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山之上戰得激烈,玉心香夫婦的住處卻是另一派氣氛。
鄭雪竹已將心香壓在下風,皺眉:「玉少俠,這些事與你無關,你下去吧!我不願傷你!」
心香怒:「她是我老婆,怎麼不關我的事?你……你沒見她已受傷了嗎?鄭……鄭公子,我知道你是好人……眉兒她從前沒做錯什麼,那也已過去了很久……她又沒得罪你……」他開口說話,內息不免不純,鄭雪竹卻並不乘勢而攻。
聽他說完,才又上前,冷冷:「你武功雖好,頭腦卻不大清醒。柳箏豈是輕易傷得了的?她深謀遠慮,天下英雄都在她算計中!玉少俠,你再夾纏不清,可別怪我無情!」掌風加重,心香立覺胸悶難言,但他情急拚命,也使鄭雪竹暗驚。以前知他和天道武功不過在伯仲之間,說不定還遜於天道,但今日看來,竟似高出天道不少,短短幾月精進如許不由他不增幾分戒備。
但他武功的確超出心香太多,縱然不能舉手間擊敗心香,但十幾招一過,心香已左右支絀難以為繼。若非他有意手下留情,早已命喪當場。
心香駭異驚懼,卻拚死搏殺,到最後只是兩敗俱傷的打法,跡近於無賴。鄭雪竹氣往上撞,喝道:「我已容情,你再要糾纏休怪我下殺手!」清凌凌,一掌似天外來風,已按在心香心口,心香竟避之不及,這一掌流風清月、曼妙之極。
他手按心香心口,只須掌力一吐,心香立時便心膽俱碎,那時誰也救不得。
他見心香死在臨頭,並無懼色,眼神中卻有慘傷淒苦之色,那和玉相思一模一樣的眼神讓他心中一抖,幾乎立時便要放手。
他知柳如眉夫婦情深篤好,不料她竟隱忍到現在?莫非她真的受傷?還是不在家中?正遲疑間。只聽房中一聲驚響,怪笑聲刺耳,精舍轟轟然被擊出一個大洞,窗飛石濺,一個人影狂笑飛出、直向外逸去。
鄭雪竹心念電轉,一驚而上:「留下!」那人一掌擊來,他大怒而上,一掌拍向他後心:「找死!」那人本已借一掌之力飛出牆頭,但被他一掌,竟跌了下來,鮮血狂噴,倒在地上不動了。鄭雪竹這一掌運起了神功,那人絕難活命,正要走去細查,卻聽心香狂叫:「眉兒——」
一驚掠去,見那絕艷無倫的綠衣女子臉色灰敗,眼見是不能活了。他一呆,不及多想,搶上前,出指如電封住她全身大穴,喝:「守在一邊!」盤腿坐在她身後雙掌抵住她後心,為她療傷。
心香原要拚命,但他一喝自有神威,又見他為如眉療傷,心中狂喜,立刻站起。卻見原來那被鄭雪竹打倒的人一動,已站了起來,一邊口吐鮮血,一邊掙扎向外走去。他一驚欲追,但看看二人,又不敢稍動!拔下劍鞘,對準那人後心擲去,這一擲之下貫入內力,那人必被穿心刺過。誰知鞘剛及身,卻被什麼擋住一般,那人口中又噴出鮮血來,扶著牆慢慢走出去。心香一呆之下,眼看他走了。過了一會兒才恍然,此人必是身穿護身甲。但鄭雪竹一掌拍不死,自己一擲刺不死,那必是寶甲之類。
他仗劍護在二人身邊,心中堅信眉兒不會死,一定不會死。
心中尖銳地狂痛,卻不敢看二人療傷。心中只有在想:「鄭公子能救她,沒事的。要是救不了……」他只覺一陣揪心的痛,似千萬把 鋼鋸在心上絞磨,忍不住身子晃了晃,口中流下血。
腦中頓成一片空白,似乎有一個聲音堅定地說:「那我也不活了!要死一起死!」
心中一定,立刻歡喜了起來,拍拍腦門,暗笑自己蠢!最多不過一起死,又怕什麼?
