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眉有些倦了,倚在他肩頭,講一些少年時代的事,有些傷感。
這時門外一聲輕歎,如眉袖一揚,兩人手一牽已落在院中。樹影花香,一位羽衣中年人負手而立,注視樹花無語,眼中似歎息。
如眉怔了怔:「華大哥!」
中年人秀雅文靜,人如玉樹臨風,回首淡淡笑著:「好一雙玉人。玉公子,在下斷腸林主華惜香,與令夫人倒似一對!玉女傷心我斷腸,如今已無人傷心,只剩我一人斷腸了!」
如眉宛爾:「你怎麼來了?華夫人呢?」
華惜香一笑:「她在住處哄亭兒開心呢!我只是猜,沒想到真是你。這麼多年了,你可真是永不老。尊夫又稱黃衫客,名揚四海呢!」
心香見二人見面的情形很古怪,似多年老友,但又有些冷淡。心中隱隱不安。
如眉一襲雪裳,美麗無倫!
華惜香風采如玉,恰如仙家。
如眉眼神恍惚:「一別二十餘年,亭兒是男孩麼?那他一定很俊秀!華夫人呢?」
「內子秋氏,六年前入門,亭兒三歲,是個男孩,很頑皮。家父家母在世時常念你,他們兩年前過世了。我一切都好,有時也掛念你!」
如眉含淚:「伯父伯母……過世了麼?我實在難過……可惜沒能見一面,上炷香也好……」
惜香柔和:「這些年,還好嗎?」
她點點頭:「還好。」
惜香歎口氣:「如眉,你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的時光,真像是一場夢……」
她神思有些恍惚:「一眨眼,居然很多年了。大家都變了很多。華大哥,你我當年都被武林視為一流高手,只可惜後來……」
心香聽他們說著過去的事,那是他所不能瞭解的,心頭有一種被冷落的感受。如眉也不向他看,和華惜香溫言話舊。
心香心中不好受,卻無法加入談話。
惜香淡笑:「曉晨似鳳鳥,司空好比白鶴,大家認為我如天鵝,而你是公認的天下無雙的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箏。我們四人當年目空一切,到頭來各自飄零,也算天妒人完滿!」
如眉出神了一會,淚水蒙上了眼,唇角卻有一縷淡笑,說不出的淒傷:「自從曉晨死後,我已很少與外界交往……他們的事,我已很少知聞……。阿夜,他還好嗎?」
華惜香沉吟:「他,消沉得很。我見了荷邊信夫,和他鬥了幾招。他性情變,武功也變了很多,我想,和你很有關係吧?」
如眉抬起頭:「你怪我?」
惜香看了她一眼,長歎口氣:「我無權怪你,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為了結我們的事來!」
如眉避開他的目光:「從前的事,我忘了!」
華惜香眼中寒光一閃:「十多年,我從來沒忘!你動手吧!之所以等到如今,只是要待家父家母去世。他們喜歡你!」
如眉歎了口氣:「我練成了梅花無淚!」
華惜香淡淡:「我帶來了斷劍!所以今日之戰,是武林中最無敵的一戰。未來幾十年內,將再沒有如此精彩的一戰!」
心香怔住了,斷劍?斷劍!
然後他感到了刺心的殺氣在擴大!
殺氣如此凌厲,只有斷劍才具有的殺氣!這麼可怕!美麗而淒厲!像凋謝的玫瑰在展示最後的鮮艷!令生命凋謝的斷腸之劍! 是代表著不祥的美麗詛咒!
世間只有落花索可與之匹敵!
落花索,那是和斷劍完全不同的美麗!當它飛出,漫天飛花,花落無影,只有生命的冬天!落花索下無活門!而斷劍,卻無所不斷,得到它的人憑它斷送一切,同時也斷送了自己的快樂和幸福!這件兵器同樣不祥,已失傳了。
如今,斷劍終於出現在紅塵,美麗而肅殺。
薄似一縷風。傳說中斷劍是風一般輕,似乎有形無質的,彎月般,沒有柄,只有弧形的刃,發出藍色的光。但只要有光,它的色彩就霞光般流動著,變幻著。
但在平時,它的殺氣使得光彩似被一層霧籠著,那霧氣刺心,斷劍殺氣便可殺人!
