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莊秋晴 第四章
    星期三下午,從賽馬場同來,黛梅莎覺得這天真是有生以來最令人興奮的一天了。

    她不但看到了最優秀的馬兒,更被一種新的激情所振奮著。她救了伯爵!這個新的體認使她整整一天都神采煥發,極度興奮。

    她有時看見他在皇室包廂外頭,有時望見他坐在國王身旁。

    她還在賽馬場進口看到他。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服嬤嬤和她一塊兒穿過賽馬場到入口處。嬤嬤一副很勉強的樣子。

    「傑瑞主人會怎麼想哪!」嬤嬤道。

    「他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們的。就算他瞧見了,他也會諒解,我實在禁不住要在近一點的地方看看馬兒呵!好不好嘛?」

    她最渴望去看的是一匹稱為「卡狄諾」的馬。它要和格林先生的「特蘭斯」爭勝。

    整個賽程長達兩英哩半,得勝的是約克公爵的馬,一匹三歲大的紅棕馬。

    有一個新進的騎師彭斯,騎得非常漂亮,亞伯特說他將來一定會展露頭角。

    這一場精彩好戲過後,就是阿爾巴尼賽了。約克公爵又以他的名馬摩西得了頭彩。

    摩西從生下來就經他悉心飼養,毛色紅棕,精壯敏捷。黛梅莎早企盼了好久,想親眼看看它。但現在見了之後,覺得它雖然優秀,卻還是比不上克魯薩德。

    她很確定伯爵所押的賭注一定都贏了,看他正在跟傑瑞說話,真希望哥哥能從精明的伯爵那兒得到一些賽馬圈的消息,別將他們寶貝的幾個錢都送給了出售馬票的人。

    嬤嬤帶著她走到老遠的另一端,盡量避開擁擠的人群,到了入口處。

    國王陛下的侍從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分散在圍場內,戴著高高的禮帽,帽沿打著摺兒,最時新的樣式。

    可是黛梅莎覺得,無論是在儀態上或氣派上,他們都不能和伯爵相抗衡。他天生威儀,到那裡都大出風頭,沒有話說。

    嬤嬤又堅持她們在第三場馬賽完就得回去。儘管黛梅莎要求再多留一會兒,心裡卻也明白,最好還是小心一點,別冒險。

    從伯爵那一夥人來了以後,她一直沒和傑瑞說過話。她也曉得哥哥故意假裝她根本不在屋子裡。

    她始終不懂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勁兒來「保護」她。到目前為止,伯爵和他的客人們都舉止有度,一派彬彬君子的樣子啊!

    他們並未狂飲過使。無梅莎聽別人說,在賽馬的時候,男人們狂歡縱飲,儼然成為傳統。而他們卻淺斟低酌,一點兒也不過分。

    何況,他們也並不喧鬧。她想,住在其他在屋裡的客人,一定免不了吵鬧喧嘩的,那會像她們家的客人一樣斯文。

    昨天晚上伯爵赴宴去了。今晚他會在家裡用餐。黛梅莎在猜,不知道他的客人包不包括一些美麗的女士。

    不過、有一點她倒很確定,那位命令助理管家下藥的女士絕對不會在場。

    嬤嬤告訴她,海斯昨天晚上面色陰沉的離開了蘭莊。

    「我救了他!」黛梅莎勝利地自語。

    她在想,不知道伯爵會不會覺得奇怪,是誰留了那張條子。他永遠也不會曉得的。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有些沮喪。

    她們回到蘭莊,黛梅莎仍然從花園側門進去,以免被伯爵的值班僕人看見。

    她登上密道,忍不住往每個房間偷瞧上幾眼,看看她一大清早,趁大家還在熟睡時所插的花是否仍舊嬌嫩可人。

    花是在她自己的花園裡剪的。她的花園外頭圍著高高的伊利莎白紅磚牆,從屋子裡的任何一扇窗口望出去都看不見。

    母親在這兒培植了一個草木花園。黛梅莎不厭其煩的在這園裡栽上同樣的草木,還有其他心愛的花兒,像放在父親房裡的粉紅色玫瑰,就是其中一種。

    在花園後方是一整片燦爛如錦的金銀花,混和著白薔薇,開滿一樹,散發出陣陣幽香。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愛的植物。

    她覺得伯爵會注意到她放的花,就刻意在起居室裡放一束比平常要大得多的花束。幾乎每一個小几上都擺滿了玫瑰。

    他臥室的玫瑰也才新換過。她認為淡粉色和房間的暗色鑲板配得正好。

    然後,她喟然告訴自己,伯爵擁有數不清的珍玩珠寶,才不會注意到這些花兒呢!

