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夢徊 第六章
    太后於御書房內被刺,乾聖帝震怒,下令追查,終於真相大白。如此令人髮指之罪行乃是被囚禁多年的八賢王長子所為,人髒並獲,乾聖帝令刑部嚴辦,將賢王妃、賢王長子、次子、三女、四子一併治罪,五子年幼,不予追究,其他諸人,三月十五於午門外,車裂示眾!

    欽此!

    啪地一聲,水晶硯台從桌上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車裂……」龍延成雙手顫抖,氣得面色發白,「他們被你囚禁多年,難道還有本事做出這種事不成!龍令!你捉不到我,便用這麼可笑的理由殺我的孩子嗎!你這個……你這個……」

    再說不出話來,他只覺得胸中一陣悶痛,撲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一旁的羅予牝大驚失色,忙上前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急道:「主子不用這麼著急,還有時間!咱們慢慢想想對策!至少在三月十五之前他不會將小王爺……」

    「沒錯……」龍延成輕輕擦去口角的血絲,冷冷道,「他暫時不會殺他們,否則他也不會忍了五年,在我剛出來的時候他便會殺了他們的。」

    羅予牝總覺得他這是話中有話,有些不太明白:「主子的意思是……」

    「他絕不是如他所說查出這件事是我兒所做。而是用這個借口來引我出現。他知道為了這幾個孩子我必然會派人去救,便設好了陷阱等我。」

    羅予牝道:「那主子的意思是,不用去救了?」

    「不,」龍延成道,「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用假的王妃和孩子來引誘我們出現,到時救人的一定會落入圈套;一種則是王妃和孩子都是真的,若我們出現便誘殺之,若我們不出現,便將錯就錯,將他們全部殺掉!」

    羅予牝倒抽一口冷氣,手足無措:「那……這怎麼辦!去救不是,不去救也不是……」

    龍延成慢慢坐下,想了想,道:「予牝,你到時候抽調十五位無明在法場觀察情形。我也會喬裝去。」

    「主子萬萬不可!」

    龍延成阻止他道:「你聽我說。我在那裡什麼也不做,只是確認法場上的是不是王妃和孩子們。若是假的,所有人按兵不動。若是真的……定下暗號,隨時出手!」

    「是!」

    羅予牝匆匆出去安排人手,龍延成獨自一人坐在陰冷的房間裡,忽然在錯覺中似乎被誰抱了一下。那是很熟悉的熱量,某人手臂中有力的溫暖。

    一切都只是錯覺而已。

    在柳家莊的一切都是夢,一場很快出現又很快消失的夢。兩人互相接近,互相觸動,互相傷害,互相隱瞞。

    製造這場夢的人是誰?是誰把製造出來的東西抹煞了?構建這場夢的東西是什麼?又是什麼把那件東西打碎了?

    愛情這東西是從來也不曾存在於龍延成和龍令之間的,所以那個對龍延成如此深情的人不是龍令,而那個對龍令如此溫柔的人也不是龍延成。兩人一同製造了一個虛幻的世界,虛幻到了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將它支撐起來,因此,終究在三天之後化歸無形。

    「龍令……」

    龍令……

    龍令……

    究竟是誰比較狠心?究竟是誰比較無情?誰被傷害了?誰又從這之中得到了什麼?

    是不是一定要到兩敗俱傷才會甘心?是不是一定要失去對方才能吸取教訓?所謂的愛情,是否一定要是悲劇才能千古留名?