當斷劍出手時,似一縷風一般輕柔,你將只覺得有什麼從那兒透出去了,像光透過紗簾,然後斷劍回到手中。
當劍者離去很久,微風吹來,一切變了。那斷劍飛過的地方轟然倒下,無論是人或物……
美麗而可怕的斷劍……
也許世上,最美的才最可怕!
一個人擁有斷劍,就不必再有人間的情!他一生中只愛自己只愛劍!任何愛他的人最終將為他而死!而他愛的人最終將死在他手中!這就是斷劍所代表的意義!
傳說斷劍是一個鑄劍大師以一顆流星的隕鐵鑄煉。他日復一日地鑄,用盡一切辦法都無法成功。他冷落了他的妻子,使他的妻子憔悴欲死。有一天他妻子被歹徒劫持,向他呼救,一心煉劍的劍師如癡如狂地沒有聽見任何別的,他的妻子慘遭奸辱,悲憤慘厲,縱身跳入鐵水之中。斷劍就鑄成了!
這斷劍是女子的靈魂所化,充滿了詛咒和淒厲!詛咒擁有這劍的人將注定命運孤獨和痛苦,用千萬人的血也洗不去她內心的悲憤和羞辱。
如眉淡淡:「你錯了。你用斷劍來為當年的事報仇,這本身就錯了!斷劍斷情,是絕不許你有情的!你心中有情,就沒有劍!」
華惜香冷冷:「你心中無情,也絕練不成落花索。我們之間的這一戰,依舊是驚天動地的一戰!既然落花索和斷劍是仙家靈性,我們是仙人後裔,這一戰不是現在就是日後,總有一仗可打!」
如眉飄然而出,面對他:「好!」
心香大驚:「眉兒,華先生,聊得好好的,怎麼了你們?大家有話慢慢講……」他搶在中間。
如眉盯著華惜香,聲音柔和:「惜香,既然有了結多年舊帳的準備,你有什麼未了心事,我若不死,必代你完成!」
「好。若我死於你手,請你在亭兒十歲時,將斷劍武功傳給他!」將包擲給她,如眉交到心香手中。「你有何未了心事?」
如眉眼光閃向心香:「外子與我情重如山,必不捨我死!若我一死,請多加衛護,請助他報父母之仇!我死無憾!」
「不,眉兒,你們瘋了……不要,你不能這樣!說過永不離開我!為什麼……」
華惜香歎口氣:「這是二十多年舊事!我們一定要決一生死的!玉相公,請讓開!」
「可是,你們是朋友呵!」
他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從前是。可自從她殺了荷邊儀非後就不是了。她殺死了我心愛的人,玉夫人,你……你為什麼要殺她,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如眉臉上有憐惜:「我不能!」
他憤怒地吼道:「你殺了她!你殺了她!我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卻殺了我最心愛的人!」
心香叫道:「眉兒,不是你,對吧?你決不會殺她的,對吧?華先生,眉兒絕不會殺你的朋友,她是好人!你們一定誤會了!」
他以身擋住如眉,淚水奪眶而出!
