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劍緣 第二章
    成擲劍仰起頭,陽光照得他微微地半閉起眼睛,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賣包子唉——”

    “賣冰糖葫蘆——”

    “有好吃的糖果——”

    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讓他發現,恍惚中他竟走到熱鬧的市集了。

    他轉頭准備回到暫居的客棧,卻瞧見市集的那頭抬來一頂華麗的紅妝小轎。大概是深居簡出的閨中少女,為了采買胭脂等物品而來。

    他本已經走遠,卻見那轎子垂著麥穗的門簾微微一抖動,伸出一只羊脂般滑膩,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地擺了一下。

    只是比劃了一下,那纖纖玉手隨即便縮回了轎中。

    他一愣,大叫:“杜微!杜微!”不顧一切地追上前去。

    熙攘的市集淹沒了他的叫聲,人群將他和轎子越隔越遠,周圍的人紛紛回過頭用異樣的眼神瞅著他,像瞅著一個瘋子。

    他撥開擋路的人,奮力追著紅妝轎子,發力狂奔。

    轉過一個街角,轎子被抬人了一所豪門宅樓。

    樓花的門大敞著,裡面傳出輕飄飄的笙竹歌樂,不少衣裳光鮮的公子哥兒正在裡面飲酒作樂,美貌的女子頻頻獻酒,一振歌舞升平。

    他被撲鼻而來濃郁的脂粉味弄傻了,像木頭一樣呆呆地瞅著那富麗堂皇的門匾,那上面妖嬈又脈脈含情的幾個字,如幾把利劍,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心!

    ★      ★      ★

    擲劍獨自一人在清冷的屋子裡喝著悶酒,冷峻的臉上透出淒楚。

    “師兄,別再喝了!”滿諒急沖沖地闖了進來,奪下擲劍的酒杯,“別再折磨自己了,我有新消息!”

    擲劍不語,索性拿起酒壺長飲。

    一直溫暖著心頭的那簇火苗熄滅了,熄滅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落痕跡,讓他無法接受,烈酒燒得他胸口發燙,卻也痛得驚人,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盤踞在那裡。

    滿諒傷心地坐在他對面,瞅著他狀似平靜地飲酒。

    整整三天了,自從他們得知杜微已經香消玉殞之後,擲劍就一直這樣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喝酒,只是眼眸中,有一種痛徹心肺的傷悲。

    “師兄,我有新消息……”他難過地說,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擲劍又喝了一大口酒,而後,整晚第一次開口,平平板板地說道:“她沒有死。”

    滿諒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他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

    擲劍低聲說:“我看見她了……”他丟下酒壺.閉起了雙眸,眼角卻慢慢泛出了淚,悄悄地跌落在衣領上。

    “在挹翠院。”

    ☆       ☆       ☆

    精巧的雅閣內,一名嬌美艷麗的女子橫臥在軟榻上小睡,白玉般的胳膊柔弱無力地搭在榻邊,似是無限嬌弱。

    四壁上懸掛著驚世奇珍,名人字畫,案台上擺著瑤琴、洞簫.清雅別致。

    一股珍貴的檀香冉冉地在紫香爐內飄起,淡淡地迷人欲醉。

    珠簾外,幾個婢女打扮的女孩屏息靜氣,頗有耐性地等待著,直到那名美貌女子輕輕呻吟了一聲,雙目半開半閉地睜開,她們才魚貫而入。

    臉盆、毛巾、漱口水、薰香……准備得一應俱全。

    美人慵懶地揮揮手.那些婢女只好留下東西齊刷刷地退出,只剩下貼身婢女小芹。

    小芹扶她走到妝台前面,幫她漱洗,看著銅鏡裡脂粉不施,卻美麗迷人的影子忍不住贊道:“小姐越來越美麗了……”

    她手腳利落地幫她擦上妝粉,描長柳眉,用胭脂把原本俏麗的容貌描畫得更加美艷。

    “美麗嗎……”

    鏡中的人兒卻喃喃地低吟:“終究會變作白骨一堆……”

    小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主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情緒低落。

    “小姐,昨天那個在市集上的人是不是一直喊著你的閨名?”她竭力回憶著,手上靈巧地把青絲梳起來盤好,“小姐原先是叫杜……杜美吧?”她全無心機地問。

    美人肩頭一顫,緩緩搖頭,“沒有杜微,只有十娘而己……”任勤快的婢女為她盡心裝扮著。

    “好了!”小芹望望她渾身上下的金玉綾羅和美艷不可直視的容顏,滿意地說:“小姐的樣子簡直比皇後還要好看!”

