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封遲開始懷疑自己被騙了。
鳳玉蓉根本早就設計好的。不管他願不願意,她都已經打算把孩子綁在他的身邊。他現在已明白需要鎖鏈的原因--這孩子根本不願跟他走。
對於突然被鎖鏈拷住的驚愕,她也不在他之下。她萬分無法接受兩人被困在一起的現狀,一直激烈反彈,扯著鎖鏈到處跳躍,也不怕傷了自己。猶如一隻被困在籠裡便無法存活的麻雀般。
她雖武功平平,輕功卻因長年與猿猴嬉戲而變得奇佳,一如脫兔。這會兒若不是鎖鏈把他們綁在一起,「猴兒」恐怕早就不知所蹤了。
猴兒?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小名。他知鳳師姐向來樂天好玩,卻不會真的給自己女兒起這種名字。
但這孩子真名為何?他不知道。
鳳玉蓉來不及說,而猴兒根本就不理他。除了口中會發出近似獸鳴的低吼外,她對一切的問話毫無反應。若非師姐當時喝止時她有反應,他就要以為這孩子天聾地啞了。
垂目盯著兩人腕上相連的鎖鏈。埋葬了師姐夫婦後,他徹底搜尋了燃燒殆盡的木屋里外,卻一無嶄獲。
「你知不知道鑰匙在哪?鳳師姐--你娘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試問最後一次。
「嗚吼!」黑暗中毫無意外地發出如獸鳴般的警告聲,隱約可見白牙閃動,兩顆虎牙如同凶器般展示著。
左封遲輕歎口氣。
這孩子完全無法接受他下葬鳳師姐夫婦的舉動。她幾乎把他當成了敵人,別說要她回答問題了,只要稍稍靠近,她就一副想撲上來咬斷他咽喉的狠樣。
右腕再度被往前拖去--往鳳師姐夫婦墳塚的方向。
左封遲仍是凝步不動。她立刻在地上翻滾起來,邊滾邊撾咬著鎖鏈,彷彿這樣就可解開束縛似的。
「你會受傷的。」他低聲道。
見她小臉已凍得通紅,卻仍欲倔強刨墳模樣,即使她性如野猴……心中仍是有情吧?好不容易過了兩年普通人家的生活,受到溫暖跟疼愛,如今卻又頓失依憑。此後她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跟當年的他一般。
一思及此,冷淡的眸才消去了些許寒度。
「我不會傷害你的,猴兒……」他試著喊。見她不動,他往前跨了一步,纖小身影卻立刻躍開到鎖鏈的極限--七尺外,瞪視著他。
左封遲靜止住身形,不願驚擾她。劍眉微感困擾地輕鎖。他從來不曾跟孩童相處過,也不懂得如何安撫人,只能就事論事道:
「此處不宜久留,我們該上路了。過來。」
一團雪如箭般掠過他臉旁。才堪堪閃過,狹長的黑眸一眨,隨即撲來的是張牙舞爪的黑色身影,一大一小幾乎同時發動攻勢!
他往後一躍,不多不少,恰好保持與方才一樣七尺的距離。沒有間斷,暗色身影繼續追擊!
