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曼公主的武士 第二章
    羅亞推著三腳車在草垛前停下,正要舉起鐵叉叉乾草,突然聽到一道細細的聲音從草垛裡飄出,他不由愣了一下,側耳傾聽。

    這一次他聽清楚了,草垛裡傳出的,是初生貓咪般細小的嗚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

    「是誰?快出來。」羅亞有些不高興。這草料是馬匹過冬的糧食,被弄髒就糟糕了,馬伕比利頭一個不饒他。

    嗚咽聲像被突然掐斷般停住了,草垛裡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漸漸被磨光,那傢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裡窩到地老天荒,急於叉草餵馬的他索性上前撥開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個麻煩人物拖出來。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聲驚呼來不及阻止衝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煩鬼有陽光般豐潤燦爛的金色髮絲,可惜現在被草肩掛得東一綹、西一綹,還有碧海晴空般閃亮的明眸,怎奈紅腫的眼眶大殺風景,白皙如玉的臉頰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質科高貴、樣式端莊的衣裙也又髒又縐。細瘦的胳臂抱著膝蓋,像是怕冷似地緊緊縮成一團。這個看起來極其狼狽、極其悲慘的小人兒,正是伊林梅爾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羅亞睜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裡的「尊貴的公主殿下」,完全說不出話來。

    莎曼抬頭看了他一眼,把小臉深深地埋進雙膝。他一定會嘲笑自己這個可笑的樣子……眼淚又要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她心裡充滿羞愧與沮喪,哥哥說過,王族要始終保持著高貴和驕傲,可是自己總是這麼軟弱、愛哭、沒用,永遠沒辦法做到像哥哥那樣完美。

    何況,母后去世了呀!繼慈愛的父王之後,她又再一次嘗到失去至親的悲痛,眼淚像開閘的河水,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這草料堆裡偷偷哭泣。

    如果說羅亞對「公主」這個身份多多少少還有那麼一點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瞼狼狽的樣子後也全數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氣勢和威嚴嘛,明明就是個愛哭的小鬼。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麼!皮癢了嗎?」一道粗魯的男人聲音遠遠從馬廄那邊傳來。

    羅亞皺皺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個人蓋起來,回身推著三腳車轉到另一個草垛前,舉起鐵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話也沒說。

    「臭小子!幹什麼不回話?」比利大步走過來,臉上的黑痣隨著肌肉的抽動一跳一跳,擺明找碴。「老子叫你沒聽見嗎?干個活也這麼個死樣子,你沒吃飯嗎?吉德賤種!」

    羅亞叉乾草的手頓了頓,掩住額頭的黑髮下,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頻率,揚起的草屑撲了比利一臉。

    「他媽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腳踢在他腿上,幾乎把他踢得一頭栽倒。

    羅亞踉蹌了幾步,及時站穩了,他的手緊緊握住鐵叉,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他低著頭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發。

    「你那是什麼態度?怎麼,你還想還手嗎?小雜種!看老子教訓你懂點規矩!」

    比利的拳頭正要落下,一道尖細的童音突然大叫起來,「住手!不准打他!」

    比利一愣,這裡誰不知道羅亞是吉德賤種,從來沒有人會為他出頭,哪個傢伙來多管閒事?回過頭正要開罵,卻猛地嚇呆了——

    托勒利夏高貴的莎曼公主,正一頭草肩、一身髒污地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厲又驕傲,帶著絕不容違抗的王族霸氣,垂在身側的雙拳卻微微發顫。

    是這種表情和姿勢吧?從前在宮廷裡見哥哥這樣喝斥過御用教師,那麼現在用在馬伕身上也會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縮了,在他眼中,這個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記拳頭,卻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貴身份,為了教訓一個吉德賤種而去得罪貴人,這種買賣傻瓜也知道划不來。

    舉起的拳頭放下了,他點頭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鬆了口氣,再也撐不住公主的架式。那個男人好壯,她真怕他會打下來,可是,不能讓他打羅亞,絕對不行!