    若是如此就算了,就當什麼也沒有罷。

    不曾發生過,不曾存在過,不曾擁有過,不曾傷懷過。

    龍令又聽見了那個呼喚自己的聲音,心中的煩躁愈加強烈起來。

    三月十五,午門外。

    賢王妃和四位賢王親子跪在法場中央,背上插著木牌,頭壓得很低,每人身後站有兩名魁梧的行刑手。看熱鬧的小百姓們圍在法場的四周,擠得水洩不通。

    乾聖帝親自坐在高台上監斬,嚴培站在他身後,御林軍分列左右,將法場中心包圍起來。明黃的旗幟撲啦撲啦地在法場四周飄揚,很安靜,除了旗幟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

    龍延成扮成小商販的模樣和羅予牝兩人混在人群之中,努力想看清楚法場中心那幾名罪人的臉,但他們的頭實在是低的太厲害了,根本看不見。

    太陽鍾上的陰影慢慢移動,一點一點地指向了某個刻度。

    「時辰已到!行刑——————」

    行刑手粗暴地拉起跪在地上的五人的頭髮,迫使他們抬起頭來。

    「驗明正身!」

    「驗明正身!」

    「驗明正身!」

    「驗明正身!」

    「驗明正身!」

    龍延成心中一顫。那確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的眼睛無助地在人群中梭尋,還在寄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丈夫和父親能來救自己。

    羅予牝看看他,他微一點頭。

    行刑手們拔掉了他們身上插的木牌,將他們分別拖開,首先將王妃放在了空地上,似是要先用她行刑。五匹馬在不遠的地方,不耐煩地打著響鼻。

    羅予牝舉起右手,他的拇指上面纏繞著白色的繃帶,這是第一信號。距離法場不遠處的一個酒樓上忽然啪啪啪啪扔下了四隻酒罈,在樓下的石子地上摔得粉碎,這是第二信號。聽到第二信號時,圍觀的人群中分別暴起了十幾條人影,和那天刺殺龍令的情形一樣,那些人都穿著百姓的服飾,但都以黑紗蒙面。

    御林軍早有防備,只聽嚴培發一聲喊,全體迅速圍成一個大圈,以驚人的速度將那幾人包圍起來。那十幾條人影中,其中五條人影猛撲向法場中的人,另外十人揮劍抵擋御林軍士,看來默契十足。

    行刑手的武功不足為懼,幾下便被打倒在地,四位無明拉起還跪在地上,面色驚惶的孩子們,砍斷他們身上的繩索,用力托到背上,企圖飛起來越過御林軍的頭頂,直接落入人群逃走。

    嚴培舉手,大吼道:「放箭!」

    第一排與無明對抗的御林軍退下,露出一直隱藏在第一和第三排之間的弓箭手,只聽唰唰之聲不絕於耳,滿天的箭雨灑開,剛剛起跳的四位無明不得不又退回原地。

    其中一人衝到王妃身邊拉起她,正欲砍斷她身上的繩索,卻沒想她身上的繩索自動滑脫了下來。

    「王妃!?你怎麼……」

    王妃沒有答話,只迅速伸出一隻手臂纏上他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握成拳頭,瞬間在那人腹部連擊三下,那人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癱軟在地上。其他十四人大驚,御林軍看到了機會,大吼一聲衝了上去。嚴培向龍令一點頭,高高飛跳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落在那片混亂人群之中,混戰起來。

    在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法場內精彩的打鬥中時,許多小百姓跑了來看熱鬧,也有許多膽小的逃走了,誰也沒注意到,在那些來來去去的人群裡,有兩個重要的人物混跡其中,悄然消失了。

    刑部。

    龍令大步走至上座,一撩衣擺,威嚴坐下。

    「帶上來!」

    幾名兵士拖著三個渾身血污狼狽不堪的人進來,後面跟著王妃和她的四個孩子。孩子們渾身還在發著抖,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如何。也許會比以前更慘。