    儘管如此,她還是頗費了一番工夫來整理他的書房,在他書桌上擺了一盆精心裁剪的花。她曉得這是他處理信件的地方。有時一早起來,他會一個人在這裡小坐片刻,不准別人打擾。

    她以為常偷看他是不對的,也是十分不禮貌的事,所以故意限制自己,不住餐廳裡瞧,當然,在賽馬場上更是小心翼翼。

    不過,在賽馬場上她倒不覺得會侵犯到他的隱私。而且,要把眼光從他那兒調開到馬兒身上,實在很難啊!

    她一直問自己,為什麼傑瑞老是說伯爵是女人的剋星呢?大概因為他太英俊了,使得她們如癡如狂,甚至做出異常的舉動,就像那位想向他下藥的夫人一樣。

    她很想知道,他以前是否非常愛她。

    黛梅莎發現自己幻想著他和這位美麗女人做愛時的情景。

    他們當然會互相親吻。黛梅莎忍不住想,那會是多美妙的經驗啊!

    嬤嬤每次都嘟嚷說,她應該和「合適的人們」來往。黛梅莎心裡有數,她的意思是指身份相當的單身漢,要她在其中選一個丈夫。

    「說不定我永遠也不會結婚。」她到自己說,又想到伯爵娶了一個瘋太太,多麼不幸。

    她想到他一定痛苦了好一陣子,心中不禁惻然,默默地禱告這種悲劇千萬不要發生在傑瑞身上。

    沿著曲折的密道走上修士房,黛梅莎想,她要好好地躺在床上,選一本她帶上來的書看。

    這個房間事實上設計得很好,采光很足。雖然窗子被屋簷遮住,卻仍舊十分明亮。

    黛梅莎把窗子清洗過,外頭的陽光濾過兩層玻璃,在賽後的燥熱裡,給屋子帶來陣陣清涼的感覺。

    她拿起書,卻發覺難以專心。心裡縈繞著的是賽馬,還有伯爵。

    他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想,運動家型,喜歡馬兒,也是……她很確定,他是出色的騎師。

    他似乎具備了白馬王子的每一項條件。像華特-史各脫小說裡的騎士,聖喬治-賈拉漢爵士,或者所有其他書裡的英雄。以前,這些書一出版,父親就會買回來給她看。

    「真想不到,」她低聲說,「我真的能在實際生活裡見到我的英雄,」

    黛梅莎一定睡著了,猛然醒來,發現室內已十分昏暗,似乎已是夕陽西沉的黃昏。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嬤嬤遲緩沈重的腳步聲由梯階傳來。她送來晚餐。

