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蝴蝶 第六章
    當他說出他自己的名宇的剎那,他彷彿聽到匐然一響,一道渾沌的濁流自他體內倒了出去似地,倒空了他過去好長一段醒著如夢,夢時又似醒著的迷糊歲月,也洗去了他生命中蒙覆的一層塵埃。他像個從長期麻醉中忽然甦醒的人,知道、記得自己是誰,忽而在他沉睡的日子裡,世界已不復原貌,他原來所擁有的全部都不在了,化為塵泥。關輅一下子被掏空的身體,萬分疲憊地跌坐在地上。他的臉埋進臂彎,十指插進濃密的頭髮,從肺腔痛苦的吸氣。關軫替他把放完的帶子換下,接上另一卷,然後過來,盤腿坐在他對面。久久之後,關輅抬起頭,注視她好半晌,慢慢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試探的摸她的臉,摸她的短髮。「對不起,軫軫。」他吵啞的低聲喚她的名宇。「哥哥對不起你。」  

    她噙著淚搖頭。「我們都吃了很多苦,輅輅。但重要的是我們又在一起了,你還活著。」  

    「有什麼用呢?」他痛苦地扯他的頭髮。「有什麼用呢?」  

    她抓住他的手。她強壯有力的抓握嚇了他一跳。「有用的,輅輅。不要讓爸和我的死變得不值得。你要回去,回家,回『巨霆』。找出那個害得我們分散二十幾年,又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人。」他困頓的晃晃頭。「我做不到,我……什麼都不會。」  

    「你能。我會幫你。我留下來就是為了要幫你。」  

    關輅看看她堅決、堅定的握著他的手。「你這一個多月為什麼沒來找我?」她放開他,雙手平放膝上。「我去找媽了。」  

    他眸光一閃。「媽還活著?」  

    「嗯。可是……」她沉重地歎一口氣,「她在療養院,神智不清。」  

    他吐了句他以前學來的台語三字經。  

    關軫聽不懂,不過她猜得出那不是好話。她得先幫他改掉他說話的土腔,她想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媽在療養院多久了?」關輅問。  

    「我初去美國的時候,媽也去了。去那邊陪我、照顧我。」  

    「你去過美國?」  

    「你失蹤後,爸就帶我離開台灣,把我安頓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他告訴所有的人,他把我們倆都送到美國去了。我是在那邊長大的。我十六歲那年,媽身體不好,爸接她回來,從此以後我再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我本來也以為她死了。」「爸難道沒有告訴你媽的情況?」  

    她搖搖頭。「我最後一次見到爸,就是他帶我去美國的時候。以後我只和他在電話裡說過話,而且都是他打給我,我不可以打給他。我有事要找他,由我的貼身護衛代我和他聯絡,他再打電話給我。」匪夷所思,關輅皺眉想道。「貼身護衛?」  

    「啊,一言難盡,以後慢慢告訴你。」關軫拍拍他的手。「我也要聽聽你這些年的生活。」「啊,一言難盡。」他學著她說道。  

    兄妹倆一起站起來。然後他們同時伸出手,緊緊握住彼此。  

    「我實在很難相信你是個女孩子。」他搖搖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不說你的外表,你這雙手比個男人還有力。」關軫淡淡地笑。「我告訴過你,為了把我變成男人,爸讓我受了許多嚴厲、嚴格的訓練。」  

    關輅心疼地捏捏妹妹的手。「軫軫,如果能夠補償……」  

    她搖頭阻止他。「又不是你的錯。爸也沒錯,他盡了全力保護我的安全,除了自由,我擁有一切。」「那怎麼會……你怎麼會……」  

    「遭人暗算?」她說得好像那是個笑話。「我遇害的前一晚,作了個夢。夢見你回家,在大門外徘徊不敢進去。你失蹤後,有個人拿了他們找到的你被綁架時穿的衣服、褲子和鞋子來給爸,上面全都是血。」「所以你們都相信我死了。」他接道。  

    「是啊。」她搖他的手,快樂的笑著。「可是我心裡一直不願意相信你死了,有好多年,我天天祈禱夢見你,求上帝指引我,帶我去找你,結果一次也沒有實現。」當她終於夢見他,正是關輅忽然拾回記憶的時候。他們交換會心的一笑。然後關軫告訴他,她如何興奮、激動不能自己,忘記了一切,走到屋外,而遭狙擊。但她略去了和琬蝶在一起的一段未提。  