    「怎麼只有三個?」龍令問。

    嚴培低頭道:「啟奏皇上!由於臣和王妃無暇分身,其餘諸人在我們破他們氣海之前便已自殺,只剩下這三個!」

    龍令笑:「這就夠了,三個綽綽有餘了。」

    王妃上前,跪了下來:「皇上,妾身答應您的事情已經做到了,皇上答應的事呢?何時才能做到?」

    「哦?這麼著急啊?」龍令繼續笑道,「好好,師父你功成身退,帶你的孩子們離開吧,永遠別再出現在朕的面前,否則朕……或許會改變主意!」

    「謝皇上!」

    王妃是龍令的爺爺聖德帝賜給龍延成的妻子,表面上她是個知書達理,溫柔婉約的大家閨秀,前中書令的女兒。但她真正的身份不是這個,而是大內唯一的女探。聖德帝當初訓練她只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後來他明白必須要控制龍延成和他的母后,不讓他們的野心太過膨脹而傷及其他皇子,才會將她以中書令女兒的身份下嫁賢王。她的任務是監視他們,她做得很成功,絲毫沒有被看出破綻,就那麼與龍延成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時間。

    聖德帝駕崩後,她收到了已知真相的太平帝密旨。太平帝知道龍延成必定會殺死自己,便預先下旨讓她在他死後暗中幫助龍令。她不知該怎樣去做才好,唯一會的只有武功,還有聖德帝留給她的一本黃絹冊子,那上面詳細地講述了若被龍延成篡位,她應當去聯絡哪些人。她認識的字不少,但是卻看不懂那上面所講的事情,只有全部交給龍令。

    她這招算是誤打誤撞,若是她自己去與那些大臣聯繫,不會得到如龍令那麼好的效果。而且龍令開始聯絡的時候裡面一些重要的臣子並沒有被龍延成換走,這使得這本冊子沒有變成一本過期的老皇歷,還是發揮了它應有的效果。

    王妃又深深叩拜了一次之後,站起來,帶著孩子們向外走去,兩名兵士在前面為他們開路。

    「娘……娘……您今天做了什麼……娘……」最大的那個孩子已經十八歲了,剛剛走出皇帝的視線範圍,他聲音便顫然地問他的母親,「咱們多年都被軟禁在不同的地方,您遇見了什麼事?究竟怎麼了?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娘啊,你為什麼要打倒那個來救我們的人?」

    「娘啊,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王妃木無表情,卻有淚水在她的臉上洶湧縱橫。

    對不起,延成。

    對不起,延成。

    對不起,延成……

    心臟破了一個大洞,往外面不停地流著濃稠的血淚。

    「這剩下的幾個,應該不會再自殺了吧?」龍令問道。

    嚴培答道:「這三個都被臣和王妃破了氣海,武功已廢,口中藏匿的毒藥也已拿出。除非有人殺他們,否則是死不了了。」

    「好,」龍令看著那幾個人發笑,眼神一直停留在其中一個人的眼眸上,「把他們的面紗都給我取下來。」

    唰唰唰幾下,三人面罩被一一取去,龍令的眼神一直停留的那個人露出面容來時,龍令的笑愈發燦爛了。

    「果然如此,不是他……不是他……」

    即使知道絕對不可能是他,但在心中還是有一絲的希望,希望是他。想見他一面,問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對自己趕盡殺絕。那麼恨他嗎?他讓他那麼痛嗎?於是就拿他的愛情當作用具,以這種方法來凌遲他?

