保護神的,你還會再離開我嗎?”淚光熒熒的楚楚,搖著子安的肩膀問。

    子安用無比狂烈的親吻代替了回答。他那被火熱的愛情烤得干焦的雙唇,觸到楚楚沾著淚水的面頰和嘴唇,楚楚像被電流擊中,又一次軟軟地倚在子安懷中,讓子安把她抱回到沙發上。

    柔柔地、怯怯地半躺在沙發上,楚楚愛嬌地可憐地說:

    “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那牢房裡,子安。”

    這令人心碎的要求,使楚楚帶上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辛子安這個一貫持重的青年男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激情:

    “楚楚,楚楚,你癡心若此,我為了你,死亦何憾!”

    他用自己的手和唇撫慰著楚楚的頭發、臉龐、潔白的脖項和細如凝脂的胸脯。

    楚楚臉頰鮮紅發燙,心跳加速,酣醉在他的濃情蜜意裡,嘴裡卻在羞怯而無力地抗拒著:

    “哦,不要,子安,不要……”

    楚楚的羞怯更撩撥起子安心中的烈火。他把臉深深埋在楚楚的雙乳間,呻吟般地哀求:

    “嫁給我,馬上做我的妻子吧,楚楚……”

    昨天,楚楚還在為將要永遠失去子安而哭泣.此刻卻親耳聽到了子安立即娶她為妻的要求。

    她雙手捧起子安的臉龐,那剛被淚水浸過的雙眸流光溢彩,凝視著子安。

    她又輕輕撫著子安那讓她領受過濃烈愛戀之情的雙唇,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地說:

    “可是,你幫我造的幻廬燒了,你給我的戒指也被奪走了……”

    “這些我們都不要,那只是沈效轅陰謀的一部分,”子安堅決地說,“我要重新給你戴上結婚戒指,重新為你造一格比原先好上十倍的幻廬。”

    “不,子安,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有你,只要你。”楚楚說著,用雙臂緊緊摟住子安。

    子安突然發現,楚楚那雪白的頸項上有幾條粉紅色的指爪傷痕。

    他不安地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弄傷了你?”

    楚楚匆匆把衣領扣好,靠在子安肩上,向他訴說了前天凡姝去她的“牢房”,自己差點兒被她掐死的事。

    子安聽得心驚肉跳,“這個瘋子!”他緊咬著牙關,氣憤地說,又心疼地把楚楚抱到懷裡。

    “不,子安,也許,只是因為她太愛你……”楚楚柔聲地說。

    躺在子安寬厚堅實的胸懷中,享受著他的愛,楚楚心裡不禁有了一絲對凡姝的同情。從凡姝問她的那些問題以及凡姝當時的神態中,她確信凡姝是深愛著子安的,而子安卻一直在拒絕她,回避她。只是凡蛛提的那些問題,她實在羞於開口告訴子安。

    “那不是愛。難道愛情可以是強制,可以是虛偽,可以是欺騙嗎?”

    子安,你不懂,女人有種種,愛情有時也可以使人變得殘酷,變得奸詐的,楚楚想。

    半年多的經歷,楚楚畢竟成熟得多了。

    子安突然回想起凡姝那伸到他衣服裡面曾在他脊背上摩拳的皮膚粗糙的雙手,那把他指出血來的尖利而參差不齊的指甲,難道這就是凡姝對他的愛?他惡心地打了個寒戰,自語道:

    “我們再也別提她了。”

    他對路在門邊的小古怪親切地招招手。小古怪搖著尾巴過來了。

    子安把它抱起,撫著它的頭:

    “謝謝你,小古怪。你保護了我的妻子,我永遠感激你。”

    “怎麼,忘了它咬傷你的手了?不再怨恨它了是不是?”楚楚開心地調侃著他。

    哦,久違了,那稚氣而可愛的“是不是”,那調皮而誘人的笑容!

    這才是我的楚楚!這才是我全身心愛著,我一直在尋覓著,尋覓著,而上帝終於恩賜給我的楚楚!