    這孩子的心中,大概認為皇後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吧!

    鏡中人卻恍若沒聽到,神情麻木地問:“今天媽媽讓我見誰?”

    小芹高高興興地說:“今天是位新客官,出手很闊綽,兩個金元寶賞得媽媽眉開眼笑,讓你趕快去呢!他也是為聽小姐的琴聲才來的,除了你,誰也不要呢!”

    杜十娘站起身來,淡淡地應道:“走吧。”

    ☆        ☆         ☆

    擲劍坐在廂房靜靜地等待。

    直到他聽到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伴著貴重飾物彼此互相撞擊發生的“叮當”聲,慢慢由遠而近時,他的胸中充滿了激動。 

    她來了!

    一襲白紗般輕盈的披肩籠在她圓潤的肩頭上,透著紗可以朦朧看見一點點冰肌雪膚;紅色的長裙拖著長長的裙擺,在纖柔的腰肢恰到好處的搖擺之下,走路也優美如舞蹈一般;而她的臉上,兩彎俏麗的柳葉眉,眉梢斜飛入鬢,一對秋瞳燦而多情,紅唇微啟著,嫵媚動人。

    杜十娘笑吟吟地上前施禮:“公子萬福。”

    他直驚得眉目變色,竟一點反應也做不出。

    他愛上的姑娘剛毅自愛,如寒風中挺立的一枝冷冬寒梅,可是面前這支明麗的玫瑰,世故又大方,他只感覺很陌生、很遙遠。

    杜十娘只當他是平常的客人,為自己明媚的容貌所震驚,並不以為忤。旁邊的小芹卻已經在掩嘴吃吃暗笑,“公子這回相信媽媽的話了吧?見了小姐您肯定會大吃一驚。不僅琴樂美妙動聽,而且美得像仙子呢!”

    仙子?

    他痛心地蹙緊劍眉,該是墜人風塵的仙子才對。

    旁邊的婢女見他異樣,都有些奇怪。

    倒是杜十娘落落大方地遣退了所有的人,盈盈在他對前坐下。一聲不發,先用纖纖十指撫弄起案上的瑤琴,柔和的音律回旋在廂房內。邊彈奏,她邊輕柔地說:“公子眉宇間積聚辛勞,想必是長途跋涉遠路而來。另外還有一份辛酸,大概是遇見了不如意的事情吧……十娘不懂世事,只通些音樂,希望這首曲子能稍稍撫慰公子。”

    辛勞?辛酸?

    那全都是為了你!為何你見到昔日山盟誨誓的未婚夫君,竟絲毫認不出他的面目?

    他在心底大聲吶喊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點點滴滴的傷痛伴著她溫柔的琴聲漸漸令他傷痛入骨。

    他不知這只是杜十娘世故的說詞。她的眼中,任來者是誰都不重要,更不加以關心。

    一曲終了,杜十娘笑語嫣然:“公子可是有話要對十娘說?”

    這人不同於往日的客人,他的目光中沒有她所熟悉的淫欲和情迷意蕩,卻是完全看不懂的痛楚,似乎他在這裡不是欣賞著優雅的琴聲,而是經歷著無比的煎熬和折磨。這不禁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那人古古怪怪地看著她,嘴唇有些顫動.聲音低沉地問道:“為什麼叫杜十娘?”