如眉柔聲:「客兒,你累了!」他一麻,已軟倒在她臂上,又驚又急地瞪著她,卻說不出話來,驚疑不定地似乎在詢問她的動機。
如眉把他放在亭中,柔聲道:「你可以看我們之間的比鬥,藉以瞭解武功的真諦。你別擔心,華大哥不會殺死我的,我總要給他一個結果!」
華惜香沉聲:「你我之間,豈能容情?」
如眉緩步走下亭子,向他走來。懷抱銀箏走到他一丈外,綠衣飛揚,為他的劍氣所激。
她輕歎了口氣:「華大哥,十多年前,天下人都誤會我,只有你信我。我知道你對我好!」
惜香微喟:「那原本就不是你的錯!」
她搖搖頭,出神了一會,輕道:「對與錯哪能分得那麼清?你又何必太固執呢?」
他不語,唇緊抿,眼中閃過一抹痛苦。
她微微苦笑道:「不錯,我不該勸你的,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華大哥,我一直希望你能快樂,因為我們都是不太會快樂的人,無情無慾的世界代表了我們武功的最高境界!」
她清亮的雙眼凝視著他,目光中有了憐憫和痛苦:「華大哥,我明白你心裡的痛。曉晨死後,我心中的痛絕不在你之下。若可以,我寧願去死。我們是同一類人,驕傲的外表下是寂寞的命運。如果動情,若沒有天堂,就一定在地獄裡。華大哥,過去了十多年了……」
惜香淚水涔涔地落下,良久才定住心中的波瀾,聲音卻變得冷漠:「若不能了結當年事,你以為我可以和妻兒在一起過那安樂生活嗎?如果你沒殺她,那就否認。我會信……」
如眉看了他半晌,輕歎了口氣。然後手中的銀箏清凌凌地響了一聲:「斷劍,落花索從沒相遇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相遇代表了什麼!」
斷劍與落花索之間的對決,沒有人能猜到結果。也許是電閃雷鳴、雷霆萬鈞;也許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殺,也許會是一方戰勝另一方,總有一個會勝吧?或者,或者同歸於盡。」
惜香冷淡地說:「梅花功不是落花索!」
如眉:「斷劍已被封存了百年!所以這一戰,依舊是人間大對決,沒有人可以料知結果!」
劍氣和殺氣一層層擴大,怪異的風在他們身邊淒厲地鳴,無數的落葉在他們周圍飛旋。
衣衫和長袖飛揚起來,周圍變成無人世界!
他二人對峙著,就彷彿站在夜的空洞中,周圍消失了一切,只有殺氣在凝聚!
落花索與斷劍的直面打量!
似海洋中的暗流,轉眼就是山崩海嘯!
忽然,兩人向後退了一步,臉色異樣白。又退一步,一直退到了五丈之外,但那種壓力依舊讓他們感到刺心的寒意。
凜然中,兩人都有了懼意。
一縷鮮血從如眉唇角湧出,刮面生疼的劍意也令她難受。而惜香臉色蒼白得發青,他們竟然,竟然駕馭不住他們的劍意。
奇異的聲音從劍與箏上發出,似哭似唱,在一旁觀看的心香那顆心都似從胸口跳出。
淒厲而刺心,有如鬼哭。
「哇」的一聲,如眉噴出口鮮血。
心香目眥欲裂,氣血翻滾,剛凝聚的內力忽就岔了去,人就暈了過去。但旋即醒轉。
惜香臉色蒼白似透明一般,渾身一震。
漫天飛起落葉,夾著呼嘯在二人之間,似兩股巨浪相遇,山崩地裂中化作碎末!
一道奇彩變幻的藍光劃破夜的世界,帶著清越的嘯聲飛出,連月光也消失了,這剎那的華艷已奪去了黑夜的壓抑,連風也無聲。
一道綠影幻出千萬點離合神光,毫不畏懼地迎上那光芒。斷髮和碎衣在劍氣縱橫中也變成傷人的刀,何況花石草木也崩潰!
真正的飛沙走石的世界!
心香又覺心也不跳了,張口結舌!心中有些模糊的感覺,電光火石般乍現即逝,他無法抓住,但卻似乎有什麼在衝擊!
斷劍激起瘋狂的風嘯,聲聲刺人耳膜;銀箏若有若無的弦聲,在嘯聲中絕不低啞;斷劍造出了一個網似的殺人陷阱,但銀箏卻透過劍氣依舊從容,低卻不亂,柔卻不弱!
人影已恍惚似霧,光環卻越擴越大!
