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上官將軍府。
昏暗的石梯前,美貌無雙的將軍夫人將襁褓中的嬰兒小心翼翼地送到一個蒙著面紗的男子手中,匆匆的語氣中透露著無比的焦慮:「希照,趕快帶著紅兒走,再遲可能就來不及了!」
「可是,夫人——」從黑色面紗中傳出一個略帶猶豫的聲音,但還未等他說完,將軍夫人便焦急地打斷他——「不用多說了!快走!」
「夫人,您保重!」彷彿知道再多說也是無益,戴著黑色面紗的男子最後看了夫人一眼後便施展輕功,縱身飛出將軍府,朝遙遠的地平線飛奔而去。
望著漸漸在夕陽中消失的背影,夫人美麗的雙眸中流下了晶瑩的淚。
永別了,我的紅兒,但願你們能逃離厄運!
次日,曾經是顯赫一時的鎮邊大將軍上官天翔因通敵叛國而被誅九族……榮華富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一切都結束了……平南王府。
「啟稟王爺,上宮府中之人已全部被誅滅,只是不見上官天翔的女兒上官霜紅,以及他的侍衛袁希照。」一個身著官兵服的通令者如實向平南王稟報剛剛傳來的消息。
「袁希照,早就聽說上官天翔身邊有得力的左右手,想必就是他了!」一名氣勢如虹的男子雙手環胸,若有所思地脫口而出:「據說袁希照因為驍勇善,戰而在將軍府中頗享盛名,我早就想會會他了,所以這一次無論他逃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他,並且殺了他。」
「不管這個叫袁希照的戰將有多厲害,以王爺您的身手,要除去他們絕對不成問題。」通令者看著眼前卓絕非凡的男子,由衷說道。
「他們是什麼時候逃走的?」沒有理會通令者崇拜近乎阿諛的讚美,平南王爺朱曉仍是用威嚴的口吻詢問他。
「據說是在上官天翔被誅的前一天晚上。」
「那麼說來,上官夫人一定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朱曉如鷹一般銳利的雙眸間流露出王者的氣勢。「那現在袁希照下落如何?」
「他正帶著上官府唯一的血脈向江南一帶逃亡。」
「繼續探,直到我追上為止。」
「王爺準備什麼時候動身?需要帶多少人手?」
「雖然聽說袁希照的身手不凡,但我應該不會輸他,所以不用多此一舉。」朱曉接過僕人雙手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我打算今晚動身,早些完成任務,也可以盡早讓皇兄放心。」
「是!我一定如實稟報皇上。」通令者欣喜地向朱曉作楫後,便飛快退出平南王府,向皇宮而去。
「袁希照嗎……真想早點和他交手,看看他到底有何能耐。」
朱曉看著窗外搖曳著的艷麗春色,不覺萌生出了想要更早些動身的念頭。
五月的杭州,處處呈現出一片明媚的水鄉風光,吳噥軟語的江南美人更是為這片春景又增色了不少。
此時的朱曉正看似悠閒地坐在西湖邊泊著的一艘精緻彩繪畫舫內喝著美酒,享受著江南美人們纖纖玉指的恩惠,但他銳利的雙眼卻無時無刻地過濾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公子,您在看什麼呢?難道奴家們的姿色不能換得您小小的垂青?」一位身著紅紗衣的美人懾在朱曉身邊,嫵媚的風眼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流轉著。
「是啊,公子,奴家們為您彈奏的《太平調》也不能吸引您的注意嗎?」另一位粉衣美人也嬌媚地貼近朱曉身邊,和其他好幾位美人一樣,她也帶著隱、隱約約渴求的眼神凝視著一身貴氣且又是俊美無比的朱曉。
「哪裡,絕色美人們的垂青在下豈有不消受的道理?只是我有些急於尋找一個人罷了。」朱曉露出迷人的笑容,不著痕跡地為自己打了圓場,順便探聽是否有線索可尋。
「哦?公子要找什麼樣的人呢?」一邊著迷地望著眼前卓絕的男子,紅衣美人一邊好奇地詢問道:「也許奴家們可以幫得上忙。」
「是一個帶著嬰孩的男人,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朱曉緩緩啜著酒,說了個大概。
「他的長相如何?」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朱曉微微一笑。「我只是聽友人們說這名男子身手相當不凡,所以才想找他請教一番罷了。」
