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令又在鄂州停留了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之中,他白天匆匆回去,晚上又匆匆趕來,就跟一個被美色所迷的昏君沒什麼區別。所不同的是他並沒有荒廢政務,在癡迷的同時還在著手準備解決京城那兩位一品官員的問題。
那天早上,當晨光透過窗紙潛入房間的時候,龍令醒來,看見的是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的龍延成的臉。
龍延成早就醒了,一直一直看著他的臉不說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龍令睜開眼睛,正正和他對上,龍延成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地移開了目光。
龍令不喜歡他又變回這麼冷淡的樣子,忍不住強行扳過他的臉和他接吻,龍延成沒有拒絕,龍令又壓上他身體的時候他也只是微微地推拒了一下,似乎是習慣性地想要反抗,卻又放棄了,任由他為所欲為。
這三天裡,他們兩個人就好像一對被雙方默認了的情人。誰也不多說什麼,誰也不多問什麼,對於這種關係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迷惑,而唯一會努力將之抓在手裡的,就只有對方的身體了。
龍令每次偷偷跑來,被命令一定要留在宮中做替的嚴培便也會悄悄地跟來,明著他對自己說是為了保護皇上的安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想見的是另外一個人。
那個,脾氣暴躁的羅予牝……
那天他走了以後,被遺忘了的羅予牝硬是用內力衝開了穴道。這種方法對身體異常有害,當時他便吐了幾口血,怕是要調養一些日子才能恢復,自然更是對嚴培恨之入骨。
既然龍令不再被龍延成拒之門外,那麼登徒子的稱號也就可以免了,「登徒子的走狗」當然也不再是了,可是羅予牝依然對嚴培不假辭色,只要見到便高聲喊打,鬧得府內雞犬不寧。
嚴培心懷愧疚,不還手,也不離開,就在羅予牝三丈左右的範圍內活動,搞得羅予牝整日暴跳如雷,頭大如斗。府內隨時都可能聽到他的一聲暴喝,然後兩人砰砰磅磅開打……
龍令不知道嚴培也和他一樣耽溺於這個地方的事實,一到了龍延成的身邊他便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想不了了,只想抱著他,至少,靜靜地坐一會兒也好。
他終於實現了自己可以和龍延成這麼平和相處的夢想,儘管是在面具的隱藏之下才得以實現,儘管那只不過是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水泡般的夢幻。他很想這樣一直做著這個夢一直到永遠,其他的什麼也不看,不聽,不想。
然而夢幻始終是夢幻,水泡終會破裂,夢也總會醒。
幸福的夢,總是醒得很早很快。
第三天的晚上龍令來的時候,沒有像前幾天一般立刻急著將龍延成壓倒,而是抱著他坐在椅子上看火盆中的暗紅色光芒,靜靜地傾聽外面風雪呼嘯的聲音,然後細細地,細細地親吻他,用好像膜拜一般的虔誠吻過他身體的每一部分。
「我明天就要走了。」
龍延成沒有答話。
「我得回京城去,那裡有事情必須去做。」
龍延成好像敷衍似地嗯了一聲。
「你太冷淡了……」龍令更用力地抱緊他,龍延成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抱斷了。
「那你希望我怎麼回答?」龍延成終於說話了,「你想要我跪下來,哭著求你不要走?」
龍令無法回答,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
「……不過,」沉默了一會兒,龍延成又道,「這不是生離死別吧。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你沒有迷戀過什麼東西對不對?你不會瞭解我的感覺的。」
「是啊。」龍延成這麼回答了一句之後,隔了很長時間,又道,「不,我迷戀過的。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龍令驀地收緊了手臂。迷戀過?迷戀過什麼?是人嗎?會是誰?是什麼時候?他迷戀到什麼程度?他……
「你不用這個樣子,那不是人,」龍延成看透了他在想些什麼,平靜地道,「是一樣東西。那時還年輕,覺得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它就好,我為它傾注了半生的精力,卻在某一天忽然發現到它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已經騎上了虎背,再下不來了。」
稍微一思索,龍令就明白了他在說什麼。是皇位,他說的是那個金光閃閃的皇位。
「我想逃脫,卻不能丟下它不管,我給自己背上了沉重的責任,好像蝸牛一樣,想擺脫背上的殼又害怕失去它,只能這麼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龍延成看著龍令愣然的臉,低聲道,「就算現在不是,可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的。」
龍令心亂如麻。他不明白龍延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是,為何會這樣對他,如果不是,又為何要說出這種話?