    羅亞抬頭看她一眼,這個多管閒事的麻煩鬼,他暗自皺眉,她以為她在幹什麼?比利回頭照樣會修理他,只怕苦頭還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沒受傷吧?」莎曼怯怯地過去牽他的手。

    羅亞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開,但終究讓她拉住了。

    他低頭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嫩纖細小手,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問:「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見這個樣子,為什麼還要跑出來多管閒事?」

    「那個……」她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因為羅亞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聽到這個字眼,他眨了眨眼,臉上有絲迷惘。從來沒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

    「嗯,」她急忙肯定地點頭,「就是有開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煩惱也要說給對方聽,還有、還有當朋友被欺負時一定要站出來阻止!」九歲的小女孩一時也說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麼,只是急於向他表明自己的關心與善意。

    「你躲到草垛裡在幹嘛?」羅亞不再去想朋友是什麼的問題,有點不大情願地問。

    莎曼的眼圈馬上又紅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嗚嗚嗚……」

    她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如珍珠般從美麗的蔚藍海洋中湧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叫,「喂,別哭了,唉!」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手帕,只好舉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淚。

    「嗚嗚嗚……」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沒用呀。」

    「嗚嗚嗚哇哇……」

    「你怎麼這麼能哭啊。」

    「嗚哇牌哇哇……」

    真是敗給她了,羅亞百般無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當手帕,哭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邊輕輕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罵著愛哭鬼、麻煩精,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這一刻有著隱約的溫柔。

    ***  ***  ***

    莎曼好不容易收住眼淚之後,兩個孩子並肩坐在草垛上,仰頭看天,都呆呆地沉默著。

    「其實,我的母親也死了。」羅亞忽然說。

    「咦?」她偏過頭,哭得紅腫的秀眸驚訝地望著他。

    羅亞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說:「我出生沒幾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長得很美、很會唱歌。」

    「啊……」莎曼半張著嘴,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下來了。「嗚……羅亞好可憐。」

    「喂,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麼!別又來了,唉。」他煩惱地抓抓頭,「我是想告訴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記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著這麼傷心,時間一長就什麼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他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起過關於母親的任何話題,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不知怎地話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記母后!絕對不要!」她拚命搖頭,「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會忘的!」

    「傻瓜……」羅亞無可奈何地咕噥。這種事由人嗎?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絕不會忘記喜歡的人,所以我會記得父王、母后、哥哥……還有羅亞,是一輩子喔!」莎曼非常非常認真地說,還用點頭來強調。

    「好、好,你會一輩子記得。」他敷衍地說,心中不以為然。

    但是很多年後,再想起她的這番話,他終於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時戲語,而是某種接近永恆的誓言。

    「你媽媽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親咯?」莎曼想起先前的話題,理所當然地猜測。

    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異樣,羅亞咬住唇,「我沒有父親。」

    「每個人都有父親的啊,」她不信,「你騙我。」

    「我沒騙你。」他側頭看她,帶著幾分惡狠狠。「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為什麼?」她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知道父親是誰。

    「因為,」他的眼神陰鬱下來,「我母親是吉德女人,他們都說,她是個妓女。」

    「什麼是妓女?」她完全聽不懂,「這跟你父親是誰有什麼關係?」

    「妓女……」他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解釋比較好。「總之,她沒有結婚就生下我,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噢。」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誰照顧你呢?」

    「西蒙-德-莫爾大人收養了我,還讓我用他的姓。」講到養父,羅亞驕傲地挺了挺胸,「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成為一名武士。」

    「嗯,羅亞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猶豫地贊同他的話,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勵的。

    他有點羞澀地笑了笑,除了養父,她是第一個沒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嘴上不肯說出來。

    「你將來當了武士會保護我嗎?」莎曼天真地問。

    他看了看她。這個麻煩的愛哭鬼……可是,她說要當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護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點點頭,認真地說。

