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蝴蝶 第七章
    不可能的!不可能!  

    琬蝶放下星期二的郵報,眼睛震愕地圓睜,瞪向對面灰藍的牆。那裡本來掛著一幅世界地圖,現在她看到的卻是報紙上登在頭版的新聞。『巨霆』財團主位再度易人,關錦霖下台,少東關輅登基。  

    斗大的黑色標題下,是主持召開記者會的『巨霆』新任財團主席兼總裁,不久前遇害身亡的關錦棠的獨子,關輅。黑白照片裡的關輅,和死在她懷裡的關輅,是同一個人。  

    她的目光再度回到報紙上。千真萬確是他,是關輅。  

    但是,不可能是關輅。關輅已經死了。他在她懷裡斷的氣,她看見他被送進太平間。他的遺體火化時,她就在旁邊,傷心欲斷腸得數度幾乎昏厥。然而面向攝影鏡頭,自信但謙和的微笑著的,是關輅本人。那柔中帶剛的眉、深邃幽黑的眼、弧型如雕的嘴唇,融成一張散發著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的臉,是關輅。是她愛過,依然深愛的關輅。是她為之心碎,仍然揮不去沉在心中的哀慟,日夜懷思的關輅。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一個明明已死去,已燒化成灰的人,居然活生生又出現在她眼前?會不會是另一個湊巧同名同姓,又正巧出身豪門的人?  

    琬蝶按下劇跳的心,深吸一口氣,開始詳閱大標題下面的詳細報導。除了關輅在記者會上宣佈他即日起,正式接任『巨霆』財團主席,及『關氏』企業總裁,並將以留駐台灣為主,記者同時記述了自幼移民美國的關輅,十五歲時便因其設計的一套新型電腦軟體而聲名大噪,隨後他在電腦方面的成就又為他贏得數次獎,但他從未出面領獎。這名電腦奇葩從不曾公開露面。人人皆知關輅就是『巨霆』前主席關錦棠的獨生子,可是沒有人見過他。關輅這次突然公開亮相,主動出來面對大眾,他坦言主要是為他父親的神秘遇害。他同時說明他未能參加亡父祭典和葬禮,是因他在美國遭暗算,受了槍傷。槍傷。這兩個字像在康乃狄克別墅那天早晨,震碎寧靜的夜的兩聲槍響,在琬蝶耳膜鼓震。報上描述的公開現身前的關輅,和她在美國認識的關輅,太吻合了。但是她真的認識他嗎?她看著報紙上那張照片裡,她愛得心疼、想得悲切,痛苦的念著忘不了的男人,她發現她不認識他。也許她從來不曾真的認識關輅,一切經過只是個荒誕得幾可亂真的夢。  

    ★※★※★※  

    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關輅自長鏡前走開,再一次用手指梳過關軫為他修剪過的頭髮。她手藝很巧,剪得很漂亮。現在他們倆真的是難分軒輊了。關軫雙臂抱胸,靠著落地窗旁邊的牆而立,對他笑著。她的表情倒像在欣賞鏡子裡她自己的倒影。齊整的頭髮,新訂製的范倫鐵諾鐵灰色西裝,淡藍襯衫配上銀灰領帶,嶄亮的義大利皮鞋。「你都在哪做衣服?」關輅十分納罕。  

    不管他如何穿著,她的裝扮、水遠和他毫無二致。就算他同樣的衣服有兩套,她穿的也不可能是他另一套,因為關輅比一七七的關軫高個幾公分,他的尺寸在她身上至少大一號。「不會是你會去做衣服的地方。」關軫如此淡淡回答。  

    「你為什麼要和我穿的一樣?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恢復女兒身了,用不著再打扮得像個男人。」  

    「我習慣了。」  

    關輅沒有多說。他想脫掉這身漿挺的新衣,對於像三件式西裝這些正式的穿著,他還不大習慣。但即使他們在家,關軫也要他穿著它們,直到他要上床睡覺。除了要關輅習慣正式的衣著,她還為他上課,訓練他的言談行止。他比較喜歡的是她教他閱讀的時候,那滿足了他從小就渴望的求知慾。雖然他回來才兩天,但他像一塊海綿似的,貪婪的吸取她給他的書本上的知識。「我有個疑問,」關輅說:「這兩天送衣服給我的那些人,他們怎麼知道我的尺寸和我需要哪些衣服?」關軫眨眨眼,笑道:「當然是有人打電話通知他們,告訴他們的啊。」  

