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燭架上的蠟燭發出炙人的高熱;濃郁的花香在婆娑起舞的人潮中飄散著,卻驅除不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感覺。
兩條人影悄悄離開了衣飾華麗的人群,沿著宅第寬廣的迴廊緩緩前行。這兒是威爾斯王子的密友——馬歇爾爵士的府邸。
「你要帶我去哪裡,迪亞席?」那位女土問道。樂聲已自耳畔消逝,只聽到她纖巧雙足走過光亮地面所發出的輕脆敲擊聲。
「找個清靜的地方,」他回答。「我要跟你談談,大廳裡人太多、太嘈雜了。」
她笑了起來,笑聲很誘人,卻沒有一絲高興的意味。
「不要再來這一套了,迪亞席,你今天晚上反反覆覆跟我談了這麼多遍,我實在受不了。」
男的沒有答話,逕自推開迴廊盡頭的一扇門,裡面是一間空曠的起居室,只有壁爐架兩端的銀燭台以及書桌上的細燭台靜靜地照耀著。
那位女士向四周瀏覽了一番。
「好迷人的房間啊!我從來漢有進來過。」
「這是馬歇爾的私室,只有他最親密的朋友才能進來。「那麼,你認為你是他的密友之一羅?」
「他是個惹人厭煩的傢伙,不過我跟他有好幾年的交情。」
室內非常涼爽,微風徐徐從窗外吹進來,燭光卻仍定定地照耀四周。女士手裡握著一把鮮艷的扇子,緩慢而有韻律地扇著。
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你今晚更美了,格拉蒂亞!」
她坦然接受了這份讚美——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美確實是無庸置疑的。
烏黑的秀髮梳著巴黎最流行的髮型,充分襯托出她臉部完美的勻稱與和諧。
最吸引人的還是她那雙大眼睛,黑亮中帶著奇特的深綠色,放出點點光芒。許多對她傾心的人看到她的眼睛,總會想起清溪中閃爍的陽光。
這雙非常富有感情的眼睛,正警戒地望著眼前這位男土。
「好吧,迪亞席,你要和我談什麼?」
這句話似乎突然激怒了他。
「該死的!」他咒罵著,「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的。」
「而你也知道我會怎麼答覆你,那你又何必一再重複這個無聊的話題呢?」
「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嗎?」他問。
他狙狠地盯著她,眼中冒著憤怒的火花。 高貴、時髦的衣飾充分襯托出他的英俊瀟灑。
夏瑞翰伯爵和羅伊斯頓夫人翩翩起舞的時候,許多參加舞會的人都認為:他們兩個無論在外貌上,或是身份上,都是很合適的一對。
但是人們口中盛傳的荒唐生活,並末在羅伊斯頓夫人美麗的面龐留下任何陰影;而多年來縱情酒色的影響,在伯爵身上已是斑斑可見。
放蕩的生活使他的雙眼浮腫,長期的夜生活以及飲酒過量,使他雙頰蒼白。
他憤怒地不斷在室內跟著步子,手指還緊張地拉扯著緊身外套的翻領。 「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得到你;因為你在玩弄我;因為我不願意和你停滯在這種關係上!」
「這得由我決定。」
她很冷漠地說著,似乎感到不耐煩了。
看見她的神情,伯爵頹然例在她身旁的沙發上,掙扎著說:「我受不了了,格拉蒂亞!今天晚上,看見你和王子在一起對著我訕笑,我覺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極限。」
她茫然地盯著牆上一幅畫得很糟的油畫。
「到柏萊頓之前,我就說過,你必須下定決心,接受我的愛。」伯爵說。
「如果我不呢?」
她的口吻很輕率,帶著嘲弄的味道。
「那麼我想;我會把你殺掉!」他緩緩地說。
「親愛的迪亞席,你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戲劇化了?其實你心裡明白,你根本不想殺我,你只想讓我做你的情婦。」
「我會娶你的!你知道只要你所謂的丈夫——那個殭屍一死,我立刻就會娶你!」
「那個殭屍是我的丈夫。」
「他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他根本不是個人,只是一具會呼吸的活屍而已,你何必對他那麼忠實?」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是他的人。」
「這句話你講過幾千萬遍了。」
「那你怎麼還不肯認清事實呢?我決不打算做你的情婦!」
「那麼我還要等多久?」伯爵絕望地問。
羅伊斯頓夫人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假如羅伊斯頓不是個有錢人,你以為他會活到今天?不會的!那些該死的醫生把他留在世上,好填飽他們的荷包。他中風到現在多久了?」