    她開心地笑了。

    ***  ***  ***                                           即使成為朋友,兩人能見面的時間也不多。羅亞有馬廄裡的活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差事要幹,而身為公主,莎曼也必須依照宮廷規矩學習各種禮儀、知識。他們常常只是偶爾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裡去。

    他們唯一互屬的天地是神堂的鐘樓。

    沿著木頭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頂是四面圍著石垛的一小片空場,尖頂的大樑上懸掛著銅製的巨鐘,敲鐘的聲音可以遠遠傳到數十里外。這口鍾是不輕易敲響的,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或是在婚喪嫁娶時才由祭司敲動,平常也沒別人會到這兒來。

    羅亞與莎曼的會面地點,就在這裡。每天吃完晚餐,莎曼有半個時辰的散步時間,而羅亞這時也沒有差事讓他忙。兩個孩子常常爬上鐘樓,坐在石垛後聊天,有時也會分享一塊她帶來的甜點或他摘來的野果。

    這一天,兩人分享的是一本繪有插圖的故事書。

    「喬治爵士今天給了我一本很有趣的書呢。」莎曼開心地想讓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禮物,「裡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獨龍河的水怪啦,普羅斯特城堡失蹤的新娘啦,還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邊好像是個很大很大的島,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陸,看看這些奇妙的地方呀。」

    羅亞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們現在都太小了,只能從書裡讀這些故事。」她有模有樣地歎口氣,心裡其實並不真的那麼遺憾。「羅亞,你想看這本書嗎?」

    他的臉僵住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羅亞?」莎曼有點奇怪地叫了他一聲。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擠出一句話,「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準備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說什麼,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處。

    被朋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糊塗的莎曼半晌後才啊地叫起來。羅亞不識字吧?

    「我真笨!」她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他生氣了怎麼辦?」

    ***  ***  ***

    夏夜的風並不冷,可是吹得人很孤單,漫無目的的掃過整座山谷,也吹在鐘樓上羅亞的身上,他一動不動。

    對於昨天的事,他其實有點後悔,不管怎麼說,莎曼沒有諷刺他的惡意,而自己的舉動實在不算有風度,所以他今天早早來到鐘樓,心裡想著要向她道歉。

    一道很輕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他,金髮的小女孩偷偷的笑著,一把撲上去抱住他,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誰!猜我是誰!」

    莎曼經常和他玩這種遊戲,羅亞總是很老實的說:「莎曼。」除了她,不可能有別人會和他玩,這種小遊戲也從未讓他們覺得無聊,反而是一種特別的親暱。

    這一次,他的回答卻是——「對不起……」

    「什麼呀,」莎曼放開手,「你猜錯啦!罰你陪我玩遊戲!」

    「呃?」羅亞有點狼狽,心裡卻鬆了口氣。她好像已經把昨天的事忘了,嘖,就說小孩子忘性大。

    「喏,我扮老師,你扮學生。」她變魔術般拿出一套卡片,笑咪咪地看著他。

    「今天先教字母,要乖乖聽我講課哦。」

    羅亞一下子怔住了,臉色開始發白,又忽然漲得通紅。

    莎曼拉他的手,樣子像有些不高興。「你陪我玩啦,羅亞。」

    他看著她碧藍的眼瞳,裡面清澈一片,純淨得像琉璃,什麼也看不出來。

    「這個是艾達,這個是匹諾……」她只當他是答應了,興高采烈地擺出老師的架式,一個一個教起字母。

    羅亞低下頭,雖然沒說話,但看得出很用心地聽著。

    就這樣,一個教,一個學,似乎是遊戲,卻又比課堂還要認真。

    ***  ***  ***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到地平線下,殘霞像大幅的錦緞鋪滿西方的天宇,從鐘樓上望去極富氣勢。羅亞比平常到得早,因等待而無事可做,他從牆縫中頑強生長的一株小樹上扯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吹起清脆的音調。

