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一輛載滿乘客的長途中巴車在公路上飛速行駛。
在夏日的下午,這種一兩點的時刻,一般的長途客車中除了司機之外應該大家都沉入了夢鄉才對,可是這輛車上卻沒有一個人睡覺,包括司機和售票在內的所有人都面無表情,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連廣播也沒有在播放。
車內,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樣。
最後一排的四個座位有三個是空的,只有右側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個穿得很清涼的女孩,身著短短的窄裙、細吊帶背心,連鞋子也只有兩根帶繫著。她的眉毛又細又彎,眼睛上畫著藍色眼影,嘴唇上塗著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紀稍大的人的眼光看來的話,她這種裝扮無疑是「不正經」的——也就是做「雞」的那種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卻沒有任何賣弄風騷的樣子,挑染成彩色的頭髮亂蓬蓬的,藍色眼影已經被她手中緊攥的手帕擦得亂七八糟,眼睛也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線。
前方的路有一個大轉彎,轉彎處的警示牌明確地貼著「慢行」的標誌,可是司機卻沒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便衝了過去。
女孩發現了這一點,她慢慢地掃視了一圈車內人們冷漠的臉,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亂的頭髮,唇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們……會後悔的!
她在心裡尖笑著,驀地打開了窗戶,在熾燙的熱風呼嘯而入的同時將頭伸到了車窗外面。
汽車呼嘯著與警示牌擦身而過,一蓬鮮血噗地濺了出來。
片刻後,車內迸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
「……今日上午,市領導親切會見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體幫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機和售票員,對他們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那位少女的父母流著淚說,雖然他們的女兒沒能救過來,但是在她臨終的時候有這麼多好人關心她,幫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
溫樂源坐在地板上,手裡端著一隻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吸溜著麵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溫樂灃給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邊蹲下,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挑起一筷子面吸溜進嘴裡。
「怎麼?又出什麼見義勇為的英雄了?」
「嗯。」溫樂源狠狠灌了一口麵湯,舒口氣,道,「那女孩好像想不開要自殺,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去,結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靈蓋。那輛車裡的人集體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給她交了醫療費,只可惜她傷勢太重,沒救過來。」
溫樂灃笑一笑,感歎道:「現在這世界,居然能有這麼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輛車上,真是難得。」
溫樂源卻不以為然地攪合攪合碗裡的面,道:「什麼好人,其實也不過就是從眾心理罷了。像B市哄搶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帶頭搶大家才去幹的嗎?C市有人從銀行裡提出錢就被搶走,又灑得滿街都是卻居然沒人要,都如數奉還,不也是有人帶頭當英雄大家才這麼幹的嗎?嘿,話說回來,如果當時我在那兒,保不準帶領多大的搶劫風潮呢……」
溫樂灃失笑:「你又不是沒錢花,去搶人家的錢幹嗎?」
「我的錢又不是多得麻袋裝,當然想要更多的。」溫樂源把最後一點麵湯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裡間去盛了一碗,回來坐下繼續吸溜,「所以這輛車上的人恐怕也一樣,當時如果有一個人逃走,其他人也會一窩蜂地逃走。別說見義勇為了,法院會不會判他們見死不救的罪還不一定呢。」
而且溫樂源的理由聽起來不怎麼讓人信服,他卻說不出辯駁的理由來。