    「就像有人打電話叫記者去公司?」  

    「否則難道你以為那些人有神通,知道你回來了?」  

    關輅想說什麼,又不真的確定他要說什麼。整個情況對他來說,仍然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假如大伯他們為了爭奪『巨霆』和關家的產業,不惜謀殺親手足、親侄子,爸死後,為什麼沒有人住進來霸佔這楝大宅?」「也許因為屋子裡鬧鬼。」關軫說,口氣仍是淡淡的。  

    關輅看著她,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關軫比他聰明,他覺得。她懂得比他多,學問比他好,反應比他快。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何事,該說什麼話。「你也會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什麼?」關輅愣愣問。  

    「有一天,我會的,你都會學到,你會比我更好。」  

    他不以為然。  

    「你會的。」她走離牆邊。「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你休息吧,輅輅。我要走了。」「軫軫!」他趕緊叫她,因為她來無影去也無蹤的總是只在眨眼之間。「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去了哪裡,在做什麼?你睡不睡覺?」他好奇地問。「你是說『鬼睡不睡覺』?」她笑著。「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不,你睡覺的時候我沒睡,我去看媽了。」「我也要去看她。」他立刻急切地說。  

    「還不到時候。過幾天好不好?這個時間療養院也禁止會客。而目前白天你需要全天候留在公司。」他不得不同意。「媽看得見你嗎?」  

    她搖搖頭。「我想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見我。無所謂,我只是要看看她,陪在她身邊。」「你找到爸了嗎?」  

    她悲傷地又搖搖頭。「他被炸成粉碎,輅輅。」然後她消失了。  

    關輅張開嘴,最後還是沒有叫出聲。反正她也許早走遠了。  

    洗過澡,換了一身舒適的白色純棉運動衫和褲子,關輅雖有倦意,卻無睡意。他走出臥室,下樓到客廳。他父親的遺像還掛在設靈原處,香和煙都未曾中斷過的點燃著。關軫告訴他,父親的骨灰移送到寺廟去後,大伯他們就要拆掉遺像和供桌,但他們剛搬走一樣東西,轉個身,那樣東西又回到原位。如此試了幾次之後,他們嚇得落荒而逃,再不敢走進「雲廬」。如果他沒有回來,「雲廬」可能就要被賣掉了。向父親點了三炷香,默哀片刻後,關輅走到屋外。他對這個地方仍然沒有歸屬感,雖然他漸漸地拾回了些幼時在這楝屋裡的記憶,卻無法將記憶和感情連在一起。他倒時常想起阿爸。奇怪,儘管他記起他是綁架他的人其中之一,關輅心中仍視他為父親。他對呂進財沒有恨意。這個剝奪了他完整的童年,使得他和親人分離二十餘年的人,於他渾渾噩噩的成長期中,一直東遷西移的保護他不讓他被人找到,自己最後卻慘死刀下。當然,也可能也保護他自己。他那麼堅決反對關輅來台北,一定知道誰會加害於他。要是他那晚下了班沒有在外面逗留,說不走他也成刀下亡魂了。憶起那晚,朴子水塔邊的女孩模糊地晃過他腦際。他連她的名宇都不記得了。一個和他互獻初夜,他這輩子唯一有過親密行為的女人,他竟連她的臉孔都想不起來。但另一張臉龐卻清晰的印在腦海,只不過回來後這兩天,一下子要面對的事情太多,他直到此刻才有時間想起他的爽約,想起她,唐琬蝶,小蝶。一件事實驀地閃進他腦中。小蝶認識關輅。不,她認識的是假扮他的關軫。他回想小蝶提及關輅的悲傷和痛苦表情,他重憶小蝶第一次見到他,神思恍惚,流著淚走開的樣子。小蝶不知道她認識的「關輅」是女的。而她愛那個「關輅」。關輅恍悟。關軫扮的關輅曾是小蝶的男朋友。他呆呆立定,一時間腹內五味雜陳。  

