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已經解決了!」
餐廳的門突然開啟,一個清脆的聲音珠落玉盤似的響起:「我昨晚細細地想了一夜,現在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個纖細的人影走了過來,兩個坐在餐桌前的女郎,迅速地轉過臉,滿是盼望的神色,急急地問:「該怎麼做?快說嘛,安妮妲,快說嘛!」
安妮妲徐徐地踱了過來,也在餐桌旁坐下。
細看這三個姐妹,真像三朵花兒,真教人難以想像,世上競有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各有截然不同的美!
安妮妲最年長,也是其中比較不搶眼的。
但她的妹妹,凱柔,十八歲半,卻美不可方物,美得叫人一盯上她,就張嘴直眼地答不出話來。
一頭金髮——就像在陽光下輝映的麥谷,藍眼——有著畫眉鳥蛋似的青藍,臉蛋兒白裡透紅,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和了奶油的草莓。 更吸引入的則是她的身材,修長而行動優雅。
雪倫,則是她最小的妹妹,長得像父親。黑髮,配著木蘭花似的深色皮膚,明媚的眼睛,有時候看似藍的,有時候卻深邃得泛著紫色。
梅登上校常說,雪倫這些特點完全秉傳於那位西班牙祖先。而西班牙血統在梅登的家譜裡,的確不時出現,且不管她像誰,雪倫算是三姐妹中性情最愉悅的,機智而可愛。
每一件事情,只要與生活有關,都令她感到新奇。十七歲的她,衷心渴望踏入成人的社會,她父親所訂的《每日晨報》和她所收集來的《婦女雜誌》,因此而被她翻得爛熟。
安妮妲若置身在別的女人間——任呵一個女人,除了她自己的姐妹以外——都會出眾的,可是在她的兩個妹妹面前,就相形失色了,因為,她的頭髮既非金色也非黑色。
「灰鼠!」她為這頭頭髮歎氣,她認為這種顏色已是無可救藥了。但.是她的母親卻總是代她肯定:那是予人安慰的顏色,是旅人在太陽下最感需要的陰涼之色。
似乎有意配合她的頭髮,她的眼睛竟然也是灰色的,只是在光線射入眼瞳的時候,那雙灰濛濛的大眼卻會出人意外地變成綠的。因此她難免洩氣地想,老天實在該給她換上相稱的紅頭髮才對;無論如何,她的智慧和成熟今她的面容看起來卻要比兩個妹妹更甜蜜。
自從她母親過世,由於她是長女,便被迫地不得不現實起來;雖然她那時候只有十五歲,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已全落在她的肩上了。 而最近兩年來,她的父親又一直病著,凱柔和雪倫都還年輕,安妮妲只得一手包攬了,既是女主人,又是管家、護土、老師,進至成了一位全能的傭人。
雖然女孩子們請了一位保姆,但是,兩個妹妹所該知道的與女孩子有關的事情,卻依然是由安妮妲來傳授。自己也不過是個大女孩的安妮妲,把所有從母親那裡得來的知識,轉遞了下來。她把梅登夫人認為絕對重要的淑女風範傳給了凱柔和雪倫;任何該注意的小節或任何她想母親會在意的禮數,她都盡顯要求兩個姊妹做到。
這件求倒是不難辦到,因為這兩個女孩子都敬愛她。更何況凱柔還具有世界上最溫柔的性情,只要她向她提出了建議,她就會順從避守。
至於雪倫,就截然不同了,她則是個滿懷雄心的小野心家:這個令安妮妲徹夜不眠的難題,便是雪倫提出的。
此刻安妮妲已在桌旁坐了下來,但是卻一個勁地微笑不語,雪倫急得直催:「結果怎樣嘛?快說嘛,安妮姐2」
「我決定立刻動身去倫敦!」
「去倫敦?」雪倫跳了起來,「去幹什麼?為什麼要去?」
「你先別急。」安妮妲慢條斯理地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壺,為自己斟了一杯,然後才說:「你昨晚只隨便說了幾句,卻教我整整想了一晚,雪倫。」
「我昨晚說我們一定也能像甘寧姐妹那樣轟動倫敦!其實,你用不著想上那麼久才同意,何況,我們比她們人多,我們有三個!」
「除此以外,你還強調說,」凱柔溫柔地為她補上了一句,「我一定比伊莉莎白-甘寧漂亮,而安妮妲則長得有點像那位瑪利亞-甘寧。」
「是呀,我是那樣講,」雪倫立刻點頭同意,「但是我……」
「但是已足夠我考慮整夜了。」安妮妲打住了她的話頭,「你昨晚提的建議很好,只是主角該換作你和凱柔,你們兩個都夠漂亮,要比我漂亮多了——不過我還是得跟你們去,我必需照顧你們。」
她躊躇了一會兒又說: 「我們必須面對現實,爸爸留下的錢根本不夠我們生活,奢侈是一定談不上的,甚至……連舒適都要談不上了。」
「到底剩多少?」雪倫問。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每年不到兩百鎊!」她說,「房子雖然是我們自己的。但已經破得必需大修特修……除了吃、穿以外,我們大概只養得起我們那匹老馬了。」
兩個女孩靜靜地聽著,她們心裡也很明白;於是安妮妲又繼續說下去:「就在我越想越喪氣的時候,辦法就來了。」
「什麼辦法?」雪倫迫不及持地又問。
「現在就得去倫敦找那位公爵!」
「公爵?」她的妹妹喃喃地跟著唸了一聲。「什麼樣的公爵?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噢,這個公爵我們都沒見過,」安妮妲滿懷希望地說,「但是爸爸曾經說過,他是我們的遠親,同時還是我的教父。」 「那麼,一定不是個好教父!」雪倫撇了撇嘴,「至少他從來沒有送過你禮物。」