溫樂灃搖頭:「你怎麼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我倒是寧可相信他們做這些好事是因為他們都是好人。」
「好人……這世上的確有好人,可是——」溫樂源用筷子指了指溫樂灃,「只有你這個濫好人吧。」
「誰是濫好人!」
溫樂源看著自己的碗,裝出惋惜的樣子搖頭:「姨婆啊姨婆,雖然您嘴巴很毒,但是做的飯是那麼好吃;樂灃雖然是個很∼∼好很好的老好人,但是這飯實在讓人難以下嚥。您啥時候才回來啊……」
說著他還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
溫樂灃氣得放下自己的碗就去奪他的。
「難以下嚥!難以下嚥你別吃第二碗!還給我!自己吃方便麵去!」
溫樂源一邊嬉皮笑臉地躲一邊呼嚕呼嚕地吃麵,等伸著脖子把最後一點湯也吞掉之後,他才把碗還給溫樂灃。
「嘿嘿,還給你,不吃了。」他厚顏無恥地說。
溫樂灃幾乎氣昏過去。
「我要和你決鬥!!」他叫著衝了上去。
陰老太太幾天前就出門去了,出門的具體原因她沒有說,只是把綠蔭公寓交給他們兄弟二人暫時代管。
老太太不在家,一向信奉「君子遠庖廚」的溫氏兄弟二人可傻了眼,溫樂源連煤氣爐子都沒開過,溫樂灃也只會煮麵條而已,所以從陰老太太出門到今天,他們三天九頓飯,頓頓是麵條,溫樂源有些膩煩是肯定的。
——不過當然,他這種態度也是應當大加鞭撻的。
在這兄弟兩個進行了幾十分鐘拳腳方面的親密接觸之後,明明比較身強力壯卻反而被打青了一隻眼眶的溫樂源乖乖去洗碗,溫樂灃生氣地坐在原地用遙控器狠狠換台。
市電視台的另外一個頻道也在播放剛才那個消息,不過似乎是不同的記者編輯的,這次用近鏡頭逐個拍出了那些見義勇為英雄的容貌。幾個陌生的人閃過之後,溫樂灃忽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咦?哥!快出來看快出來看!看看這是誰!」
溫樂源一路小跑跑出來,手上還滴落著洗潔精的泡沫:「什麼?誰?」
當把全部的人顯現過之後,鏡頭又轉回了最中間和市長握手的那個人臉上,正好就是溫樂灃要溫樂源看的人。
溫樂源噫了一聲,驚歎:「這人長得跟隔壁小胡一樣嘛!」
溫樂灃真想敲他:「哪裡是長得一樣!分明就是小胡!」
溫樂源繼續驚歎:「小胡也能上見義勇為的名單?那個見血就暈的傻小子!果然是因為別人帶頭的榜樣作用吧……」
溫樂灃氣得腦袋隱隱作痛,正好鏡頭切到了市長那張柿餅臉上,他立刻換了台。
隔壁的小胡就是201房間住的那個大學生,胡果。這小子膽小得要命,怕鬼,怕血,怕惡人,怕屍體(包括花鳥魚蟲的屍體),怕一切有可能嚇到他的東西,連在悄悄他脖子後頭吹一口涼氣都能讓他鬼哭狼嚎一好一會兒。
雖然溫樂灃對溫樂源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溫樂源說得也挺有道理的,這位新時代的大學生,實在讓人難以想像他會主動去「見義勇為」這種血腥的事,在那種情況下昏倒等著別人來救反而比較可能。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電視的信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為什麼一照到見義勇為的那群人時顏色就會變暗?如果整個屏幕都暗了也就算了,問題是只有他們身邊半米以內的空間變暗,站在他們身邊那個柿餅臉市長身上時又顯得很亮,兩廂對比之下,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罩在英雄們身上一樣……
溫樂灃把自己的發現跟溫樂源講了一下,不過等他再換回那個台的時候,那個鏡頭已經過去了,溫樂源後來再換台也沒找到播放英雄事跡的報道,所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溫樂灃看錯了,還是真的有問題。
「沒關係沒關係!」溫樂源安慰他道,「反正這些人和我們沒有關係,就算有問題也找不到我們頭上來的。」
這個人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溫樂灃已經懶得再生氣地想。不過,自己是不是有點多管閒事了呢?又不是找上門來的生意,管太多不過是給溫樂源找麻煩罷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啦。
可當你不去找麻煩的時候,麻煩一般都會自動找上門來。
***
幾天後,這對兄弟已經忘了他們曾經討論過的關於小胡的事情,安安份份地做著自己驅鬼的「生意」。
一天晚上,當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第二天怎樣解決新接生意的辦法時,忽然聽到了他們的門被急促敲響的聲音。
那聲音簡直是震天的巨響,中間沒有絲毫的停頓,聽得出是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孤注一擲的拚命敲法。他們所接的客戶中應該還沒有到這種程度的人,這公寓裡其他住客也一般不會用這麼野蠻的手法來敲,那麼不用就基本上可以猜到了……
溫樂灃無奈地看了一眼正在七竅生煙的溫樂源一眼,道:「別這樣……沒準他真的有問題呢……」
「他的確是有問題!」溫樂源暴喝,「你給他講!如果他這次又是因為看到什麼看到和看不到沒兩樣的東西我絕對斃了他!」