    她抿起嘴唇,媚媚地一笑.回答;“我姓杜.在挹翠院的眾姐妹中,按年齡排來是第十,所以人們稱我為杜十娘。”

    “那麼你的閨名,叫什麼?”那人又追問.眼睛尖銳地盯著她,讓她渾身非常不舒服。

    為什麼這幾天一直有人在探查她的過去?昨天才聽說有人在市集上高叫那個被她深埋進地底的名字,今天又有個不知死活的人來觸動她不願提起的一面。

    “那麼久了,我都已經忘記了……”她施施然坐在桌前,執起酒壺斟起一杯酒,巧妙地扭轉話題,“公子是哪裡人氏?”

    那人卻突然一把攥緊她的手,“不要再待在這裡了!不管你是杜十娘還是別的什麼人,和我走吧,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一份安定的生活!”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突然想起,但轉瞬就不去再想。

    不過這個人,看來跟以前的那些客人也沒什麼不同,驚艷之下便會心生獨占之心。

    她不落痕跡地抽出手來。笑盈盈地在屋裡轉了個圈兒。“公子這番心意十娘心領了,不過十娘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安定下來怕倒會過不慣了呢!”

    她話裡明明是在暗示他養不起她!

    他皺緊劍眉,“難道你會自願留在這個地方?你……你不應該過這種生活的。”

    “不應該?”她輕笑,“公子真是說笑了。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十娘本就如此,何必庸人自擾呢?”

    若沒有他這種達官貴人到此尋歡作樂,又怎會有像她這樣流落風塵,強言歡笑,以藝事人的煙花女?她在心底冷笑,如今,倒擺出一副道貌岸然、普渡眾生的模樣,把一切的罪過推到她頭上。

    “今天十娘有些累了,公子若還想聽十娘的琴樂,明兒請趕早。”她起身,瞧也不瞧他一眼,轉個身,慢慢地步出廂房離開了。

    擲劍只沉痛地握緊拳頭,

    小芹進來笑著說:“公子,我家小姐就是這樣,有時候脾氣古怪了些,不過從來沒有人怨過。您要是還想見她,明天再來吧。”

    擲劍有些機械地點頭:“我還會來的……”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放在小芹的手裡,聲音喑啞低沉,充滿痛苦:“請你一定要轉交給她!”

    掌心中的金玉劍鞘,不知不覺已深深刺進了肉裡。

    ☆      ☆       ☆

    晚間,杜十娘坐在梳妝台前,玉手托著香腮,撥弄著台上的一個描金漆箱。

    小芹在身後為她梳理著青絲,好奇地問道:“小姐,你總是把珠寶鎖在這箱於裡面。這天下珍奇的寶物你全見過了,最喜歡哪一件呢?”

    美人淡淡一笑,順口說:“那麼你最喜歡哪一件呢?”

    小芹轉轉眼珠,猜道:“東海產的稀有珍珠做的耳環?金絲翡翠頭飾?還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她連珠炮地一通說完,很滿意自己曾經見過這麼多的寶貝,美人卻只是搖頭。

    “好了,小姐,你說嘛!”她連聲求。

    杜十娘不再說話,取一枚小巧的鑰匙將箱篋打開,剎時滿屋金燦生輝,裡面的財寶燦爛奪目。連小芹這看慣了珠寶的人,都不禁又嚇了一跳。“真好看哪,小姐!”

    照這樣子收集珠寶,小姐很快就會是京城第一財主了。

    杜十娘隨手把今天收到的幾件首飾丟進去,懶懶地問:“還有沒有?”

    小芹這才想起日間還有一個人曾送過東西。

    她掏掏懷裡,把在擠得皺巴巴的手絹找出來,遞給杜十娘:“對了,小姐,白天還有人送了個舊帕子給你呢。我本來是想不要的,這麼寒酸,不過是藏寶圖也沒准哦……”

    她說話間,杜十娘已經漫不經心地抖開了繡帕。

    帕上兩朵火紅的杜娟花正茂盛地開著,相依相偎,托著那花兒的片片葉葉一片碧綠蔥蔥……

    她猛地一把揪住小芹胸前的衣襟,慌亂地連話也說不清:“這是誰……是誰拿給你的……快說!快說!”