    黛梅莎坐在床上。

    「我睡著了,嬤嬤!」她說:「現在幾點啦?」

    「快十點了,」嬤嬤同答,「下人們都開始用飯啦!」

    黛梅莎幾乎失望地叫出聲來。

    她本想在他們晚餐時去看他的。現在一定來不及了。等到她把飯吃完,他們一定都到起居室休息了。

    「今晚有個聚會哩!」嬤嬤說,好像曉得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有沒有女士參加?」

    「沒有,只有男士們。我想他們的話題不外乎賽馬。在這裡,沒有人會想別的事情。」

    「就等明天克魯薩德贏到金盃了。此外也沒有人會談別的事情。」

    黛梅莎說,嘴角笑意盎然。

    「如果它嬴的話!」嬤嬤尖刻地說。

    「它會嬴的。」黛梅莎回答,「世界上最偉大的馬怎麼會贏不到世界上最偉大的金盃!」

    從一八O七年起,阿斯考特金盃就成立了。

    頭一次的賽程只有兩英哩,次年增為兩英哩半。

    黛梅莎聽人說過,皇后和公主們都在一個特別建造的包廂裡觀賞賽馬。廂房在賽場的一側,是一個突起的希臘式建築,還有一個包廂建在裁判席的對面,是專為威爾斯親王準備的。

    「你還記不記得呀!嬤嬤,第一次,金盃賽?」黛梅莎問道。

    「我當然記得!」嬤嬤回答,「皇后和公主們都披著西班牙式的斗篷,戴著我說像吉卜賽女人戴的那種小帽。」

    黛梅莎笑了。

    她總是愛取笑嬤嬤到皇室特別有興趣。

    「是誰贏了嘛?」黛梅莎追問,「這才是重要的事啊!」

    靜默了一會兒,嬤嬤說:「信不信由你,黛梅莎小姐,我想不起來了。」

    黛梅莎又笑了。

    「您呀!是在看皇后,不在看賽馬!」

    「我也許覺得皇后比較好看呢!」嬤嬤有些惱羞成怒地反駁。

    「哦!明天你可要把國王撇在一邊,專心看克魯薩德喲!」黛梅莎說,「我才不信一百個金幣的獎金對伯爵有什麼作用。重要的是那份殊榮呵!」

    她想著,每年每年,馬主和騎師們都奮勇爭先,想要贏得這最初被稱為「帝王獎」的比賽。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除了獎金之外,勝利者還可獲得一個俄國沙皇尼古拉斯一世所頒贈的銀盤。

    不過,嬤嬤的注意力仍放在她過去見到的皇室人物上,一邊歷歷如繪地述說著那時國王喬治三世和他隨從如何騎馬進入會場的情景。突然間,她像是猛然醒悟到時間不早了,就收拾起黛梅莎的餐盤,說:「現在你該上床了,黛梅莎小姐。就算你不累,現在也該累了。」

    「我剛回來的時候,的確覺得很累,」黛梅莎承認,「可是現在,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剛才睡了一下,現在一點兒也不困!」

    「那麼,你可別看書看一整夜不睡覺,當心把眼睛弄壞了!」嬤嬤警告她。

    她一直認為燭光太暗,不能看書。黛梅莎從小就聽她嘮叨到大!

    「晚安,好嬤嬤!」她說,「別為我就心,別忘了喲,明天我要穿上最好的一件長禮服。」

    那也不過是另外一件白麻紗裙罷了,只不過是新的,而且四周鑲著漂亮的緞帶,不像其他衣服那麼素淨。當初買那些緞帶的時候,她和嬤嬤都有些心痛,認為是一筆大開支呢!

    剩下黛梅莎一個人在房裡,她除下衣服,換上睡抱,再罩一件也是嬤嬤做的軍袍。領口貼著頸子,飾著一圈花邊。

    她照著母親教她的方法開始整理頭髮,梳得光亮柔輕、她還是覺得十分清醒,就拿起書本,強迫自己專心閱讀。

    她點了兩根臘燭,嬤嬤會認為那很浪費,不管什麼眼睛不眼睛。

    漸漸地,書的內容吸引了她,她讀得渾然忘我,直到猛然地聽到鍾敲十二響,是午夜了?

    「我一定得睡了!」她告訴自己,把書本合上,整齊地放好。

    修士房的每一件東西都得放同原位,因為空間實在太小了。

    她伸個懶腰,坐得太久,黛梅莎覺得有些窒塞,突然很想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修土房有個美中不足之處,就是通風不太好。