    「我可以抱抱你嗎,軫軫?」關輅問。  

    關軫傾身伸開雙臂,兄妹緊緊擁抱,同時淚傾如注。為他們太遲的重聚,為他們慘死的父親,為在療養院的母親,為關軫的犧牲,他們抱頭痛哭。但眼淚和傷痛換不回已發生的一切悲創,關軫首先退開,擦去眼淚,眼底是一片堅毅。關輅反倒茫然而無助。  

    「真正應該死的人是我,軫軫。」  

    「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她嚴厲的斥止他。「爸為了你我的安全,忍痛二十幾年不和我見面,就怕人察覺我的行蹤。我所受的一切都為了你。媽也是。你是我們唯一僅存的希望了。」「我從來沒上過學,我識得的字數都數得出來。我在一個總共不超過十戶人家的鄉下長大,除了在工廠做技工,你現在看到的是我這輩子的第二份工作。」他想起他所聽到所有關於關輅的傳說,現在他明白他們說的其實是關軫。「我沒法為關家或關家的事業做任何事,軫軫。我只是個鄉下粗人。」關軫沉思地望著他。過了半晌,她把手堅定地覆上他的。「不要擔心,輅輅。有我在,我會幫你,我會和你在一起。」他狐疑地看她。「怎麼幫?你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我旁邊指點我,人家……」他頓住。「別人看得見你嗎?」「不,只有你看得見我。」  

    「那就是了。只有我看得見你,可以和你說話。別人看在眼裡,會以為我是瘋子,老是自言自語。」關軫柔和、安撫地笑。「我說了,你不要擔心,我會有辦法的。」接著她面容變嚴肅。「可是你必須即刻離開你現在的工作,回家,回公司去。那邊自從爸爸一死,立刻亂成一團,再遲就來不及了。」關輅倒不擔心他的工作。他惦記的是明天和唐琬蝶的約會。  

    忽然,關軫變了臉色,變得冷峻而嚴厲。「你不能等,令天就離職,晚上和我一起回家,明天你就要到公司露面,多一天都不行!」「軫軫……」  

    「不行……」她飛快起身,快得他甚至沒看見她移動,她已經站到另一邊去了。「就是今晚,你非回去不可!」他還在猶豫,她的表情突地又變得柔和而溫暖,「輅輅,不要讓我和爸死不瞑目。我都不知道他不安的靈魂去了何方。我找不到他。我想他和我們之間不像我跟你有道聯繫的力量,他不知道飄到何處找你去了。你必須回家,輅輅。你不忍心爸的魂靈無所歸依吧?」關輅歎一口氣,站了起來。「好,我令晚和你回去。」  

    ★※★※★※  

    「小妹八成又戀愛了。」  

    唐飛一說,他父親唐謙,母親紀梅,同時一個從報紙後面,一個從手上打著的毛衣抬起頭。「什麼叫『又』戀愛了?」唐謙問。  

    坐在父母同坐的長沙發對面的唐飛,長臂成大字形搭在沙發背上,兩條腿長長伸到前面,交疊的足踝搖來晃去。「就是她又戀愛啦。」他說。  

    「這個『又』之前,是什麼時候?跟誰呀?」紀梅把棒針放下,熱切地問。唐謙好奇地看妻子。「孩子們的媽媽,該關心、好奇的是這個『又』是跟誰,不是之前。」「嗟!之前一定是在美國嘛。這個『又』當然是最近的事。近的可以慢慢問哪。」唐謙揚揚眉。「咄,有道理。」於是他也問兒子,「那麼那個之前是誰?」「父母大人,你們二老本末倒置了。逝著如斯不可追。追問美國那個做什麼?她回來一字不提,顯然的那段情已經結束了。現在才是重要的嘛。」「嗯,也對。」  

    「牆頭草。」紀梅嗅罵,笑拍丈夫一下,對兒子說:「你才輕重不分呢。小蝶從美國回來,整個人都變了……」「哪變了?我看她挺好嘛。」唐謙搶話。「變漂亮了倒是真的,越來越像她玉樹臨風的爸爸。」「別鬧啦。」紀梅又拍他一下,繼續說:「表面上她跟沒事人似的,她一聲不吭的自己療傷,不說出來教我們跟著難過而已。」「哇塞,」唐飛喊,「看不出來,老媽還有第三隻眼。」他指指心臟部位。「長在這。」紀梅瞧他一眼。「誰的心眼也沒你多,可就誰你也看不上眼。」  