「那公子是否知道他所帶的嬰孩是男是女?」粉衣美人似乎想到了什麼,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應該是一個甫滿月的千金吧!」看出了她的心思,朱曉將目光轉向她,朝她露出一個令所有女子都會心醉神迷的笑容。「姑娘可事想到了什麼?」
「大約是今日早晨的時候,奴家因為起身較早,便去岸上的涼亭裡練習琴藝,沒過多久,一位戴著黑色面紗的公子抱著一個很是可愛的女娃兒走近涼亭,十分有禮地向奴家詢問繼續南下的路線該如何走。」粉衣美人邊回憶邊敘述道。
「蒙著黑色的面紗?」朱曉揚起劍眉。
「是啊,所以奴家看不清那位公子的長相,只能憑他的聲音推斷出那位公子約莫是二十來歲。」
「那姑娘為那位公子指的是哪一條道?」
「是往嘉陵的道兒。」粉衣美人為朱曉提供了最重要的線索。
「那真是太好了。」朱曉沉穩地笑了。「姑娘幫了我的大忙,所以在下想敬姑娘一杯。」
「奴家很高興能幫上公子的忙。」粉衣美人露出嫵媚的笑容,柔若無骨地依在朱曉膝上,將朱曉遞來的美酒優雅地一飲而盡。
看著環繞在他周圍為他心醉神迷的名妓們,朱曉俊美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
袁希照抬頭看了看遠處那座高聳著的青色山峰暗自思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匆匆忙忙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想必紅兒一定也已經很累了,不如先找一家客棧休息一晚。
打定了主意,袁希照便加快腳步朝遠處飄揚著的棧旗方向走去,忽然,從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還想逃嗎?」
袁希照在猛然一驚的同時立刻進入戒備狀態,但還未等他轉首看清追兵是何人,一枚尖銳的利器便疾速擦過黑色面紗,將他的斗笠打落在地。袁希照直覺地用右手擋在眼前,左手迅速將街在沉睡中的紅兒藏到身後。
「久聞袁希照武功非凡,看來也不過如此。」
朱曉威嚴的聲音裡透露著略微的失望,下一刻,他便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希照身後,並且直接將銳利的劍鋒對準睡得正香的紅兒。
「現在,只要我的劍鋒再輕輕向前推進一點,這條小命就完了。」
「住手!」
此時此刻袁希照已完全顧不得自己,他飛快地轉過身擋在小主人身前,樹起一道血肉之軀的盾牌。
這是……
看著面前忽然呈現的面容,朱曉一時之間竟無法言語。
他——就是傳說中那個驍勇善戰、所向披靡的袁希照嗎?
怎麼可能?
眼前這具纖細修長的身軀,清麗絕俗的容顏如何敦他聯想起大漠飛煙,黃塵奔流的戰場?唯一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僅僅只是風景秀麗,水鄉婉約的江南。
他……真的是袁希照嗎?
「你是平南王朱曉?」
隨著清雅嗓音的猛然響起,希照手中的劍已筆直地刺向他,朱曉冷靜地接下這致命的一擊,從容不迫地回答道:「正是。」
「那我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了你,還有就是被你所殺。」
「一點不錯。」
語畢,朱曉便收斂真神,全神貫注應對撲面而來的刀光劍影。
儘管袁希照已是身經百戰的戰將,並且得到上官將軍在劍術方面的真傳,但這滴水不漏的劍法卻在朱曉的二破解下化為虛無。
不知不覺中,一種絕望漸漸自他的心中蔓延開來,直覺告訴他,他贏不了面前這個男人。
「鏘——」
雪亮的劍撞擊地面,袁希照白皙的頸上抵上了銳利的劍鋒。他合上雙眸,無言地等待著冰冷的劍穿過咽喉。
「直到現在,我仍不相信你會是傳說中的那個袁希照,儘管你的身手已經證明你的確就是。」
然而,和袁希照所預料的正相反,朱曉並沒有立刻就結束他的性命,而是收回寶劍,一面凝視著他的同時,一面握住他烏黑的髮絲,撩至唇邊輕輕碰觸了片刻。「很美的黑髮——」袁希照一驚,深邃的眼瞳中流露出些微的焦慮。「什麼意思?」
朱曉沒有回答,用指尖彈去東住那頭絕美瀑布的髮帶,烏黑的髮絲便如同閃亮的瀑布般飛洩而下,淡淡地逸出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
「放手,你到底想幹什麼?」袁希照怒斥朱曉,試圖甩開托住自己臉龐的手。
「這世上有許多美麗的東西,而絕美如你,正是我想要的……」停頓了片刻,朱曉望進那兩潭深邃的泉水——「如果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放過你和這個孩子。」