他將頭埋入了龍延成的胸口,悶悶地道:「不想再繼續這種話題了……我明天便要離開,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
「你想要我說什麼?」
「……我想抱著你,直到天亮……」
「好。」
那天晚上,沒有再說話之後不久,龍延成就在龍令的懷裡睡著了。龍令就那麼抱著他,癡迷地看他的臉,一直到天濛濛亮。
看看天色必須得走了,他無奈地歎了一聲,小心地將膝上的龍延成放到床上,又細細地親吻了他許多遍,告訴自己要將他的睡顏牢牢記在心間,然後,決然地轉身,離去。
當那扇門被輕輕關上的同時,龍延成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看著龍令離去的地方,好像在隱忍什麼一般,最終又躺了回去,手撫著額頭,發出一聲歎息。
京城。
皇帝回京可是大事件,宇文元和洪永喜兩派一早便得了消息,佈置好了所有「應當」讓皇帝看到的東西,藏起了所有「不應當」讓皇帝看到的東西。
當龍令回到京城的時候,那裡已是一片祥和之氣,大家你謙我讓兄友弟恭絲毫看不出原先混亂血肉橫飛的景象。
見這情景,龍令只是暗自冷笑,也不說破,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龍令此次出行並不只去了鄂州,還有處州、溫州、婺州、湖州、秀州、全州等,基本上將江南道繞了個遍。出行所用時間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在外的期間,他別的不在意,唯一最不放心的就是宮中的太后。
太后年事已高,身體不是太好,又雙目失明,在冷宮中多年的囚禁讓她幾乎沒有再開懷地笑過,只有在見到龍令的時候才能露出真正的微笑。他離開了這麼久,不知道太后怎樣了?應該不會有事吧……
回到宮中,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慈萱宮去拜見太后。太后早聽說他要回來,欣喜焦急地等待了許久,剛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唰唰地便落了下來。龍令內疚,也不知怎樣彌補才好,只會跪在她身邊輕言安慰。
太后落了一陣淚,帶著淚花笑道:「皇上回來乃是大喜,哀家怎麼能這樣,真是失態……」
龍令道:「是孩兒不孝,讓母后傷心了。」
二人又說了一陣之後,龍令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母后,兒皇巡行的這段時間,京城發生過什麼大事嗎?」
「大事?」太后一臉茫然,「京城中能發生什麼大事?有誰敢在天子腳下鬧事?」
龍令苦笑:「就是因為天子不在,所以他們才敢鬧事的。」
他摒退左右,將當日密探給他的情報源源本本地與太后說了,太后原先還發幾聲笑,後來越聽面色便越凝重。
「真有此事?」
「兒的三批密探所帶來的消息完全相同,當時京城之內應是一片混亂,但為何身在京城的母后卻不知道?」
太后歎道:「哀家只是一個瞎了眼的老太婆,這種事情不知道便不知道了,省得生那份氣。」
「不對,」龍令道,「母后,我記得上次京城來了最有名的說書先生,是你身邊的宮女當新鮮事說給您聽,您才告訴兒,讓兒請他來為母后說書。」
「是有這麼回事。」
「以往也同樣,京城中有什麼新鮮希奇的事情,他人不敢與我說,卻願意講給母后。可這次呢?明明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可是母后你卻不知道,為什麼?」
「這……」太后茫然,「哀家不知。」
龍令哼了一聲,道:「恐怕是因為,那兩個人真的是一手遮天了……」
「什麼?」
最喜歡傳播流言的後宮無法傳播這個消息,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後宮的人全死了,第二就是這後宮的消息——至少,太后身邊的消息——被人閉塞了。龍令這時忽然發現,在自己派出密探去監視他人的同時,自己也被監視了。
要在一個密閉的地方傳播消息很簡單,放一點火種就好。可是要在一個非密閉的地方禁止傳播某個消息卻不容易,此人必須掐斷所有可能的渠道,讓消息斷在太后的慈萱宮外。後宮最多的就是人,寂寞的人、女人,所以傳播速度異常驚人,若要從這些人口中將消息掐斷,必然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龍令心中更堅定了對那二人的殺機。
