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中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
那青年身後背一把長刀,中等身材,長相平實,並無甚特別之處。但仔細看看,就發現他走路姿勢有些怪異——這青年的左腳竟是跛的!
蘇妄言失望之餘,竟也略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那青年叫阿渝。老七把蘇妄言請到屋裡坐下,把事情跟阿渝說了一遍。阿渝坐在角落裡,一直默不做聲,只是間或點個頭。
老七跟阿渝說完了,轉向蘇妄言道:「不知道四叔跟公子說了沒有,要阿渝出手,價錢可不便宜!」
蘇妄言的目的是要找吳鉤,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好先敷衍再做打算。
他笑了笑,很快地道:「只要事情能成功,錢的方面不是問題。我願意拿五萬兩銀子作為訂金,事成之後,再給五萬兩。」
老七聽他出手如此闊綽,一怔,道:「好!你要殺的是什麼人?」
蘇妄言微微一愣,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隨口岔道:「我這個仇家武功十分了得,你們能保證成功麼?」
老七道:「公子是不相信我們嘍?」
蘇妄言道:「非也。事關重大,小心點總是好的。」
阿渝突的道:「你只要留下銀子,我保證成功就是了。」
蘇妄言想了想,道:「恕我冒昧,這位小兄弟年紀輕輕……」說著微微一笑,頓了頓,又道:「能不能請閣下稍微露兩手來瞧瞧?」
老七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阿渝一眼,正要開口,阿渝已經搶著道:「不行。」
「哦?為什麼?」
「我的刀出鞘便要殺人,決不空回。」
那阿渝冷冷地回了一句,他年紀雖輕,說起話來卻也氣勢不凡。
蘇妄言當下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又要我如何信你?」
阿渝也不答話。
老七歎了口氣,道:「你大可放心,阿渝出手,普通二三十人也決不是他的對手。」
蘇妄言笑道:「可我要殺的不是普通人!普通的角色,我自己動手就行了,又何必到處物色人選?」
老七問:「你要殺的究竟是什麼人?」
這幾句問答之間,蘇妄言心裡已經有了計較,當下不假思索,脫口道:「天下堡堡主韋長歌。」
醉仙樓上,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我還不知道原來你這樣恨我?!」
蘇妄言道:「我當時已經斷定自己找對了地方,知道阿渝、老七還有那個四叔都是刀客家族的人,便一心要逼吳鉤現身。他問我這話之前,我心裡早盤算過了,別的人只怕鎮不住,沒辦法,只好借你的名號來用一用了。」
韋長歌打了個哈哈,道:「承蘇公子看得起。」
蘇妄言一笑,又繼續講下去。
他說出韋長歌的名字時,注意看了一下,老七臉色一整,阿渝也一瞬間握緊了手裡的刀。他知道這一步走對了,立刻緊接著道:「我要殺的就是韋長歌,你們能有把握麼?」
老七和阿渝交換了個眼色,道:「盡力而為。」
蘇妄言道:「也就是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要知道,事關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阿渝小兄弟連稍露兩手都不肯,要我怎麼相信?」
老七歎了口氣,道:「公子既然信不過我們,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請吧!」說完,老七和阿渝都站了起來,老七打開門,作了個手勢,竟是送客的架勢。
蘇妄言淡淡掃了他二人一眼,卻不起身:「白白放過十萬兩銀子,不覺得遺憾麼?這位小兄弟不行,為什麼不請別人來接這單生意?」
老七臉色一變,道:「什麼意思?」
蘇妄言抬起頭,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們族內還有一個厲害的刀客——有勞閣下請吳鉤出來!」
老七和阿渝皆是臉色巨變,一時間,氣氛壓抑至極。
蘇妄言臉上帶笑,手上也已暗暗蓄力,準備一等阿渝發難就遽然出手。
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裡,也是臉色一整,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也恁托大了!你這樣莽撞,難道不知道有多凶險麼?!」
蘇妄言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火,一愕,訥訥道:「我當時只想著好不容易找到了刀客家族的人,若是就這麼走了,只怕很難再有機會……」又大聲道:「再說了,老七沒武功,那阿渝不過一個腳上有殘疾的毛頭小子,我難道連他們也對付不了?」