「你究竟為什麼……」希照的話尾漸漸消失,他無力地閉了閉雙眸,咬緊牙關——「事到如今,我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得到了袁希照近乎絕望的回答,朱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住那張比世間任何女子都要美麗數倍的容顏,像對待自己最珍愛的寶貝那樣吻住那已沒有血色的唇,細細地品嚐著……
熱吻中,袁希照青色的衣衫無言地飄落在地,秀麗的烏髮在夜色中悄然墜落……
漫長的雲雨過後,袁希照睜開眼睛,試圖起身著衣,以便帶著小主人盡快地離開這個令他遭受屈辱的地方。但肆虐著全身的疼痛卻讓他不得不再一次倒回血跡斑斑的披風裡。
「希照——」朱曉伸出手,輕撫著那柔軟的黑髮。
「放開我!」希照掙扎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朱曉鬆開了雙臂,靜靜地看著他強忍劇痛,一件一件緩緩著上衣衫。
「希望我們永不再見。」未了,希照幾乎是扶住連成一片的松樹跌跌撞撞地走向放置紅兒的大樹下,吃力地抱起她後,慢慢地吐出這句話。
那一刻,一陣莫名的痛忽然毫無來由地襲上了朱曉的心頭,壓抑住此刻想要留住希照的衝動,他怔怔地目送著那漸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深黑色的夜幕中,只留下淡淡的幾點光芒在天際模模糊糊地隱滅……
***
十五年後,寧湖小築,初秋。
扇形的銀杏葉在陣陣微涼的秋風中如金色的蝶般紛紛飛舞而下,落入依在紅色欄杆邊看雲的人兒懷中和腳邊,為他一身落寞的素白增添了幾許顏色。
「義父!」不遠處傳來一個活潑的女子聲音,一個穿著華美的漂亮女孩兒朝湖邊的涼亭蹦蹦跳跳地跑來。
看雲的人兒靜靜轉首,未曾多加束縛的黑色秀髮在風中微微飄揚。
「紅兒,什麼事這麼高興?」
「義父,雖然家裡的秋色很美,不過外面的秋景更是迷人,您為何不出門去走走呢?」紅兒在白色的人影前面站定,興高采烈地說著。
「紅兒,義父已經老了,不像你們年輕人一般無憂無慮。」清雅的容顏上淡出一個虛無的笑容,看得她一陣心痛。
「哎!您為何總是要說自己老呢?其實您才三十五歲,正值盛年,若把這般俊美的容貌久鎖屋中,豈不太可惜了嗎?」紅兒猶自單純地努力想要說服他,並未發覺眼前的容顏已漸漸開始蒼白。
「義父,你怎麼了?是……紅兒說錯什麼話了嗎?」
當紅兒終於發現異樣時,他那本就沒什麼血色的唇已如身上的素衣那般蒼白了。
「不,沒什麼。」人影淡淡地搖了搖頭,輕盈的髮絲隨著他的舉動而輕輕搖曳著。
「義父只是有些不適,過一會兒就會好了。你先回房去吧!」
「那好吧!義父,您要小心身體!」紅兒有些擔心地看著面前那清瘦得幾乎有些縹緲的人影,直到他輕輕點了點頭後才蓮步輕,離開了涼亭。
「為什麼……總會在不經意間……又揭開這個傷口呢?」白色的身影無力地倚靠在紅色的柱子上喃喃自語著,臉上流露出濃重的哀傷。「……紅兒啊,你年輕、貌美,生活無憂無慮,又怎能瞭解我心中的傷痛?」
***
「那隻鹿!那隻鹿別讓它跑了!」
時下正值初秋,是狩獵的最佳季節,所以建成王別府的樹林內,建成王爺正和其他幾位王爺一起興致勃勃地追逐著獵物。
只聽嗖、嗖、嗖的好幾聲,數支銀白色的箭一起朝不遠處急速逃跑的梅花鹿飛馳而去,其中一支準確無誤地射中了鹿的心臟位置,梅花鹿應聲倒地。
「小桂子,去看看是哪一位王爺射中的!」建成王爺興高采烈地吩咐屬下去把獵物搬回來。
「稟王爺,是平南王爺射中了鹿!」將梅花鹿搬至幾位大人面前,小桂子用力拔下刺中鹿胸口的箭,仔細地辨認了片刻後,如實地向主子報告。
「賢弟的武藝果然高超,我自歎不如!」建成王爺爽朗地笑著拍拍朱曉的肩膀,「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六隻了!」
「哪裡,小弟只是比兄長們都早先一步拉弓而已。」朱曉毫不在意地朝幾位兄長抱了抱拳。
「你太謙虛了,賢弟。」安平王爺也笑了。「你的武藝如何我們幾位兄長都十分清楚,恐怕不只我們,連遠在宮中的皇兄都非常清楚呢!」
「是啊,所以皇兄才總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賢弟,而賢弟也每次都能圓滿地完成。」
「十六年前清除上官天翔家余眷的那件任務,賢弟就完成得非常圓滿不是嗎?」
