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我會在這裡?
人來人往的地下鐵,陌生的氣息、一張張不認識的冷漠臉龐,匆匆自身邊穿梭的紛雜人流……
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裡?媽媽。
——媽媽,你要去哪裡?
——乖,小瀾,在這-等著,不要走開,媽媽給你買冰淇淋吃,馬上就回來喔……
——可是,我一個人好怕……
——不用怕,小瀾,等著啊,媽媽真的馬上就回來。
——嗯。
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三個小時……
無數個小時,無數的人流自身邊穿梭而過。
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腿都站酸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可是,母親那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呆著?家長呢?
——是啊,家長都不在身邊耶,會不會走散了?
——小妹妹,警員叔叔馬上就來了,乖,不要再哭了,警員叔叔會帶你回家喔……
——警員先生,快來看一下,這位小妹妹一直一個人站在這裡哭個不停,不知發生甚麼事了,麻煩您趕快查一下吧。
驚恐、害怕、孤單、無助……
被遺棄的感覺,再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所以,請不要再丟下我,留我一個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彷徨失措。
安瀾一驚,驀然睜開眼。
滿目都是刺眼的白光……
柔軟溫暖的床鋪,淡雅的香氣,有令人想溶化的感覺……但是殘留在心中的,卻是噩夢過後難以呼吸的窒痛。
「媽媽……」
突然,全身被緊緊抱住的重量和孩子的哭喊,提醒她身在何處。
「小康?」
才一動身,就覺得頭痛欲裂,按住額頭,安瀾想起了經過。
是了,她剛才明明還在等電車,誰知進站時不慎被人撞了一下,頓時失去知覺……
以後發生了甚麼?她被人救了嗎?還是被送入了醫院?
「這裡是……」
「是我家。」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一抬頭,她微微怔住。
床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身材高大,五官堅毅而俊朗,眼眸溫和睿智,洋溢著知性的沉靜。
接觸到她探究的目光,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唇角微微上揚,柔和下來的線條別有一股男性成熟的魅力。
「你終於醒了,你在地鐵暈倒了,我把你送到醫院,醫生說你是嚴重貧血,再加上營養不良才會被人一撞就昏倒,本來想讓你住院,但我怕你的孩子沒人照顧,所以就冒昧地把你帶回來了,請不要見怪。」
凌瑞傑侃侃道出經過。
原來如此。
「媽媽,叔叔是個大好人喔,他不僅帶你去醫院,還做好吃的給我吃……」
小康天真爛漫地說,眼中毫不掩飾對眼前男人的信任。看來,在她昏迷的這段期間,小康已經和他相處得很好了。
「是嗎?謝謝你。」
安瀾淡淡地說,忍著頭痛下床。
這種淡然無謂的態度,其實很容易令人誤會,然而她卻並不自覺,這只是安瀾一貫的處事方式而已。
踩到地面,仍舊暈眩的大腦,令她不禁輕輕一晃。
「小心……」
凌瑞傑才伸出手,她就猛地向後一縮,不過隨即察覺到自己反應的過敏,而且對方並無惡意,她露出微帶歉意的笑容。
這笑容帶著一股戒備的意味,眼中有很明顯的不安定,像遭遇威脅豎起毛的小貓,而且是那種在下雨天淋得濕透、無處可去的流浪小貓,對任何試圖接近的人都懷有莫名的敵意。
凌瑞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麼想,但她給他的感覺就是這麼強烈。
不著痕跡地,他輕輕縮回手……
「這是……你家?」
安瀾環顧四周。
灰藍冷色調為主的居室,週遭的擺設一看就知造價不菲,牆上掛著色彩濃郁的油畫。簡潔精美又不流俗的設計,充分展現主人的品味。
窗外的暮色中,隱約可見繁茂的枝葉和精美的花園照明燈,是間豪華別墅;而眼前優雅沉肅的男子,就是這間別墅的主人?
「嗯。你要不要再躺一下?醫生說,你貧血的情況相當嚴重,最好能靜養上一段時間。」
男子沉靜的眼眸裡,有一種她無法透析的情緒,像是……擔憂?