    當莎曼喘著氣爬上鐘樓時,最後一縷音符正好從羅亞唇邊消失。

    「那是什麼?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她在他身邊坐下,眼睛因為興奮而明亮。

    「你教我好不好?」

    「你想學這個?」羅亞挑挑眉,倒是毫不吝嗇。「很容易的。」

    他伸手扯下一片葉子遞給她,「像這樣放在嘴唇中間,用舌尖控制氣流,用力吹。」葉子在他唇間發出悅耳的振動。

    她有樣學樣地照做,可是葉片動也不動。

    「不對,你抿得太緊了,放鬆點。」

    「噗!」這回倒是發出聲音了,可用力過猛,葉子一下子被噴了出去。

    「你騙人,這根本就很難嘛!」莎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於沒了耐性,噘起石榴般紅潤的小嘴,拒絕再做無用功。

    「常練習就會了。」羅亞夠義氣地沒有偷笑,只是含著葉片,輕輕吹起一曲伊林梅爾流行的民間小調,調子裡,不能不說是含著一絲得意與炫耀的。

    ***  ***  ***

    三個月後。

    「沿著陰影落腳的河岸,晚鐘消失無音了,家家戶戶關上大門,把黃昏的燈藏起來,黑夜濃重,森林寂靜無聲,黑暗降臨這色彩繽紛的大地,像個影子,像個水泡,在深不可測的幽暗裡,我交叉緊握十指,站在繁星的聖壇下祈禱……」

    「背得太好啦,一個字都沒錯呢!」莎曼高興地闔上手中厚厚的《吟遊詩集》。這是他們近幾天來的課本。羅亞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而學生的進步這樣快,她這個老師也很有成就感。

    「換你了。」羅亞將手中的樹葉遞給她。

    「唉,我可比不上你。」她歎著氣接過樹葉放在唇邊,使勁吹,用力吹。

    樹葉發出一聲短而尖銳的慘叫後,第無數次,破了。

    星星開始悄悄鑽出雲層,閃爍著碎鑽般的光芒,像是諸天神的眼睛,慈悲地俯視著凡塵的人們,以及他們那些小小的、微渺的快樂……

    ***  ***  ***

    當時序進入十一月,托勒利夏的冬季如約來臨,北風呼嘯著闖進威登山谷,隨著幾場大雪的肆虐,世界一下子淹沒在純白的色彩之中。

    由於天氣惡劣,兩個朋友無法再去鐘樓上會面,幸而巖堡的廚娘吉娜很關照羅亞,允許他幹完活後待在廚房。廚房的火爐是整日都燃著的,比他在小屋的住處暖和得多。

    冬日的黃昏,吃過晚飯,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廚房就成了羅亞、莎曼和吉娜養來抓耗子、一隻名叫「獨眼」的花貓的天下。

    「西瑞爾緊緊抓住老妖婆的頭髮,用大鐵錘猛地敲進鐵砧的縫裡,這樣那個老傢伙就跑不掉了。然後他開始用鐵錘敲打鐵砧,每敲一下就問一句,『你願意解除公主的魔法嗎?』起先老妖婆不肯答應,後來疼得受不了啦,只好答應西瑞爾收回魔法。」

    吉娜縫好最後一針,將襯衫抖了抖,疊好放回針線筐裡,又拿出一雙破了洞的襪子繼續手上的活,一邊說著古老的伊林梅爾民間傳說。

    「就這樣,公主恢復了美貌,她和西瑞爾結了婚。從那一天起直到去世,他們從來沒有生過病,從來沒有發過愁,從來沒有吵過架,他們快快活活地過了好多年幸福的日子。」

    傳說講完了,莎曼輕輕歎口氣,小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火爐裡跳動的紅火苗,若有所思。

    「羅亞……」她叫著身旁的少年。

    「什麼?」

    「如果我被巫婆施了魔法,你會像西瑞爾那樣來救我嗎?」她側著頭,寶藍色的眼珠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羅亞暗地裡感到好笑。他早就不再相信傳說了,莎曼真是個天真的傻小孩。