毫不知情的安平王爺舉了一個最不恰當的例子,朱曉的臉色不禁微變,幸好小棒子的稟報及時替他掩蓋了臉上的異樣。
「王爺,小順子在西邊樹林裡發現了許多野兔的足跡。」
「是嗎?太好了!這次我可不會再讓賢弟拔得頭籌了!」又為新的發現而驚喜不已的幾位王爺絲毫沒有注意到朱曉的變化,只是一味地催著坐騎朝目標飛奔而去。
朱曉也不得不跟隨著他們而去,然而心思有些混亂的他只是胡亂地朝野兔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毫不在意是否射中了獵物。
「呀!好可憐的小兔!」隨著一聲低低的驚呼,兩位華衣女子和幾名侍女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其中一位梳著少女髮髻的女子手上正抱著不知是哪位王爺射中的野兔。
「夫人!李姑娘,沒有受傷吧?」建平王爺一見是自己的嬌妻和她的閨中密友,便急忙跳下馬來上前察看。
「沒有,王爺。」夫人朝建平王爺微微一笑,並福了二。「我們只是小小地吃了一驚罷了。」
「那就好!」建平王爺舒了口氣,繼而轉向幾位弟弟。「我為你們介紹一下吧!這是拙荊。」
建平王圮朝朱曉他們微微一福,安平王爺笑道:「兄長真是好福氣,有如此美貌又賢惠的嬌妻。」
「哪裡!賢弟的夫人也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啊!」建平王爺嘴裡謙虛著,臉上卻掩不住驕傲的神色。「而這位是拙荊的閨中好友李姑娘。」
「啊!李姑娘,再下安平王朱翼。」安平王爺極度驚艷於眼前女子的美貌,極為有禮地做了自我介紹。
「安平王爺。」霜紅朝眼前這位俊美的王爺微微二幅。
「喂,賢弟!」安平王爺等了片刻,不見朱曉接上話尾,便輕輕地推了推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李霜紅的他。
「我是平南王朱曉。」朱曉從怔仲中清醒過來,簡略地介紹了自己。
「平南王爺。」朝朱曉一福的時候,霜紅不由自主地微微抬頭,似乎是想看清他的長相,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交集在了一起。
建平王妃看了看兩人,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她輕輕湊近丈夫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後,建平王爺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賢弟們,我看我們今天的獵物也差不多夠了,不如我們和夫人還有李姑娘一起去喝茶賞菊,略做休息如何?」
「好啊!」安平王爺也似乎看出了什麼,於是爽快地回應了兄長的提議。「賢弟,你看怎麼樣?」
「啊,好。」朱曉如夢初醒,恍惚地回答了一聲。
湖邊涼亭三月天的天氣風和日麗,最適合邊品香茗邊欣賞爭奇鬥艷的名菊。」極為陶醉地沐浴在清爽秋風中的建平王爺爽朗笑著。「不過,再怎麼艷麗的菊也比不上我們身邊這兩位美麗的佳人。」
「說的極是。」朱翼也哈哈一笑。「兄嫂的美麗自不在話下,而李姑娘也是一樣的傾國傾城。」
「各位王爺過獎了!」霜紅輕輕昂首,微笑道:「世間女子多如天上雲彩,其中必有比小女子更加嬌艷動人,王爺您這樣誇獎我,豈不是要折煞小女子嗎?」
「看來李姑娘不僅容貌艷麗無雙,就連心質也一樣聰穎。」朱翼展露出爽朗的笑容。「賢弟,你同意為兄的看法嗎?」
「兄長說得對。」朱曉收回那落在遙遠不知名處的視線,微微點了點頭。
「平南王爺可是不喜歡品茶賞菊?」細心的霜紅很快便發現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凝視著看起來有些落寞的朱曉,體貼地問到。
「……不,只是李姑娘的容貌讓在下想起了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朱曉帶著些微的歉意謹慎地解釋道。
「哦?賢弟,你曾經也見到過像李姑娘這般美貌無雙的女子嗎?」朱翼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看著弟弟。
「算是吧,但他並不像李姑娘這般美艷似花,而是清麗如明月。對了,不知李姑娘可否賞光和在下一起散散心?」不想再將這個埋藏在心底深處已久的往事揭開,朱曉淡淡帶開了話題。
「如王爺所願。」霜紅有禮地微笑著允諾了。