    她剛到這兒來睡的時候,就覺得有些閉塞氣悶。

    「我要下樓去,到花園裡站一會兒。」她想,「我要深呼吸幾下再上來。這樣總沒有什麼不可以吧?」

    她穿上平底輕鞋,開始靜悄悄地走下褸去。她下了頂樓,到一樓,正要往下走,突然聽到紅屋裡有聲音傳來。

    有人正故意壓低聲音說著些什麼事情。語調中好像有什麼曖昧,故意地啞著嗓子。

    她一點沒想到自己在偷聽別人的隱私,不自覺地停住腳步,墊起腳從眼洞裡望出去。

    她這時想起,這房間裡住的是法蘭士爵士,那位她不喜歡的人。

    她看到他坐在床沼上,仍然穿著晚禮服,不過已除下了領結。

    「你把我要的東西帶來了?」

    黛梅莎聽到他用低沈的聲音說。這使他的話更顯得神秘兮兮的。

    她輕輕地移動了一下,希望能看到他是在跟誰說話。她很驚訝的發現,房間裡還有另外兩個人。

    其中一個看起來是個小廝,穿著條紋背心,那大概是法蘭士爵士家的傳統紋飾,她想。另外一個長相粗野得多,十分低俗,頸上國著一方紅巾。

    他手裡拿著帽子,不安地絞著帽子說:「是的,大人!」

    「你確定樂力夠強嗎?」法蘭士對著一頂似他小廝模樣的那一個問道。

    「我敢發誓大人,克魯薩德吃了,明天一定跑不成。」

    「好得很!」法蘭士十分滿意。

    黛梅莎呼吸都快停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剛剛聽到的話。

    「那就快去啊!」法蘭士命令道,「不過,進馬房之前,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不是每個人都在睡覺!」

    「我們會小心的,爵爺!」小廝回答。

    黛梅莎沒有繼續往下聽。她已經曉得他們要做什麼了。

    常常有人傳說,有些人在賽馬前夕用藥把馬迷倒,使它不能出賽,所以馬主都特別派守衛巡視馬房,以免發生意外,可是她相信,伯爵一定從來沒有想過,在蘭莊裡居然也會有危險。甚至連亞伯特也不會料到。

    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叫醒傑瑞。可是她無法直接進入他房間,如果從走進裡過去,又怕會碰到剛剛和法蘭士說話的人,甚至法蘭士他本人。

    幾乎沒有再做考慮,她的腳步直奔密道另一端,往主臥室跑去。

    她步下階梯,朝爐旁的秘密嵌板走去,這時才稍微冷靜下來,問自己,「我這樣做對嗎?」她也想到,如果傑瑞知道了,不知會有多生氣!

    然後,她跟自己說,救克魯薩德最重要,別的,她管不了那麼多。

    她怎能坐視它被迷倒,明天無法出賽呢?

    不止伯爵會大失面子,讓克魯薩德退出比賽,他和傑瑞也會輸掉押在克魯薩德身上的錢呢。這種事竟然發生在蘭莊裡,真是莫大的遺憾和羞辱啊!

    她向前一推,連看也沒看一眼!

    密門開了,她踏入父親生前住的房間。

    窗簾拉起了。籍著燦爛星光和皎潔的月色,可以清楚地看到伯爵躺在床上酣睡著。

    黛梅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

    ***  晚上的家庭聚會共有六個他最親近的朋友參加,他十分愉悅地吃著晚餐。

    菜式非常好,酒也香醇可口。雖然話題總脫不了賽馬,不過每個人也都穿插進一些有趣的見聞軼事。

    他們機智而幽默地談著這些趣聞軼事,氣氛之好令伯爵覺得國王陛下不在場,實在是十分可惜。

    如果喬治四世有什麼特別嗜好的話,那就是機智對談了。他自己本身極擅於此,反應敏捷,頭腦聰穎,談起話來,妙趣橫生。

    「今晚真是棒透了,法利恩!」一位客人臨走時對他說,「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笑得比今天還厲害!」

    伯爵上樓就寢時,暗自慶幸他堅持大家早點兒休息是明智之舉。

    像國王陛下一樣,他極端厭惡拖得太久的宴會,他也討厭那些喝了太多酒而顯得顛三倒四的人。

    他本身是一個有節制的人,覺得醉漢十分惹人討厭。他絕不允許自己被人討厭!