「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安妮妲點了點頭,「因此,現在正是他該做一點事的時候了!」
「他是哪位?」凱柔也問。
「布魯倫公爵。他年紀已很大了,爸爸一向喜歡他。爸爸年輕時常跟祖父到公爵家裡小住;爸爸還跟我提過公爵的房子裡擺了些什麼樣的擺設呢!」
「他怎會成為你的教父呢?」凱柔覺得奇怪。
安妮妲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猜,一定是媽媽的主意。你知道,媽媽一直希望我們能接近那些她所謂的好人;而媽媽在爸爸還沒輸得一文不剩之前,在那些社交場合中是非常吃得開的。」
「真不知道爸爸為什麼這麼笨?」雪倫在一旁怒哼了一聲。
「他自已也常這樣自問呀!」安妮姐則歎了一口氣。
「他沒想到竟會弄到傾家蕩產!我想在那種賭風正盛的時候,要叫他不賭,實在不可能。何況,像爸爸那樣一個英俊活躍的人,要他不趕時尚,怎麼可能?」
「他還沒有結婚的時候這樣做,還倒罷了,」雪倫仍憤憤不平,「但是結了婚後,媽媽總該管得住他!」
「媽媽已經盡力了,」安妮姐說,「她跟我說,他們年輕的時候,怎樣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其實你們也明白,媽媽一向崇拜爸爸;只要能夠令他快活,她是絕對不願管他的。
「現在卻變成我們的不幸了!」雪倫知道這問題已沒什麼好講了。 安妮妲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見她開口,說:「是啊,因此我更要公爵為我們做點事情。」
「你憑什麼要求他呢?」凱柔問安妮妲被問得一時答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她才答說:「我想,他的良心會迫著他為我們做一些事情吧:自從我們搬到這裡,這麼多年來,他都沒來和老朋友打聲招呼。
他心裡一定也過意不去吧;何況……我們還是他的親戚。」
「可是爸爸曾說,」雪倫還是不以為然,「有錢人是不會在管那些自願坐在大門外的窮人的。」
「他自然可以那樣想,」安妮姐說,「但是我還是得讓他閣下明白,他至少該把我們介紹給那些社會名流,把我們引入社交圈,好讓你們兩個找到好丈夫。」
「找丈夫!」凱柔驚叫了一聲。
「那當然,」安妮妲望了她一眼,「否則要你們去倫敦幹嗎?」
「唉呀,你說得對!」雪倫也嚷了起來,但是卻是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甘寧姐妹不就是這樣做嗎?後來伊莉莎白嫁了一位公爵——那時候追她的公爵還不只一個!連瑪利亞也迷住了一個伯爵呢!」
這個故事安妮妲自已也很喜歡。
兩個窮得無以復加的姐妹,在一七五一年,隨著母親從愛爾蘭遠征至倫敦,在倫敦社交團中掀起了一場風暴。新聞無時無刻不注視著她們,從不放過他們的一舉一動;雜誌也披載著各篇論她們艷麗的詩文:
輕盈、靈巧!艷冠群芳;纖秀、可愛!桃李爭春。
漢彌爾敦公爵在與伊莉莎白結識一個月之後,便向她求婚;雖然已是午夜了,卻還趕著在科隆街的大教堂裡成婚。
而她的妹妹瑪利亞,只不過遲了五天,也和那位被她俘虜的伯爵成婚了。
伊莉莎白不僅漂亮,她還是個忠實的、宵於同情心而且非常勇敢的女人——可是,她所遭的不幸卻令人扼腕——因為,她所嫁的這位公爵原來競是個聲名狼籍的酒鬼。
在她為他生下一子一女之後,這一位飲灑過度的公爵便撒手歸天了,年紀不過三十三歲。
伊莉莎白頓時成了個孤單而又不幸的人,可是她很快便再婚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艾恩-坎貝爾上校,一位品格高尚而有雄心壯志的人,並且,很快就因豐功偉業而晉封為阿吉爾公爵。
這是安妮妲所知道的最羅曼蒂克的故事;而,每當她回味這個故事的時候,她總禁不住這樣想:伊莉莎白-甘寧絕不可能比凱柔漂亮。
「她一定會嫁個公爵。」當安妮妲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到凱柔在對雪倫說:「至於我啊,我一定辦不到,做公爵夫人實在是嚇人的差事!」
「我們都希望你能成為公爵夫人,凱柔。」安妮妲立刻:打斷了她的話,「再也沒有人會比你更漂亮了!無論哪一個倫敦子弟,只要見著你,沒有不希望你成為他的妻子的——當然,有些人則是要向雪倫求婚的!」
「嗯,安妮妲,你怎麼不提你自己呢?」凱柔問。
「我可沒時間去想自已,除非先把你們兩個安頓好。」
安妮妲向她微微地笑了笑,「小姐們,你們可得明白,這可是個緊急事件,我們的錢只夠這一季的費用——過了這一季,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就算只要這一季的費用,又要到哪兒去找呢?」雪倫問。
「你們難道忘了媽媽留下的那串項鏈嗎?」安妮妲輕輕地問了一聲,嘴角帶著一絲笑容。
她的兩個妹妹同時發出一聲驚歎。
「媽媽的項鏈!哦,當然記得!」雪倫興奮地說,「那要值好幾百鎊呢!」
「只可惜那上面鑲的是翡翠,而且也不夠大!」安妮姐說,「但是,媽媽曾經說過,這樣還是能賣上五百鎊!」