    ★※★※★※  

    她不確定她在大門外來來回回走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  

    她要見他。是這個強烈的念頭,將在床上輾轉反覆的琬蝶拉下床,匆匆穿衣穿鞋,隨手拿個小錢包就悄悄出了門,叫個計程車上陽明山。她想都沒想三更半夜的,等一下她如何下山回家。從鐵門望進去,只看到深宅大院。院子裡黑漆漆的,屋子樓上只有一扇窗戶裡亮著燈。會不會就是關輅的臥室?他也還沒睡?琬蝶舉了幾次手,不敢按門鈴,怕吵醒他的家人。而且如果他不肯見她,她該有多麼難堪?她根本不該來的。就算他騙了她,耍了她,愚弄了她,她有何權利向他興師問罪?他回到他的世界了,回到了屬於他的王國,而她不過是一介平凡的小女子,一段他寂寞無聊日子的插曲。他說不定早把她丟在腦後了,她還不死心,蠢蠢的半夜上山來,巴望見他一面。跺跺腳,氣惱自己的白癡、愚癡,琬蝶正要轉身走開,忽然瞥見院子裡有個移動的白色人影。她定睛望去,確定是一個人,緩緩地走著、沉思著。她看不清楚,不過既然來了,又等了這麼久,她決定試試自己的運氣。潤潤喉嚨,她對著門內喊:「關輅!」白色人影停止走動,似乎將身子轉向她這邊。琬蝶幾乎聽得見她怦怦跳的心臟。「關輅,是你嗎?」她大聲些,再試一次。  

    影子走過來了,走到門後面,走進牆外路燈亮光下。不是很亮,可是足以讓琬蝶看清楚他的臉孔。他穿著他最喜歡的一身白。他的樣子一點沒有變。他是關輅。他是關輅。他活著。  

    喜悅和憤怒同時湧上來。  

    片刻驚愕的無聲對視後,他開了口,「小蝶?」  

    他喚她名宇的方式,驅走了喜悅,憤怒急遽升高。因此當他叫完她的名宇,立刻打開鐵門走出來,琬蝶想也沒想地揮手就甩了他響亮的一記耳光,然後她掉頭就走。「小蝶。」關輅一把攫住她。「小蝶,等一下……」  

    「不要叫我!」她用力甩著手臂,但他握得更緊。「放開我,你這個騙子!登徒子!惡棍!混蛋!」她一古腦的罵著她想得到的各種字眼。「如果能讓你消氣,你再打我一下好了。」說著,他真抓著地的手去打他另一邊臉頰,而且力道比她自己動手那一下還要重。淚水毫無預警的衝出她眼眶。「我沒有要打你的,誰要浪費力氣打你啊!神經病!」她其實是為打了他心疼。然關輅也明白,她真正心疼的不是他。嫉妒在他心裡燃著莫名的火焰。「對不起。」他靜靜對她說。  

    「對不起!你每次除了道歉,還會說什麼?」她喊,「這次不一樣了,關輅。這次你不能用一句『對不起』來敷衍我!你太過分了!這次你太過分了!」「你要我怎麼做呢?」  

    「你什麼也不必做,對我,你做的已經夠多了,超出了我能承擔的極限。不,你不必做任何事,你甚至不必道歉。我要感謝你,關少爺、關主席、關總裁、阿森,或隨便你有多少名宇,多少頭銜。謝謝你讓我上了人生寶貴的一課,謝謝你讓我學會認清你的真面目!」他緊攫著她不肯放手。「我不是故意爽約,我臨時必須辭職,必須回家,因為……」「爽約?」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哦,那天我是很失望,很難過,可是比起你裝死令我傷心欲絕,你的爽約太微不足道了,就跟我在你心目中一般的渺小,不足為道。放開我,拿開你高貴的手!」她憤怒的大叫,傷心的眼淚亦滾滾而下,而這令她更生氣。「小蝶……」  

