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的女兒 第七章 扶桑
    見過扶桑花麼?

    是的,那是一種非常美麗的花。

    你倒細心,怎麼發現的?

    沒想到你也喜歡國畫。

    現在很少有女孩子喜歡咱們國家這類很民族,很傳統的東西了。

    你總是讓我驚奇。阿阿。若是不嫌棄我畫得拙劣,這兩幅扶桑就送給你了。

    這幅當然也是扶桑,它是扶桑的一種品種,叫做風鈴扶桑,也有人叫它做鳳尾花籃的,這花兒有兩種顏色,橙色和鮮紅。

    扶桑就只有紅色了,不過色澤卻是深淺不一。

    我這個故事,得緣於一個朋友逝去的愛情,我曾經被它感動很久,很難想像,在如今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還會有這樣真摯的,生死相許的感情。

    是的,又是悲劇,你可以選擇,聽,還是不聽。

    悲劇才能讓人刻骨銘心,不是嗎?像茶花女,像梁山伯與祝英台,像羅密歐與茱麗葉……灰姑娘與白雪公主只不過是孩子的童話,悲劇的生命力,永遠比喜劇雋永。

    準備好了嗎?聽這個關於扶桑花的故事?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西雙版納。我睜開雙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竹樓外一種絢麗的花,它的名字,叫做扶桑。

    那是一種很美麗,但生命亦很短暫的花,花開的時候如焰似火,燦爛無比,但是轉瞬即逝,怒放的時間不到一天,有時候,我更覺得它像是我一生的縮影。

    我很年輕,才二十二歲,很多人也曾說我很美麗,可是,我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像這扶桑花一樣凋謝。因為我有病,是先天性的白血病,在家族史中,沒有人能活過二十四歲。

    可笑的是,我的名字,也叫做扶桑。

    我以為自己會像家族裡的其他人一樣,在病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痛苦折磨中,心灰意冷地長大,然後,在沒有任何希望的輾轉呻吟中,吐盡最後一口氣息,靜悄悄地死去。

    我的生命沒有奇跡,至少,在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但是我遇到他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讓我知道,人世間還有一種感情,是可以令人充滿希望,令世界充滿奇跡的,那就是……愛情!

    我知道西雙版納是很多人夢裡神往的地方,也許頹靡的城市生活時時會令他們感到窒息,所以這裡成了避世的樂園。

    也許,婆娑多姿的棕櫚樹,高高的傣家竹樓,寧靜的小橋流水,窈窕動人的傣家女孩可以幫助他們自由的呼吸,可以使他們暫忘俗世沉重的負擔。

    那他呢?

    他為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但決不會是為了我。

    他在一家小飯店裡當服務生。但在他的眼裡,我看不到一絲謙卑的影子,他是有禮的,從容的,不卑不亢的。

    但在他偶爾發呆的時候,他的眼裡會掠過一絲迷惘的神色。

    是那種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惆悵。

    即使是一閃即逝,仍被我極快地捕捉到。我知道,那樣的表情下面,必定有著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

    他的眼神,很特別,似乎在沉思的時候,那對湛幽的黑眸會更幽深,更深不見底,召喚人潛游下去,妄想一探究竟。

    我突然很想很想瞭解他。

    想知道,想弄清他在想什麼!

    想探究那顆深不見底的眸中,究竟僭藏了怎樣的秘密。

    ? ? ?

    我成了他工作那家飯店的常客。

    我喜歡悄悄地打量他,看他在店內忙來忙去,洗碗,跑堂,站櫃檯,端盤子……

    他有沒有注意到我?

    他有沒有察覺到,有個女孩每天都會到這裡來偷偷看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偶然的,極偶然的情況下,他的眼神會不經意地落到我的身上。

    驀地被他看到,我會頓時手足無措,神魂幽幽晃蕩起來,有些緊張,有些迷惘,有些倉皇……彷彿被他發現了自己天大的秘密一樣。只是,轉眼間,他的眼神又不知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會稍稍舒一口氣,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但立即的,心頭又彷彿突然缺了什麼似的,悵然若失。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嗎?我屏住氣息,怔怔盯著他晃來晃去的身影,心顫的幾乎沒法兒呼吸。我從來不知道,偷偷喜歡一個男孩子是這樣的幸福並疼痛著,空洞的失落感常常會襲上心頭,伴雜著沒有寄托的甜蜜與快樂!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悄悄地注視他,默默佇立在他身後,追隨他的身影……