溫樂灃無奈地搖頭,從地板上爬起來,一邊應著「這就來了」一邊打開了門……
「救命啊——!」
一個只穿褲衩的20多歲年輕男孩嚎叫著猛撲了進來,溫樂灃在毫無準備中被他撞了個滿懷,撲通一聲仰面倒地,後腦勺和地板來了個最最親密的深吻接觸。
「疼死了……」溫樂灃覺得自己的腦子有種錯位的感覺,連視線都有些扭曲,看來這一下可撞得不輕。
溫樂源張著大嘴,手裡的咒紙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
「這臭小子……」他咬牙切齒地罵道。
「救命啊!救救我!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那男孩不僅只穿了褲衩,而且渾身濕漉漉地還有肥皂泡,滴滴答答地落了溫樂灃滿身。
溫樂灃頭昏眼花站不起來,溫樂源一肚子氣地大步過去,像拎雞仔一樣一把拎起那年輕男孩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浴室中關上了門。
須臾,門內傳出了鬼哭狼嚎和死命撲騰的聲音,好像是某人在對另外一個人進行殘暴的軀體懲罰而另一個人在悲鳴呼救拚命想逃走一樣。不過因為看不到,這一切也只能是聽者的猜測而已。
溫樂灃捂著眩暈的後腦勺爬起來,靠在浴室門上,有氣無力地敲敲門。
「哥,別打了,你會打死他的。」
門開了,溫樂源氣宇軒昂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年輕男孩的後脖子。年輕男孩鼻青臉腫,奄奄一息中。
「你出手……實在太重了。」溫樂灃說。
溫樂源冷笑:「手重?我算手下留情了!這臭小子屁大點事就要求我們幫忙,又不想掏錢,回回都讓我們白當保鏢!你說別和他計較,好,我就不和他計較,可你看他!毛病越來越多了!居然光著屁股就跑這兒來了,你變態嗎!胡果!」
「我沒光著屁——」胡果擦擦鼻子,正想辯解,忽然發現手上抹到的居然是血,呆愣了兩秒鐘,竟直挺挺地趴在了地板上,連溫樂源都沒能拉住他。
「……所以我告訴你,你出手太重了。」溫樂灃歎氣,「再這麼下去你總有一天會真的打死他的。」
「打死就算了。」溫樂源嘴裡這麼說,卻不能真的就把胡果打死——退一步講,他也不想在這房間裡打死人,所以只能吭哧吭哧地將胡果的身體拖回浴室,丟到蓮蓬頭下用冷水沖。
胡果滿身的肥皂泡在水流的沖洗下迴旋著鑽入下水道,也把他的意識給沖了回來。
「溫大哥,你真狠……」胡果捏住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哼哼唧唧地說。
溫樂源作勢要踢死他,溫樂灃擋在了他腳丫子前面。
「好了,你打也打夠了,至少讓我聽聽他來幹什麼吧。」
「還是溫二哥好……」胡果繼續哼哼唧唧地說。
「我踩死你個小樣的——」
「哥!我讓你住手沒聽到嗎!」
***
溫樂源氣憤難平地坐在角落裡,仇視地盯著向溫樂灃傾情傾訴的胡果。
這會兒的胡果已經不是那個衣不蔽體的狼狽小子了,頭髮襯衫褲子都整整齊齊,還戴了金絲邊的眼鏡,顯得很是書生氣。只可惜嘴角和顴骨上仍帶青紫,鼻子裡也還塞著棉花,把他的裝扮所營造的氣質給破壞了個一絲不剩。
「你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溫樂灃溫和地問。
胡果低下了頭,很久不發一語。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威脅你?」
胡果沒有回應。
「小子你裝什麼蒜!別說剛才大叫著救命進來的不是你!」溫樂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讓我們安靜一會兒?」溫樂灃煩躁地說。
溫樂源乖乖閉上了嘴。
溫樂灃轉向胡果,依然很溫和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連穿個衣服都不敢自己回房間,一定是有什麼很重大的問題吧?」
「我……」胡果張了張嘴,好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樣,又閉上了。
「胡果,」溫樂灃耐心地說,「如果你不把事情告訴我們,我們又怎麼能幫得了你呢?」
「你不會是又看見了馮小姐吧?」馮小姐是綠蔭公寓樓梯上的鬼,只有背面而沒有正面。胡果的體質很不幸是偶爾就能看見鬼的那種,經常在樓梯上下見到馮小姐被她嚇個半死對胡果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不過胡果搖了搖頭。
「那就是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那小孩也是鬼,很愛開玩笑嚇唬人。不過他並不是真的「小孩」,所以現在正因妻子和孩子的事陷入低潮,應該不會這麼多事……
果然,胡果又搖了搖頭。
「是個……女的。」胡果低聲說。
「女的?不會是305的何玉大姐吧?」
「305那個也是鬼!?」胡果大驚失色。
「不,是我弄錯了。」溫樂灃迅速地回答。看來他還認為何玉是活人……那就讓他這麼認為吧,至少給他減少一個恐懼的來源也好。
胡果顯得很懷疑,但是出於某種鴕鳥心理,他打算裝作相信的樣子。
「那你認識她嗎?」
胡果猶豫一下,點頭。
「哼哼哼哼……」溫樂源發出了令人討厭的奸笑聲音,「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害怕又不敢和我們說了!那女鬼一定是被你始亂終棄的女人對不對?說不定還為你墮過胎。結果你這個無情的負心人又說不要她了,她在絕望之下自殺身亡,死後的冤魂在你身邊纏繞不放……」