這時聽得呻吟聲,對他就似一聲霹靂,他看到鄭雪竹收了功,而如眉臉上已有了生機。
他要歡呼一聲,卻發不出聲音,搶上去抱住她,臉上有狂笑的表情,淚水卻狂湧而出。臉挨著她的臉,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鄭雪竹心中一陣沖激,隱隱也有些羨慕!能哭,豈不是一種幸福?但作為天宇主人,他沒有哭的自由!他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哭過沒有,似乎他從不曾哭過!他當然也有傷心和痛苦,甚至比別人更多,但作為天宇主人,無情的象徵使他只能忍。當痛苦到一定程度,心就硬如鐵石!用冷漠對抗著情感,用高高在上來防避受傷!
人生有情就必定有痛!有愛就會受傷!這是天宇主人的選擇,也是他的標誌!但,無痛無淚,無怨無喜的人生是否只是行屍走肉?沒有感覺又和石頭有什麼區別?
他的心一抖,也忽然記起來了,他哭過!
那一次他看到那個少女跪在地,淚水落下來:「請告訴我!」他那時感覺到了痛,然後他讓她去烏龍坡,找兄長就可知一切。
他轉身的剎那,熱淚已流下。
他哭了,為一個無情的命運安排……
鄭雪竹輕歎了口氣,心中一陣迷茫。
這時心香歡喜地嗚咽一聲:「眉兒……」柳如眉無力地睜開雙眼,卻被他嘩嘩流下的淚淋得睜不開,他忙忙地擦淚,卻怎麼也擦不完。她唇角有一抹笑意,抬手欲為他試淚,但手抬了一半,卻無力地垂下來……
剛才她和那人以內力比拚,但外面鄭雪竹和心香在鬥。她心中又急又怒,苦於說不出話來。內力相鬥時哪容分心,幾乎是被對方壓入絕境,到後來聽到心香被一掌制住心口,若再不救,轉眼便死,大驚之下,立時被敵人排山倒海的掌力攻破。若非她臨危之際,拼盡全力勢要同歸於盡,迫得那人回力自保,早命絕當場了。雖一掌相對,傷了敵人,自己卻也是重傷難活了。
此時悠然醒轉,見心香好端端活著,而自己己也未死,立知是鄭雪竹救了自己,也未殺玉心香,對他的恨意立時消了大半。
鄭雪竹此時忽驚:「那人呢?」心香歡喜之餘早忘了,經他一提,忙講了緣故。鄭雪竹怔了怔:「天魔甲?」如眉歎口氣、斷續說:「不戒門五不戒,生死門主寧亞尊者……他的甲衣生死劫甲……,沒有天魔甲厲害……」她和寧亞尊者比拚,原本並不懼怕,但料不到鄭雪竹趕來,分了心神,便傷在此人手中。鄭雪竹間接傷了她,但也救了她,何況他未必是他來害人,只怕也是中了計!所以如眉也未恨他,深謝他未傷心香。
鄭雪竹心下雪亮,情知中了計,但心中卻有更多疑雲,遲疑了一下,終於仍是忍不住問道:「玉夫人,在下心中有些不明之處,雖夫人傷重,但此事關係重大,不得不請教!」
心香見柳如眉負傷,鄭雪竹還要煩她,心中很不高興:「鄭公子,眉兒她……」
如眉搖頭:「心香……請鄭公子到梅園……,許多事都過去了……你也該知道詳細情況……」眼中又是淒涼,又是溫柔,心香心如刀絞,不忍違她意。
梅園之中,梅樹新裁,此時尚未見綠意。但其他花草柳楊,卻是欣欣向榮,心香扶她坐在樹共花之間,如眉怔怔落下淚來:「如碧她們想是……已死了……」
心香心中一陣絞痛,卻安慰地:「我讓她們避出去了,你別擔心!」
如眉信以為真,臉上現出了笑容:「這就好了,我就放心了……」出神了一會。
她看了鄭雪竹一眼,低下頭來,一點點的紅淚落下來。這情形讓鄭雪竹也有些淒然,只覺她這一流淚,竟是不由主讓人心碎,那斷腸淚眼,就算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為之傷心。
心香握住她手,眼中有無限的溫柔關愛。