    如果沒有那天,我一直都是這麼以為的。

    可是,偏偏有了那天。

    於是,天地在那一天中瞬間變了顏色。

    他今天的神情有些疲倦,襯衣的領口微微敞開,摺出好幾條折痕,頭髮亦有些凌亂,方正的下頜冒出些許青色的胡碴……

    我的視線向上移去,停在他的眼上,他的眼瞼低垂著,彷彿一點也沒查覺到我的視線。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我的眼光注視他時,他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是我的錯覺嗎?

    來不及讓我細想,熟悉而劇烈的疼痛突然毫無預警地襲向我的四肢百骸,我無法控制自己全身的肌肉抽搐著,心底掠過一絲椎心的淒惻——不要,不要在他面前發病,不要在他面前昏倒,不讓他看到我這可悲、可憐、可笑的模樣啊……

    我軟軟地向地上滑落。恍惚間,我彷彿聽到自己在死前那最後一絲氣息從肺中呼出的呻吟,死神靜悄悄地向我走來,穿著帶帽的黑色風衣,那因為見慣生死而麻木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是,等他走近,我才發現他的眼中竟然浮現著一絲憐憫和悲傷。

    生平第一次,我感覺死神離我是那麼的近,近的只需要跨一步,就可以從生的領域裡跨到死的領域裡去……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還不知道我愛他,還不知道我是那麼那麼深愛他呀……不,請不要帶我走,至少,讓我再看一眼他的樣子……

    我掙扎著抬眼,搜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在接觸到他的眼神,我心安的微笑起來,他的眼神……他怔愣地凝望著我,眼神瞬間走了千里一遭,由驚訝到不信、到慌亂、到恐懼,驟然間,他迷惑的雙眸中霧氣忽地一散,猛然躥上一束洶湧的火焰。

    他發狂地衝過來,我彷彿聽見他暴怒的吼聲,狂扯著他的脖頸令青筋畢露,他在說什麼?眼皮沉重地瞌下來,感覺身體在接觸到冰冷的地面時,被一雙溫暖的手抱在了懷裡,是他,我知道,有我熟悉的氣息,在夢裡縈繞了千百回了,只是,我好累好累,累得再也不能睜開眼看他了……

    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是我在飛嗎?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尋覓那令我飛翔的飄忽源頭了,四周有各種奇形怪狀的聲音,他們在說什麼?說什麼?

    我完全聽不清楚來自生的領域的任何聲響,雖然那雙溫暖的手一直緊緊抱著我,肖……我在心裡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像是呼喚著我一生一世的溫暖……只是,從認識他到現在,我什麼時候走進過他的心?而他,卻一直臥在我的心間,遠的比什麼都近,近的比什麼都遠……

    意識就這麼浮沉著,真奇怪啊!原來死亡的過程是這麼的漫長……我的耳畔完全沒有嘈雜的人聲了,只餘下他沉重的呼吸聲和劇烈的心跳。

    「不要死,不要死……」

    是誰在說話,是誰?

    不,沒有人說話,可是我明明聽見了,是誰?是誰?

    「不要死,不要死……」

    聽清了,是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狂烈熾熱地交織出惟一的三個字,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可是,真的好痛,那凌厲的劇痛像一把銳利的剪,從我的五臟六腑剪入全身的每個角落,這樣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折磨,為何還不能席捲我的整個意識,不要叫我,不要再叫了,我伸出手抓住一直緊緊跟在我身邊的死神的手,帶我走……真的是萬念俱灰了——既然是生不如死,那就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

    「不要死,不要死……」

    他瘋狂的心跳,淒厲駭人地悲嘶著,響徹在幽冥無底的黑暗之中,「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叫我,別再叫我,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不要死,不要死……」

    他的心跳宛如瀕死的野獸般崩潰狂吼,在無邊無際的廣闊黑暗中,強悍地不容我抗拒地鑽入我的心裡,徹天徹地的迴響著,迴響著……

    真是個固執的男人哪!