別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有他一個人說得口沫橫飛,沾沾自喜,自以為已經找到了問題的核心。直到溫樂灃那邊射來兩道責難的目光才訕訕閉嘴。
「我連女朋友都還沒有過……」胡果不高興地說。
「哦哦,還是處男嗎?」溫樂源忍不住問。
「哥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嘴啊!」
溫樂源終於老老實實地沉默了下來。
「其實也不能說我認識她,」胡果好像下定了決心,一連串的話語啪啦啪啦地就衝了出來,「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以前我從來都沒見過她,所以如果她出現的時候不是那個模樣的話我可能連認都認不出來。可是我真的不能算認識她,那件事又不是我的錯!她為什麼只找我!我們已經補償她了!她還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把我們殺光才算完嗎!真是蛇蠍心腸——」
他驀地住了口,看看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溫氏兄弟,剛才長長地伸出來慷慨陳辭的脖子又縮了回去。
「對不起,我好像稍微激動了一點……」
他這德性不像只是「稍微」激動的樣子吧……
「……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溫樂灃呼了一口氣,問。
胡果的表情變得驚恐,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手足無措了片刻,慌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退向門口。
「對不起我什麼也沒幹什麼也沒說你們別在意請你們忘了我說什麼吧再見我走了!」
手在身後找到門把手,拉開門轉身就往外竄,就好像身後有野獸在追一樣——然後他的身影在門口凝固,片刻,直挺挺地又仰面倒了回去。
「小胡!?」
溫樂灃趕上前去扶起他,發現他已經翻著白眼昏過去了。仰面一次,覆面一次,不知道他的腦袋是不是能受得了?
溫樂源雙手扒在門邊,身體前傾出去左右查看,走廊裡空蕩蕩地,沒有任何人類和非人類生物。
「他開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你看到了嗎?」溫樂源問。
「什麼也沒有。」溫樂灃皺眉說。
溫樂源轉頭,看著溫樂灃托著那個膽小鬼腦袋的樣子,歎了口氣,攤手,聳肩:「……你又打算多管閒事了嗎?」
「是啊。」
「又免費?」
「他是姨婆的住客。」
「就是因為他是她的住客!」溫樂源氣憤地叫道,「從我們住進來開始她就推薦他『有事就找溫樂灃』!我們又不是片兒警!還免費!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溫樂灃不與他爭辯,獨自架著胡果的腋下把他拖回了房間裡。
「雖然我們是做生意,不過也不能不講人情。他畢竟是咱們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又是個沒出過社會的小孩,你何必和他一般見識……這小子真重……而且我上大學的時候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我現在才能在這裡和你悠閒地工作。如果當時大家都和你一樣,除了自己家人一概不管的話,我說不定早就退學無數次了。」
溫樂源皺起了眉頭,抱著雙臂,疑惑地道:「我從來沒有過問過你大學的生活,因為我想那種地方你一定過得很好,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那時候發生過什麼嗎?」
溫樂灃笑而不答。
***
胡果是個膽小鬼。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
從小就被幾乎所有朋友叫做「小膽胡」的他,一直都在害怕著一切可怕的不可怕的東西。
所以「英雄」這個詞和他是沒有關係的,他的字典裡只有恐懼、怯懦、畏懼、卑怯等等詞語。
在那輛可怕的中巴車上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一個堂堂男子居然嚇得手腳冰冷,一動也不敢動。那女人自殺之後,他幾乎是被人架下車的,雙腿如篩糠般亂抖,腦子裡一片糨糊。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不記得了。只是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看著那輛血跡斑斑的車,以及掉在遠處的那個帶了一蓬彩色長髮的腦殼,機械地隨著大家的提議去做。
他現在還記得,在那條沒有綠蔭遮掩的柏油路上,空氣因為陽光的熱力而有些扭曲。乘客們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接下來的事情,他一個人站在車頭處,呆呆地看著那女人失去了天靈蓋的頭,裸露的腦,噴湧而出的血,以及一雙大睜的眼睛。
她死了嗎?