「那是一大筆款子了!」凱柔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剛夠我們的計劃用,」安妮姐又繼續說,「不要忘了,媽媽把這個東西藏了那麼多年,正是要我們在這種不得已的狀況下用的。」
「我覺得奇怪,爸爸怎麼沒把它賣了。」雪倫一臉的狐疑。
「媽媽說是她勸爸爸他把它留下來暫時擱在一邊。然後她便盡量不給他看見,久了他就忘了。」安妮妲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似乎這件事情她並不十分喜歡提起。「我想,媽媽那時早就想到用這個項鏈做我們的嫁妝了。正因為如此,現在更是把它賣掉的時候了!」
「要是能夠賣上五百鎊的話,那麼,我們每人就可以得到一百六十七鎊!」雪倫算了一下,一副精明踏實的樣子。
「嗯,假如我們平分的話,」安妮姐明白這種算法,可是她另有更精明的打算,她說:「這筆錢不能夠打散,惟有合起來用,我們才能夠在倫敦租上兩個月的房子,買上幾件漂亮的衣服。」
「甘寧姐妹倆只合穿一件衣服呢!」雪倫的思緒又飛揚了。
「可是你們兩個得多買幾件,」安妮妲說,「我有個預感,現在的人一定比甘寧姐妹那時代的人要現實得多!」
「而且衣服也要比那時簡單多了,」雪倫好像被觸發了靈感似的,緊接著嚷道:「我是說,女人穿的越來越少了,哦,上禮拜的婦女雜誌還特別介紹過:『巴黎最新款式已風靡倫敦,細棉薄料,胸腿隱現,男土為之瘋狂。』」
「雪倫!」安妮妲喝止了她,「這樣未免太不像話了!你和凱柔可不許穿那樣的衣服!」
「可是我們必須穿得時髦啊,安妮妲!」雪倫立刻反駁,「另一本美女集錦還說,巴黎和倫敦還有——些女人,甚至把細棉袍弄濕了,貼在身上,就好像沒有穿衣服似的!」
「我真弄不懂那些女人!」安妮姐再度嚴厲地截斷了她的話題,然後十分嚴肅地說:「女孩於應該盡量端莊,假如你還辦得到的話!我所希望你們嫁的丈夫,絕不會是喜歡討蕩婦做太太的人!」
「安妮妲,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凱柔立刻應承。
安妮妲的臉色柔和了,她放緩了語氣,望著凱柔說:「謝謝你,凱柔,我希望你們倆都相信我,我會盡我所能地為你們找到最好的對象。這事情有多嚴重,你們都知道,我也不再說了。這次倫敦之行絕不能犯錯。更不能陷入任何不利的情況。」
「這是實話,」雪倫仲了伸舌頭,「此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我們必須打入『阿美社』去!」
「什麼是『阿美社』呢?」凱柔好奇地問。
兩姊妹不由得都用疑問的眼光盯著雪倫。這個年方十七的老么,要比兩個姊姊更清楚這個摩登世界。
「『阿美社』就是,」她帶著得意的神色說,「倫敦最嚴格的會社,最重要卻也最排外。」
「哦,怎麼說呢?」凱柔又問。
「這些都是我看來的,」雪倫看了她二姊一眼,然後以一種戲劇性的腔調解說,「這個會社呢,乃是由社交圈內最出風頭的一群所主持,像什麼喬絲復人、考柏夫人……甚至還包括了李文公主呢1除非接到這些人的消帖,否則只有不得其門而入了!而任何不被阿美社接受的,都只能算是社交圈外的人!」
「嘖嘖,聽起來好勢利!」安妮妲嗤了一聲。
「她們就是喜歡把事情搞成這樣。』雪倫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
「我念首詩給你們聽聽,就刊在去年的一份雜誌上,等我去找來!」
她說著,便跑了出去。安妮妲望著她活潑的身影,眼裡懷著愛意;然後,她又望向了凱柔。
清晨的陽光,打窗口射進來,正照在她如雲的秀髮上,燦起一層金濛濛的光暈。
沒有人會比她更漂完了!安妮妲暗暗地想著,更忍不住用她那特有的、既柔和卻又十分肯定的聲調,對她說:「你決不能老呆在這裡,凱柔,我最親愛的,在這裡除了雨果以外,你接觸不到任何年輕人。」
「可是我喜歡雨果。」凱柔低聲抗辯道。
「他的確是個好青年,」安妮姐也同意,「但是,你我心裡都明白一一他沒錢,而他爸爸又徹底反對你們倆的婚事。此外,雨果只有在這卡夏城,才稱得上是個人物……。
凱柔,倫敦還有許多前途遠大的年輕人正等著你。」
「他們可能會令我不安……。」凱柔怯怯地說。
「他們會欣貨你,崇拜你!」安妮姐說得十分堅定。
她很明白她妹妹指的是什麼。
凱柔很容易就給人嚇著——呵護她,不讓她受到打擊,便成了安妮妲特別的責任了。
凱柔極端的敏感,在社交場合中,只要有人唐突了她,她就會覺得被欺悔、被冷落,而偷偷地溜回家去。
「你在倫敦絕對會成功,」安妮姐再三向她保證,「而且是大大的成功!凱柔,你會在每一個舞會中稱後,會不斷地被邀請,不斷地被稱讚!每一個年輕人都會獻上他的心、他的財富,在你腳前俯伏!」
凱柔只是默不作聲,她臉上隱有憂戚的顏色,幸好這時雪倫已興高采烈地捧著一本婦女雜誌奔了回來。
不等她們發問,她便有點氣急地念了起來。「仔細聽著,」她招呼了一聲,「本篇乃亨利-魯瑞爾所作,全文如下:
在前奏納——點魔術——
名利,財富,時髦,朋友,情人,令人惱怒或高興,不論階級,年紀,與性別。
一旦加入阿美社,一夜平民變君皇,立刻完美無暇疵,倘若一且被放逐,嗚呼噫嘻,從此沉淪永不復。
念完後,三姊妹都沉默了一陣子。
「假如我們被放逐了,又怎麼辦?」凱柔真被嚇著了。
「不至如此,」安妮妲堅定地說,「假如連布魯倫公爵都無法把我們引進阿美社,那麼還有誰辦得到呢?」
「但願你說對了,」雪倫也增加了信心,「這一切都要看公爵肯不肯幫忙了,而,就算公爵答應幫忙,我們還是得找個伴婦才行。」