    我歎了一聲,突然間,感到一股絕望的幸福和悲哀,兜頭朝我綿綿密密地罩了下來。就像一隻折翼的鳥般,有著欲飛欲高的心傷。可是我的羽翼已被他折斷了,飛不高,達不遠,只能任他羈絆於掌握之中……

    老天爺有意與我為難——我明白了,這是注定毀滅的宿命,我和他,誰也逃不過!

    不死了,不死了,既然你如此強硬地非要改變我的命運,就讓你更改到底吧……

    我愈來愈弱的心跳在他固執而瘋狂的呼喚中開始甦醒,和著他一聲一聲的跳動著,跳動著,跳動著,咚咚、咚咚、咚咚……

    「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會死,不會死,不會死……

    可是,肖,你知道嗎?你這樣固執的叫醒我,若我真的醒了,你還能像以前那樣逃走嗎?你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身旁,死神悄悄地鬆開我抓住他的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過身靜靜地走了。

    我緩緩睜開雙眼。

    四週一片雪白,雪白的牆,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子。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肖,卻不在身邊。

    他又逃了,是的……但是,肖,你背負著一個女孩這麼深、這麼重的情,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呢?

    「你醒了?」

    我轉過頭,穿著雪白大褂的護士小姐唇邊漾著溫柔的笑。

    「我……睡了很久嗎?」闔上眼,我覺得很累。

    「嗯,你昏迷了整整兩天呢!你這次發作得好厲害,把我們嚇壞了……」她的聲音輕輕的,忽地帶著點嚮往的意味兒,「你男朋友差點把醫院掀翻了……」

    「男朋友?」我猛地睜開眼,迎上她的眸子。

    「是呀,他在這裡整整照顧了你兩天呢!知道你脫離了危險期才回去的……」她扶我坐起,忽地問:「你……沒告訴他你的病情吧?」

    我垂下頭,咬緊下唇,這是個多麼美麗的誤會啊!男朋友……肖,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卻誤會了我的表情,走到我身邊輕輕安慰道:「別擔心呀,我看得出來,他很愛你。」

    我虛弱的笑了,為不知情的護士小姐的好心,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真的,你不知道,醫生告訴他你的病情的時候,他好震驚啊!臉色比你的還要蒼白。」她憐惜地,「我後來看見他坐在你的床邊,輕輕托著你的手,臉上的表情像是……像是……」她微側著頭想了一下,「嗯,像是莫大的恩惠,好像你是他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我轉過頭,不能遏止的淚水悄悄滑落臉頰。

    如果我是你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肖,你還逃嗎?

    窗外,矜持而熱情的扶桑在夏日中熊熊燃燒,盡情為這個薄倖的夏日怒放而無悔。

    他還是逃了。

    甚至,不讓我找到他。

    我出院了。他卻辭了工作,離開了那個小飯館。

    遍尋不著他的人影,飯店後面的小房間也找不到他。

    是躲我嗎?

    一股寒徹心肺的悲哀與痛楚凍結了我的身體與心神,那樣狂亂複雜的創傷啊……肖,你救了我身體,卻帶走了我的靈魂,何苦來著。

    沒有靈魂的活下來,和一陣風有什麼不同?

    我的腿一軟,跪倒在地,淚水瘋狂地爬滿了臉頰……

    我還寧願做一陣風,起碼風不會有疼痛,風不會傷心,風不會哭——

    是風,該有多好。

    淚,止不住地奔流著,如果是風……

    我怔怔地看著輕風微拂著路邊的扶桑,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似乎連魂魄都顫動了。

    是了,如果是風,就可以睡在樹葉上,躺在晨曦裡,還可以在花裡歌唱,在海面上歎息——不再怕黑。

    那樣無底的黑暗啊!你既然救我出來,為什麼還要放任它再度籠罩我?

    淚光迷離中,我看到漫天明墜的扶桑和他神情莫測的容顏……

    肖?

    是他?

    是他。

    是他!