    辛子安心中奏起了輕快的旋律,一種無比奇妙美好的感覺,使他抱起楚楚,在房間中央轉了一個又一個圈……

    幾聲輕輕的敲門聲。

    又是幾聲。

    子安極不情願地放下楚楚,走過大開門。

    門口站著子玄,輕聲說;

    “哥,沈天求要回家去了。他說,還想找你說幾句話。”

    子安內疚地一拍額頭。只顧沉醉在與楚楚的重逢之中,忘了該好謝沈天求啦。

    楚楚已經告訴他,她之所以能及時趕到禮堂,在即將舉行的婚禮上奪回自己的戀人,應該感謝沈天來。

    昨天半夜,是沈天求領著兩個人,不知用什麼辦法進入囚禁她的杜美路褐色小樓。那看門老頭和一直在她房門外值夜的兩個男護士被打昏在地,還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她和啞婆被開門聲驚醒,猛看到幾個陌生的蒙面人走進房來,簡直嚇壞了。幸虧沈天求及時脫去面罩,湊到她耳邊說,他們是來救她出去的。

    那另兩個蒙面人環視這間房間,剛想對啞婆動手,楚楚忙制止說:

    “不要動她,她不會礙任何人的事!”

    楚楚對沈天求所說的前來救她出去的話將信將疑,她怕這是沈效轅的又一個圈套。這時沈天求拿出一張報紙,就是凡姝曾經丟給她,登著辛子安和沈凡姝將要結婚的消息的那張。

    明天就是禮拜天!事實上再過十幾個小時,明天中午一過,那就一切都晚了。既然如此,何不冒一次險!

    天求看出了楚楚的狐疑,說:“快跟我走後了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子安知道你們來這兒嗎?”

    “我還來不及通知他,明天,你就可以見到他!”沈夭求保證道。

    楚楚終於決定跟沈天求離開她蹲了半年多的囚室。她匆忙地整理著自己的衣物。

    啞婆還是那樣毫無表情地走過來,解開鎖著小古怪的鐵鏈,取下它的皮罩。然後,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示意那兩個漢子用這鐵鏈把她綁住。

    沈天求明白了,說:“對,把她綁在椅子上。這樣她才能擺脫干系。”

    就這樣,楚楚在沈天求幫助下,逃出杜美路那幢褐色小樓。直到這時,她才從天求那裡知道,這裡根本不是什麼醫院,而是沈效轅的一處秘密寓所。

    沈天求把楚楚送到一所住宅。一個講得一口好漢語的日本女子殷勤地侍候她洗澡,換衣,吃飯,又請她在房中安心休息。

    直到天大亮了,沈天求才又來到。他讓那日本女人給楚楚穿上一件黑色斗篷,就帶著她和幾個大漢分乘兩輛車子,離開住宅,去了仁匯教堂。

    下車後,沈天求讓那幾個人從邊門進入大廳,叫楚楚稍過一會兒領著小古怪從大廳正門進去。

    “你一直向前走,到大廳盡頭,就能見到辛子安了。”沈天求說完後,自己也先從邊門走進大廳。

    楚楚進去了,果然見到了她所渴想的愛人,沖散了沈效轅精心策劃的婚禮。

    這一切不都是要感謝沈天求的仗義相助嗎?

    子安對站在門口的子玄說;“請他再稍等一會兒,我這就下去。”

    子玄下樓去了。

    楚楚站起身,理了理頭發:“我也和你一塊兒下去。”

    子安想了想,拿起自己的一件外套,披在楚楚只穿著一件薄羊毛衣裙的身上,拉著她的手一齊下樓去了。

    當辛子安和楚楚在樓上的時候,沈天求已把沈效轅一手制造的陰謀,原原本本地說給子玄與天姿聽了。

    原來,早在七年前,凡姝在廣州外婆家遇到一場大火,不幸被嚴重燒傷,治愈後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凡姝是沈效轅的唯一繼承人,但她必須為沈家生下一個男性後嗣之後。才能真正接管宏泰企業。於是,沈效轅找來善良、天真、不明真相的外甥女楚楚做替身,以凡姝的名義和辛子安結識並戀愛了。待他們訂婚後,沈效轅親自點燃了幻廬的大火。趁著一片混亂,他劫走楚楚並把她囚禁起來。幾個月後,因毀容而蟄居多年的凡姝重新出現。這時,辛子安對於凡姝已經真偽難辨了。沈效轅父女深知辛子安是個重然請講信義的君子,干是以曾有婚約為要挾,逼迫辛子安與凡姝成婚。而楚楚呢,卻一直被囚禁著……

    辛子安和楚楚下樓來了。

    剛才已被沈天求所敘述的事實深深感動的天姿,一見楚楚,不禁熱淚盈眶,她上前一把拉住楚楚的手,親熱地叫:

    “楚楚,你受苦了。”

    子玄卻故意裝著生氣的樣子,責備子安:

    “哥哥,你把我瞞得好苦!為什麼不告訴我楚楚的事?要不是天求告訴我們,我一直蒙在鼓裡。”

    “對不起,子玄。楚楚當時答應了沈效轅,又要求我保密。我不能食言,對嗎?好吧,現在讓我正式向你們介紹,各位,這是我的未婚妻楚楚。”辛子安故意一本正經地說。

    子玄寬容地笑了。他明白,從此,在他哥哥的心目中。楚楚將是第一位的;而他,看來只能屈居第二了。

    子安走到沈天求面前,誠摯地伸出手去說:

    “沈先生,謝謝你。謝謝你救出楚楚。你所做的一切,我和楚楚將終生銘記。”

    沈天求緊緊握了握子安的手,笑著說:

    “不必稱故,楚楚也是我的表妹麼,我怎能對她不關心?不過,向你提一個要求。不要稱我沈先生,就叫我天求,我們已經是親戚了。”

    “好,天求。”子安爽快地答應。

    他們兩人並肩在沙發上坐下。

    天求點燃一支香煙,吸了幾口,緩緩地說:

    “子安,這件事你打算如何了結?”

    “馬上和楚楚結婚。”子安毫不猶豫地說。

    “那是沒有疑義的。不過,你想到沒有,沈效轅是否肯善罷干休?”

    一提起沈效轅,辛子安氣不打一處來。他狠狠捶了一下沙發扶手說:

    “他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正要告他私設牢房,囚禁楚楚,還讓女兒假冒楚楚來蒙騙我。”

    天求搖了搖頭:“這些罪狀很難成立。你大概對我的伯父不夠了解。他會狡辯說,楚楚有病,他是讓楚楚在安靜的環境中養病,這不能說囚禁。至於他的女兒假冒楚楚雲雲,那就更無法說清。無論是你們的訂婚啟事,還是結婚通告、請柬,上面印的都是辛子安先生和沈凡姝小姐的名字,他的女兒不就是沈凡姝嗎?總之,對他這一套策劃周全的陰謀,你拿不出證據。”

    “他有人命!可憐的小翠,被大火燒死……”楚楚氣憤而又悲傷地說。

    “幻廬起火的原因,巡捕房調查了幾個月,都毫無結果,你無法指控是沈效轅自己放的火。”天求為難地皺著眉說。

    天姿忍不住插嘴道;“哥哥,我剛才正想問你,伯父的這個陰謀是怎麼被你識破的?都是憑你的猜測嗎?”

    “當然不是,有人向我提供了情況。”

    “不就得了,你就是最好的人證麼。”天姿如釋重負。

    “我的傻妹子,你太夭真了!我這個身分沒法當證人。沈效轅會說,我是因圖謀沈家的產業,有意破壞凡妹的婚事。我的話在證人席上一錢不值。”

    子安一直在旁認真聽著,這時冷靜地提出:

    “天求,你剛才不是說,關於沈效轅設圈套的情況,是有人向你提供的嗎?那麼,這個人該可以作個人證吧?”

    天求心頭一驚,暗自埋怨自己剛才說漏了嘴。本來他根本不想把司機老趙扯出來,但他知道辛子安這人可不好對付,現在為了取得辛子安的信任,不能不說出老趙的事了。

    “我正想把經過情況告訴你們。說實話,我早就懷疑伯父在凡姝的問題上玩什麼花樣,但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正好聽說伯父的司機老趙因撞了人被扣押在巡捕房。老趙是伯父最信任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瞞不過他。我就通過一個朋友,在審訊老趙時,把凡姝的事盯著問了問,老趙還真說出了實情……”

    “老趙就是最好的證人麼,何況他現在還被關押著,更不敢不說實話。”子玄興奮地說。

    “唉,別提了!老趙說出實情後,就害怕了。當晚就在牢房咬斷舌頭自殺。”

    天求說的不是真話。

    事實上,所謂老趙撞人被押,本來就是西村搞的鬼。老趙被押後,西村以被撞者是他手下的日本職員,撞人事件有政治背景為由,通過領事館對捕房施加壓力,逼迫他們同意由日本人對老趙私自提審。提審時,市川嚴刑逼供,終於逼老趙說出沈家實情。當晚,老趙就在牢房中死去,死因誰都弄不明白。

    辛子安覺出天求活中有可疑之處。他哪來那麼大的本事,僅通過一個朋友,就能打通捕房上下關節,逼老趙說出與增人毫不相關的這宗天大的秘密?