怎麼可能?
任誰也不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擔憂。
甩掉無聊的臆測,安瀾站直身體,頭還是有點暈,不過沒關係。
「不用了,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對了,診治費也是你幫我代付的吧,是多少?我馬上還給你。」
「沒有多少,算了。」
算了?
大概對家境富裕的人而言,這點錢的確微不足道,但對安瀾,這可不是「算了」這麼簡單就能一筆勾銷。
「怎麼可以算了?」安瀾蹙起秀眉,「沒有道理讓你救了我後,還替我代付診治費,這筆錢我一定要還給你!」
焦急之下,她的口氣有些生硬。
「這樣啊,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
男子不禁露出苦笑,是自己不通人情、固執己見的錯嗎?空氣中頓時染上一層淡淡的尷尬……
安瀾還在堅持,「我現在身邊沒有這麼多現金,如果你信得過我,就等我把現金取出來後還給你,如果你想現在要,我馬上去找自動提款機。」
「現在都這麼晚了,你要到哪裡去找?」男人溫和地看著她,「不必這麼急,等你甚麼時候方便再還給我好了。」
「喔……」安瀾沉默下來。
男人雖然還是保持著沉靜的模樣,但安瀾知道,不擅與人相處的自己,一定又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不當,才導致目前尷尬生硬的場面出現。
安瀾從小就不知道,要如何正確表達出內心的感受。
害怕了會哭泣,高興就會微笑,傷心了免不了難過……別人很容易做到的情緒表達,對她而言,卻是高難度。
她不僅無法正確表達自己,還會令人對她的言談舉止產生誤會。
上學時,她就經常被身邊的朋友批評——「你看上去怎麼有點冷眼看人間的樣子」。
當時這個評語還令就讀高一的安瀾迷惑了好一陣子。
「冷眼看人間」,難道這就是她給別人的全部印象?
久而久之,安瀾終於意識到,她那很少情緒流露的臉頰,的確給人不易親近的印象;她淡漠且大而化之的說話態度,又給人強烈的冷傲感,即使本人沒有這個意思,但別人卻不免留下「這個人是不是故意要拒人千里之外」的負面感覺。
為免引起誤會,安瀾就選擇沉默。但這樣的沉默,只會更加令人誤解。
從父母眼中「乖僻」的小孩,同學眼中「冷傲」的傢伙,到師長心中「無藥可救」的壞女生……從小到大,淨是些負面的評語。
人際交往,的確是安瀾最不擅長的一項。
然而,即使明知自己的垢病,卻無意改變,更無意去迎合別人。
是怎樣的自己,就過怎樣的生活吧。就算被誤會,就算身邊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也無所謂。
誰料這次,突發的狀況,競令她欠了陌生人一個天大的人情……
這是安瀾最怕的事,欠了錢還可以還,欠了人情卻是一筆不小的心債。一向獨立的自己,不願給任何人麻煩,更遑論是陌生人了。
雖然她裝不來感激涕零的樣子,但及時還清錢款,也算是她努力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謝意吧。
然而,她生硬的語氣,顯然只會令人誤解她的誠意。看到男子微顯尷尬的模樣,安瀾知道再待下去,只會令氣氛更僵。
「實在太麻煩你了,不知道怎麼感謝才好。我們現在告辭,治療費我會盡快湊齊送到府上。」
她牽過小康的手,「小康,向叔叔道歉,並說再見。」
「哦……」小康朝凌瑞傑揮揮手,「謝謝叔叔,再見。」
「你們要去哪裡?」
短短一句話,拉住了她的腳步。
——要去哪裡?
她到底要去哪裡?