鄂州。
龍令離開之後,一連幾天,龍延成都沒有睡好。他每天晚上都會做惡夢,從夢中驚醒時心跳會猛然收縮悸動,好像快要死去一般的感覺。
每個夢裡都有早已鬱鬱而終的母后,帶著慘慘的陰風飄然走到他的床前,抱著他的頭哭泣。
成兒……你怎麼能這樣……成兒……你怎麼能這樣……成兒……將來到了黃泉,你讓母后拿什麼臉來和你見面……成兒……怎麼可以這樣……成兒……
每每醒來,汗濕重衣,無法再次入睡。
他的憔悴羅予牝都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卻不知該如何幫忙。可龍延成不會總放任自己處於這種狀態之下,他的驕傲不允許。
某天,他叫來了羅予牝,對他說:「時機到了,我們走罷。」
羅予牝知道,快要到最後了。龍延成,要將這一切收尾了。
龍令回京後不到十天,一個不速之客也帶著下屬來到了京城。
同天夜裡,對外聲稱被洪永喜手下打得重傷臥病的洛高名悄悄喬裝去了那位不速之客的下榻之處。
第二天夜裡,洪永喜的兩位親信下臣也到了那裡。
第三天夜裡,則是宇文元的手下樊吳家——過去他是宇文元的手下家奴,現在是他的第一大干將,可惜,始終還是家奴……
那不速之客始終深居簡出,不曾教人窺得其真實面目。
在明處時,龍令裝作對這兩派毫不經心,也不知道他們之前令得京城大亂的事實。但在暗處,他開始將以前便安插於非重要職位的青年才俊以各種渠道提拔上來,三省六部的官員逐個被以好聽的名目調任到官高但不位重的職位去,逐步將宇文元和洪永喜手下的重要人物架空。
尚書省是最高執行機構,長官有尚書令、左右僕射、左右丞,尚書令歷代都只有一位,而在盛世皇朝,由乾聖帝伊始,設立了兩位。左右僕射、左右丞本身就不是宇文元洪永喜的人,中書省的中書令和宇文元是姻親,門下省長官侍中於洪永喜私交甚密,這兩人統統被移到了工部,掌管山澤、屯田、工匠、水利、交通、各項工程等等,美其名曰「借調」,可明眼人都知道,這一調過去,必定是再也回不來了。兩人對這種明降的做法異常憤怒,但因皇帝只說了「借調」,沒說別的,他們也不好開口責問自身未曾犯罪卻為何受到這種待遇。
尚書省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以往便被宇文元和洪永喜兩人所侵佔,你放一個親戚,我便放一個朋友,五年多來,這六大部機構臃腫,內治混亂,互相攻殲。龍令對此不聞不問,只顧開疆拓土。所有人都以為這位武皇帝根本沒有能力或者根本不會去治理,可沒想到,這一次巡遊回來,他忽地開始大刀闊斧地換人,將一些過去被壓制了許久的人抬到了這個位置上,一時間教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宇文元和洪永喜明白,龍令這是衝著他們來的。兩人彷彿默契一般都拖著老邁的身軀先後跑到龍令面前去哭,那種老淚縱橫,那種肝腸寸斷,讓人看了就心生同情。是啊,畢竟龍令剷除篡位的八賢王時這兩人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在龍延成執政的期間,也是因為有了以他們兩個為主的牽制才讓龍延成心有顧忌不能立刻登基,使龍令贏得時間暗中聯繫諸位朝臣,才讓乾聖年號繼續下去,而不是改成賢王的年號。
可是龍令畢竟是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他必須要將所有的威脅驅逐出自己的範圍。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忘恩負義,只是天理循環,為了保護自己必須要這麼做才行。事實證明,只要有一天他的能力到了不能再牽制這兩個人的時候,他們立刻會像之前在京城製造的混亂一樣,在整個國家製造一場空前的混亂,然後很有可能改朝換代。龍延成若是篡位了,至少盛世皇朝還姓龍,可若是他們兩個篡位,盛世皇朝便什麼都不是了,或許會變成宇文皇朝,或者洪家皇朝。