「這個我也想到了,」安妮妲點點頭說,「我會求公爵也幫我們找一位。」
「那麼我們也得付錢給她羅?」雪倫問.安妮姐聽得呆了一會。
「但願不用付鉑,」她喃喃地說,「我可不把這種費用算進去!我想只要把項鏈賣了,這些錢該是夠的。」
「你把它放在哪裡?」雪倫熱心地問。
「就在媽媽的臥房裡,我晚上還檢查過,」安妮妲答道:「我一直讓它留在媽媽原來收藏的地方,免得爸爸看見把它花掉。」
三姊妹互望了一眼,誰都說不下去了。
她們都很明白,她們的父親在最後幾年裡,變得多麼吹毛求疵,不近人情。他似乎有意忽視所處的惡劣環境,只求重享往日所習慣的奢侈品,他想吃的食物往往是他們這個小村莊裡買不到的,必須到城裡去買,而價錢又都貴得驚人。
他點的都是最好的酒,而且非紫葡萄酒不喝。
安妮妲為了迎合他、取悅他。只好費盡心思,以有限的家用,像製造奇跡似的,為他張羅來種種的奢侈品。
也就是說,她和她的妹妹們只好犧牲掉任何新衣服,或者只好買些便宜的布料自已動手做;有時為了省錢,連不可少的滾邊緞帶,都省下不用了。
同時,這也表示,她們只好輪流騎那匹至今仍養在馬廄裡的老馬出門。
話雖如此,她們有馬可騎的機會並不多,因為他們還保留著貴族習慣的父親,還不時要駕車出遊、兜風。
家境是蕭條的,至於庭院,自然更是一片荒蕪;幸好,她們還有位老保姆,莎拉——她已看護她們十幾年了,一些粗重的工作,都搶著做了。
如今,父親多年來所造成的愁慘盡已散去,可是,一向首當其衝的安妮妲,在深夜夢醒的時候,仍會不時幻覺到父親沙啞粗暴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去準備她無法供應的東西,或在她所做的事情裡找碴。
「還有一件……」當三姊妹準備上樓去母親臥室的時候,雪倫突然說。
「什麼事?」安妮妲問。
「你想,倫敦的人難道不會注意我們戴孝的樣子?目前我們沒有穿黑,那是因為我們沒錢做黑衣服,我們附近的鄰居知道我們經濟狀況,倒還能諒解。可是,那些倫敦人……。」
「這點我也想過,」安妮妲胸有成竹地說,「在倫敦,不會有人知道爸爸是什麼時候死的,假如有人問起的話,我們就說爸爸一年前死的。其實,爸爸最討厭我們穿黑色的了,他說穿上黑的就像烏鴉似的。」
「像什麼倒沒關係,」雪倫說,「只是我們若都戴著孝由參加舞會……,他們的心裡一定會很彆扭!」
「那麼,我們就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正在服孝!」安妮妲斬釘截鐵地說,「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凱柔,你可得記住,爸爸是在去年二月份過世的,不是今年……。」
「我記得了,」凱柔應著,但是安妮姐朗白,今後還得不時去提醒她。
要明白凱柔心裡在想什麼,實在不容易;她總是那樣安靜、甜蜜而順服,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現實生活毫無關連。
因為凱柔實在太漂亮了,所以和她初會的人,很難察覺到在言談方面的心不在焉。其實,她說過的話,連她自己也不見得記得。
安妮姐帶著兩個妹妹到了母親的臥室,她把椅子移到櫥邊,爬了上去。
「媽媽把項鏈藏到這個地方呀!」雪倫忍不住喊了起來。
「只有這個地方才安全,」安妮妲回答道,「爸爸這幾年來身體不好,不能夠爬高,而莎拉的年紀又大了,也不會爬那麼高去撣灰塵。」
她探手拿下了一個皮盒子,然後走到窗邊,好讓陽光直射在閃閃發光的項鏈上。
這是一個長度適當的項鏈,鏤花的金邊,裹著細碎的瑪瑙,連成了一串,中間則嵌著三塊翡翠,一大兩小。
「很漂亮,」雪倫說,「只是不夠正式,地域色彩大重了!」
「正因為如此,媽媽從沒戴過它,」安妮妲說,「那是爸爸在溫裡士萊將軍麾下時,從印度帶回來的。」
她目視著兩個妹妹,笑了笑。
「溫裡士萊將軍,就是當今的威靈頓公爵!」然後她又指著項鏈說,「這就是爸爸的作風,總是帶了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回來。媽媽跟我說過,她試過所有的衣裳,卻沒有一件配得上這串項鏈,這串項鏈不管怎麼看都顯得刺眼。可是她不想讓爸爸難過,所以沒再提它。」
「爸爸就喜歡舶來品!」雪倫悶聲說了一句,言下毫無恭維的意思。 「我想他是真的喜歡那些特別與眾不向的東西,」安妮妲解釋說,「他一直想順著這種性子過活,……住到這種地方來,忍受那麼多年的貧窮,也夠他受的了。」
「為什麼會住到這個地方來呢?」凱柔問。
安妮妲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點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凱柔,你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這棟房子是爸爸在玩牌的時候贏來的,當他把在倫敦的家產輸光以後,只好住到這裡來了。」 「喚!我忘了。」凱柔輕輕地應了一聲,絲毫不在意。
「無論如何我們在這裡一直過得很幸福,」安妮妲用一種似乎在說服自己的聲音說,「我們大家生活在一起,而且只有在媽媽死後的這幾年,我們的生活才另有變化。」