左封遲表情不變,在她衝向自己時低聲道:「抱歉了。」驀地出手如電地封住了她穴道。
「吼……嗚!」她怒瞠著眼,似乎無法置信自己竟如此輕易受伏。黑猴接著撲上,被左封遲輕輕一拂,立刻滾落在一旁雪地上,同樣無法動彈。
「白影。」左封遲低喚。
一匹高大結實的白馬立刻來到了身邊,挨蹭著他肩,嘶嘶噴著白煙,也一起低頭看向他懷中的小小人兒。
她眸裡有著怨懟慰以及困惑,細瘦的腕上已有明顯瘀痕,鐵製的鎖鏈自然不輕;雖始作俑者是她母親,但此刻看來確實像他困住了她。
他逕自抱她上了白馬,她急了!終於嘶啞出聲:「小元……」順著她的視線,左封遲會意過來。
「你喊的是那只黑猴?」是了,這只黑猴一直伴在她身邊的。左封遲沒有遲疑地下馬,用另一隻手也把黑猴抱起,她眼底的焦慮才褪去。眨著眼,第一次願意看眼前的人,緊揪的眉心也才鬆開些。
「夜了,你睡吧。」他低聲道。
說完後不知她是真累壞了,還是困了,抗議漸歇,終至無聲,最後只是沒精打采地半睜著眼,蜷曲在他懷裡。
莫名其妙被拷住的小獸,豈會如此輕易放棄掙扎?左封遲並未深究原因。
白馬馳進幽幽夜色裡,很快讓黑夜淹沒了行跡。
「對不起,我斬不斷。」
已自立門戶的溫皓月拿著鎮莊寶劍說,神情失望。看著難得風塵僕僕來尋求協助的師弟,她實在莫可奈何。
「沒關係的,三師姐。」左封遲表情不變。玄鐵鏈本就是利劍難摧的寶物,這原在他的預料之中。
「奕雲山莊」大廳中,莊主溫皓月端詳著眼前一臉野氣的孩子,想起二師姐的境遇,不禁眼眶一紅。
「這苦命的孩子,竟只嘗了兩年的溫暖……」忍不住憐惜地伸手,輕撫她蘋果般的臉頰。一路難纏的人兒眨了眨眼,像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柔,居然乖乖地任由撫慰,像一隻溫馴乖巧的小鹿。
左封遲心下微訝,看了她一眼。
「你幾歲了?」溫皓月俯下身,柔聲問。還順手餵了一塊糕食給她。
「八……歲。」小小人兒居然乖乖回答,還露出了左封遲從未見過的笑容,平時可當凶器的兩顆小虎牙,此刻竟然顯得相當可愛。
左封遲劍眉明顯聚攏。這是那個一路上死也不肯合作的人嗎?為何一遇到別人就變了樣?
壓下心底微微的不是滋味,既然來此的目的已完成,左封遲起身告辭。
「麻煩師姐了。」
「你要走了?」溫皓月瞪大眼。他進莊到現在根本還不到半個時辰呢!
「我是來借劍的。」易言之,寶劍無用,留下也毫無意義。
可是他們已經多年不見了啊!
他毫不在乎,她可懷念的緊。好不容易這位孤僻的師弟自動送上門來,她豈有不多留他幾天的道理?依他避世的性情看來,下次再聚可能就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等等!先別急著走。」看他毫下猶豫要離去,她突然想起大師兄提過一件聽來像是玩笑的事。匆忙間來不及思考,她脫口而出:「我……我已派人備好熱了。」
說完,她心一跳,專注盯著十七師弟的反應。果然就見他背影頓了頓,遲疑了下,但仍是選擇往外走。鎖鏈拉扯著不甘願的小小人兒。
溫皓月思緒飛轉,趕忙補充:「我們莊裡有各種浴法,有酒浴、鹽浴、牛奶浴、藥草浴、泥藻浴、花瓣浴……」
左封遲突然停了下腳步。
沒料到此法真能留住這八風不動的師弟,她反倒楞住。吞了口口水,她試著問:「花、花瓣浴?」
「有什麼花?」低沉的聲音。
呃!這還有分嗎?她努力回想院內所有的花卉種類:「有葵花、桂花、牡丹、石蓮花、荷花、杏花、梔子花、玫瑰花……」
「嗯。」
「咦?」他剛說「嗯」了嗎?等等!他「嗯」的又是哪一樣啊?
溫皓月怔怔看著高挺的師弟放下手裡的包袱,慢慢轉過身來,他的冷面似乎被一旁不識相掙扎的人兒惹得更冷了幾分。他雙眉如劍,冰眸犀利,鼻樑高挺,看來雖賞心悅目,卻怎麼樣都是一副不好相處的模樣。
「煩請師姐準備兩個浴桶。」連聲音都不近人情地沒啥起伏,也莫怪猴兒會排斥他了。他自己可有察覺到這點?