    「羅亞一定會來救我的。」他沒回答,她就自言自語起來,還肯定地點點頭強調。

    「傳說中救出公主的都是武士吧,」羅亞故意澆她冷水,「我可不是武士唷。」

    「沒關係,」她很嚴肅地望著他,「我賜給你武士的資格。」

    她爬到凳子上,把右手放在羅亞肩頭,一本正經地說:「我,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以王室的名義,賜我的朋友羅亞-莫爾光榮的武士稱號。吉娜……」她好像是覺得只有一個人做見證太少,又加了一句,「和獨眼為證。讚美諸神!」然後她俯身親了親羅亞的額頭。

    「那,羅亞現在是武士了。」她跳下凳子,滿面笑容地說。

    「哈哈哈——」羅亞被她幼稚的任命儀式逗得捧腹大笑,「莎曼你……你真是……哈哈」

    「羅亞-莫爾武士,你還沒有向我宣誓效忠呢。」她帶點不高興地拉拉他的黑髮。

    「是、是。」他忍住笑,做出正經嚴肅的表情,單膝跪在她面前,吻她柔嫩白皙的手背。「羅亞-莫爾向莎曼公主宣誓,只要她有危險,一定挺身而出保護她不受傷害。這樣行了吧?」

    「嗯,」她滿意地露出甜美的笑臉,「羅亞是我的武士,要記得來救我喔。」

    邊做針線邊看著兩個孩子玩遊戲的吉娜也不禁咧嘴一笑,趴在火爐旁蜷成一團打盹的獨眼似乎被笑聲驚醒,張開粉紅的三瓣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把腦袋埋進爪子底下,繼續尋好夢去了。

    此刻的威登山谷,還在狂暴的風雪中戰慄,而這間小廚房的一角,卻既溫暖又安詳。

    ***  ***  ***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周圍的山野完全被厚厚的白雪覆蓋。

    羅亞要跟著養父在林子裡架設幾個捕獸的機關陷階,只要因大雪無處覓食而飢餓難耐的動物前來飽餐,就會被鐵夾夾住或掉進陷坑。

    當羅亞跟莎曼提起這事時,她興奮地叫起來,「我也要去!」

    「不行。」羅亞想都不想立刻否決。

    「為什麼?」

    「太冷,你會生病的。」他可不願意在進行這種刺激的冒險遊戲時,還得分神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懂又笨手笨腳的麻煩傢伙。

    「我可以穿厚點,今年剛做的貂皮外套很暖和喔。」她馬上找出解決之道。

    「你要上課,喬治爵士不會答應給你放假。」他又指出一條拒絕的理由。

    「喬治爵士的風濕病犯了,昨天他說至少十天不能給我和哥哥上課。」莎曼很得意地告訴朋友,眼睛裡露出固執的神采。「明無我跟你一塊去!」

    羅亞頓時預感前途多難。

    ***  ***  *** 

    「汪汪汪!汪汪!」

    一頭黑色大狗歡快地在潔白的雪原上奔跑跳躍著,興奮地大聲吠叫,像在催促主人加快腳步。捕獵的本能讓它有點迫不及待,忘了人類同伴可沒有四條腿。這條狗是西蒙養的,專門用來打獵,連狼和豹子都敢鬥。

    「巴風你慢一點兒好不好。」裡著厚厚的皮裘,半張臉都被衣領遮住的莎曼費力地從沒膝的積雪中拔起腳,聲音有些含糊地向黑狗抱怨。「這裡很難走啊。」

    走在她前面,背著弓箭一身俐落的羅亞聞言回過頭來,臉上明白寫著「早叫你別來了」。

    她對他彎起眉眼,「別想趕我回去,我能走。」

    羅亞聳聳肩,繼續在前頭領路。

    也許是人小腿短,衣服又厚,好不容易邁開腳步,一個不留神,她整個人向前撲,直直地趴在雪地上,雖然沒受傷,卻怎樣也爬不起來。

    「羅亞。」她小小聲地叫著朋友。

    他站在五步外,不言不動,表情透著點好笑和看戲的壞心眼。

    「羅亞……」聲音可憐兮兮,帶著微弱的水意,再放著不管恐怕就要哭出來了。

    嘖,果然是麻煩的小孩啊。

    他走過去,使勁拉她起來,又幫她拍掉衣服上的雪。「笨蛋!做不到就別說大話。」然後握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仔細用雙腳將雪層撥開,讓她好走些。