於是,兩人在眾人欣喜的眼光中,一起朝建平王府的花園中走去……
***
數日後
寧湖小築「快點呀,我的王爺!您不是一直急著要見我的家人嗎?」精緻迂迴的紅漆金繪長廊上,霜紅清脆的笑聲不時地迴盪著,傳遞出她愉悅的心情。
「紅兒,小心別撞上欄杆。」尾隨在她身後的朱曉應聲而答,卓絕不凡的臉龐上有著笑意。「原來還以為你是個文雅賢慧的大家閨秀,想不到這個無拘無束的瘋丫頭才是你的真面目,我們大家可是都受騙了。」
「但王爺並沒有十分吃驚不是嗎?而且您在知道了我的真面目後,依然決定要和我成親,這就說明王爺您其實是喜歡紅兒這種無拘無束的個性,不是嗎?」霜紅露出一個看似天真無邪,但卻包涵著鬼精靈的純真笑容。
「你呀,真不知道你的令尊令堂是怎麼應付你這麼一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的?」朱曉心情極好,愉快地和未來的妻子開起玩笑來。
「紅兒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義父。聽義父說紅兒的親身父母親在紅兒剛出世沒多久的時候就雙雙病逝了,所以紅兒是義父扶養長大的。」
朱曉楞了楞,但隨即又恢復了爽朗的笑容。「莫非你義父也是一個老頑童?要不然他怎麼能忍受得了你這個頑皮的丫頭!」
「才不是呢!」紅兒停下蹦蹦跳跳的腳步,認真看著朱曉道:「我義父才不是老頑童,他既年輕又俊美,說實話,義父的美貌有時連我這個女兒家都羨慕不已呢!」
朱曉不由一驚,會嗎?這可能嗎?除了深深銘刻在他心中的那個人影外,他從來不曾再見到過第二個會有遠遠勝過世間女子美貌的人,而且——而且霜紅也說自己是義父扶養長大的——等等,霜紅!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上宮霜紅!
「紅兒,你義父的名諱是什麼?」朱曉竭力控制住微顫的聲音,屏住呼吸等待著答案。
「袁希照,希望的希,照耀的照,很美的名字吧!」
果然!
猛然間,朱曉只覺一陣分不清究竟是悲還是割的複雜情緒交錯著湧上心頭。
——真的是他!
「你怎麼了,王爺?」霜紅發現朱曉的臉色有異,擔心地凝視著他的臉龐。「不舒服嗎?」
「不,沒有!」朱曉回神。
「那我們快些走吧!您不是一直急著要見我的家人嗎?怎麼事到如今卻開始慢吞吞了?」忽略了這其中的異常,霜紅仍然好心情地取笑未來的夫君。
「好。」
接下來的一段短短的路程,朱曉卻覺得猶如遠征那般漫長,蝸行那樣緩慢。
十六年了,他跨越了十六年的時光才能再次見到心裡始終銘記著的那個身影,這份感覺究竟是喜是悲,是樂是憂,是愉悅還是痛苦,他已經分不清也道不明瞭,唯一剩下的,就只是一份堆積了整整十六年的思念。
「啊!義父的書房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裡面看書。」霜紅興高采烈地走近有著精緻疏格的房門,輕輕敲了敲。「義父,我是紅兒,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房內傳來一個靜得幾乎聽不出任何波瀾的聲音,那是他只聽過一次卻從沒有忘記的低而悅耳的嗓音——現在的他只和希照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朱曉告訴自己,只要再跨出一步,他就可以見到他思念了整整十六年的人。可是,任憑他怎麼努力,卻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那只彷彿在地上生了根的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那麼恐懼過,即便是在戰爭中因身受重傷而生命垂危的時候也沒有。
……他心裡的那個人就近在咫尺,他卻怎樣也鼓不起勇氣去面對從那雙絕美眼眸中射出的嫌惡眼光。
「您快進來呀!」已跨進門的霜紅笑著催促他,然後便轉向書桌前的人兒,興高采烈地為他引見朱曉:「義父,您瞧我把誰帶來了?」
「哦?是紅兒的朋友嗎?」一個白色的身影輕輕站了起來,朝霜紅和朱曉所站的位置走過來。
朱曉無言地凝視著那越走越近的身影,當兩人目光相對的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無聲無息地停留在彼此眼中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為何又能見到這如明月般清洌的絕俗容顏?莫非是在夢中?