猴兒看她時是一臉笑意,等轉到師弟身上時卻是明顯的臭臉。這副水火不容的模樣,真不知道他們這一路是怎麼走來的?
「十七師弟,你指的是玫瑰花瓣浴……對吧?」盯著在他手旁直皺眉頭的小小人兒跟臉色也同樣不佳的左封遲,溫皓月一臉同情。
只是她不知道,她該同情的到底是這大的,還是小的?
「還有,我想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溫皓月注意到她脖子上有條金練子,伸手一拉,果然掏出一個金鎖片來,上面清清楚楚刻著三個宇。「她叫做鳳芸侯。」
原來是「侯兒」,而不是「猴兒」。
玫瑰艷紅,熱水蒸騰。長髮披散,寬衣解帶。
入浴的卻是一個昂藏八尺男兒身。
閉起眼,左封遲讓自己整個人泡入熱水中,把一身的風塵泥垢全都刷掉。疲累時泡澡是最好的,可安穩心神,沉澱思緒。
他只有結實的右手臂仍置於熱水桶外,腕上七尺長兩指粗的鎖鏈連接到屏風的彼端,一個細瘦的小手腕上。
整個空間安靜又舒服。
安靜?是的。他又點了她的穴。所有的小動物都不喜歡洗澡,猴兒……不,鳳芸侯自然也不例外。不點穴,她恐怕會撕了那些膽敢碰她的婢女。
雖然時值嚴冬,不易出汗,但千里奔騰了一個月,她身上早有一股令仕女掩鼻的醃菜味。方才在屏風後等婢女們幫她梳洗,待所有人都退出後,他才寬衣入浴。
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放鬆了?左封遲不禁滿足地歎息。
突然,有極細微的水聲及氣泡聲傳入耳底。左封遲睜開玄黑色的眸子,側耳聆聽,房內又是一陣安靜,只有遠處走廊有人走動的聲響。
是他多心了吧。不再多想,左封遲又浸回熱水中,舒服地放鬆全身筋肉。卻不知道此時,離他七尺遠的小小人兒已經快要淹死了!
「咕嚕……咕嚕……噗、噗!」
被點了穴放在澡桶裡的鳳芸侯,因為腳稍可移動便使勁掙扎,卻沒料到腳下一滑,身子跟著往下移,熱水霎時淹過她口鼻,只剩大睜的眼露在水面上,全身無法動彈又被點了「啞穴」,她連要呼救也沒有辦法。
「咕嚕……噗噗,嗚……」
她渾身又熱又痛,尤其是後背的地方,從浸入熱水之後就似有把火在燒般,痛得她張口又喝進不少水。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淹死在澡桶裡時,一個黑影破窗而入,大力撞上屏風--
「誰!」
左封遲低喝一聲,和衣取劍,差點一刀劈了迎面衝來的黑猿。外面同時傳來一陣頻問「跑到哪裡去了」的吵雜聲。左封遲一見到渾身濕漉漉的黑猴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是誰請他們幫忙洗猴的?他真想歎氣。
看著那只在屋內衝來撞去的野猴,被蠻力撞開的窗子還在搖晃,窗旁的矮桌更早已倒下,他泡澡的閒情逸致已完全被打散。
頑長的身影毫無眷戀地離開熱水,披上中衣,穿回外褂。
「它在裡面。」直到開了門,他都沒看鳳芸侯的方向一眼。他雖不近人群,卻固守禮教,男女之防甚嚴,即使她只是個小娃兒都是一樣。
在門口擋不要衝進去捉猴的長工,先進去的婢女卻發出了驚呼聲:
「啊--淹死她了!」
淹死是沒有,不過嚇壞眾人倒是真。
不為她多喝了幾口飄著玫瑰花瓣的浴水,而是因為她背心不知何時被烙上了一個手掌印。
鮮綠色的掌印。
誰也不知道她何時被人打了一掌。女婢們個個慌忙搖頭,說方才梳洗時誰也沒有看見,說這傷是入浴之後才有的。