    背對著她,所以他看不到莎曼眼中狡黠的笑意。羅亞的手,很暖和啊,橡哥哥一樣,不,比哥哥還溫暖,他是她的武士呢。

    眨眨眼,偷偷地笑了,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好、很好,像這場雪後的晴朗天空,清爽又明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林子裡。」羅亞回頭看看她,美麗的小臉紅通通的,幾分是冷,幾分是累。「還走得動嗎?」

    她點頭,把手握得更緊。

    「汪汪汪汪!」先跑進林子裡的巴風叫得很急,似乎是發現了什麼。

    羅亞眼睛一亮,「有獵物了!」他拉著莎曼加快腳步跑向林子,這處的雪較薄,跑起來容易些。

    林子裡,巴風正統著一個陷阱打轉,不停地大聲吠叫,兩隻前腳用力地跺著地面,盡量將頭頸伸向坑裡,拚命搖著毛皮蓬鬆的大尾巴。

    兩個孩子急忙走到陷階邊向下看,坑不太深,不過也足夠讓獵物爬不出來了。

    不幸落入坑裡的倒楣蛋有一身火紅的皮毛,長長纖細的身子,尖尖的嘴,和一雙碧綠得像寶石般的狹長眼睛。可能是被巴風的吠叫驚嚇住,它將整個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倉皇失措地盯著坑邊的獵手們。

    「這個是什麼呀?」莎曼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這頭美麗的動物,「它好漂亮!」

    「是火狐狸!」羅亞非常開心地說:「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珍品呢,我們今天真幸運。」

    說著,他已俐落地取下弓,將一支樺木長箭搭好瞄準狐狸。坑裡的空間不大,再怎樣縮也絕躲不過利箭的攢射,他只要小心別射壞那身上好的皮毛就行。

    似乎是感覺到危險,狐狸開始在坑裡亂竄,竭力想要逃開。

    「狡猾的東西。」羅亞輕輕咋舌,拉弓的手卻一刻不放鬆,他對自己的箭術是很有信心的。

    慢慢拉滿弓,手指繃緊,牢牢瞄準那隻小小的頭顱,就要放箭——

    「別殺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箭失了準頭,斜射在坑壁上。

    他惱火地叫起來,「莎曼你幹麼搗亂?」

    她不理會他的臭臉,義正詞嚴。「你為什麼要殺它?它又沒有得罪你!」

    「天呀,你真是個麻煩。」羅亞覺得現在這個時候還要向她解釋什麼是打獵實在有些愚蠢,「因為我是獵人它是獵物,被抓住的獵物當然要被殺死。」

    「不行,不許你殺它!」她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什麼冷血的兇手,「要屠殺這麼可愛的動物,你真殘忍。」

    屠殺?殘忍?他哭笑不得,面對莎曼他常常有這種感覺,但顯然今天是沒辦法跟她講道理了。「你躲開,不要看就行了。」

    她固執地攔在他前面。

    他想推開她,於是看見她的臉上流下兩行透明的淚水。「喂喂!你幹麼?」他狼狽又驚慌地叫起來,「別哭了!唉……你怎麼那麼愛哭啊?」

    最終,他還是放走那只珍貴的火狐狸。

    這一天捕獸陷阱共捉到一隻狐狸、三隻野兔、兩隻犬、一隻山雞,而除了那只己經凍死的山雞外,所有獵物都被莎曼放掉了。

    看著與高采烈地說「打獵真有趣」的莎曼,羅亞無奈而頭疼地想,儘管可以稱之為善良,但她的善良,怎麼看也只能用無知和幼稚來形容吧。

    不過,能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眼淚,他還是在心裡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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