    我的胸口顫顫巍巍地痛了起來。這一見,才知相思痛入骨髓,一滴一滴的眷戀已貯的如江似海。

    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龐正對著我,唇角像是拉扯著閒散的笑容。望著我的眼眸深不可測,幽微著不容忽視的火苗。

    「你……」我站起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謝謝你救我了!」

    他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知道……」我看進他深邃的黑眸,一個男人竟然生得一對這麼溫柔的眼睛,「我一直知道是你……」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記得,你不是昏過去了嗎?」他淡淡地笑,掏出鑰匙打開門,「隨便坐。」然後,不再理會我,自顧自地在屋子裡收拾東西。

    我看著他忙忙碌碌地,把他為數不多的衣物塞到旅行袋裡去,心中一沉,「你做什麼……」

    他的手頓了一下,沒有抬頭,語氣也是淡淡的,「我辭工了,總不好還繼續住在人家這裡的。」

    「那你要去哪裡?」我心中一急,不覺加快了語氣。

    「不知道……」他怔了一下,抬起眼望著窗外,「也許我待在這個地方的時間太久了……」

    「怎麼會呢?」我不可遏止的心慌,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不,不,不能讓他離開……「你來到景洪才多久呢?你哪裡也沒有去過,怎麼甘心就這樣走……」

    「我的行囊裡所剩無幾,無法支撐我流通西雙版納了。」他打斷我的話。

    「只是這樣嗎?」我緊盯著他,謊話,是謊話!「只是這樣嗎?」

    他的背微微一僵,倏地,他猛一回頭,「是,只是這樣。」

    「如果真的只是這樣,你不要走。」我緊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字地,「西南航空公司下屬的旅行社正在招聘助理導遊,你的條件符合。」

    他揚眼瞧我,眼中有著變幻莫測的光芒,似在評估我的話,或者,他在衡量得失,肖,接受我,或者只是我的好意,這麼難麼?

    追是我惟一想得到能把他留下來的方法,如果還是不能,我的天地,是不是又會變色?

    久久,我屏住呼吸。

    他終於開口出聲,或者,只是為了證明他真的是別無他意,語氣仍是淡淡的,「好!」

    我的眼淚一湧而出。

    他很順利就通過了面試。

    他不知道,我其實就是那家旅行社的導遊,也不知道旅行社安排他跟的第一個團,導遊就是我,當然,他更不會知道,旅行社替他安排的租房,就在我的隔壁。

    是的,我是有私心的。

    所以,當他第一天上班見到我時,表情只能用震驚來形容。

    他的眼眸透著一股信息,他不喜歡看到眼前的這一幕。

    「是你故意安排的?」他的眉眼驀地沉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受傷的神色。

    「應該說是巧遇。」我柔柔地笑,怎麼能說是我?

    「是嗎?」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

    我仍舊柔柔地笑,用我一慣柔柔的語氣,忽略他眼裡閃爍的深沉,「沒有巧事兒,哪來巧字呢?」

    他不置一言,臉上掠過許多複雜的神色,轉身離開。

    多麼驕傲的男人啊!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接受憐憫與施捨。

    我整日帶著來自天南地北的旅遊團來去西雙版納的四面八方,肖作為我的助手,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旅遊行程,名義上長助手,其實是為打雜跑腿的事跟前跟後地忙碌。

    我習慣了偷偷看他。

    喜歡看他,喜歡偷瞧他專心工作時那全神貫注的模樣。

    是愛上了他,從他第一天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那宿命的絲線就彷彿緊緊束縛著我,牽引著我一步一步朝他織的網墜落。

    有時我也告訴自己應該避開,不要繼續放任自己沉淪,也不該繼續增加他的困擾。

    是困擾吧!看他迫不及待想逃的樣子。

    但是我的心卻不肯聽話。

    他的悠然出現,是天神賜予我最美好的禮物,是領我走出深黑地獄的甜美天使。

    我怎能拒絕?怎能捨得不去接近生命中惟一的一點光亮?不去奢求哪能讓我獲得重生的一點光亮。

    他沉默,很少說話,一天中與我的對話不會超過十句,並不是因為說話的機會不多,也許是有意的,他在生氣。

    「你的話很少。」趁休息的時候,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來,輕聲說,「為什麼?」

    「這一個世界並不需要我來指揮。」他沒有轉過頭看我,用他一貫淡淡的語氣,「我習慣了聆聽。」

    就這樣,雖然我與肖工作在一起,住在近鄰,卻仍是無法走進他刻意封閉起來的內心世界。

    你覺不覺得有時候天空的情緒真是變幻莫測?

    前一刻還是晴空萬里,下一秒卻又陰雨綿綿;當你正為惱人的霪雨歎息時,天邊又掛上了一道彩虹。

    這就像人生。

    肖刻意地與我保持著距離,特別是在經歷過黎明前的那一次黑暗之後,我們之間的話更少了。那是在孟醒雲海……

    ? ? ?