韋長歌冷哼一聲,沉聲打斷道:「一山自有一山高,江湖中能人異士多得是。一個家族能靠一把刀過了這麼多年,自然有它的道理!那阿渝再怎麼年輕,終歸是對方選出來的傳人,手上能沒兩下子?哼——你就敢冒險!」
蘇妄言不以為然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你!你真是……」韋長歌氣結,驀地立起,狠狠瞪了蘇妄言半天,咬著牙道:「總之,以後不許這樣!」
蘇妄言笑了笑,拉他坐下,道:「喝口茶,消消氣……有什麼大不了的?『藝高人膽大』,你聽過麼?」
韋長歌長歎一聲,恨不得把『不得再犯』四個字刻到他臉上。
蘇妄言已接著講道:「我看那老七的臉色陰晴不定,知道他一個眼色阿渝便會出手,心裡也早自提防著了,一時間,屋子裡靜得就連心跳聲都聽得見似的……過了好一會,老七沉著聲音問我:『你知道我們是誰?』——他說這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來歷了……」
蘇妄言聽老七開口就問自己是不是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是被道破了來歷心裡不安,索性挑明了道:「貴族刀法天下無雙,誰人不知?在下雖孤陋寡聞卻也是仰慕已久了。」
老七慢慢坐下,沉著臉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我們的事?」
蘇妄言笑道:「天下的事哪有能瞞得過人的?你們雖然隱姓埋名躲在這窮山惡水之間,但終究還是不能神鬼不知。何況有這樣精妙的刀法傳世,又怎麼逃得過世人的眼睛呢?」
阿渝冷冷打斷道:「我們族內的事從來不肯告訴外人,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今天你若不說個清楚,我們可要對不住了。」
蘇妄言見他言語跋扈,頓生反感,當下冷笑一聲,道:「不敢,洛陽蘇妄言,願意請教。」
說著就要起身。
阿渝眼中冒火,也踏前一步。
那老七卻打了個冷顫,急急揮退阿渝,把「蘇妄言」三個字喃喃念了幾遍,低聲道:「原來你姓蘇?你是洛陽蘇家的人?」他低著眼,卻並不看向蘇妄言,這句話倒像是自問,又像是自答了。
蘇妄言心下狐疑,仍是點了點頭。
老七抬頭細細打量了他半天,歎了口氣,茫然道:「是有一點像……是有一點像……我剛才怎的就沒看出來……」
蘇妄言一愣,怔道:「什麼?」
老七肩頭一震,猛然回神。他擺了擺手道:「也罷,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蘇妄言惑然不語,心下隱隱約約想起個人來。
老七強笑了笑,正色道:「蘇公子,多年前我們全族曾罰下重誓,世世代代決不傷害任何一個姓蘇的人,若有違背,人神共憤,天理不容。你今天既然找上門來,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就不妨直說吧。」
蘇妄言略一思索,笑道:「好,我來,是要找一個叫吳鉤的人。」
老七眉頭緊皺,沉吟半晌,道:「吳鉤……他確是我們族裡的人,不過……蘇公子找他作什麼?」
蘇妄言微微一笑,道:「要找他的人不是我。」
「那是誰要找他?又有誰會知道吳鉤?」
老七顯是十分困惑。
蘇妄言也不隱瞞,回道:「十二年前離鴻山莊的苦主。」
老七顫聲道:「公子說的苦主……」
「我說的,就是離鴻山莊莊主關城的兒子。」
卻聽得兩聲驚呼,老七和阿渝皆是一臉煞白,兩人對望了一眼,阿渝低聲道:「他原來還有個兒子……七伯,你看他會不會……」
老七神色驚怒,破口罵道:「那個畜生,他敢!」轉向蘇妄言問道:「我們族中的事,蘇公子可是聽他說的?」
蘇妄言搖頭道:「關無恙除了殺父仇人的名字叫吳鉤,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刀客家族的事我也是無意中聽家中長輩提過,這才順著線索找來的。」
老七道:「這麼說來,關城的兒子並不知道我們家族的事?」
蘇妄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老七和阿渝便都舒了口氣。
蘇妄言不知他二人何以如此緊張,心中詫異,隨口問道:「二位若是知道吳鉤的下落,還請務必相告。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見他一面,問清當年的事,好對關無恙有個交代。」
老七伸手抹了把臉,有些疲憊地道:「蘇公子怕是白跑一趟啦,我們也找了他好些年了。」
蘇妄言驚道:「怎麼回事?」
老七苦笑了一下,道:「十二年前那件事之後,吳鉤就失蹤了。我們也派了人到處打探,只可惜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有消息。」