「將近五年。」
「你們結婚之後,他立刻就中風了?」
「嗯。」
「在那麼短短的時間裡,他讓你體會到愛的滋味了嗎?」
羅伊斯頓夫人沉默著,他又繼續說:「讓我教你,我的愛人。讓我帶領你進入忘我的仙境。」
羅伊斯頓夫人輕笑著。
「你越來越詩意了,迪亞席。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跟我們一個月以前遇到的那個惹人厭的年輕人一樣,為我的眉毛寫詩了。嗯,我忘記那個人的名字了。」
「我不想用文辭來描繪你、讚美你,」伯爵暴躁地說。
「我要把你擁進我的懷裡;我要吻你,好讓我肯定你是屬於我自己的。」
羅伊斯頓夫人打著呵欠。
「我只屬於喬治一個人,」她說,「而他又不需要我,所以,我只屬於我自己。」
她慢慢站起身來。
「走吧,迪亞席,我想回家了。」
伯爵站到她的面前,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她看穿了他的企圖,抬頭凝視著他,沉著地說:「如果你敢碰我,迪亞席,我發誓決不再見你!」
「你不能像對查理斯,或其他人那樣對待我!」
「我能,而且我絕對會這麼做!」她冷酷地答道。「所以你要小心!」
「你要把我逼瘋了!」
「你早就瘋了。」
他被擊敗了,後退一步,頹喪地說:「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車,謝謝你。」
「你得跟我一道走,」他命令著。「我還沒和你談完。」
「不需要再給那些多嘴的人添口實。」
「何必在乎別人怎麼說呢?」伯爵說。「社交界的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會看不出來我愛你?而且他們都知道,你遲早是我的。」
「你故意讓他們以為你已經得到我,好挽回你的自尊。」
她微微揚起下頦,接著說:「人們風百風語、加油添醋,讓我很懊惱。」
「他們算什麼?」伯爵粗魯地說。「你平常不是這麼膽怯的啊,格拉蒂亞。」
「再過幾星期,我就滿二十一歲了,」她說。「我在考慮,自己的言行舉止是不是應該謹慎一點。」
伯爵仰天大笑。
「謹慎?你?那個和我在乾草市場還有皮凱迪利廢物堆上跳舞的叛逆怎麼了?」
她不答話,他又說:「大鬧康文特廣場,嘲弄那些看娼婦遊街的男人的小丑,居然會談『言行謹慎』?和我一起漫天開玩笑,為聖-詹姆土乾杯的人,怎麼突然變了?」
羅伊斯頓夫人把頭轉開。
「今天我聽到他們叫我『荒謬絕倫的羅伊期頓夫人』。」
「他們也說你是『全英國最美的女人』,你不要光聽壞的一面。」
「去布萊威監獄以後,我覺得很羞慚。」
「我不懂你怎麼會有那種感覺,」伯爵回答。「那只不過是個玩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開心得大笑。」
「你……是笑了。」
「所以現在讓我送你回家,一路上,我們還可以那樣開懷大笑。」伯爵說。「來,格拉蒂亞,我們去向主人告辭。」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臂;她剛要伸手挽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不行,」她說。「我不想再回那個擁擠的舞會大廳去。而且,我們也不能當著王子的面先離開啊!」
「那我們就來個不告而別好了。」
伯爵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說:「我只想和你獨處,其他任何人,包括王子在內,都是多餘的。」
他的語氣又熱切了起來,情慾的光芒在眼中閃動。羅伊,斯頓夫人警覺到,她對他的約束力已經達到極限了。
她對迪亞席-夏瑞翰時時刻刻都存著戒心。
自從第一次在卡爾頓宮見面,他就一直在追求她,而且不經她認可,就寸步不離地成了她的護花使者。
當時她很年輕,對社交界的情形一無所知,丈夫又終日躺在幽暗的房間裡,靠一大群醫生、護士照顧著。
第一次參加倫敦社交季各種活動的時候,要不是他在一旁護衛她、取悅她,她真會無所適從的。
在情場上,他是個老手,所以很清楚怎麼樣才不會把她嚇跑。
處身上流社會中,她的純潔、不擅自衛無形間成了最有利的武器,那些嫉妒她美貌的長舌婦雖然善於挑剔,在她身上卻找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情況漸漸轉變了,羅伊斯頓夫人變得狂野任性,伯爵對她也越來越糾纏不休,他們兩個人的所做所為令大家側目。
奢靡放縱的生活對成爾斯王子的好友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王子和這群朋友的窮奢極欲,使那些保守、拘謹的大臣和納稅的人民感到非常震驚。