    唐飛舉手作投降狀。「怎麼九轉十八彎的拐到我這來了?」  

    「好,言歸正傳。」唐謙立刻出面救兒子下台,問妻子,「你的重點是什麼?」「她『之前』受了傷害,這個『又』一開端就會吃虧……」  

    「我懂了。」唐謙又搶話道:「想愛又怕再受傷害。  

    「怕是傷害已經造成了。」唐飛說。  

    「所以我問你跟誰呀。」紀梅說。  

    「你問的是過去式,我哪知道?」  

    「停!」唐謙舉起一隻手。「別玩交叉問答了。唐飛,把話說明白點。」  

    「很明白啦。她剛才回來,把一盒壽司、一盒煮好的水餃、兩罐可樂,往冰箱一擺,回房間去,唔,像老媽說的,回房間去關起門自己療傷了。」  

    「小蝶回來了?」紀梅將腿上的毛線和織了一半的毛衣往旁邊的沙發一堆,站起來。  

    「別急,媽媽。」唐飛拉住她。「她那脾氣,她不想說話,你敲破門也沒用。讓她靜一靜吧。」  

    紀梅只好坐回去。「她回來多久了?不是說令天下了班要去找個朋友,晚一點才回來嗎?」  

    「你和老爸出去散步沒多久,她就回來了。」唐飛說:「我跟她鬧著玩,說她正好回來幫我洗碗,她理都沒理我。」  

    「這個人,她這個朋友,你見過嗎?」唐謙問。  

    唐飛聳聳肩。「沒有。」  

    「這怎麼叫『又』戀愛了呢?」紀梅急道:「樹葉都還沒有晃,風就停了。」唐飛笑起來。媽媽對事情總有她一套奇妙的比方。  

    「你還笑。每個星期假日、國定假日,你都帶著她到處跑,她哪有時間和機會交男朋友啊?」紀梅對他瞪白眼。  

    「把你自己的機會也一併斬切掉了。」唐謙附和妻子。  

    唐飛一頭霧水。「我就是看她悶在家裡,怕她悶出毛病,才帶她出去的嘛,和我的機會有什麼關係?」  

    「女孩子想跟你搭訕,看到你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女伴,哪會走上前?」他父親說。  

    紀梅這會眼睛睨向丈夫。「哪有女孩當街主動找男人搭訕示好的?這般不知自重的女孩,不要也罷。」  

    「幸虧現在的女孩子臉皮厚哪,否則等你兒子主動去追求人家,你我都要老邁得走不進他的結婚禮堂了。」  

    「說真的,唐飛,所謂『三十而立』。你都三十好幾了……」  

    「我立了。」唐飛腿一抖,站起來。「我這不就立起來了嗎?」  

    「哎,這個人……」紀梅未數落完,唐飛一溜煙跑了。「喂,你上哪去呀?」「去看看有沒有人見我英俊如青蛙王子,上前找我搭訕,委身下嫁。」  

    他爸媽啼笑皆非。然後紀梅想了起來。  

    「哎!他還沒有告訴我們小蝶是怎麼回事呢。去找朋友,怎麼反而帶著這些吃的、喝的回來了?」  

    ★※★※★※  

    「關輅回來了!」  

    不到十分鐘,關輅回來的消息便傳遍了的一百八十坪的辦公室,緊接著,「關報回來了」這句話一陣旋風般從『巨霆』十七樓頂層,迅速傳至一樓。是十七樓的豪華會議廳外面的秘書接待室裡的秘書先看見他。她不認識他。她從沒見過這個英姿挺拔、卓逸不凡的男人。他步入接待室時,她愣愣對著他發了半天傻。等她回過神,他已經走到會議廳門外,一隻手握住門把正要開門而入。「先生!」她從位子上跳起來,跑到他旁邊。「等一下,先生!」  

    他轉向她,那張俊得令人屏息的臉孔,使她差點忘了她為什麼攔著他。  

    還是他的問話喚醒了她。「什麼事?」  

    「你……你不能進去。」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裡面正在開會。」  

    他露齒一笑。「我知道。我就是來開會的。」  

    「可是……可是……他們開的是董事股東大會。」  

    「我知道。」他和善地又對她一笑。那笑容迷人得害她頭暈目眩,當他朝她低下他英俊非凡的臉,秘書小姐相當確信她快昏倒了。他對她輕聲耳語,「不要擔心,我是關輅。」最後兩個宇真的使她的大腦停止運作了幾秒鐘,她恢復清醒,明白她剛剛見到了誰時,關輅已經進去會議廳了。她興奮地用手握住喉嚨,禁止自己尖叫,蹬蹬走出接待室,告訴她第一個看見的人。「猜猜我剛剛看到誰?關輅!關輅回來了!」  