    她那麼拼命地搖著驚慌失措的小芹,那稚齡的婢女被主人突如其來的舉措嚇傻了,帶著哭聲說:“是早上,早上第一個客人送的……”

    她松開小芹的衣裳,跌跌撞撞地奔到案台處,就著明亮的燭光仔細觀看,那火焰般鮮艷的花兒一下子燒得她眼眶通紅,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

    旁邊的小芹只驚得目瞪口呆!她服侍主人整整三年,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

    她攢緊手中的繡帕,哭倒在案台前。

    嘴裡,只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        *        *

    擲劍從牆頭躍入杜家破舊的院子,推開屋門,進到裡面。

    四面空空,屋子裡已經是窮途四壁,地面布滿了灰塵,同院子裡瘋長的雜草一樣,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整理過了。

    “師兄,”滿諒悄悄來到身邊,低低地喚他,“你又到這裡來了……”

    他歎氣,好心的師弟,完全感染了他的悲傷與淒楚,分擔著他的愛情與無奈。

    “滿諒,是不是我變了呢?”他感傷地說,覺得自己看見的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她美麗而不真實,讓他迷惘。

    “為什麼她會不記得我?”

    滿諒小心翼翼地說:“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處在那種環境,她也是身不由己。”

    現在,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略略撫慰他的痛。他默然,寧願滿諒所說的全是事實。

    他早已發誓,杜微是他的妻,不管她經歷過怎樣的苦楚與淒慘的遭遇,他這一生只認定了她一個女子,絕無她人可代替。

    他更不可能眼睜睜地棄她於不顧,任她在青樓中自生自滅,他會履行昔日的諾言,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溫暖的家。

    擲劍不再說話,凝視昔日戀人住過的房子,陷入了回憶。

    窗外一彎冷月,無言地照出兩人的影子,欣長卻模糊。

    *        *        *

    踩著陣陣華麗的簫韻聲,穿過舞女妖艷撩人的舞姿,擲劍生平第二次踏進了挹翠院的大門。

    他出身名門,師門管教嚴格,他又向來潔身自律,從不涉足這些媚俗的場所。可是為了杜微,他接連兩次不顧門規,拋下了劍客的自尊與自律,全然不顧後果地卷進了這陣污流中。

    可是這一次,杜十娘卻遲遲沒有出現。

    他忍住不安,問陪侍的婢女:“昨天你可有把繡帕交給她?”

    小芹在一邊笑嘻嘻地回答:“有啊,不過她看沒看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收的禮物成千上萬,如果不是太特別的,她不會注意的。”

    她不是應該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並且馬上同他走嗎?

    他越想越覺得忐忑不安,問道:“她現在在哪?馬上請她出來!”

    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客人,到了這兒不喝酒、不狎妓,只是一意地要見杜十娘。偏偏她家小姐就是不肯見這個人。

    小芹還是賠著笑,不理他的惱怒。“小姐她正在忙,您再等一會兒。如果您覺得悶,我幫您叫幾個姐妹上來可好?”

    她把他當作了什麼?來這裡恣意行樂的公於哥兒嗎?還是以為他早已將舊日的諾言忘得干干淨淨,僅僅是艷羨著她的美貌而來嗎?

    “嚓嚓”幾聲,一只茶杯已在他的掌中被捏得粉碎,燃起的怒火在他眼底狂燒。

    小芹在一邊嚇得膽戰心驚,饒她再是無知膽大,也會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深沉的男子,渾身迸發著攝人的怒氣,凜冽的眼神冰氣逼人。他在盛怒之下會拆了挹翠院也說不定!

    “我馬上、馬上去請!”她接連退了幾步,帶著顫音說。

    ☆       ☆       ☆

    杜十娘睡在小床上,紗幔將她的身子與外面隔開,小芹從外邊一溜煙地跑進來:“不好了,小姐,你快去一下吧!昨天那個客人非要見你呢,我怎麼攔也攔不住!”