蘇妄言一愣,想到連日來的辛苦都白費了,不由歎了口氣。
過了一會,卻聽老七接著道:「蘇公子,我們族內有規矩,凡是姓蘇的客人上門都不能得罪了。我們雖然不知道吳鉤的下落,不過卻可以把這件事的原委告訴你。」
蘇妄言大喜,忙振作精神聽他說下去。
老七想了想,道:「我們這一族的來歷,想必蘇公子也知道一些吧?我們的祖先是一位不世的梟雄,他出身亂世之中,心懷壯志,仗著一身好武藝,網羅四方英才,與當世群雄逐鹿天下,可惜千秋大業最後還是功敗垂成。他殺人如草芥,仇家甚多,失勢之後,為了躲避追殺,就領著族人找到了這個地方隱居下來。但仇家還是不斷的找上門來,他怕自己死後家人無所依靠,難逃被仇家趕盡殺絕的厄運,不得已,就把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絕學傳給了兒孫——就是如今這套蓋世刀法。」
他說的這些,蘇妄言雖聽三叔說過,卻遠不及這般詳細,不由聽得入迷。
「他死後,他的兒孫又殺了好些上門尋仇的人,但過不了多久,又有仇人的兒孫又來找他們報仇,於是怨怨相報循環往復。慢慢的,他們就意識到,長此以往便又會回到當初那種永無寧日的生活,他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也厭倦了這套刀法。一些人主張不再讓後代習武,另一些人又反對說若不學這刀法,一旦有什麼變故,後代子孫要怎麼自保?兩邊爭論了許久,終於決定每代子孫只選出一個人來繼承刀法,這樣其他人便可以過平靜的生活,而如果有什麼不測的話,這個繼承了刀法的子孫也能護得家族平安。由於責任重大,被選出來的繼承人實際上就是那一代的族長。我們就這樣一代一代在這窮山惡水之地隱姓埋名地生活著。很多年後天下又是大亂,奸佞當道,瘟疫橫行,加上天災不斷,糧食歉收,族人的生活也越來越困難。那時的族長為了維持大家的生計,終於獨自回到了中原。他做了一個刀客,靠著把酬金換成糧食帶回來,總算度過了那段難關。詳細的經過已經沒人知道了,只是後來這個刀客的傳統就一直保留了下來。」
蘇妄言道:「那吳鉤便是上一代的刀客?他殺關城也是受人委託?為什麼連關城的家人和連伐遠一家也沒有放過?」
老七緩緩道:「我們雖是刀客家族,但也不會濫殺無辜。第一代的刀客所殺的便全是亂臣賊子。後來這規矩雖然放寬了些,卻也是只及事主,從不牽連對方的家人。離鴻山莊的事,實在另有原因。」
蘇妄言惑道:「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老七笑了笑,話鋒一轉,道:「蘇公子,你可知道我們每一代的繼承人都是怎麼選出來的?」
他不等蘇妄言回答,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刀法的繼承人要擔負一族的生計和安全,所以他必須是一族中最聰明、最強悍、最有能力的一個。為了找到合適的人選,族裡每個小孩從一出生,就開始要受到族里長老的觀察。一般到了六七歲的時候,便已經大致確定了人選。」
老七突然顯出猶豫之色,頓了頓,才道:「這個被選出來的孩子,會被打斷手腳,丟到千里之外。」
蘇妄言不覺悚然,他下意識地看向阿渝,喃喃道:「你的腿……」
阿渝木然地點了點頭,淡淡道:「處理得不好,沒能復原。」
蘇妄言啞著聲音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七道:「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被打斷手腳扔到陌生的地方,想要活下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就算傷好了,也是流落街頭四處乞討,處處遭人白眼,被人唾棄。這樣惡劣的情況,他如果還能生存下來,就一定有非同尋常的能耐。而且有過這種痛苦經歷,才會有被生活磨練出來的智慧和機警,身體、意志會強過普通人百輩……只有通過了這種試煉的子弟才堪重任,否則,是不能擔當族長,也是沒有資格繼承刀法的!到了這孩子十六歲的時候,前一代的刀客便會去找他,帶他回山,教他刀法。」
「這套刀法一代一代都是這樣傳下來的。每一代的子弟只有一個人能學到這套天下無雙的刀法,絕無第二人可以一窺其中奧妙,這是我們一族決不能違反的族規,也是最大的禁忌!但是在二十七年前,當時的族長帶回來的,卻是兩個少年。」
蘇妄言心頭一緊:「吳鉤和關城?!」
老七凝重地一點頭,沉聲道:「不錯。這兩個少年,一個是六歲時被丟棄在襄樊,被族長找回來的的吳鉤,另一個,就是關城——那個時候,他叫君思。」