    他上了床,耳邊又浮起契爾大人的感歎:「這次的阿斯考特,是歷年來最愉快的。我不僅賺到了錢,更享受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在這裡,一切都這麼安詳寧靜,我晚上睡得像小孩子一樣呢!」

    伯爵自己也深有同感。

    在這裡,沒有吵鬧的女待和跑來跑去的馬伕一大清早就把他吵醒。新鮮清冽的空氣從窗間滲入,帶來松香和花氣。

    他幾乎一倒下就睡著了。突然間,他驚醒過來。

    就好像他突然嗅到了危險,多年的武士訓練使他反應異常靈敏。

    他坐起身來,聽到一個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到克魯薩德那兒去,到克魯薩德那兒去!」

    他轉向聲音出處,不敢相信地瞪視著「白衣姑娘」的鬼魂。

    這個影像和他在長廊上看到的完全一樣。現在她又來了,站在壁爐旁邊,籍著窗外射進的光,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

    她又開口了:「趕快去克魯薩德那兒!馬上去,很緊急的!」

    伯爵坐直了身子,就在這時候。白衣姑娘消失了。

    剛剛她還在這兒,一忽兒又不見了,只剩下壁爐的影子,映著黑暗的嵌板。

    「我一定在做夢!」伯爵自語。

    可是,他明明清醒得很。而且,從她聲音中的急迫,他曉得自己該照著她的話去做。至少,他也可以證明這整個事情是不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下床來,抓起一件上衣,一條緊身長褲,匆匆穿上。如果道森看他這樣穿衣服,一定要很不高興。他喜歡仔細地給他的主人著衣。

    他飛快地從衣櫥裡抓著一件外衣穿上,鬆鬆地打了一個領結、然後,一腳套進一隻輕跟便鞋裡。他把房門打開,走下甬道。

    整楝屋子一片漆黑,只有一根銀燭上的臘燭在廳裡燃著。

    伯爵拿起燭台,照著甬道。他知道,這條甬道可以通往馬房。

    他一直拿著燭台,直到回房邊門才放到桌上。他打開門栓,走了出去。

    夜晚清冽的空氣拂在他臉上,他不禁覺得自己像一個傻瓜,居然對一場夢認起真來。

    不過,他想,就算他發現克魯薩德安全地在馬廄裡,沒有受到任何騷擾,也可以循原路同去睡覺,沒有人會曉得他看到過鬼,或管他什麼東西。

    「我想,晚上喝的酒比我預料的強了一點,又因為口渴-多喝了幾杯。就是這樣!」他做下結論。

    不過,那位「白衣姑娘」倒是像真的一樣。如果她真的是鬼,鬼會說話嗎?

    他發現他對這個問題完全外行。他繞過巨大的橄欖樹,看到了馬房,也看到一個東西在前面移動。

    他本能的停下腳步。

    那個在晃動的東西就在馬房入口。一剎時,他又覺得那是他的幻覺。突然,那個東西又開始動了。

    現在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隻手。有手,必然有人。

    他靜靜等著。

    幾秒鐘之後,他發覺兩個人鬼鬼祟祟地移動著。他們的樣子明擺著就是不幹好事。他們躡手躡腳地朝馬廄走去。

    他們沿著屋子的陰影移動著。伯爵知道,白衣姑娘的警告來得正是時候。

    他記起來,馬伕跟他說,莊上主要馬廄的門栓壞了。

    那時候伯爵根本沒聽進去。他覺得那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馬伕們,不用說,一定正在馬廄那頭呼呼大睡,可是,不管怎麼說,他的行程是最後一刻才改的,那些不法之徒怎麼會曉得他住在那裡呢?