回過頭,對上男子溫靜深邃的眼眸。
「小康剛才還告訴我,你們被房東趕出來,應該……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吧?」
小康怎麼把這種事隨便告訴別人?畢竟是小孩子,對陌生人沒有半點戒心。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窺探他人的隱私,只是隨口問到的。」凌瑞傑解釋道。
安瀾低下頭,隨即又抬起來,淡淡一笑。「總有我們可去的地方。」
凌瑞傑看著她,她的臉龐在光影交投下顯得很蒼白,蒼白而病態,反而透出一種柔弱的美。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不設防的她。
「如果你沒有甚麼目標的話,我倒有個建議……」他躊躇著開口。
「甚麼建議?」
「要不要留下來當我的管家?」
「嗯?」安瀾一怔。
「你也看到了,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別墅,再加上工作又忙,真的很需要一位管家,替我準備三餐、打掃房間及料理其他瑣事。其實我先前就有在報上登過招聘的事,但一直沒有找到適合的人選。現在看你這麼照顧小康的樣子,我就覺得你應該能勝任,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你……要請我當管家?」生怕沒有聽清,安瀾又重複了一遁。
「沒錯,只要夠細心勤快就好了,我不難伺候。」凌瑞傑微微一笑,「工作不算繁重,只是瑣碎。包吃包住,月薪五萬,如果做得好還會再往上調,你覺得怎樣?」
「五萬?包吃包住?」
安瀾睜大眼睛,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嗎?還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頭上!
「那就這樣說定了。」凌瑞傑的神情很認真,「我馬上給你安排房間,然後帶你四處看一看。」
「等一下!」
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實在太過豐厚,反而令她驚疑不定。
二十六年流浪的歲月中,安瀾知道有些東西的確可以不勞而獲,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表面上以免費為名義的午餐,到頭來還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說不定,還是十分沉重的代價。
「有甚麼問題嗎?」眼前的男人坦蕩地看著她,眼眸中透出一股沉穩的味道,猶如大廳中央結實的柱子,可靠而安全。
他怎麼看都不像心懷不軌的人。
「為甚麼選我?我們只是陌生人而已,你根本不瞭解我,就這樣冒冒然請我做你的管家,難道你不怕我把你家洗劫一空?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安瀾衝口而出心中的懷疑。
她果然對他沒有印象!
凌瑞傑苦笑,「我們不是陌生人,安瀾。」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安瀾微微吃了一驚,「是不是剛才送我去醫院的時候,看了我的身份證?」
「不,在這之前我就知道。」凌瑞傑靜靜看著她淡漠清秀的臉頰,內心百感交集,「安瀾,你真的沒有認出我來?」
八年的光陰,可以改變一個人到甚麼地步?還是說,她一如他所料,根本沒有注意過他?
「你是……」安瀾上下打量他,滿臉疑惑。
「我叫凌瑞傑,康瑞的瑞,傑出的傑。高一的時候,我們曾經是同班同學。」
「凌、瑞、傑?明遠高中?」安瀾喃喃低語,腦海中,終於有了些許影像的碎片……
一片片漸漸拼湊成形……
高一短短一年的唸書生涯中,凌瑞傑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入學就四處聽人傳頌議論,想不注意也難。
他不僅是優等生,還是一班之長,同時入學不久就被選為學生會幹部,成為歷年學會中資歷最淺當選的幹部。
他學業優異、為人溫和、出類拔萃、各項體育活動必拔頭籌,每次測驗模擬考都輕輕鬆鬆,穩居第一 。不僅是同學眼中閃閃發光的天之驕子,亦是老師心中的寵兒和完美榜樣。
對於像她這樣隔三差五曠課逃學的差等生而言,是另一個天差地別的世界。
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如黑與白、光與暗,只有觀望,無法共融、甚至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而現在,這個世界卻主動向她靠過來。
「沒錯,是我。安瀾,好久不見。」