她哽咽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梅林出了回神,淚光一閃,柔聲說:「那一年,曉晨捨我而去,我找遍各地,都沒有他的下落。我日日夜夜傷心,但又有什麼法子?我打不過血令,就算找到他又能怎麼樣呢?所以我日夜練功……」
她淒然一笑:「我練成了梅花淚,我以為可以打敗血令,所以我去找他。那一天下了雪,梅花卻未開。血令的夫人是我師叔,怪不得也愛梅。在後園中,雪在下、我和血令鬥得很激烈,他的武功很高,我們鬥了一天一夜,從下雪到雪停。我們都在鬥,反正若我殺不了他,就不能得到曉晨。曉晨他離開我,我也不想活了……我活著又有什麼快樂呢?」
她的淚紛紛而下,心香淒然握住她:「眉兒。」她淡淡地搖頭:「可是我終於輸給了血令,我心裡傷心得像似似有刀在刺,我不如死了,我從懷中取出匕首,就朝心口刺下去……」
心香臉上變色,雖知她至今好好活著,仍是禁不住發抖,鄭雪竹知她昔年事,歎口氣。
她輕輕地緊了緊心香的手:「我沒死。血令奪下了我的刀。但那時我很絕望,他不殺我反而救了我,我卻只有更恨她。這時明夫人走來,抱住我給我擦淚。我本該恨她的,但她那麼溫柔美麗,我怎麼也恨不起來……」
鄭雪竹心中一抖,淚光一閃沒作聲。
「我不願我的心被她勸動,掙扎著推開她走了。我走在路上,什麼都不理,我心裡好痛啊,不知要到哪裡去……我不知不覺走到荒野上,就看到許多高手圍著一個武士在鬥。那是個東瀛武士,身手很了得,但卻打不過眾人,眼看就要敗了!我不想看,反正不關我的事。但我剛要走卻聽一個人說:『荷邊信夫你死到臨頭了,奉血令之命,請你相見!』當年血令名傳天下,他要拿人,沒人逃脫。但我當時對這血令恨意難消,就出手救下那人。拿他的人見是我,知道不敵,就都走了。其實我當時內傷嚴重,只有送命的份。那荷邊信夫看到我後,很吃驚,臉上有愛慕的神色。若是曉晨這樣看我,我只會歡喜,別人這樣無禮,我就想挖出人的眼睛。
「我當時受傷,沒力氣動手了,也就不想再理他,轉身又走。這樣走啊走啊,心裡的傷痛卻沒有減,也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走到天黑了,荒山裡又下了雪……」
她怔怔地出神。似又回到當初的雪中,漫天的雪的世界,夜的世界,她在雪中茫然。
她溫柔地歎了口氣說:「那雪下得很大,我心想就坐著等死也好,讓雪埋了我這傷心的人吧,等雪化盡,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雪好大,我知道我死期到了,可是心裡很開心,只覺得活在這世上傷心,不如死了還快樂些,說不定死了後,曉晨還會想我一想,掉一些眼淚……」
心香淚水奪眶而出。她苦笑一下,將頭靠在他肩上:「你哭什麼,我又沒死!我怎捨得離開你去死呢?那是從前的事了……」
「我昏倒在雪裡,醒來時人已在長安。荷邊信夫救了我,他從日本帶來的靈藥都給我吃了,這才救了我的命。他是忍者世家的長子,又是遣唐使的貴族,進貢的寶藥沒有了,他也回不去了。原來血令要的也是這藥,想來是為了明夫人。荷邊信夫救了我,我心裡並不感激,但他不能回扶桑繼承家族,我卻過意不去。我在長安養傷十餘日,他對我恭敬慇勤,並沒有半分無禮。後來阿碧她們找來,接我回長安的住處蝶園,我日日愁苦,找不到曉晨的下落,又打不過血令,我真的了無生趣。那荷邊信夫常來拜訪,我也願有人來談天,否則也會悶死。荷邊信夫帶了個很美的女子來,說那是他的妹子荷邊儀非。我素不見外人,也不喜男子拜訪,但他和妹子來也就沒什麼!他說他妹子一人在外不安全,請我收留!我知他借此來看我。但心裡很喜歡荷邊儀非的美貌,我自負容色第一,此女卻有一種天然秀雅。」
心香心中隱隱不安,記起華惜香說如眉後來殺了她,不知是不是?