    會議廳裡的氣氛可就沒有那麼喜洋洋的熱鬧了。十幾雙眼睛納悶、不悅的轉向擅自闖入的高大年輕人。「各位早。」關輅泰然微笑向所有人打招呼。  

    關錦霖,關家三兄弟中的老大,從座位中呼地站起來。「你是誰?誰准許你進來的?」關輅的目光移向主席座上的人。「我覺得很遺憾。我們都是一家人,可是你們認不得我,我也不認識在座各位。」「胡鬧!豈有此理!」關錦霖抓起桌上的電話,準備叫警衛。  

    「我要是你,我就會放下話筒,免得在自己人面前鬧笑話。」他的口氣懶洋洋的,可是聲音裡的脅迫卻是明明白白。一名董事中顯然最年長的白髮老人作個手勢阻止了關錦霖,後者不情不願的放下話筒。「你要做什麼?」關錦霖嚴厲質問:「我先警告你,年輕人,你若意圖不軌,你的下一站就是監獄牢房。」「嘖,嘖,我想你有點反應過度了。」關輅走向一張空位,逕自拉開椅子,正要坐下,抬首見四週一雙雙眼睛皆錯愕地瞪著他,他直起彎了一半的身子,面帶親切的微笑。「哦,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各位長輩,我是關輅。」  

    室內一片驚愕、不相信的死寂,而後響起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關輅怡然自得地坐下,由眼角他瞥見關錦霖的臉霎時間變得死白。和他坐在同一排的關錦霄,關家老三,同樣面色如土。他看不見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而且他的舉止、表現  ──  自信、瀟灑自如  ──  完全不像他。  

    昨晚關軫對他說了很多,除了他當年被綁架是一椿陰謀,他父親和關軫的死都和這個陰謀有關,公司的事情他毫無概念。他不知道他來這裡做什麼,或該說什麼。然而當他一到達,他的行動全然不若他想像他會表現出來的無知和慌亂。相反的,他好像對這裡的一切及進行中的事一清二楚。  

    「你憑什麼就這麼大剌剌的走進來,告訴我們你就是關輅?」陰沉地質問他的仍是關錦霖。其他人紛紛點頭贊同他的質疑。  

    「如果我不是關輅,我為什麼要冒關輅的名?」關輅露出無辜的表情。  

    「很簡單,你是來搗亂的!」站起來,手指著他大聲指控的,是個風韻猶存、丰姿綽約但美麗的臉孔冰冷如霜的中年女人。  

    關輅這輩子從未見過這個女人,但他聽見自己用冷漠的禮貌回道:「翠嬸,二十幾年沒見,你一點也沒變。」宋翠宜,關錦霖的太太,臉上的血色頓時消失,她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你不可能是關輅。」「哦?為什麼?」關輅仍是懶洋洋的口氣,但一層寒冰凝在他眼中。  

    「你若是關輅,」關錦霄也站了起來,大聲斥道:「何以我們這些做叔叔、嬸嬸的全不認識你?」其他滿面疑惑的人又紛紛點頭。  

    「眾所皆知,我四歲時爸爸就帶我去了美國,這其間我一次也沒有回來過。但是,」關輅推開椅子,離開座位,手朝室內揮了揮,「這間由會議室改裝的會議廳,是我設計的藍圖,重點在加強隔音,加裝攝影機,」他明確地走到廳的一隅,指指天花板一角的隱藏式電眼。接著他走到關錦霖僵立的主席座旁,「對不起。」關錦霖接觸到他看似溫和有禮,內含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峻眼神,不自覺地往旁邊退開。「以及,」關輅接著說:「桌上透視圖和幻燈設備。」他按了桌子底角一個白色按鈕,光亮的柚木巨大長方形會議桌面,從中間一分為二,無聲的向左右兩側滑開,露出底下的玻璃。關輅按了白色按鈕旁邊的藍色鈕,玻璃四周燈光乍亮,桌子中間是一方大樓透視圖。接下來在他的按鈕操作下,燈光每一次閃動,玻璃底下的圖片遞次自動更換。「這邊,」關輅左手優雅地拍拍桌首左側角,「有個幻燈片輸入孔。幻燈片插入,燈片內容自動顯示在玻璃板下。輸入孔左右各一個操控鈕,用來調整燈片色彩明暗,和圖示放大或縮小。」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除了宋翠宜。  