    「你們幾個,是誰派來的?」龍令問。

    那幾人不說話。

    龍令笑:「要讓你們死,很簡單,也有很多方法。」

    那幾人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

    「不過,朕有更多的辦法,讓你們生不如死!」

    那幾人的表情似乎沒有變化,但龍令能看得出來,他們的心中微微地驚跳了一下。

    「嚴培,」他不再看那幾個人,反而看向嚴培,輕描淡寫地道,「天牢的行刑獄卒中,有多少是喜好男色的?」

    嚴培答道:「臣下從未數過,不過據臣所知應該不少。」

    「你說他們能有多少種玩法對待他們呢?」

    「大約只會比我盛世皇朝的活人刑罰多出那麼十幾種吧?」

    那三人的臉開始發出了煞白的顏色。

    龍令又道:「你們究竟是要說,還是要把自己送上門去讓那些人玩呢?」

    儘管面白如紙,他們依然一言不發。

    「看來他們還是比較喜歡被玩。嚴培,遂了他們心願吧。」

    其中的一人發出了短促的尖叫,但還是被御林軍士們拖了出去。

    嚴培看著他們被弄出去,心中不忍,拱手對龍令道:「皇上,這……」

    龍令打斷他道:「你去照應著點,別讓那些人把他們弄死了。朕還要問他們事情呢。」

    「是……是……」

    嚴培看著那幾人被押入天牢,不久就從裡面發出了淒厲的聲音。他沒有勇氣進去看,只有坐在外面,一個人呆愣愣地看正抽條兒的細細楊柳。

    龍令坐在御花園中給一盆牡丹修剪花枝,細細地修剪,一直修剪到晚上,將好好的花修成了禿禿的模樣。

    月亮出來了,圓圓的,好像那天從風雪雲堆中露出頭來的美麗風情。

    嚴培匆匆跑來,在龍令身邊低語:「皇上……那幾個人說出來了。」

    龍令放下了剪刀:「真是好漢,居然能撐到這時候。」

    「他們只有一個要求……」

    「嗯?」

    「能賜他們一死。」

    「等抓到了八賢王,他們想怎麼死都可以。」龍令霍地站起來,「嚴培,命人立刻下去佈置,務必活捉八賢王!」

    羅予牝扶著龍延成回了他們的臨時居所,龍延成口中斷斷續續地咳著鮮血。

    「主子……主子你怎麼了……受傷了?還是舊疾復發?」

    龍延成一邊咳一邊笑:「沒事,沒事,只是見到王妃那個樣子,有些高興而已。」

    「高興!」羅予牝悲憤地道,「王爺您不要這樣好不好!那個王妃一定是假的!假的!一定是那個龍令弄出來騙您的!咱們上當了而已!」

    龍延成看著他,眼中閃著奇異的光:「你以為我會認不出她?我們是結髮夫妻,同床共枕那麼多年,我會認錯她?」

    「王爺……」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我被套進去了,我這次是真的,徹徹底底地輸了。」

    「王爺!」

    「剩下的無明還有多少?」

    「還……還有七位。」

    龍延成歎了一聲:「他很快便會找到這裡,你給他們下一道命令,讓他們各自走了吧。我不想再拖累什麼人了。你也一樣。」

    「不!王爺!那些人我會讓他們走,但我一定要留下來,為王爺殺出一條血路!衝出去!」

    「羅予牝!你竟敢不聽我的命令!」龍延成一怒之下,又劇烈地咳起來。

    羅予牝雙膝跪了下去,悲哀地對他道:「十年前,我妻被一位朝中重臣之子看中,飽受凌辱,自盡而死。我一個小小的校衛,哪裡能撼得動他那棵大樹,憤恨之餘,只能想到刺殺一法。是王爺救了我,將那該死的禽獸斬殺於菜市口。從那時起,羅予牝便發誓,從今後忠心護主,絕無貳心!王爺如今有難,予牝豈能撒手不管,僅有這一身武功,願拚死護持王爺脫逃出去。就算不成功,也願死在王爺身邊!羅予牝,也算死得其所了!」

    「羅予牝……」龍延成連名帶姓地叫他,「誰告訴你我要逃了的?」

    「……!?」

    「我不逃,我就在這裡,等著他來抓我。」

    「王……王爺!」

    「讓他來,把我抓回去,一點點剮了我,我心裡還好受些。」

    「王爺!您千萬不要這樣!王爺!」

    「我受夠了,我們……該結束了。你走吧,別攪進這是非中。」

    見龍延成這樣,羅予牝知道,他是真的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勸,起身道:「我現在便去通知剩下的那七位無明,但我絕不離開!我會保護王爺,直到最後一刻!」

    他不再聽龍延成說話,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龍延成托著額頭,一手捂著心口,邊咳邊笑。

    御林軍很快地包圍了龍延成的居所,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那裡沒有抵抗,龍延成只是坐在那裡悠閒地寫字,羅予牝在他身邊,為他磨墨。