「荷邊信夫向我提親,我當然拒絕他。不但如此,我還從此與他再不相待為友。回到了傷心林再不肯出來。他一連七日七夜坐在斷腸林外,我讓阿碧送出半幅衣袍,割袍斷義,從此恩斷義絕不相見。他……他在林外嘔血……大哭而去。我知道他恨我……但我那時任性決絕,一心要練成武功,奪回曉晨。」
她哀苦地接著說:「我從來不去想,我縱然搶回曉晨,他又怎麼會愛我?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搶得到心嗎?但當時我太任性了,以為可以的。我這麼對他。他怎麼還能那樣對我?我想真心總可以吧?我真心對他,總可換回真心吧?原來……原來我錯……他不愛我,縱然把心掏出來也不行……」
鄭雪竹看到她絕代容顏卻如此傷情,心中也為她難過,只覺得若有人竟能狠得下心來那樣對她,這個人的心只怕真的冷如冰刀。縱然是石人也會為她落淚。玉曉晨,他難道是冰石所化?難?朗切娜韁顧枯木?
心香無言地摟住她,為她拭淚。
如眉啜泣:「我知道荷邊信夫本是個好人,也是真心待我。就像我也並不是天生就心狠,我也是真心對曉晨。我其實和荷邊是一樣的人。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我們就變成了惡魔。我不知道他竟會去找到你……和你聯手……」
她淚眼婆娑地看向鄭雪竹,鄭雪竹淒涼地一笑:「是的,我錯了。我是不該的!」
心香震驚地雪白了臉:「你……你殺……你……」
如眉搖搖頭,握住他手:「心香……你爹他是被我害死的。鄭公子錯了……我錯的更厲害!」
看著鄭雪竹,搖搖頭,柔聲:「我們都錯了。這個世上誰又不會犯錯?可是有些卻不能錯。字寫錯可以塗掉,人死了……人死了又怎麼活得來?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的……,可是……可是你也不必殺他啊……他沒有必死之罪啊……」痛哭失聲。
鄭雪竹黯然:「我唯一的姐姐死了……我……」
如眉淒然慢慢止住了淚,幽幽地道:「你和荷邊信夫聯手追殺曉晨,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趕去救他,眼睜睜地看他抱住妻子跳下懸崖……他臨死也恨我,我百口莫辯,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曉晨死了,我只要他信我,他卻再也聽不到我的冤枉了。我追殺心香兄妹,只因我好恨!我痛呵!誰知荷邊信夫又來見我,說他已為我殺了曉晨。他希望我從此完全忘了過去……」
她低笑起來,類水卻滾滾而下:「他可真不明白人心,他可真是傻!我恨曉晨是因為我愛他,恨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我寧可他活著讓我恨,也不願他死呵! 他殺了曉晨,我對他只有恨,又怎麼會嫁給他呢?」
「我要為曉晨報仇,我假意謝他,又問殺曉晨的還有誰?他雖答允你不把天宇牽過來,但我一問他又怎會隱瞞?我從紗簾後向他出手,我看到他絕望地退閃,狂問:「為什麼?」
她聲音一提,二人想像當時荷邊信夫的絕望心情,都是忍不住心頭側然。心香雖恨他來害父母,也忍不住可憐他。想起自己被如眉拒絕的時候的痛不欲生,不由把她緊抱住。
如眉淚濕了他肩頭:「我心一軟,不願就此殺他,約他十日後鬥劍,生死只能活一人。我一定要殺他,若殺不了他,命送在他的手中也就是了。那一戰,他只求死在我的劍下。我看到他的傷心,心裡忽然就憐憫,他和我一樣可憐,活著比死了還痛苦!我原諒他嗎?我不知道。只覺得他說不出的可憐可恨可悲。」
「我對他說:『你去練水袖,把天宇和幻城給我滅了!』他聽我吩咐,臉上歡喜異常。我知道他只要供我驅使,縱然挨打挨罵也開心!這人如此癡絕,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他只要作我的奴僕也甘心,而我呢,我也寧可拋棄一切,追隨曉晨!我、荷邊、惜香都是一類人,地獄和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間,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她臉上有一抹奇怪的笑,似欣慰著什麼。