    「你想把我的手捏斷嗎?」  

    他依然抓著她,不過他把她拉進門內,用另一隻手拉上門栓,他的身體擋住使她碰不到,無法開門,然後他才放開她。「你想幹什麼?拘禁我?」她繼續對他吼叫,一面揉著他緊握了半天的胳臂。「我要……」他看著她的動作。「到屋裡去好嗎?」  

    「不好!我不跟你去任何地方。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你這張虛偽的臉!」出其不意地,他攔腰將她騰空抱起。琬蝶像只野貓般奮力掙扎反抗,她手腳並用的往他身上踢踹槌打,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進入主廳,關輅仍未放她下來,是供桌上的兩倫燭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看到遺像的剎那,琬蝶安靜了下來。她還是生氣,依然傷心,但她僵著身體、繃著臉,不動也不吭聲。走進一間臥室後,關輅用腳踢上門,走到床邊才把她放下,讓她坐在床沿,他則在她欲跳起身前挨著她坐下,溫柔但堅定地按住她一邊肩膀。「我不會強暴你。」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手。」  

    她想要走掉,不理他,可是他的溫柔反而引得她更傷心,引出她更多眼淚。她坐著抽泣,任他拉起她的袖子。他看著他留下淡淡紅色指痕的地方好久,慢慢把她的袖子拉好。「答應我不要走開,我馬上來。」他柔聲要求。  

    她什麼也沒答應,也沒動。  

    「小蝶,答應我。」  

    她別開臉,抬手用袖子擦眼淚。  

    關輅原想去拿毛巾的,見她這樣,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一手伸過去,用他的衣袖溫柔地為她拭淚。琬蝶抽噎一聲,情不自禁地把臉靠向他的肩。他只猶豫了半秒,旋即緊緊擁她入懷。她在他胸前啜泣,她的悲傷和痛苦,夾雜著未消的怒氣,撞擊著他的心房,他胸臆間抽搐著一股酸楚的疼痛。關輅抱著她,摟著她,由她發洩個夠。而後他發覺他的臉頰有兩行潮濕的熱淚淌下來,滴過他的下巴,滴進她頭頂的發間。琬蝶感覺到了,她抬起頭,看到他悲愴的表情,看到他的淚,她自己的悲與怒全忘記了。她舉手用指尖抹他的臉頰。這回輪到他止不住似的,淚水急奔而下。她給他的女性的溫慰,她的淚濡濕了他的衣服,滲進他的肌膚,融掉了覆蓋住他的剩餘的記憶之門。奇跡的,他所遺忘的其餘屬於他在這屋裡的童年,溫暖的湧回來。他記起了父親對他幾近寵溺的疼愛,他的母親常常寵愛的摟住他,揉他的頭髮。而這些全部都不會再回來了。第一次,父親的死對他有了不同意義。他不止是個他依稀記得的男人。父親的影子突然在他記憶裡明亮的具體呈現,他崇拜他、信賴他、愛他。但他再也看不見他了。「他死了。」關輅悲切地喃喃:「我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關輅。」琬蝶原先因他而發的情緒一掃而空。她開始深切自責。他喪父不久,而且報上也登了關錦棠的慘死,她竟絲毫沒有考慮他有多麼沉痛和哀慟,一味為了自私的感情對他發脾氣。「對不起,關輅。我太自私了。」  

    他拉下她撫摸他臉龐的手,握在手中。「他以為我死了,他不知道我活著。我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不要難過,關輅。」她想不出更貼切的話安慰他。「我相信你父親地下有知,看到你安然歸來,他也可以安息了。」  

    「為什麼?」他低語,肩膀聳動著。「為什麼發生這些事?我要如何才能……」他無助地搖擺著頭,「不,找不回來了。那段失去的歲月,找不回來了。爸爸,媽媽,軫軫……」他忽然十指抓緊她的雙肩,眼瞳閃著灼紅的光。「就剩我一個人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小蝶?我以為我回家了,我找到了我遺失的那個部分,可是除了我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不,關輅,」她反手握緊他的手腕。「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的。我愛你,我依然愛你。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我只是氣你騙我。」  

    「你愛我。」他喃喃,一手自她肩際挪過來,掌心靠著她半邊頰側,用拇指摩箏她柔軟的肌膚。  

    「是的,我愛你。」她抬手覆住他的手。「我很高興你活著。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當我以為你死了,我也幾乎跟著你死了。當我看著火焰吞噬了你的遺體,我覺得我的生命也隨著一起埋葬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關輅?」  