漫畫家筆下的王子,是一個沉迷於酒色的人;他們覺得,就因為他是這樣一個人,所以他的親密好友中,才會有這麼多墮落的無賴漢。
全國最聲名狼藉的兩位公爵——昆斯柏瑞和諾福克是土子在倫敦及柏萊頓的常客。
諾福克很沒有教養,被公認為全國最齷齪、酗酒最嚴重的貴族。
昆斯柏瑞則更卑鄙、墮落,他的長像尖刻,性情暴躁易怒,動輒對人破口大罵,被他玩弄過的女人不計其數。
除了這兩位公爵,王子的密友還包括巴瑞摩爾家族中那幾個無法無天的兄弟。
巴瑞摩爾伯爵七世很年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花掉了兩萬多鎊,由於他粗暴無禮,又喜歡和無辜的人開狠毒的玩笑,所以被稱為「地獄之門」。
他的弟弟雖然是個牧師,卻也是職業賭徒,曾經因犯罪被送入倫敦著名的「新門監獄」,所以綽號「新門」。
最小的弟弟是跛子,因此稱為「跛門」,他的性情和他綽號「畢林斯門」的妹妹一樣粗魯暴躁;「畢林斯門」原本是一個魚市場的名字,那裡面的女人眾所周知全是滿嘴髒話、口無遮攔的,所以這個綽號對巴瑞摩爾家的這位小姐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家人在柏萊頓自稱「快樂的送葬者」。有時候,他們會在深夜帶著棺材去敲一些中產階級居民的門,然後對出來應門,嚇得半死的女僕說他們是來收屍的。
然而王子的種種行為——例如傳說中他和羅馬天主教徒費茲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現在和布魯斯維克公主卡洛琳的這樁不幸婚姻,以及他那些日益增加的巨額債務——比他的朋友還要荒唐怪涎。 不過對瞭解他的人來說;王於的個性中,另有他吸引人的一面。
他本身很有魅力,鑒賞力也很高,具有多方面的豐富知識,而且對那些能令他感動的人非常仁慈慷慨,因此僕人們都很崇敬他。絕大多數的朋友在瞭解他父親對待他的態度之後,都能諒解他的胡作非為。
無論如何,一個女人置身在這樣的社交環境中,難免會受到外界的非議責難,而影響到她的名聲。然而外界越是對羅伊斯頓夫人議論紛紛,就越使她在夏瑞翰伯爵的縱容和幫助下蔑視世俗的評斷。
但是如今,她的護花使者、玩伴——這個四年來一直聽命於她的男人,正努力掙脫她的掌握。她發現自己快控制不住他了。
事實上,這一次她是為了一件令她羞愧的事,才從倫敦躲到柏萊頓來的;她不但想避開人們的注意和指責,也希望能躲開伯爵。
伯爵一向表示他很不喜歡柏萊頓,而且有好幾年沒跟隨王子到這個溫泉勝地來了,因此羅伊斯頓夫人在這兒的史坦區租了一棟房子,想享受一下寧靜安詳的生活,然而當三天前伯爵竟然和王子一起抵達柏萊頓,她知道,這一切都要被破壞了。
今晚從她走進舞會開始,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邊,使其他男士都無法接近燭,這種獨斷專橫的態度令她十分氣憤。
她一再告訴自己,她不是伯爵的財產,只要她的丈夫活著一天,他就無權操縱她。
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想盡辦法讓她屈服,那種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的態度,讓她不寒而顫。
此刻,他靜靜地等她伸手挽他的臂膀,面上的表情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很快地說:「我的披肩還放在大廳裡,請你替我取來好嗎?如果我自己去拿,別人就會猜想我又要先走了。」
「這倒是實話,」伯爵點頭說。「我去幫你取來,順便吩咐我的馬車準備。」
他又接著說:「另外,我會通知你的車伕,叫他們先回去。」
「謝謝你,迪亞席。」
他驚訝地望著她,對她突然變得這麼順從感到很奇怪,然後微微一笑,說道:「你一定要好好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或許我該把門鎖上,免得那些愛獻慇勤的傢伙找到你,強迫你跟他們跳舞。」
「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想跳舞了,」羅伊斯頓夫人暴躁地說。「我想回家,舞會拖這麼久,真累人!」
「說得有理,我仍應該早點離開的。」
「那就不要再耽擱了吧,」羅伊斯頓夫人冷冷地說。「我累了,需要休息。」
「如果我同意的話!」伯爵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他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
看見他離開,羅伊斯頓夫人疲倦的神情消失了,她凝神靜聽,生怕伯爵會折回來。