    嚴培率領著部下第一個衝進來,看到的卻是這副情景,不由愣住。

    聽到他進來,龍延成放下了筆,抬起頭,看著他笑道:「好久不見了,嚴總管。」

    嚴培立時明白當時自己在柳家莊的身份已然敗露,有些狼狽地應道:「王爺說笑了……既然王爺這麼說,自當知道小人奉旨行事……小的也不用再多說,王爺,請!」

    龍延成優雅地一甩袖子,在羅予牝的攙扶下向他們走去,好像戲台上的戲子唱完了那樣,漂亮地亮一個相,然後退場。

    龍令站在滿是美麗裝飾的空曠的洛微宮中,背著手欣賞那種虛幻的麗色。

    嚴培將龍延成和羅予牝帶到洛微宮門前,對龍延成道:「王爺,小的不能進去,您請。」

    龍延成邁著輕飄飄的步伐向宮門口走去,羅予牝想跟上,嚴培拉住他。

    「你幹什麼!」羅予牝怒吼。

    「你也不能進去,」嚴培道,「皇上有旨,除了八賢王,其他一干人等只許在門外守候。」

    「胡說八道!我怎麼能讓王爺一個人面對那個混蛋皇帝——」他的話沒喊完,嚴培已經一指戳向他的背部穴位,他立時癱軟了下去。

    嚴培打橫抱起他的身體,低聲道:「怎麼能讓你進去……否則你不是死定了。」他轉頭對一邊目瞪口呆的屬下道,「我離開一下,若是皇上叫就傳我一聲。」

    「是!」

    他抱著羅予牝向他在宮中的住所走去。

    兩個太監靜靜地開了門,龍延成走進去,門在他身後靜靜地關上。

    龍令強壯的背影在這高大的建築裡顯得格外渺小,龍延成看著他產生了一種錯覺,時間似乎倒流回了他篡位的那一天,龍令被他的兩位母親夾在中間,好像母雞伸著翅膀努力保護小雞一般。那兩個女人一邊保護著孩子,一邊咒罵著他,那尖利的咒罵聲如今就在這華麗空曠的洛微宮中迴響,一遍又一遍。

    報應嗎?

    報應吧。

    母后的聲音也和她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哭著,為他的不肖而號泣。

    「自從上次一別,咱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皇叔?」龍令忽然開口道。

    「大概,幾個月吧。」龍延成道。

    龍令轉過身來看著他,燦爛地笑:「你知道了啊?」知道那個在柳家莊與你共度了三天的「劉令」就是我。

    「是。」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龍令慢慢向他走來。

    「是。」

    龍令站在他面前,俯視他:「這麼說,我一直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沒錯。」

    龍令一掌打上他的臉,龍延成的頭被打得偏向了一邊。這一掌明顯是留了不少力氣的,若是他真心想打,龍延成的脖子也很有可能被他打斷。

    「玩弄我很有趣嗎?看著我為你發瘋,看著我為你抓狂,看著我為你不顧一切——很好玩嗎?」

    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是的。」

    龍令的眉頭聚攏了來,眼睛變得狹細,猛地抓住龍延成胸口的衣服將他雙腳離地地拎了起來。

    「明明是我贏了吧!為什麼我還是被你踩在腳底下!你對我不屑一顧!你不把我當成一回事!你嘲笑我的真心!你利用我!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東西!我的真心就那麼賤!趴在你的腳下讓你踐踏我!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明白……若是真的想踐踏你,我有很多辦法,但不是那樣,默許你擁抱我。

    「是,又如何?」

    龍令慢慢地鬆開了手,表情頹然。

    「你為什麼要殺太后?」

    「我沒有要殺她。」

    「你胡說!」龍令指著他的鼻子吼,「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還要我把太后的牌位舉到你面前嗎!」