    他的便鞋踩在鵝卵石上毫無聲響。他一陣風似的捲進馬廄,他們正在克魯薩德的廊前,動手打開鐵門。

    第一個人轉回頭來驚視著他。伯爵一把抓住他,朝下巴就是一拳,他整個人飛了出去。

    另外一個人,個子較大,也凶悍得多,向他衝來。伯爵曾授業於當代最偉大的職業拳擊家傑克森先生,又在他的夥作曼多沙那兒習得拳擊技巧。這場打鬥根本就是一面倒。

    馬上,對手就被擺平了,倒在一邊,昏迷不醒。

    伯爵這才大聲喊人過來。馬伕們齊奔過來,包括他的馴馬師巴克斯特和老亞伯特。

    他們搜查了兩個昏迷的人,發現他們身上藏的藥。他們打算拿這個來蒙倒克魯薩德。

    巴克斯特把藥放在掌中,交給伯爵,說:「我很抱歉,大人。我順該留一個人守衛這些馬的。我以為我們在這兒安全得很!」

    「我們得了一個教訓。將來可別忘了,巴克斯特!」

    亞伯特拿著燈籠照那個身材較小的人,大聲叫起來。

    「怎麼啦?」伯爵問。

    「我看過這個人哪!大人。他住進蘭莊以來,到過馬房好多次了!」

    「住進蘭莊?」伯爵注意地問。

    「是啊!大人!他告訴我他最喜歡馬了,尤其是克魯薩德。」

    「他是誰?」伯爵追問。

    「他說他是小廝,大人!喏,您瞧,他穿著小廝的制服哪!」

    伯爵往下看。在燈籠的光下,他看到他背心上的鈕扣和上面刻的紋章。

    「把這兩個敗類給我綁起來,明天一早,我要把他們送交給馬場警官處理。」

    「是的,大人!謝謝您,大人!我只能說我感到非常慚愧,居然發生這種事情。」

    「還好我及時得到警告!」伯爵說。

    「警告?大人?」

    這個問題,伯爵走同屋子裡時心裡想,他自己也沒有辦法回答。

    他走上樓去,砰然把紅屋的房門打開!

    法蘭士服裝半卸,尚未入睡。

    伯爵進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愧。

    「我給你十分鐘,你馬上離開這衷。」伯爵斬釘截鐵的說。

    「怎麼……」法蘭士開口,卻被打斷:「你要是聰明,最好離開英國。你的同謀一定會把實情告訴警察,你不久就會收到拘捕傳票的。」

    法蘭士沒有說話。

    一時間,伯爵幾乎想一拳把他摜例,想想又覺得這反倒有失他的尊嚴。

    「十分鐘!」他重複一次。走出房間,將門帶上。

    到了他自己的臥室,剛剛所發生的事在他心頭澎湃翻滾,他瞪視著剛才白衣姑娘出現的地方,良久不能釋懷。

    他朝著她站立的地方走去。

    一股似有似無的甜淡香味傳過來。他曉得了,是誰留的紙條,叫他不要喝那杯酒。

    「先是我,然後是我的馬!」伯爵說著,抿了抿嘴角。

    鬼是不會寫字的。就算會說話,也不至於會寫紙條啊!

    他站著,雙眼直視她剛才站過的地方,然後把手伸到嵌板上,開始慢慢地撫摸一塊塊嵌板。

    在他記憶深處,好像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有一次他和父母親到渥榭斯特的屋子裡度假。

    那楝屋子年代非常久遠,四周圍著濠溝。那時候他還很小,最喜歡那條濠溝了。

    父母幾乎不怎麼照管他。他們並沒有其他的小孩,所以他和那裡的管家特別親近。

    管家是位很和藹的人,拿許多打仗的圖片給他看,還告訴他許多戲劇化的歷史故事。每個故事都和這楝屋子有關聯。算是這老屋的典故了。

    他聰明又乖巧,管家告訴他許多渥榭斯特之役的故事。他說那位逃亡的國王,如何藏在一棵橡樹裡,躲避後頭的追兵。

    「他的部下有一些就藏在這房子裡。」管家繼續說。

    他指給伯爵看保皇黨當時匿藏的密道。他們躲在裡頭,果然沒有被克倫威爾的士兵發覺。

    要進密道裡,伯爵依稀還記得,先要打開牆上的一塊嵌板,露出的洞口恰好能容一人進出。

    他記得管家是按了雕板上的某一處才把門打開的,他腦中浮起他伸手摸索按鈕的情景,還有密門打開時,自己欣喜若狂的神情。

    現在,他的手指在繁複的葉片、花瓣中搜尋著,精緻的藻紋,飽滿的穗粒,還有細巧的雕花  他搜尋著,就在覺得徒勞無功的時候,突然找到了!