血,到處是血和斷髮碎衣。忽地,心香發覺二人越鬥越慘烈,但卻以乎殺氣漸減。他看著,忽然若有所悟,良久,他明白了。
劍與索之間一問一答,就像多年的疑問忽有了答案,又似寂寞了多年忽遇知音,這種狂喜不僅二人無法用語言形容,連索與劍也似乎雀躍歡呼。性命撲殺,卻成了索與劍之間互道戀慕,那種又驚又喜的感覺竟不受主人控制,要盡情一訴。
落花索與斷劍是造物靈氣化身,此時二者斂去了殺氣,就算主人有殺意,又怎能殺?
不但是知已的朋友般,更是絕倫的對手!從此之後,他們的劍與索再無遺憾。
心香如癡如醉,熱淚忽湧,無法自己。
忽然跳起來,手舞足蹈:「妙極!妙極!」如中魔一般,所有不能明白之處乍然明瞭,一時意與神會,手舞足蹈起來,劍招虛發。
頭腦中任何招式記起,都隨意使出。一會兒梅花功,一會是斷劍,又雜著北斗門武功,花仙谷招式。一遍遍打出,似狂似癲。
待得驚覺:「我怎麼動了?」一驚之下,跌坐在地,就見華惜香與如眉坐在地上,看著他。
他「呵喲」一聲,搶上前:「眉兒?華先生?」
華惜香一笑:「很好!」臉色一白,大口大口地噴出血來。心香搶上去扶住,驚極:「怎麼?怎麼辦?」
卻見如眉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他魂飛魄散,轉而搶上前抱住:「眉兒——」
這時聽惜香:「為她療傷!藥……」勉力取出個玉瓶。心香忙接過,倒出幾丸塞入她口中,以掌抵她?笮模輸內力給她?
過了一會兒,如眉吁了口氣,醒轉。他不敢歇手,如眉卻搖頭:「我沒事了!華大哥傷重,快為他療傷!」心香依言為惜香療傷。
他的武功雖也極佳,但梅花功博大精深,卻不是單憑傳授能領悟真諦。斷劍與落花索之間這場無倫的對決,就如當頭棒喝,眼前立時出現一個新世界,從前的困惑已緲如雲煙。
他不自覺地印證著,不斷領悟不斷消化。意與神會中,十多年打練的內息不斷彙集成川流不息的氣流在週身流動,並且衝穴導氣,將散亂阻礙處一一衝破貫通,越來越流暢。體內氣流越聚越多,當他看到絕頂完美處,不由得狂喜方分,跳了起來,此時不僅被封的穴道已解,週身內力流動,充沛已極。不由自主要演試,將從前內力達不到而無法達成的武功全都演練出來,越來越歡悅,越來越明白。
如眉與惜香之間的對決極耗心力,內力耗損極巨,兩人都已受了內傷。但落花索與斷劍乍然相逢,竟是不由自主地狂喜般不肯停止,雖斂去了殺機,卻是每一招都要絕頂心智。
幸好如眉和惜香都已是宗師級的高手,否則在這種如狂如癡的對決中早已狂舞而死。落花索與斷劍那是靈性的兵器,有自己的意志。
只有絕俗的如眉和超凡的華惜香才能將這場對決發揮到極致,劍與索不再寂寞!
但內力之損,幾乎都重傷。
幸好心香的加入,那種狂喜衝散了劍與索的迷醉,劍與索的殺氣暴起,但到他身周反而消失,惜香與如眉雖對外物視若不見,但一有外力進入立時感應,發覺有異,立時知道這是收手良機,於是一分一分都收回了殺手。
待看清是心香,兩人都失色,以為他必死無疑。卻見他狂喜演式,竟不受損傷。
惜香看了一眼,忽道:「斷劍與落花索的對決,已有了結果!」如眉一怔,立時明白。
心香的「悟」,得自劍與索,就彷彿劍與索的愛情見證,所以他的加入竟使劍與索對他愛護有加,所以他不受毫髮之傷,反而接受了索與劍內力催動,把如眉與惜香不少內力收納。
惜香與如眉看他調息,臉上都有了笑意。
這樣心香一念為如眉,一念為惜香療傷,累了就調息,不覺中已到天明。
見滿園殘損,昨夜一戰驚心動魄。
二人手足無力,心香守在身邊不敢移動,這時八侍驚呼聲傳來,三人一喜,放下心來。
「昨晚你點了她們的穴!」如眉微笑。
「我不願她們受傷!」他淡淡。
如眉嫣然二笑:「你從來都心軟,不像斷劍主人!斷劍居然認你,當真奇了!」
惜香臉一紅,白了她一眼不作聲。自經昨晚一戰和今晨的傷,他哪有怨毒之心找她報仇?但這一場怨恨就此收場,可也說不過去!