還是活著?
血腥味由於午後的陽光和熱得人心煩的微風四散開來,許多黑色的蒼蠅聞訊趕來,爭先恐後地在她紅白色的腦上爬來爬去,看來就好像有許多雙眼珠在惡狠狠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恐懼就從太陽下汗涔涔的脊背後像蛇一般鑽出,爬得滿身都是。
鬼,對這個世界還有殘存的思念,所以才變成鬼。痛苦、快樂、悲傷、仇恨、憤怒、牽掛……都是變成鬼的理由。
她已經死了,或者她立刻就會死,這毫無疑問。
她會變成鬼嗎?
如果是他的話,必定也是會選擇變成鬼,讓那些坑害過她對她冷眼旁觀的人付出代價!
那麼……她一定會復仇的……
是吧?!
他心中驀地冒出了這個可怕的念頭。
她會變成鬼,因為她還有她最後的牽掛,以及對他們的巨大憤怒。
她一定會變成鬼,因為他們這群怯懦的無能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卻得到了「英雄」的榮譽!
她一定會復仇的,會追到他們每一個人面前,把他們所有的人都殺光!
看她這不是……已經來了?
***
胸口彷彿遭到重擊,胡果有種心臟啪一聲裂開的感覺,眼前出現一片深色血紅,漫散鋪開。
窒息感隨之而來,極度的不適感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讓他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他卻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種不知是敵意還是其他什麼的情緒籠罩在他的週身,能感覺得到卻看不到,就好像忽然盲了眼的可怕感覺,不能掌控的恐怖感讓他渾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又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
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他幾天來一直處於惴惴不安之中,用盡各種辦法,不斷東躲西藏,卻怎麼也躲不過那種不知來源的注視。
那注視的目光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瞧,我看著你呢,我會一直看著你的,看到你死為止。
於是不管他是在睡覺、吃飯、散步、洗澡、上網、打電話、寫論文……都能感覺到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她鍥而不捨地把他追得無路可退,想慘叫,想求饒——卻不知該對誰。
這是復仇。他覺得自己聽到她的聲音輕輕地說。
他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她的聲音?是不是和她慘叫時很像?……對了,是很像——尤其,與她幾乎喊破了喉嚨時那種沙啞的聲線幾乎重合。
他已經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所在的方位,可是他依然弄不清她的意圖。未知的恐懼爬滿了他的脊背,冷汗像蟲子一樣從發隙一道道蠕動下來,鑽進衣服裡。脖子那裡很癢,可是他的身體卻僵直得一動也不能動。
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她要行動了嗎?