    「我只說我沒有計劃要殺她。」龍延成靜靜地道,「她對我毫無作用,我為什麼要浪費精力去殺她?那只是意外。本來我派他們去,是為了要殺你。」

    好像有什麼東西開始破碎掉,碎得撿不起來。

    龍令一隻手放在了他的咽喉上,作勢收緊:「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龍延成不說話,只是直視著他,清冷淡然的眼睛裡空曠得如同這洛微宮一般,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龍令的手顫抖著無法用力下去,喉嚨中斷斷續續地發出語焉不詳的聲音。

    龍延成等得有些失去了耐心,往前了一步道:「要殺便快些殺了我吧,為何不殺了我?殺了吧,咱們都解脫。」

    龍令後退一步。

    「為什麼不動手?你還在等什麼?」女人的咒罵聲和哭聲還在迴盪,吵得人頭昏。想快點擺脫這可怕的聲音,想快點安靜下來,什麼也不再想,也不再這麼難受。

    龍令的手指漸漸鬆了,他收回了手,用小小的聲音道:「我下不了手……為什麼還下不了手……我愛你……我愛你……我居然還……迷戀著你!」

    「真是難看。」龍令的身體變得異常渺小,龍延成從高高的地方俯視他,道,「我對你很失望。居然連我也殺不了,真是太沒用了。」

    龍令落淚了,他跪了下來。

    「明明是我贏了的……我贏了……可是為什麼我要被你這麼傷害……為什麼我不能還手!為什麼我不能像你傷害我那樣,把你給我的一切統統還給你!」

    「因為你非常沒用。你是個廢物。」自從愛上我開始,你就變成了廢物。

    龍令抽泣,好像一個孩子,哭得很難看:「我愛你……我愛你,求你別再傷害我……我愛你……」

    這個九五之尊,這個天下君王,跪在他的面前,說「求你別再傷害我!我愛你。」

    在柳家莊的那些日子是一場夢。他們刻意製造出來的夢。把一切都忘記了,他們不是龍令和龍延成,不是皇帝和八賢王,只是劉令和劉若成,兩個不相干的人,然後,相愛。

    可是夢終究是夢,真實會掙扎著存留下來,只有夢才會有崩毀的一天。當夢境坍塌的時候,他們兩個都被埋在了廢墟下面,一輩子也逃不出來。

    「我做了一場很悲慘的夢,夢醒了,才是現實。」終究也要面對的現實。

    「不,」龍延成道,「你還沒有醒。在你殺了我之前,你醒不過來。」

    我是夢,我是你在這深宮之中全部的夢。在你擺脫我之前,你都在夢裡。這是惡夢,你會一直都在這裡。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龍令猛地抱住他的腰將他推倒在地,扯開他的衣服。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稍微平靜一點,才能少被他傷害一點。只有這時候他才不是被踩在腳底下的那個,才不是被踐踏的那個。

    龍延成被撕開的胸口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香袋,針腳很粗糙,裡面似乎包裹著什麼東西。龍令的手伸向它,龍延成發現了他的意圖,想要將他格開,龍令粗暴地抓住他的手放到頭上去用力壓住,另一隻手掏出那只香袋,用牙齒將它撕咬開來。

    那裡面是幾張邊緣被燒得焦黑的小紙片,紙片上有淡墨洇過的痕跡,似乎是某幅畫作被燒盡之後留下來的殘片。

    等一下……

    畫作?

    焦黑的痕跡?

    殘片?

    難道是……

    「這難道是那時候的……」

    他拼了命從柳家莊跑到鄂州城,召集了所有可以召集的人,讓他們想辦法,為他——為龍延成尋找十五月明。他找到了三幅十五月明圖,急匆匆地跑回龍延成身邊向他獻寶。可是龍延成看過之後,淡淡地說了一句「那是假的」,然後將三幅絕世畫作統統丟到了火盆裡……