    「你既然知道屋裡有自動攝影機……」她臉色慘白,表情卻十分冷靜。「你就有可能是商業間諜。靠只有你知道的下流手法,拿到攝影拷貝,知道會議廳裡每部份精密設備。憑這點表演,不足以證明你是關輅。」輕鬆依舊的,關輅拉開主席座椅坐下,兩手閒適的疊在腹部。「那麼,翠嬸,我想『巨霆』的麻煩大了。因為我對『巨霆』的機密電腦系統瞭如指掌。但是呢,」他交叉起十指,兩隻大拇指輕快地繞圈圈。「這個我就無法實地操作證明了。整套電腦系統都是我的精心設計,懂得操控和運作的只有兩個人,我本人,和不幸遭人殺害的先父。」說最後一句話時,關輅冰冷的眼睛繞會議桌掃了一圈,彷彿殺害他父親的兇手就在其間。  

    「提到你父親,」終於又開口的關錦霄,清清喉嚨,修正自己的措辭。「我是說,我亡故的二哥。假如你真是關輅,你父親過世,你為什麼沒有回來參加葬禮?」  

    「我發生了點意外,受了傷,無法趕回來。」  

    「什麼傷嚴重得讓你連自己爸爸的葬禮都不能參加?」  

    「槍傷。」關輅的口氣像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先父遇害的同時,我在美國也遭到伏擊,胸膛和肚子各中了一槍。」他環視眼睛越張越大的董事和股東們的眼神,像在告訴他們,他們都是他的證人。「我想這樣的傷是會讓人在醫院躺上一陣子的,不是嗎?」  

    「全是你的一面之詞。」宋翠宜冷冷道。  

    關輅無可奈何地長歎一口氣。「既然如此,各位長輩,請恕關輅無禮了。」他起身,面向著十幾雙扉息以待的眼睛,緩緩解開黑色西裝上的雙排扣,拉松深藍底、灰藍白斜邊條紋絲領帶,慢條斯理解水藍細條紋襯衫鈕扣,揭開,露出他胸膛上一個醜陋的黑色的疤洞,另一個在下面五公分左右,兩個疤洞周圍的皮膚都像燒黑了似的皺縮在一起。室內響起一陣驚呼。有人看了一眼立刻把頭掉轉開,有人噁心欲嘔的捂著嘴,抱著肚子。關錦霖是前者,關錦霄索性背轉過身子,緊閉上眼睛。宋翠宜像鬥敗的母雞跌坐回椅子,顫抖的雙手抓緊扶手,眼睛瞪視面前的桌面,臉呈灰白色。關輅扣回扣子,整好儀容,坐回去。「各位還需要什麼其他證明,還有什麼疑問,請儘管提出來,我盡力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室內靜默無聲。  

    他等了片刻。「那麼,請大伯和小叔入座好嗎?」  

    關錦霖尷尬的呆立在一旁,注視關錦霄鐵青著臉坐下。最後,他維護著身為長輩的尊嚴,近前一步到關輅霸住的主席座位旁。「就算我們暫時承認你是二十多年來,沒有人見過的關輅,你今天闖進來打斷我們的重要會議,目的是什麼?」  

    關輅沒回頭也沒看他。他答覆他,目光卻面對其他人,彷彿他發言的對象是他們。「大伯,你似乎忘了。家父既亡故,我是長子也是獨子。同時我也是『關氏』在美國紐約總公司的負責人。『巨霆』的所有高峰會議,我都有權利和責任出席。」  

    「而你自認為你的權利在這張主席座次上?」關錦霖的臉氣惱得一陣青一陣白。  

    「是這個賦予我的權利。」關輅自西裝內的背心口袋掏出金質懷表,手指繞著表鏈將它舉高以示在座所有人。「如果還不夠,我還有先父的繼命遺囑,我的律師為我保管著。我打個電話就可以請他送來給大家過目。」  

    「關總裁,」宋翠宜冰冷的,咬牙切齒的對她丈夫說:「你看今天的會議是不是需要另外擇期再開呢?」  

    「這是個好主意。」關錦霖立刻順著台階下,並詢問其他董事和股東。「各位意下如何?」  

    他原期望其餘人會支持同意他,不料他們都看著關輅。  

    「既然關錦棠在世時領導了『巨霆』將近三十年,」一名股東說道:「關輅年輕有為,過去十年為『巨霆』和『關氏』海內外企業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嗯,雖然我們今天才有幸一見盧山真面目,不過我個人認為很慶幸,錦棠不幸遇害驟逝,但是他總算後繼有人,『巨霆』有救了。」「說的沒錯。」另一名董事立即附和,「讓我們歡迎新任『巨霆』總裁,關輅先生。」他率先熱烈鼓掌,其餘掌聲相繼加入呼應,只有關錦霖、宋翠宜夫妻和關錦霄,難堪且憤怒地僵在那。關輅悄悄舒一口氣,禮貌地站起來,朝大家微微躬身。「謝謝。關輅在此代表先父,感謝各位長輩的支持和鼓勵。今後關輅當秉遵先父的遺命,為『巨霆』竭力以赴,定不負各位長輩的寄望和先父的交託。」「我有個問題,」  一名董事說道:「你現在是要回台灣來,永久定居了,是吧?」「我是這麼打算。」關輅回答。  