修長的雙眉在末端微微揚起一道似風中柳枝般完美的弧度,黑如夜的雙眸被長長的睫毛陰影覆住,勾勒出兩潭深邃的絕美,鋌而直的鼻,蒼白得只能顯出些許粉色的唇,還有那一頭被銀環束住、如同秋色中瀑布的黑色長髮——這比月更高潔的清麗容顏一如十六年前的那一天,絲毫未變,只是那一雙眼眸……十六年前,清澈明亮的眼波已經被一片空洞麻木和冷漠絕望所替代……
「義父,這位是平南王朱曉……」沒有察覺到兩人之間波濤洶湧的霜紅,仍猶白天真地向希照介紹著朱曉。
「……我知道了,紅兒,你先下去,我要和這位王爺單獨談一談。」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動搖的袁希照開視線,示意在一邊的霜紅先迴避一下。
「義父,為何紅兒不能在場?」察覺到情況有異的霜紅有些不安與焦急,情急之下不自覺地違抗了義父的意思。
「你現在連義父的話也不聽了嗎?」
十六年來從來不曾對她發過一丁點兒怒氣的義父忽然提高了語調,把她嚇了一大跳,一種強烈的不安迅速蔓延了霜紅的內心。
「……是,紅兒遵命。」
目送著霜紅離開書房,袁希照緩緩走近門口,將暗紅色的房門緊緊關上後,無力地抬頭,而後,又慢慢低下頭。
「為什麼……?」
「請您相信我,我並非故意找您麻煩,只是無意中被霜紅的純真所吸引,我們……是真心的,所以……」
「王爺,你難道還奢望我把霜紅嫁給你嗎?」還未等他說完,袁希照便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解釋,冰冷的視線如利刃般劃過他的心口。
「是,紅兒與我成親之事已成定局!因為,我倆是……兩情相悅,袁公子,您是紅兒的義父,也不希望她一生為情所苦吧!」
「你……又在逼我了……」袁希照緩緩靠在門上,長長的睫毛無力地覆住了他漆黑的瞳。「十六年前,你用霜紅的性命逼我就範,而十六年後的今天,你又用她的幸福……」
「希照——」被他的話深深刺穿的朱曉在衝動之下執住他修長而骨感的手指,想要挽留住些什麼,然而手心中虛無縹緲的暖意卻忽然離去,令他悵然若失。是了,他沒有資格再握住這雙優雅無比的手。
「請王爺回去吧!我——」長長的黑髮被透過窗欞的秋風輕輕吹拂而起,袁希照下再看他,只是緩緩打開了房門。「同意你和霜紅的婚事了,你……要好生待她。」
再一次凝望著那比十六年前更纖細的背影悄然離去,一陣痛徹心扉的感覺充斥著朱曉的全身,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痛恨自己的虛偽言辭。他深深明白,從今以後,他和袁希照的心將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
***
今天是平南王爺朱曉與李家干金霜紅的大喜之日,所以不僅是整個寧湖小築洋溢著喜悅的紅色,就連繁忙的街道上也處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而在這一片喜慶的紅海中,唯有一處卻是永不見天日的暗淡與蕭瑟。
袁希照身著著酒紅色的宴服,端正地坐在禮堂前的紅木椅上,等著新人們的跪拜。
他那絕美的容顏引起了在外堂觀禮的人們一陣又一陣小聲的騷動。「那是新娘的父親嗎?怎麼這麼美?簡直就是傾國傾城!」
「連新娘的父親都有沉魚落雁之容,那新娘子豈不就像仙女了嗎?」
「沒錯!真想親眼看看啊!」
「真可惜,新娘子你是沒機會看到的。不過新娘的父親也足夠你飽眼福了,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美的男人呢!」
希照微笑著,微笑著,然而,他的心卻永遠沉在了不知名的海底,再沒有重見陽光的一天。
隨著喜樂的響起,由媒人扶著、蓋著大紅蓋頭的霜紅,還有胸前繫著大紅綢的朱曉相攜著慢慢走了進來,在拜過天地與祖宗後,便朝袁希照緩緩跪了下來。他依然在微笑,但他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那樣微笑著
夜,深了,所有觀禮的人群都已散去,新郎新娘也被雙雙送人了洞房。袁希照一寸一寸地自早已結束的宴席上站起來,機械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黑色的檀木桌上還放置著霜紅今天裝扮用的化妝盒,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他緩緩拉開巧奪天工的鏤花層,從中一件一件地取出飾物平放在桌面上,然後,拿起梳子,卸下黑髮上的銀環,任一頭長髮悠然而下,慢慢地梳理著,裝扮著……
半個時辰後,被金銀鑲嵌著的銅鏡中映出一個任誰也從未見過的美人,眉如柳,眸如星,唇如在月色中盛開的月下香般嬌艷,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都不信世上竟會有此絕色。手中的銅鏡砰然落地,他慘然一笑,鏡中的這個人就是他嗎?如果……他原本就是女兒身……那又會如何?