他還……不想死……
他還年輕……他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還有似錦前程等著他……他不想坐以待斃……
不想……
不想……
「救……」
舌頭碰到了上下牙間,發出了一個模糊的語音,他為自己製造的咒符啪啦碎了,他用非常難聽的聲音嘶叫了出來。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聲音劃破了黑夜,把一地的寂靜敲得支離破碎。
溫樂源和溫樂灃以整齊的動作砰咚一聲從床板上跳了起來,溫樂灃跳到了地板上,溫樂源卻跳錯了方向,本來就睡在床板邊緣的他剛跳起身就踩到了床板的側邊,和他睡在同一張床板上的溫樂灃起身離開的動作幾乎與他同時行動,他無法保持平衡,一腳踩翻了床板,自己和被褥床板一起叮鈴光啷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屁股——!」他大聲慘嚎。
溫樂灃在黑暗中也搞不清地勢,溫樂源的慘叫聲讓他慌張起來,想跑去開燈卻被胡果睡的床板狠狠地絆了一跤,不過他很幸運地摔在了床褥上,雙膝並沒有什麼大的損傷,於是又很快爬起來去找燈繩。
啪。
燈亮了。在燈泡橙黃色的光線下,只穿背心褲衩的溫樂源正躺在地上捂著屁股打滾,床板翻倒,被褥扭成一團糾結在溫樂源的腳上;而胡果坐在溫樂灃的那個床板上,瞪著眼睛看溫樂源的狼狽模樣,頭髮和身上的襯衣都濕透了。
「我靠!胡果你他媽的找死嗎!」溫樂源一邊呻吟一邊大罵。
胡果沒有反應,還是瞪眼看著他。
溫樂灃邊忍笑邊走到床邊,把翻倒的床板翻過來,扭得亂七八糟的被褥床單鋪回去,最後才扶起溫樂源。
「還是先別追究別人了……你沒事吧?」溫樂灃攙著他坐回床板上,問。
「怎麼可能沒事!」溫樂源連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他們不是喜歡在地上鋪個床板睡,而是睡在普通的床上的話,他這一下子八成要摔殘廢了吧。
「胡果你是怎麼回事?」溫樂灃做出責備的樣子對胡果道,「幸虧我們心臟都很好,否則這一下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對不起……」胡果神經質地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眼神有些呆滯地說。
在溫樂源和溫樂灃跳起來的一剎那,那雙緊盯著他的目光唰地隱去了。
在這幾天裡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雙眼睛根本不在乎他身邊有多少人,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現就出現,他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今天,在他闖入他們房間的時候她就消失了,他想出門的時候她才出現,而現在又是如此,他們一清醒她就不見蹤影,難道是因為……?
陰老太太出門之前告誡過他,一旦有什麼事發生,只要立刻找到溫氏兄弟就沒有問題,原來……果然如此!
等尾錐骨最初的劇痛過去之後,趴在床上緩勁兒的溫樂源氣哼哼地道:「有什麼事,你給我快點說!要是理由不夠充分我就殺了你!哎喲……」
「別動氣!我看看……喲,屁股青了。」像胎記一樣的一片青紫在他尾錐骨附近招搖地炫耀著,看來真是摔得不輕。
「什麼!真的!?我要殺了那小子——你說不說!我真的殺了你噢!」
胡果真的很想說出來,說出來他才能感覺輕鬆一些,但是那件事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啟齒。那個炎熱的下午,那條被燒灼而軟化的柏油馬路,是可在他以及車上所有人心裡的羞辱刻印,就算那女人永遠不來找他們,這刻印也必定印在他們所有人心上,讓他們背一輩子!
所以他不想說。
在其他人能夠說得出口之前,他不能說。
「我惹到了很恐怖的東西……」他哭喪著臉說,「我害怕……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在你們這裡躲一段時間?」
「理由不夠充分!等我好了砍死你吧。」溫樂源斷然說。
胡果慌了手腳:「別!我說的是實話!真的是實話!有東西要殺我!她正在找機會!說不定明天就會吃了我!求求你們別趕我出去!我還不想死!拜託!……」
「不用怕,在那玩意把你吃掉之前我會先殺了你的。」溫樂源冷冷地說。
胡果的眼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哥,你別再嚇唬他了。」溫樂灃好氣又好笑地搖頭,「小胡,你甭怕他,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那麼幹的。」
「可是……我說不定……真的會被她吃掉……」胡果哭得非常傷心地說。
「……」殺了你還有可能,吃……怎麼吃啊……
不過溫樂灃決定不給他增加心理負擔,只是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給他精神上的鼓勵。
「好,就算你真的遇見麻煩了,那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這麻煩你是怎麼惹上的吧?」
溫樂源揉了揉屁股,翻了個個仰面躺著。
胡果沉默不語。
「小胡?」
仰面躺著還是痛,溫樂源又打了個滾,翻過來繼續趴著:「誒,對了,我們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呀,還當了見義勇為的英雄。嘖嘖……難道有人就嫉妒你那點小榮譽,放鬼來害你?」
「就那點榮譽……誰會看得上啊!」胡果用很不自然的表情笑,「不算什麼,根本不算什麼……」
當溫樂源說到英雄二字的時候,他的背部僵硬了一下,手一直放在胡果肩膀上的溫樂灃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真的是……不算什麼嗎?
溫樂灃向溫樂源使了個眼色,拍著胡果的肩膀笑道:「沒事沒事,你想在我們這裡住就住吧,反正我和我哥是光棍漢兩條,多你一個也不多……對了,你會做飯嗎?」
胡果喜出望外,拚命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