「……我和荷邊變成了魔;華惜香與我斷義;惜香傷心得不想見我。但我除了報復,不再想別的。其實若不是一念想報仇,我早已傷心而死了。幻城海夫人,只因他是血令的妹妹,也因此是我的仇人。她總要為兄長一家報仇!荷邊信夫殺了海夫人,我心裡就已不安了!但做也做了,再停止又怎麼能夠?一切已不可回頭……」
「鄭公子你罵我心狠手辣也由你!但沒人知道,每殺一人,我只會越加傷心一分!殺掉千萬人又怎能換回曉晨呢?若能夠,我寧可代他死!我不知道荷邊信夫投了不戒門。我讓他去投阿夜,阿夜會收留他,不讓天宇派和幻城派捉住。我知道阿夜對我好,他肯用性命來護我。我又苦思了一年,創了一套武功不受水袖之害。世人都知道水袖無法從武功上克制,但萬法歸一,天下沒有什麼是無敵的。我這套武功,血令不死,也會服我。他若苦思兩三年,原也可解出另一套異曲同工之法。鄭公子,你合十大長老之力,須要十年的武學見識,才可用一兩年創下這套武功。這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已是不凡之人。心香雖才智不凡,但終其一生也達不到你的境界,但我就是愛他。」
她坦言而出,心香臉上有無比動人的神采,握住她的手邊輕吻邊低聲說:「我知道。我也愛你!」
她眼波溫柔,和他淚眼相望,相知於心。
聲音減少了傷痛:「我來到聖域,阿夜憔悴許多,他對我的好,我只有來世相報,他為我肯作一切,只要我快樂……他……他什麼都不怨……我雖不會嫁他,但卻真心保護他,為了他也肯捨了性命。他和惜香是我的知己。我要他傳給我武功,也傳給他這套武功,讓他化入聖域武功中。他什麼都不會違拗我,對我這套武功也極心儀。我讓他把這套武功傳給別人,?橋濾心裡對我好而不捨得把我教的傳給人!他珍藏著我給他的東西,甚至我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得清清楚楚,在聖域三個月中。他快樂的樣子真是很俊美,我從沒見他笑得這麼開心!?
「三個月後,我悄悄走了。他並未追來,我們都明白緣分。他是知足的人,三個月相處,他會用一生去記憶,他和別人不同,有時我想若他愛上別的女子,一定似神仙眷屬。若我當初愛上的是他,所有的 事都不會發生。……可是不能……」
她復又輕輕地說:「我本來要害心香,可是心香這麼好,我心裡很傷心。我想罷手,可是怎麼來得及?心香若死了,我也活不成!我嫁給心香並不是因為曉晨,我沒有把他當成是曉晨的替身,我是真的想嫁他,就算他和曉晨全不像,就算曉晨還活著。我自己也不知是從何時起,也許第一次見面?也許是傳授武功時?也許是那一次他中毒……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啊,他對我笑,我就歡喜,他若不開心。我就會心痛!我以為師徒是這樣的,但心香說這不是的!」
她臉上有兩抹紅雲,使得她美似天仙。
她垂下眼瞼,低柔地說:「在他還小的時候,我常獨自把自己關在房中傷心,從來不理他。阿碧她們也從不敢領他來。她們教他功夫,直到他十二歲,我才開始傳他武功。我對他不好,但他從來對我很好!他那麼精靈古怪,想法子逗我開心。我訓斥他,他就只是笑。或者說笑話。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麼快樂,我心裡其實很喜歡他笑嘻嘻花招多多,傷心林變成了亂七八糟我也不在乎。我竟會漸漸不再傷心不再哭,也很少去想從前和將來的事,每天只想和他見面教他武功。我以為做師父都這樣……」
她臉上有嬌羞之色,抬頭正見他清亮的眼神瞅自己,大羞之下忙低下頭。兩人這樣旁若無人,一是如眉不諳世情;二便是心香一向我行我素不忌人言。這一對奇異夫婦身份是世外高人,行事是特立獨行,只覺得情投意合又何須造作掩飾?所以鄭雪竹在側,仍自脈脈含情。