「都怪爸爸!」雪倫立刻加上一句,「我不願意假裝,我很高興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我也裝不來,」安妮妲同意地說:「我有種罪惡感,照理說,我們應該追念他,應該很難過才對。」
「反正我們彼此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雪倫倒是理直氣壯的。
安妮妲合上了珠寶盒。
「好了,現在我們是否都同意,由我立刻到倫敦去找公爵安排這件事情?」
「當然,」雪倫立刻贊成,「可是,要不要我們陪你一塊去呢?」
「開始我也是這麼想,」安妮姐說,「可是我馬上就想到,那要花一大筆錢,我們的現款並不多——何況爸爸的葬禮費用還沒付清呢!」
「我明白!」雪倫歎了一聲。
「我原想只坐在馬車外,」安妮姐語氣中有幾分遲疑,「那樣每一哩只要花三塊餞,也就是說,每一哩我們可以省下兩塊錢,可是天氣還沒有放暖,到了倫敦,只怕我的鼻子早就凍紅了,弄得一副狼狽相,那麼公爵絕對不會喜歡我了。」
「你當然得坐在車廂內,」雪倫喊了起來,除此以外,你還得付馬車伕一個先令的小費。」
「反正絕對不會便宜!」安妮妲低低地歎了口氣,又說:「因此我現在得先把一些東西變賣,其實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是絕對不會朝這方面想的。」
「前幾天雨果曾經說,」凱柔突然插嘴道,「他爸爸願買下那幅掛在書房裡的畫。」
「凱柔!你沒有把我們的窘境告訴雨果吧?」安妮妲嚴厲地詢問她的妹妹。
凱柔一臉慚惶,她掩著臉,眼裡立刻充滿了淚水。
「其實也不能怪你,不管你有沒有告訴雨果,」安妮姐在她妹妹尚未能答話之前,便立刻接著說,「他都會知道我們的處境。我們的鄰居大概都知道我們已經窮得身無分文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並不覺淒苦,似乎只在敘述一個事實罷了。
「我有沒有做錯呢,安妮妲?」凱柔怯怯地問。
「當然沒有,親愛的!」安妮妲一面說,一面撥住了凱柔的肩膀。
「你一點都不生氣?」凱柔仍然不放心地問。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安妮姐親了親她,然後立刻轉換了話題,她說:「來,幫我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剛好有輛直赴倫敦的驛車。只要二十八小時,我便可以見到公爵了!要知道,這事是越早辦妥越好。」
「你真勇敢!」凱柔充滿了敬意,「我很高興你沒有叫我跟著一塊去。」
「假如公爵不答應呢?」雪倫卻在這時冒出了這句話。
「那麼我就另外再想法子。」安妮妲答覆得十分堅定。
她柔軟的雙唇,在此時抿成了一條直線:她比生平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堅決,她必須為凱柔和雪倫在倫敦謀得一個新機會。
她暗自決定,兩個美貌的妹妹必須讓那些相當的人們去欣賞,而不只是限於本地的一些獵戶或爸爸那些三朋四友。
她心裡十分明白,附近有女待字深閨的母親們早已壟斷了所有的社交場合,深怕梅登家的女兒奪去自己閨女的風采。
這些母親自然不會鼓勵自己的兒子去拜訪梅登家,而那些年輕的妻子,在凱柔或雪倫出現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抓住自己的丈夫不放。
於是梅登三姊妹幾乎接不到任何邀請,可說是完完全全地被排斥了。精明的安妮姐心裡雖然不平,但卻明白,無論她怎麼做或怎麼說,都不可能改變這種既成的事實。
她只有衷心盼望,凱柔——這個過份敏感的大女孩,還沒有察覺到女人們嫉妒的眼光和排斥的態度。
雪倫是夠堅強的了,但是她還年輕,未必明白。
這一種危機,只有安妮妲體會得出。打她十八歲開始,三年來,就不曾見一位合適的求婚者上門來,而這種情形想當然地也會發生在凱柔和雪倫的身上,除非她所準備採取的行動,圓滿達成。 「無論如何得把公爵說服。」她不斷地自我勉勵著,但是卻又十分明白,她父親的賭運一向不佳。
那的確是一大賭注,而且瘋狂得驚人,她完全是弧注一擲了。
一個暌違十八年的老朋友,很可能早已把對方忘得乾乾淨淨,毫無印象,更不可能對一個從無聯繫的教女仍懷任何興趣。
假如他真送過任何小禮物的話,家裡的櫥櫃一定會把它擺上,而她的母親也一定會向她提起。
「等你長大了,親愛的,」母親曾這樣對她說過,「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個人,帶你之參加倫敦的盛會。」
母親說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假如你能嫁個好人家,那有多好啊!這樣你就可以替你的兩個妹妹藉機找到好丈夫了。我看凱柔將來會長得非常漂亮!」
她母親的話絲毫沒錯.雖然才十三歲——在那個年歲,女孩子就像是青澀的梅子,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臉上長滿雀斑,甚至幼稚而煩人——凱柔就已經像天使一般美麗可愛了,其實早在她做嬰兒的時候,人們就已看出她是個美人胚子了。
至於小十六月的雪倫,則一直都令人心醉。
她不僅漂亮而且十分引人,尤其這一兩年來,安妮妲發現了那些被凱柔所吸引的人們,常常也會扭轉頭來,為雪倫的活潑個性所迷——她就是有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得趣味萬分。