他的性格原本淡泊隨和,極少記恨。若只是得罪他,他也只一笑了之。
就算把他打成重傷,甚至重大侮辱,在這樣情形下也自和解了。
三日後,他們才勉強能扶床而起。心香小心地抱著如眉來探視他,看他正低頭出神,手中是一隻珍珠手鏈,圓潤柔和。
淚水輕輕落在珍珠上,晶瑩奪目。
斷劍主人會落淚?又有誰信?他,他終也只是個凡人,不是武林中神化了的劍的化身。
他低聲:「為什麼?」
如眉歎了口氣,把頭靠在心香胸前:「你並沒有打敗我,不能逼我說什麼!」
他抬起眼:「她沒有背叛我!」
她點點頭:「華大哥,你看我帶來了什麼?咱們可以好好下一盤棋了!」
當年二人情若兄妹,常在一起下棋。惜香性子淡泊,不執著於勝敗,常被如眉殺得大敗虧輸,被迫為如眉吹簫,想聽一曲箏終不可得。
三人坐下,佈局而戰。待得激烈時,心香忍不住出言。如眉白他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
他笑嘻嘻:「舉手無悔大丈夫!」
如眉宛爾:「我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便要悔棋。惜香按住她手,笑:「你可是大宗師呢!可不許混賴!」說著放下一子。
這樣幾次,如眉嘲笑:「兩個男子對付我一個女子?」
心香一笑:「我不幫忙,華大哥會輸得很沒面子,不是待友之道!反正你棋力也不成!」
如眉怒:「我不成?看你們不投降!」三人鬥得緊張,惜香笑嘻嘻地和心香聯手。這情形倒有些像捍衛男子漢的尊嚴而戰了。
掃平戰場後,如眉卻輸了三子半。惜香首次得勝,大喜。雖是得心香之助,也不免洋洋得意:「你不錯!眉兒這丫頭就沒你好!」
如眉撇嘴:「只不過勝了一局,就黑白不分。心香的棋力哪有我好?我不過是給他面子!」
惜香展顏:「你要不說,我還信!現在嘛……」一副明白的樣子,擺出個敬請自覺的表情。
如眉一笑,讓人取過銀箏,調弦清歌。
她此時內力全無,所奏也只是樂曲而?眩並不是配以武功的柳箏。但她箏曲妙絕天下,有如仙樂,二人聽得心曠神怡,更為她歌聲傾倒。 ?
她眉眼俱是笑意,清歌動人。那正是屈原的《桔頌》。華家身負武功絕學,但世代淡泊名利,隱居在流香河畔,不願捲入武林的明爭 暗鬥,清高自潔。而屈原這篇《桔頌》讚美桔樹高潔正直,藉以稱揚他所敬慕的友人,並視為知已。
如眉此時唱出,那也是藉以讚揚惜香。
「……閉心自慎,終不過失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涉離不淫,梗其有理兮……」那是對他的推崇,讚他品行高潔,可以和天地合一。並渴望能與他長葆友誼,成為他的知己,一同度過人生歲月……
二人原本就是好友知交,只因多年前一件椎心恨事,致使各不相見。但內心深處依舊視為知己,而從前互相扶持的舊事無不深刻在心。
如眉始終不辯白。以二人的知心,縱所有人都指證如眉殺了惜香的心上人荷邊儀非,只要如眉說一句:「不是!」惜香也會毫不猶豫地信她,根本不必多問半句!