絕望地褪去所有的裝扮,袁希照換上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所著的青白色衣衫,任一頭烏黑的長髮流瀉在肩頭。
他輕輕地在床前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下來,倚在床沿,帶著一絲微笑喝下杯中無色透明的液體,閉上了眼睛……
彷彿……
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朱曉。
當時,朱曉正在上官將軍的王府中與將軍切磋武藝,雖然才剛滿十五歲,但他卻已經能夠和身經百戰的上官將軍對抗,在近數百個回合中,朱曉競,沒有一次居於下風。激烈而精彩的對決讓他情不自禁地目瞪口呆。……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朱曉這個名字就已經深深刻進他的心裡。
之後的四年裡,他不斷地聽說著關於朱曉的一切,他的勇敢,他的威猛,他的善戰,他的睿智,所有關於他的一切他都牢牢記在心裡。
那時尚未成年的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談淡憧憬,默默惦念。然後,在弱冠的那一年,他明白了:身為一個男人,即使再美麗,也不被允取去愛上另一個男人。
原以為,他可以帶著這份只屬於他的感情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但他沒有料到,一直對明朝忠心耿耿的上官將軍竟然會被朝中的小人誣蠛,背上了背叛國家的黑名,最終家破人亡。
他帶著霜紅在流落異鄉的途中,和身為追兵的朱曉第一次面對面地相遇,雖然明知自己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但為了小主人,他不得不拚死一博。結果也正如他所料,他完完全全地被打敗了。
然而他怎樣也沒有料到,身為朝廷重臣且以不好女色而出名的朱曉,竟然會提出那樣的條件來換得小主人的性命。也就是這樣的一個錯誤,他和朱曉有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相系。
那時……就在他被朱曉佔有的那一刻,埋藏在他內心深處少年時的那份憧憬完全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
教他如何不恨他……
朱曉對他並沒有感情,又同樣身為男人,僅僅只是因為貪戀他的美色而強行佔有了他,那究竟算什麼?
然而,最令他無法原諒的是自己,是那個明知僅此一次卻依然不顧尊嚴地貪戀著那份永遠不可能屬於他的溫暖的自己,在被如此地對待,在被如此傷害之後……
……十六年後的數日前,他被告知他已和紅兒相戀,並且非紅兒莫娶的那一刻,他心中僅存的那一絲生存的意志終於消失殆盡了……
該恨他的……
……可是,在什麼都沒有了的現在,他已經不想再恨他了……
……或許,在他已無力挖掘的內心深處,他依然還念著他……
他……最初,也是最終的愛……
但現在,他已經太累了……讓這一切都隨著他的離去而如雲煙般消逝吧……
靜靜凝視了窗外那一輪在黑夜中輕撒著銀色光輝的明月片刻,絕美的雙眸緩緩地、緩緩地合上了,永遠沉睡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中……
花燭燃淚的新房內,嬌媚動人的紅兒正等待著已成為她丈夫的朱曉揭開透明的紅色頭紗,她艷麗的容顏上雖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卻也夾雜著一絲不安與憂慮。
朱曉隱藏起滿腹的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挑開她的頭蓋,將—只斟滿紅酒的玉杯遞給她。等了片刻,卻不見霜紅有任何舉動。
「紅兒,你怎麼了?連交杯酒也不喝嗎?」
霜紅沒有回答,她放下酒杯,輕輕地取下髮髻上的金銀首飾,散落一頭光澤亮麗的秀髮。「王爺,紅兒只是想知道……你和義父是不是……早就認識了?」
她的話猶如一道閃電貫穿了朱曉,無言地沉默了片刻後他執起霜紅的秀髮,將她摟入懷中。
「傻丫頭,胡思亂想些什麼?今日可是我倆的大喜之日,可知道,春宵一刻值干金啊!」
「王爺說的也是。」霜紅聞言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順勢靠進朱曉的懷裡,任由他將她抱起,向在燭光中輕輕搖曳著的芙蓉帳走去……
天色微明,朱曉無聲無息地自綢被中坐起,凝視了尚在沉睡中的嬌妻一會兒後,便悄悄起身著衣。