誰知鄭雪竹一生高高在上,唯我獨尊慣了,雖一貫冷漠,卻只是地位如此造成,並非恪於禮法仁義道德。他雖不似心香豪放不羈,卻也是視禮法為糞土,自己想作什麼從不顧忌。否則也不會因為姐姐自殺而遷怒殺人。
他極少動情,卻並非不敢動情。而且他一直征殺,從未愛上過什麼女子,在遇到玉相思之前。此時見二人如此情意外露,只覺得感動,竟不知這樣會被認為是不合儀的。
他因如眉的喜悅而覺得鬆口氣,心中也湧起了歡欣,問:「那又為什麼還要害天宇?」
如眉低下頭,臉上黯下來,良久才抬起頭,堅決地搖搖頭:「我沒有。自從我和心香定情,我若還報復,叫我不得好死!我來恆山,原是為了化解這場大禍!我……我自從嫁給心香只願天下所有人都會像我一般快樂……。我若再報仇,豈不是害了心香?不,我是決不肯的!寧可我死,也不要他受半點苦!寧可……寧可他不喜歡我了……我也希望他快樂……」說著落下淚來。
這一番話說得語柔情真,任誰都不能不信,鄭雪竹心中一澀,只覺得若有人如此對他,他也是一生無憾。心中不期然躍出個影子來,隨即又輕歎了口氣,她不會這樣對自己的。他從來沒在意什麼,如今他真的羨慕。
心香摟住她輕柔而深情地說:「眉兒,我要說的也是這句,寧可我死,也不要你再受一點苫!不過,你卻絕不能不喜歡我,那我會先殺了你再自殺的!我是絕不許的!」
她含淚而笑:「我……我不會的……。心香,我知道從前錯了!我以後會加倍對你好!讓你把妹妹接來,我們在冷梅鄉住也好,天涯海角流浪也好,從此永遠不分開了!」這時一聲低嘯,一道閃電般的紅影撲來,原來天刑的赤豹一路上嗅得鄭雪竹的氣息追來報訊,鄭雪竹一驚:「天宇派出事了,我先走了!」
如眉忽道:「鄭公子,接著!」一塊玉牌被她擲來,她嫣然:「司空眉見了玉牌,就不會和你起衝突了!你……你可別傷她!」他一笑而去。
心香大喜,抱起她:「現在我找個安全地方讓你好好休養一番。待此間事了,我和你回傷心林,不管武林事了!」
如眉驚奇:「你說過……」
他爽快一笑:「有鄭公子,用不著我!我守著你,免得你被人搶走!我們生一堆孩子,傷心林變成開心林,我們開開心心到老!」
她嫣然一笑:「好,我們開開心心到老!可我不會老,以後你也不 會。我給你生許多孩子,大家都不老!我們死的時候仍很美!」
他嘻笑:「是啊,我們握著手死,閻王爺准分不出我們誰大誰小!說不定放我們回陽,因他以為我們壽限未到呢!」
她眨眼:「那會嚇壞孩子們的!」
他哈哈大笑,在她唇上親吻,她笑叫:「別動手動腳嘛!」他笑罵:「臭丫頭,你受了傷,我不會亂來。但親熱一下總可以吧?死腦瓜!」
歎了口氣,不捨地輕撫她臉頰:「你可是瘦多了。我們不如這就回家吧!無論什麼事,都和咱們無關了!這個世道,和武林一樣……」
如眉微笑一挑眉:「真的?」
她心中實在是厭倦了武林的殺伐,若能和客兒在傷心林度過一生,朝看浮雲暮看落日,她的一生再無遺憾。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冷笑一聲,如眉大驚失色。就見人影一閃,心香本能地護住如眉,只覺後心一涼,渾身已無力,緩緩地滑倒在她懷中,如眉呆住了,睜大了雙眼,眼睜睜地看著他滑在懷中又緩緩地倒地。
她一時間只覺得渾身已無力,手足也無力。五臟六腑似被掏空了,空洞而茫然。
她覺得世界成了一片寂靜,頭腦中一片空白,眼睜睜地看他倒下,手張開,卻不能動……
她覺得心中有什麼在碎,然後她聽到淒慘尖利的驚呼,發狂地叫著,啊!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些像她,好遙遠……
淒慘地叫,她卻聽不清……只是一個夢吧?
心香要和他回家,要和她一起過開開心心的日子!他們剛還在說笑呢!夢快醒來……
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一張猙獰而絕望的臉,渾身是血,但卻在狂笑!荷邊信夫?