老七道:「我還記得,因為犯了族規,他們一回來便掀起了軒然大波,長老們連夜把族人都召了來,聚在一處商討此事。那時侯我才十五歲,也跟著去了。吳鉤那時還是個少年,但已經高大挺拔,雖然一身的風塵僕僕,仍是難掩英氣——唉,我們族中有好些女子,便是那夜一見之後從此就對他念念不忘的……他旁邊有一個少年,也是差不多年紀,體形秀頎,一直低著頭躲在吳鉤身後。所有人到齊之後,族長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到吳鉤旁邊,拍著他的肩頭說:『我把吳鉤帶回來了。這孩子很好。很好。』他連說了兩個很好,嘉許之意場中人人都聽得出來。接著,他拉過藏在吳鉤後面的少年,說:『他叫君思。』他雖然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坐回去,但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當時便是一陣嘩然,包括三個長老在內,多半族人都不同意這麼做,大家吵成一團。族長一直不做聲,到最後歎了口氣,輕聲道:『吳鉤,你看見了。』吳鉤點點頭道:『看見了。』族長又問他:『那你說怎麼辦?』那吳鉤往前跨了一大步,朗朗道:『各位不必吵了。君思是我帶來的,要師父教他功夫也是我的意思,將來若是有什麼事,都由我擔著!各位若執意不肯,那也沒辦法。』他頓了頓,卻回頭向君思一笑,輕聲道:『小思,那我倆還一塊回去就是了。』他說了這番話,眾人一時也都安靜了。」
他說到這裡,停了停,臉上神色像是憶起了當時的情景,露出歎服之色。
蘇妄言心底默想,吳鉤其人,說話處世,別有擔當,自有一派非凡氣魄,便隱隱有些神往,但想起他屠滅關連兩家的殘忍手段,又轉而長歎了一聲。
老七接著道:「吳鉤說出了事由他擔著,但,其實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有什麼擔待?但這些話由他說來,沒的便讓人信服。君思也笑了笑,走過去和他站在一起。他本來一直站在暗處,這時走出來,才讓人看清了他的臉——嘿嘿,這麼多年了,我還一直記著那天晚上他在燈下一抬頭的樣子呢……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腦子裡轟地一響,滿心就只想得到一件事——我只想著,乖乖,世上竟真有這麼俊的人!原來那些個『牆頭馬上』、『美哉少年』的戲文倒也不全是瞎編的!族長見大家都不做聲,歎了口氣,道:『各位既然不說話,我就當你們同意了。這事可大可小,吳鉤他不清楚,我是清楚的!我今天既然敢說這話,就一定有我的安排,將來就是天塌下來了,也自然有我們師徒撐著,決不會給族裡帶來任何麻煩!』他這麼說了,連三位長老也都沒辦法了,最後只好由著他們去了。」
蘇妄言道:「那後來呢?」
老七慘淡一笑:「能怎麼樣?第二天族長便帶他們兩個上山,教他們武功去了……唉,現在想起來,當初要是不答應他們,事情大約就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唉,等到他們二十歲的時候,兩人終於都學成了。族長說,雖然當年破了規矩教了他們兩個人刀法,但一代只有一個刀客這個規矩卻不能變,所以吳鉤和君思只有一個可以下山到外面去。吳鉤從來就讓著君思,這次也是,本來是要讓他二人比武定高下的,結果不知道君思跟他說了些什麼,吳鉤便自願留在了山上。那會兒老族長年事漸高,便把族長一位傳給了吳鉤。君思走了好幾年,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直到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滿身是血的回來了,問他是什麼人傷的,他也不說話。君思那次回來住了一年。那一年中,君思不吃不喝,從早到晚發了狂似的練刀,吳鉤看不下去了,終於對他說:『小思,你這麼練是沒用的,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幫你了了這件事吧。』 聽吳鉤這話,究竟出了什麼事,君思雖然沒告訴別人,但他一定是知道的。——當時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盛會,所以他們倆這番說話倒有好些人聽見——君思一聽臉色就變了,怒氣沖沖地質問:『沒用?為什麼沒用?你怎麼知道沒用?這套刀法不是號稱天下無雙麼,為什麼會不行?!』吳鉤一時詞窮,愣了愣,低聲道:『你莫生氣,練功的事不能急,一急,反而練不好了。』君思瞪了他半天,突然笑起來,說:『是,我不該著急的,急什麼?反正急也是急不來。』吳鉤以為他想通了,還挺高興的,沒想到,第二天天沒亮,君思便悄悄走了。」
突然屋外傳來啪的一聲輕響,阿渝轉頭看了看,打開門出去了。
蘇妄言疑惑地看向老七,老七一笑,低聲道:「沒什麼,這些事阿渝聽過了,大概是不想再聽一次吧……」
蘇妄言看向門外,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老七見他面上淡淡的似乎不信,踟躇了一下,嘿嘿一笑,岔道:「不說這些。剛才說到哪兒了?」
「君思天沒亮就走了。」
蘇妄言見他神色侷促,不好再問,順勢回答。