那兩個老傢伙來哭訴,龍令自然是一番好言相勸,「你們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怎會如此待你」、「沒有你們便沒有今日的盛世皇朝」……聽起來是很好聽,可一句真正的保證也沒有,人照樣換,權照樣架空。
乾聖十六年開春,洪永喜先忍不住了,為了要死死一起,他率先跳出來揭發宇文元執政多年的罪行,宇文元不甘示弱,拋出了許久以來保留著的洪永喜貪贓枉法的證據。兩位尚書令的關係愈加惡化,在上朝時常常是吵得面紅脖子粗,就差舍下最後的面子撲上去把對方咬住了。
龍令也不著急,讓他們慢慢吵,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朝政也自有他安排的人去做,那兩個人大如天的權利被他削弱了至少三分之一,現在只要等時機成熟,這兩個爭鬥了一輩子的人就可以共赴法場了。
「上次京城的事件,你們做得讓我很不滿意。」一人說道。
樊吳家和洛高名還有另外幾人都低下了頭去。
「我的確是讓你們在京城挑起事端,可用意只是讓龍令對那兩人愈加戒備。可你們居然鬧得那麼大,到最後還絲毫沒有被龍令聽聞?說什麼完全封鎖消息,難道就沒人有本事去彈劾嗎!」那人將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茶水都濺了出來,「龍令總算是知道了,可誰知道他是用什麼渠道知道的?你們誰曉得!?事情鬧得的確不小啊……他對那兩個人起了殺機了!雖然現在他還裝聾作啞,卻暗中動作,就要把那兩個人慢慢地收拾掉了!你們說怎麼辦!今後我還用誰去牽制他!」
那幾人齊齊跪下,心驚道:「主人息怒!小的知錯!」
那人平靜下來,道:「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們,只能怪他的心機太過深沉了,被囚禁了九年餘,其他東西荒廢了不少,這種事情學得倒是很成功。」
他看著窗外,很久以後,道:「既然如此,我等不了了,這迫不得已的一步我本不想再做的,現在……只有這個辦法了。」他看著樊吳家,「吳家,當初你誤解了宇文元的意圖,救出我之後沒有將我送到他那裡而是放走,被他打的那五百軍棍還記得吧?」
「記得。」
「你多年為他立下汗馬功勞,卻一直被壓制不能得到重用,連武舉人的考試也不許你參加,只為你心機不夠,不一定會再受他控制,這些事情也記得吧?」
「記得。」
「別人我都放心,可你……」
「小的已對宇文元大失所望,不可能再回他陣營。」
「好,」那人對其他人道,「你們呢?」
「小的們只效忠主人,從始至終,絕無改變!」
幾人走後,站在那人身邊的人低聲道:「現在應不到迫不得已的一步吧?若是這麼做的話,恐怕反而……」
「予牝,我的決定,希望你不要有反對的意思。」
「……是。」
乾聖十六年春天,雪化春至。
皇宮。
「怎麼會找不到!?」龍令猛地一拍御座扶手,那扶手卡一聲斷下了一角來,「朕明明叫你們去監視劉府,你們給我監視到哪兒去了!那麼多人怎會一個都不見的!是不是你們玩忽職守,使得他們脫逃!?說!」
御座下跪了一圈大內密使,他們是在去年年末的時候奉命開始監視劉府,將其中的一切動向鉅細靡遺地直接密報龍令。可是前段時間他們忽然報說,劉府中忽然發生不明變故,東西全部都在,但人全部消失了。與此同時,羅予牝所經營的所有生意統統停止,銀號送了別人,一些下屬店舖也關了門。
「皇上……皇上息怒!」一人戰戰兢兢稟奏道,「臣等的確不知那些人何時走的。等發現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只是在他們消失的幾天前,府內曾到訪過不少客人,這些客人似乎身份顯貴,每一個都帶有不少下屬,說不定變故就是由此而生。」
「客人?」龍令略一思索,「你們有沒有數過他們下屬的進出人數?」
「這……」
「飯桶!」龍令大怒,「那些人帶來的下屬不是為了護身用的!而是為了掩藏他們帶走的府中之人!劉府上下總共才不過近百人,進出幾次自然就全不見了!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到!你們還能幹什麼!」
「皇上息怒!」
龍令怎麼能息怒!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龍延成,心中甚至計劃好了用什麼方法再次將他弄回身邊。可是這群飯桶……這群只知道吃的該死的飯桶!居然讓他逃走了!