    他用力按下,嵌板後的門應聲而開,他驚訝地發現門邊放著兩雙馬靴。

    伯爵走回臥房,點燃了一隻蠟燭,放在銅燭台上。

    然後,高舉著燭台照路,穿過嵌板,覺得自己正從事一項有生以來最刺激的探險。

    他輕緩地走著,不出一點兒聲音,一步步地登上蜿蜒狹窄的階梯。

    有幾次他停下來觀察交會的其他密道,然後繼續往上爬。他看到前面有一絲亮光,心知已到了屋子的最頂端。

    一剎時之後,他找著了他要找的。

    修士房非常狹小,他看到靠牆擺著一張床榻,另一邊放著聖母像,四周圍著鮮花。

    牆頭突出一塊狹窄的類似架子的平台。在以前,這顯然是那些避禍的修士們望彌撒的聖壇。

    在這狹長的聖壇上,亮著兩根蠟燭,中間擺著一盆玫瑰。

    在聖堂前面,白衣姑娘合掌跪著,祈禱的神情肅穆飄渺,宛若天人。

    她的長髮技在肩上,極淡極淡的金色,在燭光下看起來竟像銀的一般。

    伯爵看得出她很致小細瘦,還像個孩子,不過她扣著扣子的白袍前襟卻顯出胸部柔輕優美的線條。

    伯爵只看到她側面,小巧的鼻子挺直,十分古典。深濃的睫毛垂在自皙的雙頰上。

    伯爵許久不曾看到跪地祈禱的少女。他倒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一住。

    似乎本能地覺得房裡並非只有她一個人,這個少女把頭轉過來。

    伯爵發現他看到一到最大、最奇特的眼睛,似乎佔據了她整個面龐。

    好一會見她沒有動。然後,她靜靜地開口了,聲音柔和婉轉,正是方才在臥室裡跟他說話的語調。

    「克魯薩德?」

    這是個問題!

    「它很安全!」伯爵同答,「我照你的吩咐,到它那兒去了一趟!」

    她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長氣,發自肺腑,似乎整個人都松輕掉了。

    「你是在為它禱告嗎?」伯爵問。

    「是的!我恐怕……很怕很怕……你會……來不及。」她輕聲說。

    「你的禱告應驗了。」

    她慢慢的鈷起身來,伯爵問:「你是誰?我幾乎以為你是鬼!」

    她笑了,臉上的表情從極端的高深莫測,轉為十足的真實可親,卻也一樣可愛。

    「白衣姑娘,對不夠?」她說,「你在長廊看見我的時候……我就希望你把我當做她!」

    「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躲起來?」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踏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他覺得她好像不是真人,虛無飄渺地不可捉摸,就像她想冒充的鬼一樣。

    「克魯薩德……是……怎麼回事?」她回應著,彷彿思路還縈繞在那匹馬身上。

    「有兩個人想要給它下藥!」伯爵同答,「我把他們打倒了。他們還沒醒過來呢!」

    「我就是……希望……你能……這樣做。」

    她那雙奇特的眼睛裡毫無疑問充滿了崇拜。她的雙眼發亮,看起來幾乎是紫色的,不過伯爵確定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她垂下眼,看到他的手,驚叫起來:「你在流血呢!」

    伯爵這才發覺他剛才揮拳擊倒小廝和那個大漢時,用力過猛,擦破了關節。

    「沒有關係的。」他說。

    「當然有關係!」黛梅莎堅持,「可能會發炎呢!那會很痛的!」

    她把牆上的一個櫥子打開,拿出一個瓷盆和一個瓷罐。她把罐子放在椅子上,又從櫥裡拿出紗布和一隻小盒子。

    伯爵站著注視她,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他顯得異常高大厚實。

    她開口了:「我想,大人,您最好坐下來,坐在床上,我好幫您把傷口處理一下。」

    伯爵神思恍惚,只有安靜地服從。

    他把手上的蠟燭放在聖壇,然後坐下來。

    黛梅莎在他旁邊跪下來,從瓷罐裡倒出一點水在瓷盆中,打開盒蓋,拿出一些草藥。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用手指攪著水。