    他心神恍惚,似乎沒有什麼心情欣賞雲海這讓人歎為觀止的美景,然後,他一個人向著雲海深處走去。

    他要去哪裡?

    我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悄悄跟在他的身後。他去的方向,是……懸崖?

    我不敢叫他。他,去懸崖邊做什麼?……

    他留連在懸崖邊,不知道在思索什麼,頻繁地俯望著崖下……

    一個念頭極快地閃過腦海,莫非……

    我倒抽一口氣,渾身汗毛直豎,全身的肌膚都緊繃起來,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喉嚨,只能不斷地吸氣。

    他又看了一眼崖下。

    不,不要,不……

    我向他猛衝過去,從背後摟著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奇大無比,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便被我拖得遠離了崖邊。

    他惱怒地回過頭來,「你幹什麼?」

    「你不可以死。」我猶未從心慌中釋放出來,只能一遍遍重複,「不能死,不能……」

    「誰說我要死?」他沒好氣地嚷,看到我氣喘吁吁的樣子,驀地洩氣,「就算我死了,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全身都僵住了,不能讓你逃了,不能讓你再逃了,我緊盯著他的臉,清晰而堅定地,「我喜歡你!」

    他全身一顫,臉霎時慘白。抬起頭,看到我的眼神,他對我綻開一個令我心湖起漣漪的淡淡笑容,「喜歡……我嗎?」他輕聲地重複著我的話,「如果你知道我的過去……你怎麼會……喜歡我呢?」

    他點了一支煙,坐到地上,用斷續的話語把零碎的記憶片斷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開始向我敘述。

    他在最熱情奔放,躊躇滿志的年齡,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短短的一陣時間裡,戀人分手,好友背叛,學業失敗,接踵而至地沖昏了他的頭。

    他輕率地決定逃跑,來到遙遠的雲南闖蕩天下。

    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揣著六百元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地方,沒有目的地,開始了流浪的生涯。

    第一次遠離親愛的父母,第一次孤身生活,大學沒有畢業,他的高中文憑只能讓他找到一些短期的工作。

    昆明,玉溪,大理,柳州,桂林,南寧,大西南的城市幾乎都留下了他流浪的腳印。

    在那些繁華的都市中,他只是一個匆匆過客,縱使熱情又好客的人們盛情挽留,也無法停下他流浪的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但是,只要賺足了下一次的行資,他又會毫不留戀地背起行囊,到下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這樣的生活過了將近兩年,他終於又到了一個可以停下腳步的地方。

    我美麗的家鄉,西雙版納。

    「美麗的西雙版納,固然有令我留戀不已的地方……」他閉上雙眼,「充滿異國風情的傣家竹樓,神秘而又奇詭的熱帶雨林,純樸而熱枕的鄉村居民……」

    我目光柔和地看他,靜靜地聆聽。

    「甚至一首山中的牧歌,一條流泉濺雪的小溪,一道橫飛於怒流上的吊橋,都能帶給我不可言喻的滿足……」他低低沉沉地笑了。

    我微笑著,心情跟著他的笑臉飛揚。

    「但是……錢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或缺的。」他猛地睜開雙眼,「雖然我坐的是最便宜的車,住的是最簡陋的店,吃的是最簡單的食,但我終究還是到了那種讓人窘迫不已的地步……」

    「我明白。」我輕聲地,緩緩地說,「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煩躁地說,「你沒有遇到過……」

    「我明白。」我靜靜地看著他,語氣堅定。

    「你怎麼會明白,如果你有像我那樣三天沒吃過晚餐,只靠早上那幾個麵包充飢,你肯定會像我一樣,恨不得這雲海滿天的雲霧全變成一大團,一大團的棉花糖。」他忽地收聲,「見鬼的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明白。」我固執地重複,迎上他怒熾的雙腫。

    「住口,你什麼都不明白。」他暴怒的吼著,脖頸上青筋畢露,「我什麼也不能給你,什麼也給不起你……」

    「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該死的你明白什麼?」他狂跳起來,搖晃我的雙肩,「我什麼都不可以給你,你喜歡我什麼?我不配被喜歡……」他的聲音驀地低沉下去,合著對命運的悲泣,「也不敢被喜歡……」

    「我明白,因為我感覺到你的心……」我揚手,將手掌貼到他的胸口,微笑,「你已經帶給我很多東西了,快樂,希望,甜密,幸福,還有……眼淚。」

    他愣愣地看著我,突然轉身大步跑開,我癡癡地看著地狂奔的背影,是如此的絕望,如同他被摧折的心靈。

    ? ? ?