但如眉就是絕不說明,讓他無法決斷。
此時聽她無限真誠地唱出願與他永為摯友的心。
三人在此相聚,療傷之餘,談論武功,切磋武學,心香受益良多,而二人也自覺更增見解,這十幾日過得快樂無比,竟是十幾年首次。
如眉情愛既諧,與知己好友又重言舊好,心情大悅,雖內傷極重,反而容光煥發,自覺人生至此,了無遺憾,連武功也可以不要了!
這一日,惜香自覺內傷已無大礙,掛念妻兒。雖不捨分手,也知終要趕回,但來時鬱鬱,去時洋洋,心情自是天地之別。儀非無論是否被如眉殺,總歸是回不來了。而她就算真是兇手,如今的如眉已是另一個人了,他殺她只怕絕不會令自己更快樂,他也不會捨得!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過去的既已無法挽回,仇恨又何必總在心中?荷邊儀非在他心中依舊沒有死,這就夠了。
心香夫婦也知不能再留,擺下酒席,設宴祝酒。如眉與惜香原都是簡於飲食之人,但心香卻於口食上極挑剔,使得如眉也開始講究起來,這席上菜精酒美一派熱鬧。
惜香看他豪爽不羈,把從前清冷優雅的神仙世界變成了熱鬧華麗的塵世俗境,而如眉卻只能看他胡為,無可奈何地對惜香扮個鬼臉。
惜香忍不住笑起來,大感有趣。
從來如眉和惜香都不是愛熱鬧的,他們的世界常是寂寞和冷清。他們也極少朋友,更不會有佻達的知交,所識皆是身份不俗的高手。
但這個玉心香快樂佻達,豪放不拘小節,可以逼惜香猜拳賭錢,也可以強抱住如眉笑罵,簡直是一個市井浪子,偏就是讓人心折。
惜香怎麼也想像不出傷心林的清冷世界怎麼調教出這樣一個異數。那自是上天派去收拾如眉的。他也深信傷心林早晚會雞飛狗跳。
酒宴未完,心香已喝了一罈美酒,兀自毫無醉態,惜香卻有了酒意,自知不敵。如眉讓撤下,換上香茶水果和甜粥,三人圍坐。
「還有幾日就是烏龍坡之戰,華大哥多留幾日看看不好嗎?」心香很不捨他走。
惜香搖頭:「斷腸林從不插手武林事,烏龍坡之戰雖熱鬧,斷腸林卻也從未露過面,我原是來找如眉的,也在外太久了!」
心香悵然:「才幾天就分手,真不捨得!」
如眉微笑:「你又怎麼不知足了?惜香在武林的地位,別人見一面都難呢!」
心香振作了一下:「那倒是!我從前聽人說過,真正的天下第一武功是華大哥呢!」
惜香微笑一下:「哪有什麼天下第一的說法?當年我們四人誰也沒勝了誰。如眉,你記不記得那—次在流香河畔,鬥了四天四夜的事?」
如眉一笑:「怎麼不記得?那時你們三人都愛穿白衣,我卻酷愛綠衣。後來,你和阿儀都不穿白。」她輕歎了口氣,心香伸手握住她手,柔和地向她笑了笑。她淚光閃動,含笑點頭。
惜香微笑:「那是因為曉晨的風采,我們都自歎不如。如眉,當時外面每人都大了你十來歲,可你卻毫不遜色,可見比我們都強!」
他看著心香,微笑:「你並不太像曉晨。曉晨他太激烈、太衝動、太固執。他許多事都從不顧及後果。你和他有些地方像,但你會得到所有人的喜歡,沒有人會想害你!」
如眉臉一紅,心香衝她眨眨眼。
惜香遲疑了一下:「有一個人……嗯,他實在和曉晨的性格像,那種氣度,唉!」
心香驚奇:「他是誰?什麼氣度?」
惜香緩緩:「天宇鄭雪竹,你知道吧?」
「就是八歲登位,十八歲成為天下最厲害人物的鄭雪竹。」心香興致勃勃地接口。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這幾年他很少露面,大小事務交給別人去做,已沒有幾人能令他出手。他是理所當然的至尊!」惜喬歎口氣。
心香笑了:「那也好呵!聽說他不錯!」
如眉白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他摟住她一笑:「那當然。不過我是不會讓他見到你的。聽說他二十八了仍未娶妻。他沒我幸運!」
如眉飛紅了臉,啐了他一口。
惜香歎口氣:「這個人非常了得,做至尊也無人能比得上他。只是他太難測,武林在他手中也不知是福是禍。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心香:「他不會是壞人!天宇歷來是正道首領,鄭雪竹的口碑很好呢!連邪派高手也服!」
惜香歎口氣。過了一會說:「恆山會盟,此人是理所當然的至尊。只是若要聖域、幻城也服從,那必很難!但這人傲視宇內,自然不會讓聖域、幻城等勢力牽制他,勢必有幾場較量。希望不會很……」他說不下去了。
心香心中也有了陰影,會嗎?