    但是他很清楚,像沈天求這般世故油滑,只要他自己不想講真話,那你就是再提出多少疑問,他也能解釋得天衣無縫。

    子安懷疑,沈天求下了這麼大功夫去探聽,甚至還牽涉上老趙這條人命,必有其他緣故,否則難以解釋。難道他僅僅因為關心我和楚楚的婚事,就會這樣做嗎?

    “那麼,據你看,天求,現在我該怎麼辦呢?”

    子安用心觀察著天求的神色問。

    天求為難地搔搔頭皮:“我也為你們犯愁啊。我怕伯父還會要花招破壞你和楚楚的婚事。”

    楚楚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對沈效轅心腸的歹毒,手段之狠辣,已有所體會。她真怕再發生什麼事,真怕再和子安分離。

    天姿忙摟住楚楚的肩,不滿地責備天求:

    “哥,看你說的!把楚楚都嚇著了。”

    坐在楚楚對面的辛子安,用眼光撫慰著楚楚。

    看著他緊抿著嘴唇的堅毅的臉,楚楚勉強笑了笑。

    楚楚那怯怯的、憂郁的笑,使子安心中一陣抽痛。

    呵,親愛的,你受夠了苦。但是,請放心,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礙著這麼多人在場,辛子安無法向楚楚明說,他只能用眼神來表示自己的心聲。

    天求擰著眉頭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像突然想起個好主意:

    “辦法倒是有一個。子安,你還記得嗎?我們社長說過,三木總裁的兒子三木弘先生。直想和你交朋友。我們的社長西村先生對你也十分景仰。”

    子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天求偷偷朝他瞟一眼,不知他怎麼想的。

    其實,一聽天如此說,子安心裡已開始警覺起來。他聯系事情的前前後後,想:不好,在這件事的背後,有日本。

    果然,天求接著說:

    “你想想,我雖然從老趙口中知道楚楚被關在杜美路,但憑我一個人,又有什麼辦法把楚楚弄出來?我想來想去,只好決定找西村先生幫忙。”

    “為什麼去求他?你應該來告訴哥哥和我麼!”辛子玄不滿地說。

    “你們兩個都是書生,不會動武。時間又那麼急,婚禮馬上要舉行。這事兒萬一弄不成,連累了你們,更麻煩。好在西村一聽我說是去搭救辛子安的未婚妻,二話沒有,爽快地派四個人歸我調撥,這才把楚楚順利地送回子安身邊。”

    原來是這樣。當楚楚告訴子安,昨晚天求把她從杜美路四室救出來後;曾把她送到一處住宅休息,裡面有個講漢語的日本女人時,。子安還以為這大概是夭求的日本情婦。現在看來,這些都跟三木會社有關,是他們安排好的。那麼,他們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呢?

    “天求,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還可以繼續得到他們的幫助,讓我渡過眼前的難關?”子安不緊不慢地問。

    “對啊!”天求欣喜地拍拍子安的肩,“事實上,西村先生早已表示過,他可以盡快安排放和楚楚離開上海到日本去。這樣,沈效轅就鞭長莫及羅!你們也可遠離那些煩人的記者以及報上無聊的胡說八道。”

    真叫三句不離本行,圖窮而匕首見。原來這才是他們的目的!

    那麼所謂三木弘要和我交朋友,恐怕也離不了這個目的吧!

    是啊;我如果真到日本,不但他們多了一個受他們驅使的奴才,而且在政治宣傳上,也可以做不少文章。他們不是在那兒鼓吹大東亞共存共榮嗎了真悟不知恥!子安憤憤地想。

    要不是看在沈天求畢竟救出了楚楚,而且天姿在座的份上,辛子安真想痛罵沈天求一頓。

    “請你代我謝謝西村先生,”子安態度嚴肅地說,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不過,請鄭重轉告地,我辛子安絕不會在當前日本和中國處在這樣一種關系的情況下,離開祖國去日本。我不怕沈效轅,也不怕什麼輿論壓力。我就不信,借大的中國,就沒有我和楚楚兩人的立錐之地。”

    天求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不過,他並未完全死心,臨行時一再老著面皮,要子安再認真考慮一下他的建議,說是過兩天再來看他和楚楚。

    子安要求天姿今晚留下來,陪陪楚楚。她們倆就睡在他的臥室裡,而他自己准備睡客廳的沙發。

    天姿很樂意地留下了。

    四個好朋友圍坐在客廳裡,雖然今天這一天,人人都很累,但誰都不願去睡。他們要聊的話實在太多了。

    聊了一會,天姿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們餓不餓?廚房爐子上還燉著一大鍋雞粥呢。”