    是,這就是在孟醒雲海發生的故事。

    那天之後,他變得完完全全的沉默,似乎心裡的結始終解不開,愈加苦悶。

    每天一回到租屋,他就會立即關上門,什麼也不管。

    當然,還會有故事發生,就這麼完了,你甘心嗎?呵呵。

    後來……

    ? ? ?

    那天下午我們都休息。

    照舊,他一回家,馬上就關上門。

    我則在屋外洗衣服。

    旅行社給我們安排的租屋,離市區不遠,屋前屋後全是木瓜樹,只有一條小路通到公路旁。附近沒有其它人,離我們倆租屋最近的房子都在一百米以外。

    屋外有一個接著泉水的水池,洗衣洗菜都用它,我在池邊無意識地搓著衣服,腦子裡卻在想著他在屋裡做什麼,看書?睡覺?

    有件衣服不聽話地滑落進水池,待我發現時,它已經飄到了池子中央。

    我找了根木棍,墊起腳尖去掏那件衣服。

    水池邊的石頭很滑,我沒留心,一個重心不穩,猛地跌進了水池裡。

    我慌的大叫了一聲,老天,我不會游泳。

    撲騰了兩下,腳尖踩到了地面,原來水池不到一人深,只淹到我胸口。我鬆一口氣,站了起來,但立即的,我聽到「咚」的一聲巨響,還沒明白怎麼一回事,又有一個人「咚」地跳進了水池裡,飛濺的水花淋了我一頭一臉。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池水,看向那個冒失鬼,頓時睜大了眼。

    肖?

    顯然的,他也不會游泳。

    我看著他在水裡撲騰了幾下,一隻手抓住了池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拖住我。

    我怔怔地看著地,他大概是想把我拖到地邊推上去。但是,他沒有發現這水池……

    他費了半天勁,終於發現不太對勁了,待他站直在水池裡,他的臉色忽地一變。

    我抬眼看剛才的巨響處,是他租屋的門,他,是踢開門的嗎?怎樣的心焦才能讓他連開門都等不及了?

    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心底歡快地歌唱,我抬眼凝向他,正迎上他有些狼狽而驚慌的眼神。

    我溫柔地看著他,與他的目光相鎖,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 ? ?

    我們倆喘著氣坐在池邊,身上的水全往下流。

    我的心狂跳著,雙頰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他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他。只聽到彼此粗重的喘息。

    我的心裡又是酸又是甜,亂成了一片。

    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別的事物存在,只除了我們彼此。

    感覺來得實在是太快了,我掙扎著想要呼吸。

    原來,在你的心裡,我是這麼重要……

    我以為,我只是在心裡說出這句話來,卻聽到自己低低的聲音:「原來,在你的心裡,我是這麼重要……」

    他的身子驀地一僵,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

    別逃了,別管那麼多了,什麼配不配,什麼過去將來,我只要現在這一分鐘。

    我悄悄伸過手去,輕輕撫摩他的臉。他抬起臉來,不知是池水還是淚水,在他的臉上放肆地奔流。

    我的呼吸驀地一哽,心臟一陣拉扯。接著,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攫住了我,我忽然傾身向前,溫軟的雙唇印上他的額。

    他沒有迴避,僵在原地,燦亮的黑眸凝住我,交爍著複雜的神采。

    「吻我!」我柔柔地,輕輕地在他唇邊吐著溫暖的氣息。

    他沒反應,一動也不動,漆黑的眸直直地瞪著我。

    我歎了一口氣,幽幽的,深深地歎息。定定地凝視他,我揚起手溫柔地捧起他的臉龐,眼瞼一垂,輕輕印上他的唇。

    他微微溫潤的方唇沾染了不知名的芬芳,醺人欲醉。

    「是你自找的。」他低吟了一聲,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我微笑,輕聲道:「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所以,我再也等不下去啦!」