    媽媽最怕鬧事的人了,一出事就沒有銀子掙,少不了又要買通官家暗裡疏通,裡裡外外地只賠不賺。

    她揭開紗幔,“小姐,”她驚訝地問,“你怎麼了?”

    床上的人,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龐較平日更似白玉,血色全無,雙目直直地盯著床頭的雕欄,兩唇顏色暗淡,一夜之間竟似大病初愈,憔悴得令人心痛。

    小芹緊張地伸手在她額前觸摸,“小姐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請大夫?”

    心病須用心藥醫,縱使華佗在世又怎解得了她的苦!

    她苦笑,斷然拒絕:“不用了。”

    勉力下得床來,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明淨的銅鏡裡清楚地映出一個蒼白的面孔。

    “上濃妝,畫上最亮的顏色。”她命令道,心下已然在一夜摧折心魂的反復思慮下,作出了一個痛徹心肺的決定。

    *        *        *

    伴著濃郁的脂粉味,杜十娘蓮步輕搖,風姿綽約地來到久候的廂房。

    擲劍尚未有所表示,她已上前嫣然一笑,秋波中脈脈含情:“公子久等了。”

    她一招手,房門大開,小廝們送上上等酒席,擺在桌前。一群正在青春的少女翩然而入,依次站好,持琴的坐好,吹簫的站好,全然是一副招待貴賓的樣子。

    他愕然地瞅著她,“這是干什麼?”

    她輕輕一笑,媚眼中似乎帶著嘲諷,不過還是用親切迷人的腔調解釋:“公子連著兩天來捧十娘的場,讓十娘很是感激,貴客當然要厚禮相待了。”

    她柔軟的身子靠近他,素手纖纖拿起酒壺,優雅地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唇邊:“這是特制的桂花醉,甘甜潤喉,請嘗一嘗。”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酒頓時灑在她衣袖上。

    他心痛地說:“杜微,杜微!難道你不記得那方繡帕?難道你忘了我嗎?如果你這樣做只是在報復我一去五年無音訊,害你身陷泥潭,那麼我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回到我身邊來!我會馬上帶你出去!”

    杜十娘臉上還是掛著嫵媚的笑,她大方地順勢將溫暖的嬌軀熨帖在他結實堅硬的胸上,胸前的瑩白酥胸若隱若現。

    “何必呢?公子若想聽十娘奏樂,現在就可以。至於天長地久嘛,那就要看公子以後的誠意了。”她吐氣如蘭在他耳邊暗示。

    一旁的樂隊和舞姬頗有經驗地在一邊推瀾助興、笙歌曼舞。

    他心中一陣氣苦,命令道:“滾出去!”

    惱怒的聲音驚嚇了少女們,她們停止琴蕭合奏和曼妙的舞姿,有點不知所措。

    杜十娘聳聳香肩,揮手示意她們出去。

    他松開她的雪白皓腕,帶著些痛楚說:“我有話跟你說。”

    她眨眨眼睛,笑容滿面:“公子不喜歡有人陪侍,只喚十娘一人。千般寵愛全落在十娘身上,是我修來的福分。”

    牽起他粗糙的大手,她款款引路到雅閣。

    *       *        *

    雅閣是杜十娘居住之所,是挹翠院風景最好的一角,平日只有她貼身的幾個婢女進出。裡面擺設高雅,富麗堂皇,是京城無數風流才子夢寐以求的春宵別院,但這裡,從沒有男人進入過。

    進到裡面,擲劍不為裡面價值連械的寶物驚歎,不為滿目懸掛的奇珍異物所吸引,更不為裡面刻意誼染的暖昧春意所誘惑。

    他所渴望的不過是聽到她的真心話。

    “杜微——”他低低地喚著她的名,手指僵硬地輕輕撫過她臉部的線條,無限痛疚地說:“對不起,我一去五年音信全無,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她會這樣待他,特意讓他感到痛楚也是理所當然的。他不清楚這五年中發生了什麼,可是他若能夠始終陪伴在她身邊,所面對的,必定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公於說笑了。”她淺淺一笑,“何怪之有,又何錯之有?十娘這幾年穿金戴銀,披綢掛緞,在京城的住所比相國小姐更為奢華,又有無數的才子、貴人前後掬捧,小心伺候著,又怎麼會怪你?”