「為了她們倆我必須成功!」安妮妲一面收拾包裹,一面自言自語。
既然行李得另外計費,她只好帶了個隨身的包裹;而為了在倫敦停留一兩晚,她塞進了兩三件長袍,然後便是一件藍絨的風衣,這是她們三人不時換穿的外出服。
而安妮妲倫敦之行所要穿的長袍,其中兩件是自己的,一件是凱柔的,另一件則是雪倫的。
她們把最好的衣服、襪子和帽子,集在一起好讓安妮妲帶去。
家裡雖然還有媽媽的舊衣裳,但是安妮妲卻從來沒有去動它,她實在忍受不住那種睹物思親的痛苦;甚至,只要想起母親的音容,她在喪母時所感到的悲慘、哀痛,便會再度折磨她了。
她們生活中的陽光隨著母親的離世而消失了,有好一陣子的時間,全家都提不起一些生氣來。
尤其與母親最為親近的安妮妲,在下樓梯時聽不到母親在起居室召喚她,在臨睡時等不到母親來說再見,都成了她最大的痛苦。
梅登夫人的眉毛比起她的三個女兒來毫不遜色,另有一種美。 安妮姐挺直的小鼻子,凱柔富滿而完整的唇型,雪倫姣好的臉蛋,都是得自梅登夫人的遺傳。
她確實是個大美人,雖然沒有凱柔那樣金光閃爍的頭髮。
安妮妲一直相信,她父母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對人人稱羨的俊侶,走遍倫敦也找不出一對能夠與他們相比的。
她知道父親一直希望有個兒子,雖然如此,直到他病重時,他仍然以這三個漂亮的女兒為傲。
「掌管美麗、溫雅的三位希臘女神,也不過如此了!」
他不時大笑地說,「假如要我把金蘋果給那位最漂亮的話,真不知該選哪一位才好?」
「自然該選凱柔了!」安妮妲曾經那樣回答他。
她的父親審視了一下最小的女兒然後說:「我或許會同意,假如雪倫不時時引我發笑的話。笑聲也是一種非常美的東西呢!」 說完他又看了看坐在對桌的安妮姐。
「至於你呢,安妮妲,你最像你的母親了,正因為如此,任何男人都願意以你為理想的妻子。」
這可以說是父親對她最佳的讚揚了——其實在父親病重的那段日子裡,他似乎對她的慇勤照顧都憎惡起來,有時候她不免暗想,他大概很恨她吧,因為他要的東西她幾乎都沒能買給他。
「現在再為爸爸擔心,又有什麼用呢?再想下去就沒有意思了。」她立刻警覺到,他現在必須全心全意地去照顧兩個妹妹,除了她以外再也沒有人會挑起這個責任了。」
兩個妹妹送她到車站去,雪倫替她拎著包裹,她堅持安妮妲節省精力,因為她到倫敦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她們在驛車站靜靜地等著,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風勢也不小,涼颼颼的。
三姐妹聚攏在一起,仍在討論,突然凱柔出奇不意地說,「你在謁見公爵之前,必須先換上一件像樣的衣服,你不能穿著弄皺了的旅行衣,帶著包裹,一下車就去見公爵。
弄不好,他還以為你準備在他那裡住下呢!」
「我也想到了,」安妮妲說,「我把媽媽以前提過的那些旅館的名字,都已經抄下來了。」
「會不會很貴呀?」雪倫立刻問。
「那是一定的,」安妮姐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但是我會要他們給我最便宜的房間。假如他們沒有這樣的房間,我會要他們替我介紹一間便宜的旅館。」
當她和妹妹商量的時候,安妮姐說來頭頭是道,可是當她坐上馬車,獨自出發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彷徨無助而有點害怕起來。 雖然以前,她在一些偶然的機會裡曾去過凱斯特、利物浦和庫魯倫城,但是這些城都在同一個境內,因此,這是她第一次走出住了十八年的郡縣,倫敦自然更顯得迢遙了。
可是不論好壞,她為她妹妹們找丈夫的決心絲毫未變,因此,當驛車開始奔馳,把揮手作別的凱柔和雪倫遠遠地拋在後頭的時候,她已經鎮靜下來而且再三告訴自己,她必須冷靜!只要冷靜下來,就不至犯錯;而且到目前為止她至少已經做對了——件事情,她在驛車內擠到了一個靠裡的座位。
與她同車的旅客共有七位,坐在她身旁的是個粗壯的農婦,她可是佔足了座位,把安妮妲擠得動彈不得,她挽了一個大食籃,把食籃往腳前一放,弄得大家都沒處擱腳;坐在對面的則是一個帶著奶娃子的婦人,小娃娃好像不太舒服,扯著嗓子直哭。
車行了不久,旅客中就有一個大男人開始打鼾了,小娃娃似乎哭得聲更大。而她身旁的女人則打開了腳前的食籃,只見她一把一把地往口裡塞,實在想不出她的籃子裡面竟然能裝進這樣多的食物。
一大塊豬肉餅,冷火腿片,一堆煮蛋,另外至少還有一打的餡餅,她幾乎不停地吃,既不客套,也不禮讓。
終於他們在一個驛站停下來午餐。
店主正等著他們,為他們擺上一份簡略的午餐,照例說驛車的旅客算不上什麼好顧客。
青菜煮得清淡,肉片切得像紙一樣薄,麵包則被烤得焦黃焦黃;惟一稱得上可口的則是一片本地產的乳酪,惟—能令她感到溫暖的則是一碗熱湯。
他們幾乎才一放下碗碟,就又被趕上驛車繼續出發了。
雖然中途有停下來換馬,但是旅客並不被允許下車活動,車子必須及時趕到旅社,好在那裡過夜。
安妮妲閉上了眼睛,很想小睡一會兒,卻不可能,由於路面不平,馬車跑起來晃蕩晃蕩的,何況才一開車,對面的小孩又開始哭了。
才走不過幾哩,旁邊的農婦又打開了食籃,這次衝鼻而來的則是一股洋蔥味,而這個女人好像找到了最好吃的東西似的!