只是個夢吧?只是夢?像從前一樣,她在夢中哭,看到曉晨跌下去,她在叫,卻動不了……她只是太擔心心香了,才會作這噩夢吧?
荷邊信夫狂笑著:「柳如眉,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卻嫁給這小子,你對不起我!我殺了他,你若報仇,只管來殺我!」慘笑聲中不見了。
遠遠聽他垂死的哀鳴,令人心怖!
她看到心香口角流出血來,她尖叫著摀住雙耳,仍似聽到一個女子在遙遠的地方尖叫!那是她的聲音,她為什麼叫?心香正睡在身邊!他會抱緊她,溫柔地安慰她……
淚水從臉上滑下,她奇怪自己為什麼哭……
只是一個夢,醒來心香會笑她吧?
她似乎抱住心香,為他療傷。他在夢裡也會受傷,他真是讓人操心啊!幸好只是夢……
他似乎要醒來!這夢也快醒了吧?到明晨她會講給他聽,她做了這麼奇怪的夢!他一定會大笑她是個大傻瓜的!是啊,心香……怎會死?她咬了咬手指,似乎流了血,卻不疼……
她鬆了口氣,那是個夢吧?
心香悠悠醒來,看到她淚水朦朧地看著自己,有些怔怔的。柔和地伸手拭她的淚:「你沒事,我就放心了!眉兒,別哭……會醜的……」
一口鮮血噴出,一口一口地狂噴,如眉驚恐萬狀地抖,終於回過神來,臉上一片死灰,抖戰地抱住他,尖叫一聲:「錯了!我錯了……」
血淚進濺!她錯了!她錯了!她知錯了!上天,不要再罰了!她知錯了……別再罰了……。
別再懲罰了……她已悔恨了那麼久……
為什麼還要折磨她啊?她……已知錯了……
他淡淡:「眉兒,別哭……」
人漸乏力,閉目昏了過去。
如眉把他抱入密室,以內力為他驅毒。
一口鮮血噴出,她仆倒在地,血淚齊下,人似傻了般喃喃:「是我 ……害了你……心香……」冰冷的淚從雪白的臉上落下,大口大的血濕了衣。
忽然間,眼前似有亮光一閃,雙眼閃亮。瞬間臉上便沒了血色,渾身開始抖了起來。臉上汗一滴滴滲了出來,從眉毛尖滲下……
「我要救他……」她抖戰著,聲音虛緲,臉孔慘淒淒地沒有了顏色,喃喃:「救他……」
一陣冰冷的感覺,只覺後心濕漉漉,一種可怕的恐懼襲上心頭,她的臉變青了,手卻堅定地把他扶好,閉目。
淚水靜靜地落,手已按在他前心。
「流雲水袖霸道無比,中者若不放血,一時三刻化為血屍。縱放毒血,三日之內若無雙心毒相救,則骨碎腸爛而死!死狀極慘。」
她彷彿聽到師父在耳邊言語。
「或三日之內必須同門之人將內力注入傷者體內,將毒逼出。但毒氣逆走,此人雖得救,但同門之人將遭同樣結果!」
淚水點點落下,血色漸淡……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來生!」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來生。佛言三生石上結緣,雖屬虛妄,我寧信之。欲來生結緣,今生且休。今見此絹,則汝我死生殊途,汝莫悲苦。人生事難料,眉自幼惜容顏,不肯動情。如今始知為君死,心猶樂!
流雲水袖,中者屍爛腸碎。眉自負麗色,不欲人見死後慘狀,汝若憐我,切莫尋我。荷邊此人,殺汝父汝妻,流雲水袖為害天下,你必除此人,為眉報仇贖過。荷邊忍術至尊,須得青瓊之助,方可成功,切記!
汝報仇之後,務須珍重性命,將梅花功發揚光大。娶妻生子,不負傳承,眉亦含笑於泉下。依依之情,不勝於筆,臨決嗚咽,此後天人異路,汝且珍重。眉絕筆。」
心香恍恍惚惚地一遍遍看,絹上已一片血淚模糊,血紅的淚濺落。他癡癡地抱膝坐在門口,人似乎有些遲鈍了,緊緊抓住絹書。
青瓊端來湯藥:「玉公子,喝了吧!」
心香喃喃:「她不會死的,我們說好永不分離……我活下來,她卻死了。是我不好,我為什麼要迫她出林,她喜歡隱居山林!」
青瓊垂淚:「玉公子,你別這樣……」
心香倦倦:「我沒事。眉兒不讓我死,我就不能死。她的話,我聽。要不,她會不高興的。都說沒事了,走開——」他煩燥地喝:「走開——」
青瓊哽咽:「玉公子,你?蕹隼椿岷檬苄……?