    她踮起纖巧的足尖,仰著優美的頸部,攀住他的脖頸,對他展開魅力十足、風情萬種的笑容,“今天你就是十娘的貴人了……”親暱地在他耳後低喃。

    “不!”他猛然把眼前的嬌軀抱在懷裡,緊緊地鎖在自己厚實的胸膛裡,“你不是杜十娘!是我的妻子杜微!是我五年前便一心認定、將共度一生的發妻!為什麼不肯承認?為什麼你不肯承認我是你的未婚夫!”

    他扳正她的頭,甚至沒顧及到會弄痛她,只是乞求著:“告訴我,五年間都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可曾見到五年前送給我的,你親手繡的手帕?”

    她嬌哼,從他懷裡掙出來,漫不經心地說:“繡帕呀……我找找看……”

    她開始在屋子裡翻騰,可是好像找不到的樣子。

    “小芹!”她揚起嗓音,喚來了婢女,“昨天這位公子送的繡帕呢?”

    小芹想了想,說:“昨天小姐看了以後,好像扔到紙簍裡了。”

    “真是的,快去找!”她裝模作樣地斥責,小芹吐著舌頭跑去找了。

    她竟然把當年定情的信物隨便扔在紙簍裡,擲劍怔怔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小姐,是不是這個?”小芹拿著一塊黑黑的東西遞給她,“丟在後院的垃圾堆裡了。”

    杜十娘接過一看,萬般歉意地說:“真是抱歉……我一時匆忙大概是掉了。”

    言未畢,她雙手一用勁,“哧”的一聲已將繡帕撕成兩半!

    “這麼骯髒的舊帕子,不要也罷。”她輕蔑地說,順手丟在一邊。

    她這無情的舉動,將擲劍的心頓時撕出傷口。

    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痛楚,仍舊用招牌的柔媚笑容頻頻送來秋波,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驚愕地瞧著她,臉上有不盡的愁苦:“為什麼你能狠心地連繡帕都不要了?那我們往日的情分,也早已被你拋至腦後了嗎?”

    她毫不在乎地說:“一塊帕子有什麼好珍惜的。”她環顧華麗的雅閣,嘲諷道:“這裡的哪一樣東西不比它值錢?”

    他聽得心都冷了,但仍試圖喚醒她的感情,“好……”他困難地說,“那就拋開一切從頭開始。嫁給我吧,十娘,讓我給你幸福!”

    他熱切地注視美麗的人,腦海勾勒出將來種種幸福的景象。他會用一生的守候與始終不渝的愛情來彌補過去的一切。

    她開始有些不耐了,“‘幸福’?我現在已經很幸福了。”纖長的手指閒閒地卷著烏雲般黑亮的頭發,“十娘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歌妓花魁,慕名而來的才子老爺數不盡數,傳下了九州內色藝雙絕的美名。進進出出,誰不瞧我的臉色?這和我原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皺眉:“原來的生活雖然貧苦,你不是一直清新高雅,潔身自好——”

    她打斷了他的話:“潔身自好值幾個錢?我過夠了那種窮日子了!每天餓得前心貼後心,穿得破破爛爛,還要自己做粗活,大冬天還要在冰冷的河邊洗衣,凍得手指像蘿卜一樣……我再也不要過那種日子了!”

    她再也不看他,扭轉柳腰,坐在梳妝台前,從銅鏡裡冷冷地看他,後者的臉上已經漸漸浮起了濃重的失望。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幾年前萍水相逢的路人,一面之緣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突然跑來,說要娶我為妻,我年紀輕沒見識,一時糊塗就答應了。可時間長了呢,自己也就忘了。現下我在挹翠院裡過著跟公主一樣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震驚得幾乎昏倒!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他是憑了對她的思念才可以活到今天的,可她卻能這麼輕輕易易地把終身大事一筆勾銷,雲淡風清得如此瀟灑!