安妮妲既然睡不著,那預期的種種難題,便又排山倒海似的湧起腦際。
幾個女孩所討論的並且認為可成的計劃,是一回事,而要去說服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爵,並耍他以老朋友的身份來照顧三個未成年的女孩,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或許我該帶凱柔一塊兒來!」安妮妲不由得自問。
「那麼不論公爵有多老,除非他瞎了,否則他絕不會忽略掉凱柔的美貌。」
但是安妮妲又立刻想到,就算帶了凱柔同去,在那種情況下,可能也沒有什麼用。 因為,只要公爵略不樂意,或想找個借口推辭時,凱柔便會立刻受挫,甚至會毫不辯白就認輸。
而安妮妲則決心要爭取,不辭爭辯或請求,直到如願以償。
「在這件事中,我絕不表露自已的情緒,」她對自已一再叮吁,「假如他認為我厚顏,就讓他這樣去想好了;假如他認為這個計劃可恥,哼,我也不會介意。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答應。」
午後有幾陣暴風雨:陣雨急打著緊閉的窗戶,窗玻璃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景色;然後天也暗下來了,安妮妲就像車上每一個人一樣,也開始想到晚餐。
平常驛車上的旅客都是在六點種的時候吃晚餐的,但是他們這輛老爺車蹣跚地駛進李徹斯特的驛站時,已經七點了。
安妮妲提著小皮箱跨出了驛車,只覺得手腳都要僵硬了,此刻新鮮空氣是她最需要的了。
在驛車裡,除了受凍外還得聞那衝鼻的洋蔥味,再加上刺耳的哭鬧聲,早已把她弄得狼狽透頂。
一個戴小帽的女僕把她引到了頂樓去,那裡是全店最高的房間,特別留給驛車旅客過宿用的。
他們穿過了前廊,上了樓梯,安妮妲聽到了一陣陣的聲浪,夾著喧鬧和笑聲,好像是從餐廳和酒吧間傳來的。
「看起來好像客滿了嘛!」她隨口問走在前面帶路的女僕。
「因為是賽馬的緣故,小姐,旅舍裡擠得連放隻老鼠的位置都沒有!」
安妮妲聽她說得有趣,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然後又問:「那麼你額外的工作很多羅?」
「沒關係,反正那些紳土們給的小費多,」女孩輕快地回答,「可是不瞞你說,小姐,我每晚上床前,覺得腳都不是我的了!」
「啊,這個我明白,不過你可以試試看:放一小撮芥菜在熱水裡,睡前把腳浸一會,你會發現很管用的。」
「呀,我從來沒有想到!」女孩子喊了起來,「謝謝你,小姐,我今晚就要試試看。」
或許因為安妮姐表現得很友好,女僕把她帶到單人的小樓閣裡去,好讓她獨自一人睡。 那個胖農婦則和帶著小孩的婦人睡在隔壁的雙人房,安妮妲慶幸她的耳根終於得以清靜了。
她換下長袍,把它掛在門後。略加收拾後,換上了一件在家常穿的絲絨衣服。
漂亮的鮮紅色,鑲花邊的小縐領子,泡肩窄袖,袖口滾上了與領子同色的花邊,這件衣服絕談不上時髦,但是誠如雪倫所說的,絕對舒服、溫暖,而且合身。
她把頭髮梳整後,就下樓去了,此時,她餓得幾乎可以吞下一隻牛了。
她在餐廳外遇到了店主,此時一門之隔的餐廳內似乎比剛剛更要吵鬧了。
「請你領我去驛車旅客的餐桌好嗎?」安妮姐很禮貌地問。
「驛車旅客?」店主嘴裡唸了一聲。「哼,假如你們能在十點鐘以前吃到東西,就算運氣了!」說到這裡,他似乎意猶未盡,撇了撇嘴,又補上了一句:「全店的桌子都被訂了,只有等紳土們都用過餐了,才能招待你!」
「哪有這樣的事?」安妮妲憤憤不平地嚷了起來,她不僅為這樣的消息所惱,同時也被對方說話的態度激怒了。
「你心裡和我一樣明白,」她繼續跟他理論,「你們這家店有義務招待騾車的旅客!不僅應該為他們留下過宿的房間,也應該為他們留下三餐才對!」
「你不能叫我做我做不到的事!」店主嗤了一聲,「你只有等到餐廳空出來的時候,此外,一律辦不到!」
「你這樣真是欺人太甚了!」安妮妲想繼續跟他據理力爭,卻發現店主還沒等她說完,轉身就要走了。
「什麼事欺人太甚?」一個顯然很有教養的聲音突然問道。
她循著聲音轉身一瞧,看到了一位身長肩寬的紳土正從她身後的門檻跨出,而她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由於正是氣憤當頭的時候,安妮妲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滿腔的怒氣今她的雙眼熠熠生光。
「店主說,驛車的旅客要等到十點鐘或者還要更晚才有晚餐吃!而我們已經旅行了一天,自然是餓極了!」
她的話聲才落,餐廳裡便爆起了一陣笑聲,幾乎把她的話聲都埋沒了。 那位紳土,盯著倚門而立的她細望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店主也有他的苦衷,今天額外的客人實在太多。你是不是一個人?」
「你是不是問我有沒有帶伴旅行?」安妮姐反問。
她見那紳土點頭,也就跟著點頭表示答覆。
「那麼不用等到十點鐘!假如你不介意的話,希望你能賞光與我一同進餐。」
安妮妲愕住了。
她才張開嘴準備拒絕,那位紳土卻不等她表示態見,立刻又接下去說:「這樣做似乎有點違背禮俗,可是總比等上兩個半鐘頭要好得多!何況,到那時候也不可能有好菜留下來了。」
他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令安妮妲覺得十分有趣;何況,她也正有這樣的想法。她抬起頭回視了他一陣,然後斷定,這個男人絕對是個紳土,至少他的氣質與眾不同——這點是絕對錯不了的。 他的外套裁剪精緻,潔白的領巾在領前打成了個繁複的盤花領結.看來他也剛好換過晚服,正準備進餐。
她此刻餓得真是無以復加了,飢餓令她做了迅速的決定。
「謝謝你,」她說,「假如不過分打擾的話,我很願意接受你的邀請。」 「其實,我還得謝謝你的幫忙呢,我正苦於沒伴!我原來的同伴一賽完馬便趕回倫敦去了。請到我的客廳來吧!」
他一面說,一面做出邀請的手勢。於是安妮妲便坦率地走向前去,他側身讓了路,同時又向那見到他來便不敢走開的店主招了招手。
「鈴子難道壞了嗎?我拉了半天的鈴都沒見送酒來!現在立刻送兩瓶酒和兩份晚餐來!」