左封遲診視著鳳芸侯的脈象,面色愈來愈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一路下來的輕疏大意!終於,他閉了閉眼,說:
「這是『寡婦掌』。」
「寡婦掌是何門何派的武功?怎麼侯兒在莊裡中掌我們會毫不知情?」見多識廣的溫皓月聽也未曾聽過這掌法,但光看那鮮艷的顏色,便知此掌凶狠異常。
左封遲眉頭緊鎖。
「這掌是我疏忽了……侯兒應該是在師姐夫婦遇襲的那晚所受的傷,必須遇熱或發汗才會顯現在肌膚上,所以入浴後才會『突如其來』地出現。」他一邊說手邊的治療不曾停下。
鳳芸侯並沒有陷入昏迷,只是雙頰呈現不自然的紅暈,靜臥在床,雙眼直盯著左封遲取出針來。
「侯兒,我要放血了,會有一點痛,你忍耐點。」左封遲道。
鳳芸侯指尖微痛,血一放出來,果然有一絲絲的暗綠夾雜其中,毒已經遍及她全身血脈了。
接下來的數天,她開始發高燒不退,幾乎整日昏迷。
「寡婦掌到底是什麼?」一日,左封遲把鳳芸侯抱出戶外臥雪,溫皓月終於忍不住問。
這個掌名聽來極不吉祥,彷彿有什麼可怕的後果等著承擔。
臥雪的舉動一開始雖讓溫皓月心驚,但對退燒真有奇效,這幾日鳳芸侯的病情已逐漸控制。也是直到此刻,她才有餘心來詢問這掌的來龍去脈。
「寡婦掌出自新疆。」左封遲緩緩道出由來:「各地的風俗民情不同,新疆不似中原以男子為天,有某些部落的婚姻取決權是落在女子身上,由她指定自己心愛的男人來成婚,家計也是全由女方承擔,所以女子的權力很大。偶爾也有兩女共搶一夫而發生決鬥的事情,二師姐夫婦他們所遇到的就是這種狀況……」
「可是,二師姐夫選擇的是師姐對吧?」溫皓月忍不住問。
「是的。」左封遲頷首,「問題是二師姐夫來中原之前,他母親已經代他答應了族內女子的指婚--『羌寡門』的幫規教條都承自風俗,終生只守一個伴侶,女子皆性烈如火。所以二姐夫來到中原時算是已婚之身,但他卻愛上了二師姐才會惹出這許多禍端。」
「可是他們只是指婚,並還未真正成親不是嗎?」溫皓月相當困惑,為這件影響了他們整個師門聚散的大事,竟只源自於橫刀奪愛十分不解。而羌寡門對負心人的追殺居然持續十餘年不斷,實令人匪夷所思。
「對她們來說,指婚就跟真正成了親是一樣的。」左封遲這也是費了一番心力才查到此等奇異風俗。「羌寡族門裡的女子都非常癡情,一生只承諾一個伴侶,所以那女子一生都不會再嫁了,恨才會這樣深。她們對負心之徒絕不善罷甘休,手段歹毒,不僅會對付負心人,連第三者的親族或門派都會一併殲滅。」
溫皓月恍然大悟,直到此刻才明白二師姐當年的苦心。
「難怪二師姐當初不顧最疼她的師父反對,硬要遠離師門。原來她是不想牽連我們……」眼中又不禁浮出淚水。
左封遲繼續說道:
「寡婦掌本是她們婦人為了守節所生的一種儀式,若丈夫不幸早逝,她們為表忠貞,會在心脈上用毒掌自殘。一開始好好照顧便不會致命,但毒卻會永存於血脈,一生不能再與男人交合,否則男方便會死於她的毒性中,所以才會叫寡婦掌。」他眼神一黯。「我本以為侯兒當時幸運躲過了追殺,卻沒想到原來那幫異族女子是要侯兒跟她一樣,品嚐一輩子做寡婦的滋味。」
「難道,侯兒真的一輩子都無法嫁人了嗎?」溫皓月難受地問:「我們就當真無計可施了?」
左封遲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