    「我知道你的痛苦。」他沙啞地低語,「在電影院外面第一次看到你時,我感覺得到。」  

    「那你為什麼還狠心的裝不認識我,假裝你是另外一個人?」此時她不是在質問他,她只想弄明白。關輅搖頭。他不想假裝他是某個人,當時不想,現在也不想。她的愛揪痛了他,因為他知道他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那時候我確實不認識你,小蝶。」他說:「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關輅。我對自己的身份只有些模糊的印象。」  

    琬蝶吃了一驚,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關輅的確是,只不過她聽來是另一回事。「你失去了記憶?」她猜是槍傷的關係。她在場,他流了好多血,那絕不是裝的。  

    「嗯。」關輅點頭。「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後來我想起來我叫關輅,可是我不確知『關輅』是誰,或我是誰。」  

    「哦!關輅。」她拉過他的手,用雙手緊緊握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錯怪你了。」  

    「事實上,直到剛才抱著你,小蝶,我剩下的另一部分空白的記憶才完全恢復。」他痛苦地閉一下眼睛。「直到那一刻,我父親死亡的事實才變得清晰起來。他們為他舉行祭典的時候,我站在門外,感覺一切都好陌生。所以後來我走開了。」  

    「忘了這些吧!關輅。現在你回來了,回到你的家,這才是重要的。」  

    「軫軫這麼說。」  

    「軫軫?」  

    「我妹妹,關軫。」他說:「是她把我找回來的。」  

    她沒聽他提過他有個妹妹。不過他在美國時本來就活得像個隱形人,所有他的事都是最高機密。「哦,老天,我剛才吵吵鬧鬧,一定吵到你家裡其他的人了。」  

    他苦笑。「家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你妹妹不在家?」  

    他考慮片刻,決定暫時不說出關軫的事。「她去陪我母親了。」  

    「你母親?」  

    「她在療養院。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我想恐怕她也認不得我了。」琬蝶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多少有點意外他今晚對她說了這麼多。以前在紐約他住的地方,他們在一起共度的那段日子,他和她分享的都是很浮面的事。他說他愛她,可是除了那最後一夜,琬蝶從來無法真正接觸到他,他身體四周永遠有道無形的保護網。他甚少和她說他的家人,他也不說自己。  

    今晚的關輅對她是沒有保留的。他敢於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脆弱,他肯向她傾吐心中的痛苦。他不害怕碰觸她,也不會在她觸摸他時退縮,不知所措。「你在想什麼?」  

    他以前也常問她這句話,可是這次不同。重逢以後的關輅變了,而她比以前更愛他。「我在想,我好愛你。我好高興你活著,好高興你恢復了記憶。我愛你,關輅。」關輅腦子裡最後一個疑惑是:她到底弄清楚他是真關輅,還是假關輅沒有?但是當她柔軟的唇瓣貼熨上他的,這問題立刻不翼而飛,不再重要。  

    他將整個身子轉向她,以密密擁抱她,深入的吻她。當這樣還不夠,他摟著她倒向床,他的身體疊覆在她上面,他們的體熱融和在一起。他的手隔著衣服親密的撫摸她,使他們之間的熱度升得更高。琬蝶覺得她全身的血液彷彿燃燒了起來。他的吻和從前不同,他的撫摸少了溫柔,多了渴切。上次的他只給予,還有種幾乎像虔敬的奉獻。這次的他在釋放,索取,渴求。這次她感覺到被需要。他需要她,他要她,他用他的嘴唇和雙手毫無顧忌的向她表白。琬蝶給予相同的回應。她的嘴唇和他的互相需索,她的手撫過他寬而堅實的背,向下滑移。他突然離開她,坐起來時,琬蝶仍沉在情慾的暈眩中,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他坐在那,呼吸依然因慾望而喘急,雙眸仍因情慾而灼熱,他的胸膛急促的起伏,掙扎著和自己抗爭的雙手緊握靠在腿側。「關輅?」她跟著坐起來。「怎麼了?」  