如眉輕聲:「他是要合中原武林之力,對付不戒門,眼見又是三十年之期了。其實中原很應該有人帶著大家擊敗不戒門!」
惜香:「當年明令主和正邪高手擊敗不戒門固然了得,可也是因為不戒門起內亂,不敢戀戰。說來大不戒也算不上輸。」
如眉黯然:「我聽師父說過。」
心香問:「不戒門又是怎麼回事?」
惜香:「是域外一個門派,勢力極大,西域三十六國、波斯、大食等地都是它們的勢力範圍。這個門派每三十年新主便從派中分立出去,四處征伐,建立功績,然後少主才能掌權。老一輩人都回歸總壇,為下一個三十年培養人才。因為這一規矩,不戒門威震天下。他們每三十年有一個新的不戒門出現,全是少年高手,殘忍無比,也無人能敵。窺伺中原武林很久了,所幸至今也未得手。但多少年來,打過無數硬仗,死傷了不知多少人,一直是心腹大患。偏中原武林一向四分五裂,每統一一次,也要花很大的精力,實在無法除去這個大患!」
他不再說下去,微笑轉向如眉:「來,再奏一曲吧!十多年沒 ……」從腰間取出一支玉簫。
玉簫晶瑩,他和如眉二人走出門,此時已近黃昏,日落西山,餘暉漸盡,遠處似傳來一兩聲隱約的鐘聲,令人有些恍惚。
簫聲幽幽,箏聲泠泠,一切都靜寂下來,令人蕩氣迴腸的旋律迴盪在夜風裡。
只一轉眸,就已過了十多年。
依舊是這只曲,但許多人與事已過去了,在這十多年的旋律中,有些人已不再回來……
簫與箏依舊,但心呢?
他們在花信年華中所歷過的悲歡,終將隨風變成曲終人散。
簫曲更加柔和,箏曲卻漸漸清麗,似透出陣陣嚴寒的春風,一波波的透出來。
心香的心中忽感到一陣陣悲傷,為曲中的低訴,那似乎是悲歡離合的一些傳說。
有歡笑也有眼淚,有悲哀也有喜悅……
簫曲低回,漸低漸低下去,幾乎無聲。心香只覺一顆心沉了下來,似乎感到了寒意。
箏聲忽似金戈鐵馬,從死寂的世界衝出,一枝鮮艷奪目的梅花含香入骨,劃破冰封世界;越開越艷,不畏嚴寒地開綻。
箏飛揚起來,在風雪中飛舞。
簫越低越柔,似乎可以無限地低下去,那是一層層的悲傷在包圍,濃濃地低回。
—聲若有若無的歎息消逝在風中。
靜夜無聲,照見她柔弱的肩和她的悲傷,這彎月如眉,怎知人世間的無情和無奈?
心香輕輕抱她入懷:「他走了。」
淚水濕了他頸,他無言地抱緊她,給她以溫暖和依靠。良久,他說:「我們回吧!」抱著她走回去,為她拭去淚水和悲傷。
他知道,他會一生為她這麼做!她也知道。
花落滿園,似乎猶有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