    「從前錦棠在台灣主持『巨霆』,你在美國負責『關氏』。現在你回來接他的位子,美國那邊沒有人了,是不是要把『關氏』讓售呢?」「沒有的事。」關輅嚴肅地兩手按著桌緣,身子則誠懇地略前傾的姿勢,和他父親生前對人說話的神態如出一轍。「『關氏』和  『巨霆』本是一家。『巨霆』是棵大樹,『關氏』是從樹身份出去的枝,就像一個家庭裡的家長和子女一樣。沒有理由因為家長要專司一職,就把子女賣了。樹身立得穩,枝幹才能更茁壯。一個家有家長,子女才有依靠。」「那麼亞洲地區呢?」另一名董事問:「過去幾年亞洲地區一直是在零成長率狀況下,是不是非賣不可呢?」關輅以漫不經心的眼光掃過三張由白變紅又變白的臉,再回到這位董事臉上。「我也有個問題,有人會因為家裡有那麼一、兩個孩子錢賺得比較少,就把他們給賣了嗎?」四周掀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關輅沒有笑,不過他等笑聲止歇才再開口。「『巨霆』不是以變賣子公司擴展企業網的。過去不是,現在不會,將來,只要我關輅在,『巨霆』的子子孫孫,就是關輅的子子孫孫。只有將後代繁衍壯大,斷無出賣之理。」「說的好,關輅。」第一位發言支持他、承認他的股東,自他的座位走到關輅旁邊,一隻蒼老瘦削的手拍拍他的肩。「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孩子。」他上上下下讚賞的打量關輅。「你是錦棠的兒子,錯不了。很有乃父之風,孩子,很有乃父之風。」「謝謝叔公。」關輅熱誠、感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有些泛灰的眼眸一亮。「你還認得我?我最後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才……」「四歲。」他流利的答。「關輅生日,叔公送了一套電動火車。爸爸帶關輅去到府上向叔公拜謝。」老人眼裡泛起淚光。「啊,好孩子,好記性。錦棠該可以瞑目了。他有個好兒子!」其他人縱然或許還有些疑惑,也在聽到他們這番對白後,疑慮盡除。他們一一過來和關輅握手,表示誠摯的歡迎和支持。最後,會議廳裡只剩下關輅,分坐長桌兩側的關錦霄、宋翠宜,和仍僵硬的站在關輅後方的關錦霖。不過這時他走到關輅旁邊來。「我想我們的懷疑錯了。」他認錯認得心不甘情不願。  

    「沒有關係。」關輅淡淡說:「你們有理由懷疑。正如我懷疑出主意出賣『巨霆』美國和亞洲區子公司的人的動機,及這人,或這些人,是否和我父親的遇害有關。」他是否看到不自在和罪惡閃過他們眼中?或其中之一?之二?  

    「警方還在調查這件事。」關錦霄說,口氣比先前緩和多了。「他們不敢怠忽的,你父親在世時,商政兩界都很具影響力。」「那是因為他德高望重。」宋翠宜的態度也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甚至眼光中有了和藹的神色。「我不是存心令你難堪,孩子,你父親發生這種事,我們不得不格外謹慎。」「我瞭解。」關輅維持他的淡淡然。  

    「你父親也是個很體恤人的人。」宋翠宜哀傷地歎一口氣。「那麼好的人,我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有人會用這麼殘酷的手段害他。你若真的要留下來接管『巨霆』,關輅,我想最好你不要露面或出面。」關輅微微揚眉。「恐怕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翠嬸。」  

    「你不要誤會,我是為了保護你,我相信你大伯和叔叔也會同意。」  

    「是否可以請你解說得詳細點,翠嬸?你是建議我做掛名總裁,或者總裁職位和實務實權都交給一個,唔,你們認為比較合適的人,而我隱在幕後。是這樣嗎?」他確信他看到關錦霖、錦霄兄弟同時朝宋翠宜投去欽佩的注視。  