    他沒回答,閉上了眼睛,腹部肌肉抽緊,彷彿在忍受某種折磨。  

    「怎麼回事,關輅?」她又問。  

    他深呼吸,又深呼吸,慢慢張開平靜了的眼睛。  

    「我聽到樓下有聲音,我去看看。」他的口氣緊繃,走到門邊,他回頭叮嚀。「不要出來,待在這。」琬蝶點頭,不過他已帶上門走了。  

    ★※★※★※  

    關輅一口氣快步走到客廳外面的門廊下。  

    「出來。」他靜靜說。  

    關軫立即現身,和他面對面。  

    他不悅地皺緊眉頭。「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面容平靜。「你不能愛上她。」  

    關輅停了半晌。「她曾經和你很要好。」他並非在發問。  

    輪到她停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不可能……你知道的。」  

    關輅怒氣頓消。「你很愛她。」  

    關軫臉色慘淡。「我不該。但是的,我愛她。」  

    「所以你不讓我愛她。」  

    「她根本不知道你我之別。」  

    她擊中了他的痛處。關輅抿緊雙唇。「不會水遠如此。」  

    這一下他立即反打擊了她。關軫瑟縮了一下,然後迅速恢復冷靜。「我不是蓄意作梗。目前我們的處境夠艱難的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把她拖進來,對她沒有好處。」關輅靜默不語。  

    「我不是在和你爭風吃醋,輅輅。但是你一定知道,琬蝶以為你是我,她愛的不是你這個真正的『關輅』。她很聰明、很敏銳,遲早她會察覺真相。到時候你想她將如何自處?」關輅依然無語。  

    「要是我剛才沒有阻止你們,真相揭露那天,後果會更加不可收拾。」  

    再度沉默之後,慢慢的,以堅定的口吻,關輅說:「我和小蝶之間的事,你留給我自己來處理。我要你答應並且保證,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你不可以再這樣……」他頓一下,思索適當說法。「闖到我身上來。」關輅的雙眼深黑得像她背後的黑夜,久久之後,她重重回道:「好,我答應。」語音方落,她已隱身而去。關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反身回樓上。琬蝶焦慮的坐在床邊等他。  

    「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沒事。」他在她旁邊坐下,攬她入懷,溫柔的擁著她。「對不起。」她在他肩上輕笑。「這回你又為什麼事道歉了?」  

    「我差點做了件我不該做的事。」  

    琬蝶伸手環抱住他的腰。「我愛你,關輅。你沒有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我並沒有思考。」關輅一手輕輕摩挲她肩上的秀髮。「其實自從見到你以後,我什麼都不想,腦子裡只想著你,想再見你,和你在一起。」他低低在她耳畔傾訴。「想不到後來我真的又見到你了,而且你還答應再來看我,我真有說不出的欣喜若狂。」他的口氣好奇怪,琬蝶想。她想抬頭看他,但他將她壓向他的胸膛。他沉重的心跳跳得她的心也往下沉。「當我非回家不可,卻沒法留任何話給你,我以為我再也不可能見到你了。今晚看見你在大門外,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琬蝶使自己從他的懷抱中撐起身,雙眸與他相對。「你想說什麼,關輅?」「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其他女人有過這種感覺,所以剛才我有點情不自己。」他在為他差點佔有她道歉,琬蝶恍悟。「你為什麼說的好像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好像你現在才認識我?」他緊緊望住她。「我們以前『在一起』過嗎?」  

    「關輅,我們在你紐約的住處每天在一起。每天呢,有一個多月,你不記得了嗎?」他站了起來。走開,停在滲進乳白月光的窗邊,望向外面。一個多月,每天在一起。關軫是如何的和她「在一起」法?他慢慢的轉向她。她的眼神困惑。「小蝶,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嗎?」  

    「從頭開始?」  

    「當做我們現在才認識。」  

    她含笑起身走向他,抱住他時,關輅才領會他多麼的緊張。他全身緊繃的肌肉放鬆了,伸臂回擁住她。「當然好,關輅,這本來就是你的重生。」她仰著的臉笑靨如花。  

    他釋開鬆弛的笑容,然後俯下來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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