    她干脆地說:“對了,當初我身處逆境的時候,你贈了我五十兩銀子。”她冷冷地說,“小芹.去拿五百兩銀子來,還有這位公子這幾天給媽媽的錢,全都拿來。”

    小芹應了聲去拿了。

    她不再說話,拿起眉筆開始專注地描畫已經很漂亮的柳葉眉,在鏡前左顧右盼,時而淺淺一笑,時而掩袖弄姿,再不理他。

    小芹聽話地拿了布包出來,一層層地在他面前打開:“公子,這是小姐的五百兩,這是您這幾天在這兒的花銷,全都一清二楚,您收好了。”  

    她笑嘻嘻地把布包往他懷裡塞,”小姐待您可真是不一樣呢!往常為小姐傾家蕩產的有的是,花重金只為睹芳容一面的,也有的是。可如今讓小姐往外花錢的人,除了李公於,再沒別的人了呢……”

    他手臂一擋,布包沒接住,小芹已經先松了手。

    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滴溜溜地掉在地上直打轉兒,他直視她曼妙的背影,閉了閉眼睛。   

    他的聲音幽幽的,蘊含巨大的深情與傷痛,“我踏遍北方的土地,尋找到一朵傲骨風中的冰雪臘梅,本想終其一生與她共度,可當我歷經浩劫回來,她卻——” 

    “她卻變成了賣笑的煙花!”她搶白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過去都過去了。反正一樣是花兒。我憑自己的琴藝和歌嗓賺錢,又有什麼不對?”

    他臉部的線條終於完全僵硬了,她的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她已經陷得太深太深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他勉強提起氣,讓自己不至於當場崩潰,“把我的金玉劍還來!我就照你的希望,從此一刀兩斷!”金玉劍是師父所贈,是他憑吊亡師、懷念亡師,一生最重要的信物,除了妻子,他不能留給任何人。

    “金玉劍?”她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那種不值錢的東西我早就扔了。這樣吧,這百寶箱裡,你隨便拿一件算是賠償吧。”她大方地打開描金漆箱,裡面的珠寶霎時照得雅閣內光彩堂皇。

    小芹更是在一旁無比羨慕地說:“公子,您可真是有福分!小姐這箱裡的東西,順便拿一件就價值千金呢,沒有一件不是世上的寶貝!”

    “行了!拿了東西就快走吧。”她高傲地說,連頭也不轉,冷笑中帶著譏諷,“以後出去,只要別再說你是挹翠院裡頭牌歌妓杜十娘的未婚夫就行了,人家不笑掉大牙!”

    她輕蔑的語氣和眼神,強烈地刺激了擲劍的意識,他只覺得心都已經被那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輕視撕成了碎片。

    他跳起來,抓住她纖細的肩頭,把她從座椅上一下拎了起來:“你聽著,不管你是杜微還是杜十娘!成擲劍今天絕不會因為貪圖你的財寶而來和你相認,今後也絕不會因為你的財寶而想娶你做妻子!我心中的妻子,是那個寧可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絕不會屈服的女子;是那個勇敢地擔起生活重擔,清新高貴的女子;是那個堅強、獨立、有著一身傲骨的女子!”他直視她驚恐的眸子,“而你——絕對不是她!”

    他把她顫抖的身子丟下,怒極一掌飛出擊在沉香木的梳妝台上,木屑頓時橫飛,他踢翻一地的黃金白銀,帶著滿身的怒氣與絕望,轉身絕塵而去。

    小芹嚇得坐倒在地上,膽戰心驚地看著木制的桌面上赫然出現的手掌印,半天才叫了出來:“小姐!”

    她轉過頭,看見的正是她那方才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不至昏倒的主人,纖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烏絲散亂,慘白的臉上,眼睛直直地望著擲劍的背影,裡面空洞得已沒有一絲自我和感覺。

    嘴角邊淌著一絲血跡,裸露的雪白胸前,殷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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