記憶中從未有過交集的英俊男孩,現在則是成熟穩重的男子,朝她露出溫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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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真實,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媽媽,這床好大好軟喔,還有香香的味道……」
詵過澡後,小康就在臥室的大床上滾來滾去,那像小貓般興高采烈打滾的模樣,令安瀾不禁莞爾。
別墅共有三間獨立的主臥房,另有兩間客房,目前她和小康住的,就是客房。即使如此,這房間仍是比她以前住的整個公寓單元還要寬敞得多。
「過來,媽媽給你把頭髮吹乾。」
「哦。」
小康乖巧地爬過來,靠在她懷裡,纖細的胳膊不足一握,實在是太瘦了,安瀾心疼地想。
「這是叔叔的房子,對不對?」
「對啊……這是別人的房子,叔叔好心才收留我們,所以小康要乖乖的,知道嗎?」
「嗯……」小康用力點頭,「媽媽,管家是甚麼啊?」
「管家啊,就是幫主人料理房子,打掃衛生,讓他住得更舒適啊。」
「那媽媽要當叔叔的管家嗎?」
「是啊,媽媽已經答應了。」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一直住在這個像童話一樣的大房子裡了呢?還有,我以後也可以每天見到叔叔?」
看得出,小康不僅很喜歡這裡,也很喜歡凌瑞傑。
或許是從小缺乏父愛,他對成年的男子,都抱著一份莫名的依賴感,更何況是凌瑞傑這樣溫文穩重的男子。
「只要媽媽好好做事,小康乖乖聽話,我們就應該可以住在這裡吧。」安瀾淡淡一笑。
「耶……太好了!」小康高興地直跳起來。
「別動……」
安瀾辛苦地拉住孩子活蹦亂跳的身體,好不容易把頭髮吹乾,小康不等她吩咐就迫不及待地鑽入被窩……
「對了,媽媽,你跟叔叔是不是很早就認識?」睡意朦朧的小康,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嗯,睡吧……」安瀾隔著被子,輕輕拍打著孩子的背部。
或許是走了一天累了,小康很快進入夢鄉。她微笑凝視著孩子酣睡的模樣,忍不住在他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夜深人靜,全身的疲累排山倒海般襲來。不過,再多的疲累,也被已有落腳處的安定感沖淡。
凌瑞傑的援助之手,對身處困境的安瀾而言,無疑是雪中送炭。她當然沒有理由拒絕高中舊同學的好意。
總算暫時有了棲身之所……
忽然,不知何處飄過的馥郁花香,攫取她的注意力。香氣從窗逼飄來,淡淡的月光籠罩著別墅後院的花園。
是玉蘭樹,不然不會有這麼濃郁的香氣,微風過處,枝葉摩挲出細碎的沙響……
凌瑞傑大概很喜歡園藝,將花園弄得美輪美奐。月光下依稀可見細細的竹條搭起的頂棚,枝影相疊,掛著不少花卉吊盆,飄拂生姿。
安瀾記得就讀「明遠高中」時,學院大操場上也種滿了玉蘭樹,走過就能聞到這股熟悉的香味。
那段從來不曾主動去回憶的高中時期,距離現在有多久了?
八年了吧,真是漫長的歲月……
胸口忽然溢滿了淡淡的寂寞……
事實上,她認不出那個男人也是情有可原。高中只念了一年,她就輟學了,她對他真的沒有太多印象。
更何況,他和她,一個是菁英,一個是差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平時根本沒有任何交集,偶爾在教室-擦肩而過,也視若無睹,最多點頭扯出一抹微笑,更遑論交談了。
揉著額頭,安瀾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不記得,完全不記得以前跟他有甚麼交情,那為甚麼,這個男人卻能在八年後一眼就認出她?
大概他的記憶特別好,抑或,他特別熱情好心?
看到流浪的無家可歸的小狗小貓,如在能力所及,大多數人都免不了生起惻隱之心,把它們撿回去義務餵養,更不用說是曾經熟悉的小貓小狗了。
但是,她和小康不是兩隻小狗小貓,會有人想撿兩個大活人回去嗎?即使曾經是高中同學?
他就這麼信任她?
目前他是單身一人居住,卻一點也不避嫌,再怎麼說她和他年紀相近,又帶著一個小孩,如果他有女友,如果被他的女友或家人看到,會怎樣?
太多太多的疑慮……
不過,這些問題,不該由她來想吧,這明明是凌瑞傑自己的問題,可是,他卻一臉輕鬆,甚麼都不在意。
真是搞不懂呵……
果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完全沒法理解他的思維和行動……
想著想著,在玉蘭花的暗香浮動中,她已不知何時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