    他全身一震,「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

    「知道嗎?曾經,時間對我而言不是太重要,我算日子的方式不是靠日曆,而是靠季節。」我仍舊柔柔地笑,「但是,現在不同了,我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所以,別逃了,吻我。」

    「閉上眼。」他的身子輕顫,低聲命令,語音沙啞。

    「不,要看著你。」我沒有回應他。

    他歎了口氣,右手輕輕復上我的眼瞼,替我掩落。

    「閉上。」他低啞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感覺他溫熱的方唇緩緩接近我,然後,試探地碰了碰我的自弄尖。

    一股奇異的感覺襲向全身,我不動也不敢動,所有的感官全集中於他在我鼻翼蜻蜓點水般的輕觸。

    「是你自找的。」我只聽得他再次低歎了一聲,忽地將我更加納入懷中,兩瓣唇兒對著我封了下來……

    我悄悄地瞇起眼,水池邊盛開著一朵燦爛的扶桑,在輕風中微微地搖晃,宛若還帶著清晨的露水般嬌艷明媚,潔白的雲層中,透出一縷很美的陽光。

    春來了,春暖花開,處處繽紛。

    其實是盛夏的季節,但對我來說,卻是春天真正的來臨。

    彷彿是久以來的沉默,只為了等待此刻的聚集——心中縈繞無盡的缺憾空虛,終於在此時,一點一滴的填滿。

    天氣晴朗,鳥語花香。

    我們帶團走遍了版納的大小角落。

    我們常常不說一句話,就這樣癡癡狂狂地望著,兩人的眼光交會,眼波在流轉間織成了密密層層,難分難捨的綱。

    因為肖的收入不豐,而我那時的工資更多的用在了助學工程上,所以兩個人過得純粹是窮開心的日子,但那卻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工作的時候,我是很拚命的,帶一個團是兩天時間,帶完了可以休息兩天,但我很少休息,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帶,因為想把自己的每一天時間都用的有意義。

    每過一天,我的時間就會減少一天。

    肖有時候也會說我:「該休息的時候就好好休息,工作這麼拚命,賺來的錢又不是給自己看病。」

    「我的病又不常發作。」我窩在他懷裡,為他的關懷感動著。

    「可是你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他的眼中帶著一抹極深極沉的不安,卻又立即隱去,「吃藥並不能根治你的病,扶桑,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別這樣,反正知道自己有病,活不了多久……」我抱住他,滿足地輕歎,「不如讓那些孩子活得好些……」

    「為什麼不肯動手術呢?」他的聲音悶悶的。

    「那要多少錢啊!況且,成不成功還不一定呢!」我蜷在他身上,「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就算是讓我的夢想可以寄托在那些孩子身上去實現。」

    「扶桑……」他無奈地低歎。

    「老天已經很厚愛我了,讓我這個沒有家的孤兒遇到你。」我微笑著,伸手撫平他緊皺的額,「我已經很滿足了。」

    「誰說你沒有家,沒有親人,」他緊緊抱住我,允諾什麼似的,「你有我。」

    我凝視他的眼,他那雙烏黑難現的眼眸,在水霧中閃著幽光。

    是的,我已經感受到了,有家和親人的感覺。

    我笑了。

    此生沒有這麼快樂過。

    ? ? ?

    幸福總是短暫的,分別遲早也會來臨的。

    我和肖,都太天真了一些。

    我緩緩地走在回租屋的路上,呼吸一點一點地費力起來。

    「扶桑,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我的耳邊晃動著那個慈祥和藹的中年醫生憐惜的聲音。

    「像你這樣的病情,又不肯動手術,生存的機會是很渺茫的……」

    這麼快,來的這麼快嗎?

    怎能跟肖說,我就快要死了?

    眼前忽地一暗,有人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慢慢抬起頭。

    肖。

    「扶桑……」他囁喃著,臉上掛滿慌亂與不知所措。

    「怎麼了?」我立刻掩飾住自己如麻的思緒,握住他的手,安撫他的情緒。

    「家裡發來了電報……」他臉上的表情是焦慮的,「我父親病危……」

    忽地,覺得五雷轟頂,烏雲罩上了我的身子。

    ? ? ?

    幾年沒有他音信的父母,終於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封父親病危的電報讓他歸心似箭。

    我看著他在矛盾與痛苦中掙扎,我知道他顧慮什麼!