「啊,是是,是說到這兒!」老七一拍大腿,道:「——這次只過了半年,君思便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十分高興,說是外面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覺得還是住在族裡自在,以後也都不走了。這麼多年了,我們也早就不把他當外人了,聽他這麼一說,大家也都覺得高興。唉,沒想到,沒多久,就出了那件事!」
老七往地上呸了一口,罵道:「那個人面獸心的畜生!真是豬狗不如!竟犯下欺師滅祖的滔天大罪!」
蘇妄言出生武林世家,素知欺師滅祖乃是武林第一大忌,此時聽到「欺師滅祖」四個字,心頭咯登一下,就知道之所以吳鉤血洗關連兩家,一定就是因為此事了。
果然老七道:「君思回來後,依然和老族長、吳鉤住在山上。還不到一年,就出了事!平時每過一兩天,吳鉤或是老族長都會回族裡一趟,看看有沒有什麼要處理的事。那次,好幾天他們都沒有出現,長老怕會出事帶了幾個人上山查看,沒想到,一進屋就看到老族長躺在地上,已是氣絕多時了。地上扔著幾把刀劍,像是打鬥過,吳鉤和君思都不見蹤影。我們四處尋找,最後在一處懸崖邊發現了君思的隨身玉珮和吳鉤被撕裂的衣角。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們是墜崖死了。我們一向自負家傳刀法舉世無敵,沒想到前後兩代高手都死得不明不白,四處查探是誰下的毒手,卻一點線索也沒有,一時人心惶惶。過了一陣子,吳鉤卻被一幫苗人送了回來,他雖然回來了,卻也只知道飯菜有毒,他和老族長、君思都昏了,醒來的時候,自己中了一刀,身在崖下,幸好被路過的苗人救了。那時侯,連吳鉤在內,所有人都被君思那個畜生瞞在谷裡,以為他也遭了不測。吳鉤從那以後更是沉默寡言,一年到頭四處奔波,一心找出兇手幫他師父和師弟報仇,唉,他又怎麼找得到呢?多少年光陰都是白白蹉跎啊!直到後來,一個族人在小鎮的茶樓裡和一個中原來的馬販言語間起了衝突,那馬販便隨口吹噓中原武林多麼多麼厲害,無意中提到岳州離鴻山莊的關城一把快刀當者無敵。那族人回來,當笑話說給眾人聽了,大家都笑起來,道:『別的不敢說,若是快刀,天下便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就只有吳鉤獨自坐在一邊悶聲不響,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沒多久,吳鉤就起程去了中原,再後來……唉,再後來,就聽說了離鴻山莊的滅門慘案……到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關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關城……我們竟被他騙了這麼多年!」
蘇妄言聽他一口氣說完,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喃喃道:「我只道關連兩家二百多條人命死得不明不白,已是千古奇冤,真沒想到,竟然案中有案……背後還有這麼一個大秘密……」
老七也是默然不語。
半晌,蘇妄言又問:「那吳鉤呢?」
老七搖搖頭,歎道:「那以後就沒人見過他了……」
蘇妄言一口氣說完了,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眉頭微緊,靜靜思索了半天,問:「然後呢?」
蘇妄言一攤手:「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便告辭回來,走到半路就接到你的飛鴿傳書。」一頓,問:「你覺得如何?」
韋長歌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沉吟道:「那老七的話,很有些問題……吳鉤何以肯把君思學刀的事一力承擔,又為何甘心蟄伏山野,把揚名立萬的機會讓給君思?——這些都是末節,我最想不通的,是君思為何弒師?」
蘇妄言點頭道:「不錯。我也覺得那老七有好些地方說得不清不楚,像是故意在隱瞞什麼,不過這本來就是他們一族的機密,所以我也不好細問……」
韋長歌笑道:「也罷,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把吳鉤的底細摸清了!」
他站起來,負手走了幾步,回身笑道:「還有三天,就是賭約到期的正日子了,我已經派人去請關無恙來此相見,希望到了那天,咱們可以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蘇妄言微笑著轉頭看向窗外,細雨經風成霧,那依稀一抹的遠黛青巒遠遠躲在其後,面目益發模糊。
天地之大,人如飛鳥,一朝散失,再難尋覓。
如若有心藏匿,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