    「正如我說的,這是為了保護你。是的,我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例如對外宣稱『巨霆』新任總裁是你叔叔,或者你大伯,表面上當然也要做得讓人相信他們其中之一是當家主事者,但是私下作主的還是你。」見關輅不作聲,她便自認他贊同了她的提議,熱切地,她繼續說:「事實上,在害死你父親的兇手抓到之前,關輅,你最好連公司都不要來,待在家,少出門。所有需要你過目和簽字的文件,我們會派人送去給你。或我們親自送更萬無一失。」是啊,他想,這個計畫對他們而言,確實是萬無一失。  

    「你的好意我明白,翠嬸。我很感激你的關心和周到,不過,」他停頓間,他們已經想得到他的下文,然而三個人都沒動聲色。「我想換做是我爸,他也絕不會因此就畏首畏尾躲藏起來不敢露面。」「為了保護你,若錦棠還活著,他會同意我們的做法。」關錦霖有點不高興他不知好歹的樣子。「要是害我爸的人下一個目標是我  ──  事實上他們試過了,我也毫不懷疑他們還會再找機會下手。於私,我和任何人都不曾結怨,若有人和我爸有私怨,犯不著連我一起算上。既然把我也當成對手,顯然兇手的目的在對付『巨霆』。這種情況下,我躲起來,讓大伯或三叔代替我來當他們的槍靶,我爸雖然死了,只怕也不會原諒我選擇做個懦夫。」他們任何一人有機會再發表意見前,關輅退出座位,表示今天的會議和談話到此結束。「我要到爸以前的辦公室看看。我先告退。」  

    「關輅!」宋翠宜叫住他。「你妹妹關軫呢?她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是。她去看媽媽了。」他平聲應。  

    「你媽,」接著問的是關錦霖,語氣猶豫。「她好嗎?」  

    「很好,身子有點弱而已。」  

    關輅草草對他們頷首,很快走出會議廳。外面圍了一群好奇的等著看這位從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關家少爺、電腦奇才。見他出來,不好意思地一哄而散。關輅面帶微笑地走過長長的走廊,偶爾朝大膽地探頭出來的人友善地揮揮手。但他一進入他父親生前的辦公室,將門在身後關上,笑容隨即為疲憊取代。接著,震驚地,關輅感覺到某樣東西自他的身體抽離,然後關軫出現在他眼前。她穿一身和他一模一樣的西裝。她看起來正好和他相反,她非常愉快。簡直是快樂得不得了。「天哪!」她高舉起雙手,「能走出來,站出來面對外面的人和世界,這種感覺太好了!太好了!」關輅愣愣看看她,看看自己。「你……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大笑。「你表現得太完美了,輅輅。」  

    他一臉茫然。「我根本不知道我怎麼會……你剛才一直在裡面?」  

    她樂得像個小女孩地咯咯笑。「我跟你一起來公司的呀。」  

    「我知道,可是下車以後你就不見了。我一直沒有再看見你。」  

    「可是你沒有擔心或害怕,你打了一場漂亮的大勝仗。」  

    「我……我沒有……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別簷心,輅輅。我們兄妹倆合作得天衣無縫。今天是個完美的開始,接下來我們還要一起做好多事。啊!不必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過暗無天日的日子,真是太……當然,沒有你我是做不到的。」  

    關輅不完全在聽她開懷的盡抒心情,他思索著,不敢確定,也不敢相信。「你真的剛剛也……在裡面?」「我不止在,我和你在一起。」關軫收斂起笑容,知道他有點嚇著了。  

    「在一起?」他是問,也是驚疑。他的手指指她,又指指他自己的身體。「你是說,在『一起』?」「我說過我會和你在一起幫你的呀。」她柔和地說。  

    關輅用力眨一下眼睛。「你……你剛剛……現在,是從我身體裡出來的?」  

    「輅輅,哥……」她伸出手。  

    他退後,手指著門外。「剛才在裡面,說話的是你,不是我。」他不是在發問。「我沒有其他法子,而你需要幫忙才能應付那群人。」  

    「你在我身體裡!你在我身體裡面!」他失去控制的吼起來。  

    忽然,關軫不見了。關輅的吼聲則像遇到阻流似的彈回來,消失在他四周,沒有傳出去。他驚愕、恐懼萬分地釘定在地上。「關軫,軫軫。」他小聲地叫她。  

    「做什麼?」  

    她的回答發自他體內,關輅倒抽一口氣。  

    「別胡鬧,出來!」他生氣的命令。  

    「你得答應不再大吼大叫。」  

    他轉動身子,甩動身子。沒有用。「你到底出不出來?」他對著他自己怒吼,但他的音量顯然被她控制住了,吼聲因而宛若一聲低言。而且她不回答他。無可奈何,關輅只好妥協。「好,我不吼叫,拜託你出來好不好?」  