「王爺,你已經起身了!」不知何時,霜紅已睜開了眼睛,正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對不起,吵醒你了!」朱曉走近床邊,俯下身子在她光潔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向來有早起的習慣,你再多睡一會兒吧!」
「不用了,王爺。」霜紅坐起身。「我們還要去向義父請安呢!」
「說的也是。」朱曉點了點頭。「那我在外面等你。」
已是深秋了,清晨的微風和薄霧出人意料的寒冷刺骨。穿過精緻的迴廊,朱曉和霜紅來到袁希照的房間,紅兒輕輕敲了敲房門。「義父,紅兒和王爺給您請安來了。」
出於她意料之外,房內沒有任何回應,就連走路的輕微聲響都沒有,紅兒疑惑地睜大眼睛。「咦?奇怪呀!難道義父還未起身嗎?」
「也許我們來的太早了。」不知為何,此刻朱曉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不會,自我有記憶開始,義父從不會晚起。」霜紅十分肯定地說到。
「那讓我來吧!」說著,朱曉便走上前去,十分有禮地敲門。「袁公子,您怎麼了?為什麼不開門?」
等待了片刻,房內依然是一片無聲的寂靜。
「袁公子,您若還不開門,在下只能無禮闖入了!」
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襲上了心頭。隨著屋內第三次沉默的回答,朱曉終於按捺不住焦急,強行突破房門,闖了進去。
屋裡無聲無息地瀰漫著一層薄薄的晨霧,在這個安靜地讓人心悸的空間裡,即便只是透明無聲的空氣,也虛無縹緲地傳遞著一陣又一陣欲絕的哀慟。
袁希照靜靜坐在床前冰冷的地面上,幾縷沾著晨霧的髮絲隨意地散落於消瘦的雙肩,雙眸輕輕閉著,好似酣夢正長。
只是——只是那蒼白的容顏上已無往日那淡淡的紅潤,溫暖的肌膚也已冰冷,彷彿一具沒有生息的水晶人偶,那麼平靜,那麼安詳地沉睡在乳白色的晨曦之中。
「希照——」從無法置信的震驚中驚醒過來的朱曉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他如同瘋了一般地衝向床邊,緊緊地抱住希照早已冰冷的身體,吶喊著他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希照,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這麼傻!」朱曉緊緊貼住心愛人兒冰冷如霜的面容,嘶啞的聲音裡有著悲痛的絕望,淚,自他堅毅的臉龐上滾滾而下,染濕了懷中人那一頭烏黑的長髮……
霜紅驚呆了,她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這一切,會不會都是她在做夢?
「希照,希照——難道唯有一死,才能了結你我之間的恩怨?不——我不要這樣的結果!你醒來呀,你醒來……」
然而,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這般清雅的容顏,動人的微笑和婉約的嗓音,都如煙雲一樣永遠地消逝了,再也找不回了……
輕輕抱起那早已不再有生命的人兒,朱曉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的感情一般,空洞地直視著遙遠而不知名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出房門,他那絕望的背影和袁希照飄逸的長髮,漸漸消失在秋葉紛飛的晨色中……
霜紅無言地目送著他們,眼角滑落兩行晶瑩的淚——為什麼?為什麼她沒有早早地預料到這樣的結局?
其實打從一開始,她就該明白朱曉眼中並沒有她的存在,即便是他凝視著她,也只是透過她的容顏深情地注視著義父的身影,他之所以會娶她,僅僅……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待在義父身邊。
好可笑,原來她只是義父的替代品,一個永遠也無法替代真人的傀儡。
而現在——她也終於明白了義父這麼多年以來之所以一直獨身的真正原因……
義父已經走了,永遠地離開了,屬於他和朱曉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也都已隨著他的離去而煙消雲散……她深深地明白,即使朱曉能夠再回到她身邊,也只剩下一具仿若行屍走肉的軀體,因為他一切的情感已隨著義父而去,永遠永遠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