不過靜下心來想一想,若是這些人能揣測到龍延成的計謀,他們就不是只能屈居人下的密使,而是國家棟樑了。
「算了……」龍令揮揮手道,「一人五百軍棍,各降一品,下去吧。」
「謝……謝皇上!」
龍延成……他微微閉上眼睛,冷冷地想道。你必然已經發現我所佈的局了吧?果然不愧是你啊……這場賭博,究竟是我會輸得押褲子?還是你?
我們難道就沒有……可以幸福結局的一天嗎……
那一天是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所以,所謂的幸福,始終也只可能存留於幻想之中。
一切都是幻想。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皇宮外圍的圍牆上忽然出現了數十道人影,很快地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那種速度似乎根本不是人所能達到的,因此凡是看見的人都會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然後毫不在意地去忙其他的事情。
慈萱宮,寢殿。皇后正為太后唸書,太子在襁褓中睡得很香。
太后忽然覺得心驚肉跳,坐立不安,她摸著自己不停跳動的右眼,不知道究竟怎麼了。
皇后發現了她的異狀,放下書問道:「母后?您有什麼心事嗎?」
太后撫著心口,有些焦躁地道:「不知為何,哀家總覺得心中悸動,好像要發生什麼事一般。」
皇后不明所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太后心中的悸動愈加嚴重,幾乎就要坐不住了,「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好像要發生什麼事。」
皇后道:「難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發生麼?」
「是大事……大事!」太后霍地站了起來,「哀家想去看看皇上,一定要確定皇上沒事才行。」
皇后茫然:「皇上?皇上能出什麼事?況且這正是皇上處理政事的時候,若這時去……」
「難道他還能將哀家怎樣!」那種心悸的感覺很可怕,她只想確認龍令沒事,希望他千萬不要有事。「來人!去御書房!」
「太后擺駕御書房啦————」
皇后無法,只有讓兩個乳母看護好太子,自己跟著太后一起去。
某個人,在京城內一處秘密居所內看著暗藍色天幕上鑲嵌的那輪明月,輕輕地道:「你輸了……吧……龍令……」
龍令本在御書房批閱奏折,忽然抬起了頭來,看著周圍侍立的太監宮女們道:「剛才是你們誰叫我名諱?」
那些人大驚,忙跪下道:「奴才(奴婢)不敢!」
沒錯,這些人還沒膽子叫他的名字。龍令想到這裡,腦中閃過了在鄂州的事情,不由一愣。那時他和嚴培一起在街上閒走,也是這樣聽見莫名其妙的叫聲,好像是誰在呼喚他,卻聽不真切。然後不久他便遇見了龍延成……
「難道是……」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龍令心中煩躁起來,丟下筆,站起來就走。
他的近侍太監慌慌張張跟在他身後道:「皇上!皇上!您要去哪兒啊!皇上?」
「御花園!」
那太監忙喊:「皇上擺駕御花園——」
在外面候著的太監們開始匆忙去準備。
皇后攙扶著太后到了御書房,卻不見龍令的影子,只見兩個太監在門口候著。見她們兩人過來,都跪下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
「皇上呢?」皇后問。
「回皇后娘娘話,皇上剛去了御花園,不過看樣子奏章沒批完,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
皇后對太后道:「母后,皇上他大約一會兒就回來,咱們就在這裡等他一下吧。」
太后頷首:「也好。」
皇后將太后扶入書房中,小心讓她坐在椅子上。
說也奇怪,自當太后坐到這裡之後,心悸之感便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的平靜,就好像剛才那種感覺從來沒有過一樣。某種隱隱約約的聲音在她的心中逐漸增強,她抬起頭「看」著皇后道:「哀家好像……聽到了什麼……姝琴……」
「咦?」
外面驀地傳來了幾聲悶哼,皇后一驚,回身看時,竟見那兩個太監和太后帶來守在門口的幾個內侍都倒在地上,看來已經死了。十幾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無聲無息地順次撲了進來。
皇后發出一聲尖叫,一個黑衣人撲向她,一劍劃向她的咽喉,卻在看到她的裝扮時愣了一下,隨即收手。
太后本被皇后擋在身後,聽到她的尖叫便站起了身來,一句「姝琴,怎麼了」還沒喊完,那黑衣人目光一閃,手中收回的長劍一反手,那冷冷的劍身竟將她當胸穿過!