「是的,先生。」店主誠惶誠恐地連聲應著,和他剛剛對安妮妲的態度截然不同。
當紳土跨進他那間專用的客廳時,安妮妲已走到廳內的大爐旁暖手。
此處的光線要比走道亮多了,她這才看清了對方,果然不錯,那的確是張與眾不同的臉!他或許算不上英俊,但他有個古典式的挺直的鼻樑,此外他黑亮的眼睛裡還有那揶揄的神色,嘴角上則隱隱有股扭曲的紋路,顯現出一副譏誚的神情。
「我們該做個自我介紹吧?」他一面走近,一面問。
安妮妲遲疑了一會,她想,不要報出真名會比較好吧?「我姓摩根,先生,」她隨便湊出了一個名字,「摩根小姐。」
「我叫約瑟——約瑟-文土裡。」
安妮妲屈膝行了一禮,而他則微微地欠了欠身表示還禮。
好大的架子!安妮妲不由得想。
「你真的獨自一人旅行,摩根小姐?」
他這句話間得頗有弦外之意,安妮妲不由得略生了警惕。
「很不幸,我找不到同行的旅伴。」她有點言不由衷地回答。
「哦?那麼我很幸運了!」他說,「請坐,要不要來杯葡萄酒?」
「謝謝你,」安妮妲很客氣地說,「只要一點點,我父親常說,空著肚子喝酒是最大的錯誤。」
「那是一句很聰明的話,理論上我是十分贊成的,但是一旦有機會飲上兩杯的時候,理論就算不得一回事了!」約瑟輕快地說著。
他為安妮妲倒了一點,安妮妲接過來後,順便也在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也撿了張椅子跟著坐定。
安妮妲輕輕地啜了一口,感覺到他鋒銳的眼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安妮妲並不習慣這種輕率的、評頭論腳式的眼光。
他細細地看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了:「像你這樣漂亮的女人,摩根小姐,實在不該不帶伴就出來旅行。」
「我敢說,我那些同車的伴侶,都很教人放心,」安妮姐說著,微微地笑了笑,「他們不是打呼,就是尖叫,要不然就是吃個不停!」
「不錯,跟他們在一起時你是很安全的,但是,你現在卻落單了。」約瑟卻另有深意地說。
她迅速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說:「假如你認為我不該接受你的邀請,那麼我還是等到十點鐘好了!」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約瑟輕喊了一聲,「我只是想,假如你不是遇到我,你便必須一個人到餐廳吃飯,而餐廳卻因為附近有賽馬舉行而擠滿了這式各樣的人,和那些人擠在一起,自然要比跟我在一起危險多了!」」
「那麼,我更要謝謝你了。」安妮妲立刻一本正經地道謝,然後又有點兒淘氣地說,「你這樣一說,我對你更要有信心了!」 她知道他說得有理,教她闖到一大堆男人中,和他們一塊兒吃晚餐,想當然會是件不愉快的事:從那些人又吵又叫的情形來看,這些人都不是她所能應付的。何況那一群人在馬賽中已整整興奮了一天,到了晚上難免會變得失禮而放蕩了。
而她假如因此而不上餐廳吃飯,那麼餓上一晚的滋味也未必好受!想到這裡,她覺得更該感謝眼前這位紳土。她對他微微一笑,正想有所表示,房門卻在這時突然開了,一個胖胖的女僕端著餐盤領先走了進來,在她身後則跟著一個捧著杯盞和酒的男僕。
她實在餓壞了,因此當她看到食物時,兩眼不由得發亮起來。
「噢,我們的食物!」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就像看到奇跡似的。 「我早就告訴你,接受我的邀請是件聰明的事,」約瑟在一旁說,「還是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吃一頓吧,摩根小組,讓我再說一遍,我實在非常感謝你!」
安妮妲笑了起來,「噢,那不公平!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的,卻被你搶先說去了!」
他也微微地笑了。當安妮妲迅速地坐到餐桌時,他也移到對面高背椅上坐下。那椅子似乎很適合他。
他除了氣質特殊以外,連舉止及說話方式都與眾不同,他與安妮妲所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她在旁觀察他:看他指揮僕人的樣子,可見他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
同時她又覺得,他是個難惹的人物,似乎有點兒專制——或許該用「貴族」兩個字來形容他吧!
他以前可能是個兵土,她這樣猜想著,因為他的種種都令她想起那些戰時來訪她父親的兵土們。
他們都是一副很有權威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伏在身前待命——人人都會服從他。
她一面觀察他,一面暗子忖度著:沒錯,他一定當過兵,和威靈頓是同一型的人物。
威靈頓——於滑鐵盧大敗拿破侖的將軍,一直就是她所崇拜的人。她曾一再要她父親告訴她,他們隨著將軍在印度打仗的故事,久而久之,她連威靈頓公爵是副什麼樣子都弄明白了。
「只有威靈頓才能夠贏得那場阿色之戰,」她父親一直都這樣說。「而且也只有威靈頓才能勝得了那場班尼蘇洛戰爭!」
滑鐵盧之役發生時,正是她父親病重的時候,而安妮妲便必須在每天的報紙裡尋找有關戰事的報導,當她念到報上怎樣讚揚這位鐵血公爵,或者讚揚他指揮這場戰爭的明智時,梅登上校就會興奮得連身上的痛苦都忘記了。
第一道菜依然是那不可避免的肉湯——在任何一個旅店或甚至任何一個家庭裡都似乎端定了!約瑟先嘗了一口,便伸手去拿胡椒瓶子,而安妮姐早已餓得等不及,自然不會去注意口味問題了。
她一言不發地把整盤湯喝得乾乾淨淨,而直到這時,她才想到坐在對面的約瑟-文土裡。她抬起頭來,發現他正靠在高背椅上,不瞬地望著她,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
「現在該談談你自己了,」他說,「我想,我有點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