    她一陣煙似的飄出他的身體,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行。我說過,這是我唯一可以幫你,而又不會讓人覺得你言行怪異反常的方法。」他瞪著眼睛。「我算什麼?傀儡?替身?」  

    她靜靜回視。「兩者我都做了二十三年。」  

    關輅的雙肩頹然垂下。「我要因此做你一輩子的軀殼,任你擺佈嗎?」  

    關軫繃緊了蒼白的臉。「你可以放棄。我不。不管用什麼方法,如果你不想做,我會獨力找出害死爸的人,和企圖賣掉爸辛辛苦苦創立的江山的人。這些人也要為在療養院癡癡呆呆的媽負責。」關輅同樣臉部緊繃,神色亦同樣痛苦。「我不是不想做或不願意,否則我不會在這。可是我能力太薄弱,我覺得我像個小丑。」她表情變柔。「我無法在一夜之間把我二十三年的所學全部教給你,輅輅,假如能夠,我絕對毫無保留。我會教你,但是要花一些時間。在你能單獨應付之前,除了我們像今天這樣合作,別無他法。」他看著她,知道她說的沒錯,但是……  

    「你明白剛才在裡面是怎麼回事之前,會感到很不舒服或不自在嗎?」  

    他搖搖頭。「那是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你……化身在我身體裡上感覺教人毛骨悚然。」她愴愴然一笑。「我明白。可是你該知道,輅輅,變成個鬼魂不是我的選擇。到你身體裡以便幫你,更是沒有選擇餘地的選擇。」他沉默了許久。「非這樣不可嗎?」  

    「你有更好的法子嗎?」  

    他沮喪地走到桌子旁邊,拿起桌上一個相框,裡面是他和關軫小時候的合照。他的眼眶一陣灼熱。他慢慢放下相框,像他父親當年一樣,目光投出對面的窗外。「害死爸,和當年綁架我,又殺了你的,真的會是大伯、三叔和翠嬸他們?」「我不知道,爸懷疑是自己人,始終沒有證據。我懷疑是爸心腸太軟,沒有很用心、認真的去查,他總想已經犧牲了一個兒子,只要保住他另一個孩子,用不著記恨記怨的弄得一家人仇隙更深。」關輅費力的思索、回憶。「我記得被綁架時曾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我認得那個人。」他閉上眼睛,好半晌之後,挫折地低下頭。「我想不起來。」關軫來到他身邊。「不要緊,我們會找到原凶的。」  

    他轉臉注視她。「奇怪,鬼白天不是不能出來的嗎?你怎麼這麼自由?」她澀澀抿唇。「我不全是鬼,輅輅。可是我也不是人。」  

    有人敲門,關輅轉身,「誰?」一面望向關軫,然而她已然消失不見。  

    當他走去開門,他體內,關軫的聲音對他說:「你只要說聲:『請進』或『進來』,用不著自己去開門。」他遂站住。「你既然進去了,為什麼不代我發言了?」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又不高興。」但她聲音裡有頑皮的笑意。  

    「你進去也沒徵求我的同意。」他咕噥,跟著雙腿就自然、流暢地輕快轉身折回去,走到辦公桌後坐下。「請進。」他──關軫──說。  

    門開了,一個面龐娟秀的女人掩不住興奮地對他說:「關先生,記者來了,在樓下大廳。你要下去,還是請他們上來?」「請他們在樓下稍候,我一會兒就下去。」  

    「好的。」女人走出去,又折回來。「關先生,你要留在台灣,不回美國了嗎?」關輅溫和地微笑。「我想是的。」  

    「啊,太好了。」她快走了兩步,想起來,又跑回來關上門。  

    「記者?什麼記者?」關輅問關軫。  

    「我們要開個記者招待會,發表個簡短聲明。」她告訴他。  

    「我不……」他想說他不懂什麼聲明,但記起來說話的人不是他。唔,是他,不過非出自他的意志。正如此刻起身整理領帶,掏出懷表看時間,抬手撫撫頭髮的一連串動作,都優雅、自信得不是他會有的行為。關輅不得不向自己承認,他喜歡這種對自己充滿信心和肯定,沉穩,從容不迫的感覺。只要他不去想關軫在他體內,他事實上覺得彷彿一切都是他與生俱來的自然反應。彷彿他一向都是如此。開門走出去前,他小聲對關軫說:「忘了告訴你,軫軫,我喜歡你把我糾正過來的說話口音。」她笑得他腹膜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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