「啊——————————————————————————!!」
在附近巡邏的大內兵衛聽到異動,向這邊趕了過來。
太后一聲不響地往後倒去,皇后又是一聲尖叫,抱住了她的身體。然而她的身材終究太過嬌小,無法承擔比她高了不少的太后的身體重量,終於還是讓她倒在了地上,皇后伏在她身上號哭起來。
除了那個殺死太后的黑衣人,其他人默契地分散了開來,在御書房內外四處尋找。一會兒,一個個回來稟道:「這邊沒有!」
「這邊也沒有!」
「這邊也一樣!」
「皇帝恐怕是不在!」
那黑衣人似乎是頭領,立即道:「一擊不成,不能戀戰,撤退!」
全部的人向門口撤去,最後一人要走前猶疑了一下,道:「這女人不殺嗎?」他指的是還抱著太后哭泣的皇后。
那黑衣人道:「不殺。主子不是說了?皇宮內兩個人不殺,一是皇后,一是太子。」
發問者點頭,只一晃,十幾條人影消失在暗黑的夜幕之中。
聽到示警趕來的大內兵衛只看到了滿地的狼藉,一方面慌忙向上報告,一方面派出人手前去追擊。龍令趕來時,只看到了還在抱著太后,哭得肝腸寸斷的皇后。
「快傳御醫!為什麼沒人傳御醫!都是蠢材!飯桶!快!」龍令暴喝。
他大步走到太后身邊,代替皇后托起她的身體。
「母后……母后!你怎麼樣了!母后!」
太后睜開了沒有眼珠的眼睛,知道龍令好好地在自己身邊,她微微地笑了,用極其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令兒……沒事……太好了……先皇……」
她沒有再閉上眼睛,就那麼用空空的眼洞看著龍令,手慢慢地鬆開,停止了呼吸。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令兒,令兒……先皇啊,臣妾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龍令抓著太后的手劇烈地顫抖,眼中滾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淚水。他用力搖晃著太后已經逐漸冰冷的身體,不斷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母后!!你不要死!母后!不要死啊!母后!母后!……母后啊————!!」
龍延成斜靠在椅子上聽著屬下的簡報,身體懶散得好像就快要無力支撐了一般。
「這麼說,你們沒有殺到龍令,反而把太后殺了是嗎?」
「是……」那十幾人人低下頭去,誠惶誠恐。
「殺了就算了,」龍延成對這種「小事」毫不在意,道,「不過,當時只有她在?」
「不,還有一人,」為首的那人低頭道,「皇后。」
「嗯?」龍延成抬起眼皮,「你們把她怎樣了?」
「有主子的命令,我們沒敢怎樣,只是……她大概看到屬下的眼睛了……」
那人抬頭,赫然竟是那個眉目與龍延成異常相似的人。
「臣妾看到了……臣妾看到了……」皇后跪在太后的屍體旁,渾身顫抖,一隻手抓緊了自己的衣裙,滿臉淚水縱橫,「那人看著我,想殺……沒有動手,然後太后叫了臣妾一聲,那人一劍……一劍……便……」
龍令目眥盡裂:「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人的……眼睛……」