    “是林媽的手藝嗎?”楚楚問。

    天姿點點頭。

    楚楚拍著手說:“太好了。我愛吃林媽做的東西。我還真有點餓了。”

    是啊,這整一天,她還沒吃過什麼東西,能不餓嗎?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子安不禁自責起來。

    “放心,楚楚。今後啊,你就要天天吃林媽做的飯菜了。對不對,李家大少奶奶?”天姿故意和她開玩笑。

    一句話把楚楚鬧了個大紅臉。她斜睨子安一眼。見子安正笑嘻嘻地看著她,更不好意思了,追著要打天姿。

    天姿哈哈笑著,東躲西跑,客廳裡洋溢著活潑愉快的氣氛。

    子玄笑著攔在她們倆人中間:“行了,天姿。快去把粥端來,我也餓了。”

    天姿去廚房了。子玄告訴子安,林媽今晚一直不肯回家,說還想再看一眼“那個真的,漂漂亮亮的沈小姐”,並且擺出個大預言家的架勢說:一我早說,那個燒傷臉的,才不是什麼沈個姐呢,那是個鬼魂。幸虧大少爺命大福大,那鬼怪到底勾不住他。”

    天姿端著個大鍋出來。子立從櫃子裡拿出點心,裝了滿滿一盤子。楚楚幫著天舉把雞粥盛在碗裡。

    正在這時,客廳的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說不定又是什麼無聊記者,我一句話就把他打發了。”子玄說著向電話走去。

    他拿起聽筒,聽了兩句,轉回身來,皺著後對子安說:

    “哥,是沈凡姝打來的。她說要找你說話。”

    “別理她,掛斷拉倒!”大姿叫道。

    “不,我聽聽,看她說什麼。”子安伸手阻止子立,一邊去接過話筒。

    屋裡的另三個人,都注意著子安臉上的表情——他們聽不見凡姝說些什麼,但都想從子安的臉色作出判斷。

    尤其是楚楚,她的兩個眼睛瞪得大大的,端著粥碗的手微微顫抖,似乎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辛子安神情嚴肅地捏著話筒。人是很奇怪的,通電話時明明看不到對方,但臉上的表情卻總是跟對話的內容相符相配的。很少人能夠做假。

    看得出來,凡姝的話語讓子安很不高興,很不耐煩。最後,只見他緊皺著眉頭答了一句:

    “你不用再說了。我再考慮一下,等決定後,答復你。”

    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她找你什麼事了”子玄問;這雖然是代表大家。

    “她說,要和我談一次。”

    “真不要臉!她還能談出個什麼來!”天姿輕蔑地撒嘴。

    “你准備去嗎?”子玄又問。

    子安沒有馬上回答。他凝視著楚楚,想聽聽她的意見。

    楚楚沒有說話,性急的天姿又忍不住了:

    “我看別去,她那個人什麼事都干得出來。”

    楚楚放下手中的粥碗,雙手支頤,憂愁地輕聲自語:

    “避而不見也不是辦法……”

    然後,她信賴地看著子安說:

    “不如你去見她一次,好好跟她說……”

    楚楚沒把話說完,子安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讓他告訴凡姝,希望凡姝理智地斬斷對他的所謂“愛情”,妥善地了結他們之間的關系。

    呵,楚楚,你太善良了,善良得讓人心疼,沈效轅和沈凡姝那樣對待你,你還要我好好跟她說,還要為她著想。有這樣仁至義盡的情敵嗎?

    子安朝楚楚感動地點點頭,然後對子玄說:

    “你幫我給沈凡姝回個電話……”

    “現在就打?”

    “是的,現在就打。告訴她,明天下午,我去。”

    他看到楚楚給了他一個贊同的然而又帶點兒淒然的笑。

    第二天,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下午三點左右,辛子安到了沈家。

    華嬸把他直接領進了凡姝的起居室。

    凡姝正背門而立,一頭長長的黑發技散在粉紅色的毛料衣裙上。

    她明明已聽到辛子安的腳步聲,聽到辛子安已站在她背後,但她偏偏既不回頭也不說話。

    子安不禁又一次罵自己好糊塗:即使單單從背影,也能夠明顯看出凡姝與楚楚的不同。

    楚楚比她要瘦削些,顯得更為勻稱而頎秀,尤其是肩膀和腰肢的曲線,更柔軟優美,怎麼早就沒能發現呢?