    龍延成轉過頭,似乎不屑回答。

    「是不是!」

    「跟你沒有關係。」

    「有關係!」龍令將那幾張殘破的小小紙片貼到他的臉上,狠狠地道,「你為什麼要保留這些!你不是說過這月明是假的!毫無價值!你把我的真心和那幾幅畫一起放到爐子裡燒!最後卻為何要把這種東西留在身上!」

    「龍令,」龍延成道,「你想從我嘴裡聽到什麼話?不妨直接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龍令的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地落下來,滴落到龍延成的臉上,好像在下雨。

    女人尖叫哭罵的聲音漸漸遠去,唯一還保留在這個身體上的,只剩下了那些淚水的燙傷以及身體接觸的熱量。

    三月的柳絮在宮門外面隨風飛舞著,好像鵝毛大雪。落到地上,鋪了一層輕輕的厚厚的地毯。

    那是很美的情景,「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寒食(韓翃·唐)】可是那也是很可怕的情景,你的所有的一切都被侵佔了,被柳絮,那些美麗的「飛花」,它們佔領了你的世界,作為一場如夢似幻的幻覺。

    若是在那上面點起了一點點的火苗,立刻就會呼地一聲燒開去,燒得乾乾淨淨,一點殘渣也不剩下,而它所覆蓋的東西卻毫髮無傷。

    幻覺。

    始終只是幻覺。

    就好像夢一樣,從這個深宮中開始,在這個深宮之中結束。作為幻覺的那個人會被燒得乾乾淨淨,其他人卻毫髮無傷。

    始終只有幻覺。

    那年的三月,盛世皇朝斬殺了兩位重臣。

    一個是洪永喜,罪名是貪贓枉法。證據是宇文元上奏給皇帝的。

    還有一個是宇文元,罪名是與欽犯私通。那名欽犯是八賢王,當初放走賢王這個逆賊的人就是他。證據?是一個姓樊的人密奏給皇上的,皇上很看重,沒幾天便定了他的罪。

    皇后還在她的位置上坐著,沒有絲毫挪動的跡象。皇帝的皇子也始終只有太子一個,再也沒有添丁。

    被抓回來的八王爺又被關入扶搖宮中,那裡除了皇上之外,再不許任何人進去。

    龍令每日都在那個愈見蒼白的身體上發洩自己空虛的慾望,傷害他的同時,也被自己所傷害。

    可是只有這個身體回來了,龍延成的心和眼睛在哪裡?為什麼看不見了?為什麼摸也摸不到了?明明離得這麼近,明明心貼著心,可還是聽不見,看不見,找不見。

    他喜歡抱著那個瘦削的身體入睡,因為那樣可以聽得見他的心跳聲,雖然不是很均勻的頻率,但是那是他活著的證明,證明他整個人都和這個身體一起留在這裡,而不是只剩下了軀殼。

    龍延成有時會吐血,但都在龍令看不見的地方吐。他不知道確切的原因,因為他不是大夫,但他知道,這是他的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證明。

    這一切終於快結束了,他伏在欄杆上看著長出了新葉的柳枝感歎。龍令在他的身後激烈地動作著,讓他雙腿發軟,幾乎無法繼續站立。

    對了……予牝在哪裡?和我一起被抓來這裡之後,他去了哪裡呢?

    「你們把王爺怎麼樣了!王爺到底怎麼了!你這個卑鄙小人!放我出去!」

    羅予牝被關在嚴培在宮外的家中,一直都在這裡,大概會到龍延成得到自由——或者再也不可能得到自由為止。

    「嚴培!你這個卑鄙小人!把我家王爺還給我!混蛋!」

    他會傷心一陣子,但是不會太久,有人會安慰他,直到很久以後,讓他不再恨,也不再怒。

    失去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明明是刻骨銘心的,等到消失以後,某一天你才會發覺,哦,原來他已經消失了那麼久了。

    我都忘了。

    四月二十一那天晚上,被抱在龍令懷中,剛剛歷畢激情的龍延成開始大量咯血,床單上一片猙獰的鮮紅。龍令驚恐不已,套上衣服連鞋也沒穿便跑出去,傳旨召來御醫苑中所有的御醫。