「沒有關係,看到了便看到了,她又能耐我何。」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
「那又有什麼關係?」龍令淡笑,「我就在等著……」
「龍延成!?」
「不!不是賢王!」皇后急急道,「雖然很像,但臣妾知道那絕對不是!」
「你怎麼知道!你又見過他幾次!」
皇后躬下身子,愈加抓緊了衣裙:「不是……真的不是……臣妾知道的……他眼中不會有殺機……他會殺人,但眼中不會有那麼濃厚的殺機……臣妾真的知道的……」
因為愛著他,所以知道他是怎樣的,就算是臆測,也必然不會差得許多。這就是女人對所愛之人的直覺,男人是比不上的。
龍令冷靜了下來,想起鄂州被刺的那一幕,恍然。
那個人的確不會目露殺機的,正如皇后所說,他會殺人,但是絕對會不動聲色,而且……他不會武功。
那麼在鄂州刺殺他的那個人是誰?為什麼那麼巧,龍延成也會出現在鄂州?遇見龍延成的喜悅讓他把什麼都忘了,除了他之外的事情全部被他拋諸腦後,到如今他才想到了這個問題。難道會是……
一定是如此吧……
龍!延!成!
龍延成微微面向身後的羅予牝:「你剛才叫我的名字?」
羅予牝嚇一跳:「屬下不敢!」
龍延成轉回頭去。應該不是,聲音不對。那麼會是誰呢?
龍令……嗎?
【乾聖十六年三月,太后駕崩,乾聖帝追封謚號「聖沅皇后」,葬於太平帝靈寢……】
太后下葬之後,龍令便裝出宮,來到了京城外一個小小小鎮的一家小客棧裡。
那客棧的老闆娘見是他來,愣了一下,大喊聲「稀客」便將他引到了後院自己居住的房間去。
到了房間裡,老闆娘關上門,轉身雙膝跪下,叩拜道:「不知聖上駕臨,有失遠迎,乞皇上恕罪!」
龍令扶起她,道:「不必多禮,快請起!」
那老闆娘生得非常美貌,雖然已是徐娘半老,但絲毫不減風姿,只是那一身的粗布衣裳將她的身形盡數遮了去,使那美麗折扣了不少。
「皇上此來,所為何事?」
龍令看著她的臉,輕聲道:「不知……還記得否?你當初說過會最後幫我一次。」
老闆娘的臉白了一下。
「用……用得著妾身了嗎……就是說……他……?」
「你說過你會幫我。」
一個好像從泥巴裡打完滾出來的髒小子從外面衝進來,對老闆娘大喊:「娘!娘!我肚子餓了!」
老闆娘伸手提住他的領子將他提到門外去,斥責道:「沒見娘正和貴客說話麼!滾遠點玩去!要吃飯去廚房要!」
「哎呀∼娘好凶!」
老闆娘揚手做了個要打的手勢,孩子的目光溜過龍令,轉身逃跑。
老闆娘進得屋來,將門栓上。
「他就是當年剩下的那個最小的孩子?」龍令問。
「他當時才五歲,皇上您不會想追究吧?」一說到孩子,她的眼神立即開始發冷。
龍令笑:「當然不會。朕甚至可以將其他四個孩子也一起交還與你。」
老闆娘愣在了那裡。
「不過……你必須幫我,」龍令笑著,眼中卻沒有笑意,「那幾個孩子有點大了,不可能不記得當時的事情的,留著也是禍害,不如……」
「皇上!您答應過我的!」老闆娘不顧一切地尖叫起來。
「沒錯,朕答應過的,」龍令繼續冷冷地笑,「你也答應過朕的。所以,朕會照自己的話去做,而你……也必須照朕的話去做。」
「妾……妾身遵旨……」
「這才對嘛。」龍令親手扶起她,他的臉色已恢復如常,「朕就知道,只要來找你幫忙就絕對不會有問題,對不對?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