他厭煩:「不要煩我,讓我想想……」
他幾日內迅速垮下來,沒有一絲生氣,坐在那兒。不分日夜地一動不動坐在那,神思恍惚地望著外面,一片落葉聲都令他一振。
他以為眉兒回來了,他以為她總會重新回到他身邊的,他這麼熱切地等她。
他遲疑著:「眉兒回來了嗎?」
青瓊流淚答不上來,啜泣。
他憤怒:「不許哭!閉嘴,你哭什麼!好像眉兒會死一樣……」一陣天崩地裂的聲音,他痛苦地摀住心口,血從唇邊湧出,他的聲音連自己也聽不見,不由掩耳大喊:「……停下,什麼聲音?誰敢出聲我殺了他……停下……停下來……」他聲嘶力竭地喊,周圍靜寂,只有他的聲音淒厲而瘋狂,淚血齊下,臉憤怒而扭曲。
青瓊抓住他:「你靜下來!沒有聲音……」
他一怔,停下來,側耳聽:「這麼大的聲音,你還聽不見!你聾了!你聽,好大的聲音……什麼東西斷裂了?是斷裂……你聽,這麼響……」
青瓊拚命搖頭:「沒有聲音……你冷靜一下……」
他渾身一抖,臉色慘白了,血落。
摀住心口,遲疑:「好像……這兒有什麼東西斷裂了……好痛……這麼大的聲音……眉兒一定也……聽見了……」血汩汩地流出來,人也倒下去。
青瓊疾點他幾處穴,以內力助他。心香醒來,一躍而起,抓住她的手:「她呢?……」青瓊含淚:「玉公子,夫人她不回來了……你不要這樣……夫人會傷心的……」
心香站在當場,怔了很久,神色悲淒,緩緩吁了口氣,將參湯一飲而盡,轉身走入房中,一會兒抱出一具銀箏:「走吧!」
淚光一閃,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快樂,從此葬了。今生情愛,如何能了?他心愛的人,總有一天會叫來,他堅信。
伸手輕闔門,他還會回來陪她的。
就在手一觸門間,所有的美麗情愛俱在眼前,她的笑語清歌,她的悲喜哀樂……
淚水沖決而出,他哽咽:「眉兒……」
眉兒,等你回來,去過平凡的日子……
青瓊無言地跟在他身後,無怨地奔波。
當她把絹書給他時,他看著絹書獃住,然後像垂死的野獸一樣哀嚎著……那聲音慘厲絕望,所有的聲音不在,只有他哀嚎……
那是比死亡更加絕望的瘋狂!
但從離開恆山後,他絕口不提如眉,也從此極少開口。只有青瓊明白他心情,卻也從不問。
一個從小時就愛上的女子乍然永訣,已是人生慘事,何況是捨身易命,令活著的人情何以堪?柳如眉原本是為情而生死的女子,人間似她這般的已極少!
青瓊聽師父說起過她,知道她是天下間最美麗的女子,又最珍惜容顏。她的性格,原本至死也要美麗的。誰知她如今為情而選擇這種死亡!柳如眉,她至情至勇!
所以青瓊明白她不欲人見到屍體的心情!
玉心香至死也會愛她,心中永存希望!得到這樣一個女子這樣的深情,他注定一生會孤獨地活著,在情愁中煎熬。
但,或許幸福的定義不同,只要愛過就已足夠,不一定天長地久。對有些人來說,生與死已不重要,那人永存心中。
玉心香全力追查,但荷邊信夫忽地消失了,在恆山殺人無數之後,似乎一夜間消失了。心香情緒急躁,常常瘋狂地查訪。
在他,若找不到兇手,就覺得眉兒含愁的眼在心中閃過,眉兒的悲傷是他的痛。
他若不能再見到眉兒,終其一生,他是不會快樂的了!他活著的支柱,只為了有一天,她含笑重新出現在面前,和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