    “你不准備向我道歉嗎?”凡姝畢竟憋不住勁,硬壓著火氣,平靜地開口了,一面就緩緩轉過身來。

    她今天戴了頂黑色寬邊帽子,一朵與帽子相配的黑色絨花,佩在左胸。從帽沿上垂下一截黑色的面紗,正好遮到她的下巴。令辛子安驚訝而不解的是,她的手指上竟然還戴著那枚他給楚楚的訂婚戒指。

    辛子安感到面紗後面那一真一假兩只眼珠都在死死地盯著他,他說:

    “道歉?為什麼?我不明白。”

    “為昨天在婚禮上,你竟然拋下新娘,獨自一人離去。”

    “我不是獨自離去,我是帶著本來就該做我新娘的楚楚一起離去的。”子安說得理直氣壯。

    那塊黑色面紗在微微顫動,凡姝的呼吸粗重起來。但她仍強制著自己,用平穩的語調說:

    “那麼我呢?人人都知道你是向沈凡姝求的婚,你該娶沈凡姝為妻子。”

    她故意用右手轉動著左手戴著的那枚訂婚戒指,似乎自己正在欣賞那枚訂婚戒指閃出的流異光彩。

    這訂婚戒指倒是貨真價實的。是幻廬大火那一夜,硬從楚楚手指上摘下來的。

    子安看著那戒指,想到他們對楚楚的殘暴行為,不禁怒火中燒。何況,到今天,凡妹還能說出這般厚顏無恥的行;本來想同凡姝平心靜氣談一談的念頭被無形打消了。

    “我想這個問題不必由我來回答。”辛子安的話鋒變得銳利起來,“你們精心設置了一個謎,以為可以遮住天下人眼目。可惜,如今我已掌握了謎底。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個謎並不精彩,更不高明!”  辛子安說得慷慨激昂。他的聲音在這屋子裡嗡嗡地回響著。

    好像渾身的肌肉突然繃緊了,沈凡姝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

    屋裡靜了片刻,似乎他們兩人都在考驗對方的耐心,看誰忍不住先說話。

    還是沈凡姝沉不住氣,她輕聲說:

    “你請坐。”

    子安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凡珠說著走過來,把剛從衣裙口袋裡掏出來的一張發黃的小照片遞給子安。

    子安莫名其妙地接過照片。上面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照片太小,本來照得不清晰,再加時間長了,看不清女孩的五官長相。但至少可看出,這是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

    “這就是我。七年前,在大火把我燒傷之前,我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凡姝幽幽地說。

    沉吟了一會兒,她又輕聲問道:

    “如果不是被火燒成這副鬼樣子,你會愛上我的,對嗎?”

    這是一句詢問,但凡姝說得就像在敘述一樁肯定的事實。

    “我們之間只有很膚淺的了解,根本談不上愛不愛。”子安坦率地說。

    “可是,子安,我深深地愛著你!”凡姝熱情地叫道,又向子安走近了幾步,她的裙擺已碰到了子安的膝蓋,“我比楚楚更早愛上你,要早得多。當我第一眼看到報上登的你的照片時,我就愛上你了,那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我當時就說過,除了你,我決不會再愛任何男人,我一定要嫁給你!”

    於是,你們父女倆就設計出這個惡毒的圈套,出賣楚楚,引我上鉤!辛子安憤憤地想。

    你們是有罪的!辛子安真想對著凡姝大吼。

    “子安,我比楚楚更愛你!”凡姝嗓音顫抖,她俯下身來,面紗飄拂到子安臉上,“兩年多來,我無時不在夢想著做你的新娘……”

    凡姝那戴著訂婚戒指的左手觸到了子安的唇。

    子安猛地把她推開,從沙發上站起。他幾步走到窗前,用力松了松領帶,感到從喉嚨到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

    凡姝跌坐在他剛離去的那張沙發上.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哺哺地說:

    “婚禮前,我有兩夜沒合眼,想象著當我成了你的妻子後,我將會有多快樂,我……”

    她猛地打住話頭,坐直身子,整整面紗,嘻嘻地笑起來。

    “小古怪!這狗是有點兒古怪……”

    聽到地突然說起了小古怪,子安警惕地回過身來。

    他見凡姝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左胸上那朵絨花不知何時收她取了下來。此刻,她的雙手顫抖著,正神經質地撕著絨花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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