    御醫們衣冠不整地拎著藥箱分別被帶入扶搖宮中,一個一個摸過龍延成的腕脈,無一例外地沉默搖頭。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龍令大吼,「朕叫你們來是打啞謎的嗎!他有沒有救!說!全都給我說!」

    御醫們慌忙跪下,磕頭不起。

    「皇上息怒!不是臣等不願說,實在是不敢說……」

    「說!你信不信朕現在就把你們全部推出去斬首!」

    御醫們互相望了望,一個人大著膽子道:「回皇上,賢王他……已回天乏術了。」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到了龍令的頭上,他立時懵了。

    「回天……乏術?」

    「是。」

    回天……乏術……?

    死……

    回天……

    乏術……

    「滾!沒用的東西!統統都給朕滾出去!滾!」

    御醫們拎著藥箱子連滾帶爬地逃出去,一人在外面的台階上絆了一跤,硬是從那上面滾了下去。

    龍令看著龍延成的眼睛,那雙眼睛裡盛滿了很多的情緒,多得都快要溢出來了。

    「你……要死了……」

    「咳……我知道……」

    這不是很驚訝的事情。其實他一早就知道龍延成一定會死。他又不是蠢材,枕邊的人半夜吐血吐到流出眼淚難道也會不知道?

    可是他裝作不知道。儘管心在痛,痛得恨不能抓住胸膛的位置拚命摳,一直到把心臟摳出來為止。可是他不能表露出來。女人的咒罵與哭泣聲不只迴響在龍延成的耳邊,同時也迴響在他的耳邊。

    所以他恨龍延成。

    所以龍延成必須要死。

    很痛,很痛,很痛,痛得連自己也快要和他一起死掉了。卻不能表現出來,還是在繼續強暴他,傷害他的身體,把他往死路上推。

    恨不能和他一起去死才好。

    恨不能連自己也一起殺了才好。

    這麼傷害著他,又被他傷害,這樣可怕的事情,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什麼時候才走到頭?

    今晚,就到頭了。

    龍令抱起他的身體,輕柔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想要什麼?」

    「什麼也不想要……咳……讓我安靜一會兒……」

    「嗯。」

    「……龍令。」

    「什麼?」

    「我到底哪裡好?」

    「我不知道。」知道的話,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這世界上唯一傷害你最深的人,就是我了吧?」

    「沒錯。」

    「為什麼還這樣對我?」

    「我不知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愛你,其他的什麼也不知道。

    「龍令……咳咳咳咳……」

    「不要說話!」龍令暴喝,「你想死得更快一點嗎!」

    「我只要一句話,一句就好,讓我說完。」

    「……好。」

    「記得吧?我留給你的傷害,永遠都別忘了。這是我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

    「你到底還要對我殘忍到什麼地步!」眼睛幹幹的,沒有淚,大約已經干了,再也不會流淚了。

    「龍令,我不知道我愛不愛你。我很想愛你……可是,那不可能。」

    因為痛太深了。我給你的傷害太深了。我不敢愛你。

    我愚蠢,我膽怯,我殘忍,我讓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注定了悲劇的結局。

    「我欠你的吧……你記得吧……下輩子,一定還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一直到消失,早春的熱量再也無法維持他的體溫,就算有人死死擁抱著他也不行。

    如果你想,咱們來生再見吧。龍令。

    「啊……啊啊……延成……延成……延成……延成……」聲音梗塞在嗓子裡,到最後變成了呻吟,似乎連呼吸也要停止了。可是沒有淚,還是沒有淚,眼睛裡燒灼得發痛,整個人就要痙攣了,可是還是沒有淚。

    他的生命靜止在了龍延成死去的那一刻,從此再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生命。

    龍延成和龍令,同時死在了那一天。可是還有些許的不同,不同在於,其中的一人死在了墳墓裡面,而另外一個人,死在了墳墓的外面。

    ————————深宮之夢大結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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