    「黛梅莎!」

    「你是康瓦爾郡人!」

    「我母親是康瓦爾郡人。」

    「我也是哩!」

    「哦!當然!」她叫了起來,「我忘了崔法儂是個康瓦爾名字……我應該…想得到才是!」

    「你是不是傑瑞-蘭斯頓的妹妹?」

    她點頭,雙手捧起他的手,浸在冷水中,很仔細地清洗。

    他在想,好像沒有一個女人這麼心無城府地碰觸過他。黛梅莎一點兒都不覺得他在這兒是什麼不尋常的事。而他卻非常敏感地意識到她的存在。

    「這些草木是不是種在紅磚內的小花園裡?」他問道。

    「那是我媽媽的園子。」

    他突然叫了出來:「金銀花!」

    她驚異地看著他。

    「你的香味一直若隱若現,現在我總算從你的頭髮聞出來了!」

    「這些金銀花長在花園後頭,媽媽教我如何在春天的時候,把花汁提鏈出來。」

    「我一直叫不出名字來。」伯爵興奮的說,「我在屋子裡每一個地方都聞到這種香味,特別是在你留給我的那張紙箋上。」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樣來…警告你!」

    「你怎麼知道那杯酒被動過手腳?」

    他看到黛梅莎的雙頓飛起兩抹紅暈。她還沒同答,他叫了出來:「哦!當然啦,你能夠從密道裡觀察整個屋子!」

    「我只…有時候瞧幾眼,」黛梅莎說,「我覺得很…奇怪,有女人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我剛從賽馬場回來…偶然…聽見的。今天晚上我…下樓去,因為這裡很熱,我想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你又聽到法蘭士說的話?」伯爵緊接著。

    「我聽到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聲調說話。…好像很不懷好意的樣子。我不會隨便偷聽或偷看的…除了你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在餐廳偷看過。」

    她台眼望著他,希望他能瞭解。他慢慢地說, 「你聽到我問你哥哥……白衣姑娘的事?」

    「嗯……我在……演奏台上。」

    「也許那時候我下意識地感到你在那兒,才那樣問的。我實在是有點迷惑,除了鬼,還有誰能這麼快的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呢?」

    他的話猛然令她想起,傑瑞若是知道他們見了面,不知會如何生氣哩!她站起來走到櫥邊,取出一塊乾淨紗布,用手撕成長條?

    「我要用這個把你的手包起來,免得沾上細菌。」她說,「還有…請你……忘掉你看過我……好嗎?」

    「為什麼?」伯爵問。

    「因為…傑瑞要我避開。只要你在,我就不可以進屋裡去。我答應他了。我…非得答應他,不然他會要我暫時搬出去。…可是…我沒有地方可去呢!」

    「你曉不曉得你哥哥為什麼這麼堅持,不讓我們兩個見面?」伯爵問。

    黛梅莎垂下眼簾,他明白了。她的雙頓又浮起可愛的粉紅色。

    「你的哥哥做得很對!」他說,「我們兩個一起保密。不過,這一來我就很難向他們解釋我是如何救了克魯薩德。」

    「你就說你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黛梅莎很快地說,「我…並不想你…說謊,可是傑瑞會……跟我大發脾氣的。」

    「我看,他真是把我說成一個大魔王了。」伯爵有些氣惱的說。

    「傑瑞很……崇拜你,就像…其他的人一樣。」黛梅莎說,「只是…」

    「只是我的風流韻事太多。」伯爵幫她說完。

    不用她說,他也知道。

    「我非常感激你救了我,還有克魯薩德,」他說,「我會保密的。」

    「謝謝您。您…真好。我不想…讓傑瑞耽心。他會很介意的。」

    「他一定會毫不知情的。」伯爵保證。

    他從床上站起來,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握住黛梅莎的手。

    「謝謝你!」他說,「謝謝你,我的小白衣姑娘。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如果克魯薩德贏了,勝利應該歸功於你。」

    他吻她的手。

    他把蠟燭拿起來,最後看了一眼她獨特的紫色雙眸,慢慢地走下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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