    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前面的每一天都可能變成我與他最後的相聚。

    人生最殘酷的地方就在這裡,它總是逼著你在兩個最愛之間作出選擇。

    一邊是真心相戀的愛人,一邊是骨肉情深的父母,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是一樣的重要。

    抉擇都是痛苦的。

    但是,既然是不得不下的抉擇,我又怎麼忍心讓我心愛的人如此痛苦?

    「肖,你回去吧……」我蹲到他面前,把頭靠到他的腿上。

    「扶桑……」他捧起我的臉,眼中透著複雜的波光。

    「伯父已經病危,而我的病還沒有發作。」我素和的黑色眸子對應著地晶亮的眼眸,「你,回去吧!」

    是天意,不讓他見到我死在他懷中的樣子,也許我應該向上天禱告,感謝地對我的厚愛。

    我不知道他真的面臨了那樣一種境地的時候,會不會瘋狂。

    也許,我惟一能為他做的,只是讓自己不要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離了枝的扶桑。

    花一離枝,便注定是淪落的開始。

    我已經踏上這條沒有盡頭的不歸路,再也難以回頭了……

    「別老是吃盒飯快餐,要注意營養……」

    「嗯。」

    「記得定時吃藥……」

    「嗯。」

    「別再那麼拚命,要顧著自己的身子,能休息的時候,就好好休息……」

    「嗯。」

    「扶桑……」

    「嗯?」我迎上他深邃的,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眸子。

    「好好照顧自己……」他的臉孔古典而柔和,眼眸晶亮而溫文,「等我回來。」

    ……

    「嗯。」

    ……

    他停下腳步,深深地凝注我,像是要我的身影烙在心中最深的角落。

    我怔忡迷惘地看著他,突然覺得和他距離好遙遠。

    彷彿有個感覺在心底狠狠地警告我,這一次放他歸去,就是永久的別離。

    在人來人往的站一量,我與他的眼眸閃纏著,在拔聚的眸光中縈織成一片密網,再也容不下周邊的任何景物。

    車站的廣播裡傳來催促旅客上車的聲音,他終於狠狠地,狠狠地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

    望著他毫不回顧的修長背影,我只覺得一陣尖銳滴血般的痛刻過心頭。

    十指深陷掌心,血,緩緩從我的掌心中溢出來。

    再見了,肖……再見了……

    請原諒我對你作了虛假的承諾……

    明天,我就會離開版納……

    到一個你永遠也見不到我的地方……

    這是我惟一能為你做的,請你原諒我……

    ? ? ?

    真抱歉,我又把你弄哭了。

    嗯,這就是扶桑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最新的消息,聽說有人在廣東見過她。

    是的,肖尋去了。

    也許老天憐憫,會讓他再遇到她。

    後來的故事,肖沒再提起。

    也許他怕,怕找到的只是她最後的信息。

    你知道那種刻骨的相思是怎樣的?

    相思悠遠無從寄啊!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連回憶都是一種病——痛得不堪言說,不敢回首。

    問你一個問題。

    如果你知道你明天,或者後天就要死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好好想一想吧!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肖曾經這樣問過我。

    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的答案。

    他說,他會再去一次雲南,再看一眼那裡處處盛開的扶桑,他生命中開得最美麗的花兒。

    下次告訴我答案嗎?

    呵呵,我已經開始期待下次的見面了。

    下周吧!週六晚上好嗎?

    你應該讓男朋友來接你的。

    走好,路上小心。

    再見。

    【附】扶桑,錦葵科。落葉灌木,高三五尺。葉長卵形,端尖,邊緣如鋸齒,質微厚有光澤。夏日,葉腋生花,花冠大,五瓣,色紅,深淺不一,花瓣有明顯的筋紋;花蕊雌雄同株,花柱甚長,伸出花外;蒂苞五片,外有錢形苞五七片。

    【附】風鈴扶桑,又名鳳尾花籃,錦葵科。落葉小灌木,枝幹高五六尺,作懸垂狀,葉橢圓形,有長柄,三裂,邊緣如小鋸齒。夏日,從葉臉抽長花柄,開台細多深裂五瓣花,有橙色和鮮紅品種,花蕊突出花外,迎風飄拂,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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