然後她悄悄走到敞開的窗戶旁,穿著薄紗長裙的身軀很輕易地越過了窗台,落入黑暗的花園中。
她定了定神,穿過灌木叢後的一片草坪,望見遠處有燈火閃爍。
她猜想那裡一定是賓客們馬車聚集的地方,就走了過去,結果很快地找到自己的車子。
在她夫家工作多年的馬車伕漢克斯正坐在馭座上打磕睡,那個她到柏萊頓之後才僱用的年輕人傑克在和其他的僕人聊天。
羅伊斯頓夫人一出現,他們全都驚異地望著她,隨即又恢復了平日畢恭畢敬的態度。
傑克撿起隨手丟在地上的帽子戴好。
「您要走了,夫人?」
「是的。」
他急忙打開車門,取出座位上的毛毯,替她鋪在膝蓋上。
「回家嗎,夫人?」 「對,回家。」羅伊斯頓夫人回答,然後又吩咐著:「告訴漢克斯不要走大路,我想穿過高原區應該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路,夫人。」
「那麼快點!」
「是的,夫人!」
車門關上了,車伕爬上了馭座,馬匹開始前進,越過府邸大門口一長排正在等待的馬車。
羅伊斯頓夫人縮進車廂的黑暗處,以防經過府邸時被人看見;他們就這樣在平坦的大道奔馳著。
車行了一哩後,他們離開拍萊頓大道,轉進一條狹窄的小土路。
羅伊斯頓夫人吩咐馬車伕繞別的路走,是有她的理由的。
她清楚地知道伯爵的馬車是由四匹好馬駕駛的輕便馬車,可以輕而易舉地追上她這輛兩匹馬的馬車,到時候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會堅持和她同行的。
她也知道,在黑暗中和伯爵獨處,要想使他不逾矩是多麼的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只是和他談話,也會招來危險的。
通過高原區的這條路比較長一點。路面也不太平穩,可是對羅伊斯頓夫人來說,只要能安全躲開伯爵,這一切都不算什麼。
她舒服地躺在車廂內的角落,推開膝上的毛毯。
她彎下腰,打開窗戶。
微風從海上吹來,把她從在舞會見到伯爵開始就感到的鬱悶一掃而空。
她開始思索如何應付伯爵。再早兩年,或許她的想法會不同,但現在她很明白,即使明天她能恢復自由之身,她也決不會嫁給他。
雖然他很風趣,但她總覺得他的某些舉止、言談,讓她打從心底產生反感。
就因為他的風趣,使她在眾多愛慕她的貴族紳土中傾向他,每一個追求她的人都試著用各種方式說服她,告訴她忠貞並不是一種美德,而是一件滑稽的事,任何合乎潮流的女人都不該這麼死心塌地。
但在他們的慇勤諂媚起不了任何作用之後,絕大多數的人都知難而退,轉移了目標,唯獨伯爵不肯放棄。
「我一定要想辦法擺脫他。」羅伊斯頓夫人下定決心。
她雖然這麼響亮而堅決的告訴自己,但心裡卻明白,要把她的決定告訴伯爵,可是困難重重、大費周章了。
在三十六年的生活中,他一直是予取予求,凡是想要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手的,因此她的推托、拒絕成了一種奇妙的誘惑力,吸引他固執地追求下去,而且幾乎進入瘋狂的狀態。
他一心一意想使她投入他的懷抱,他要成為勝利者。
近一個月來,她對他的態度逐漸變了,這種轉變連她自己也難以瞭解。
初到倫敦時,她曾對他微笑,把他當做知心好友,但是她發現,此刻的他已和當時大不相同了。
她開始感到他狹長的眼睛裡閃著威脅的光芒,那薄薄的嘴唇形成的僵直線條中,也總帶著冷酷的意味。
當然,她聽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聞。
在社交界裡,哪個人能夠不被別人在背後批評、譭謗?而又有哪一個人沒有任何秘密,或沒有任何性格上的瑕疵呢?她是從來不願意聽有關朋友們的閒言閒語的,即使無意中聽到,她也不肯相信。
但是現在,她開始對伯爵的種種起疑了。
她覺得他似乎是在一步一步地把她誘入早已佈置好的陷阱,使她無可逃遁。
剛到倫敦的時候,羅伊斯頓夫人沒有丈夫的保護,必須獨立生活,她非常希望能夠認識一位同情她、瞭解她的男士。
而伯爵總是適時的出現,照顧她,幫助她從煩惱、鬱悶中掙脫出來。
他曾經給她許多意見和忠告,因為他在社交界是老手,又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這些忠告一直對她十分有益處。
這一刻,她覺得他正在逐漸的把過去一切抽回去,使她突然失去屏障,再也無法和他抗衡。
羅伊斯頓夫人沉思著,沒有注意馬車行進的方向,忽然,車子嘎的一聲停住了。
她探頭向外張望,發現車子停在一片茂密的樹林裡。
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窗前,打開車門說:「請夫人下車來好嗎?」
那一剎那,她以為是伯爵追上來了。
但是藉著月色和車前的燈光,她看見說話的人臉上戴著面具。
他一定是強盜。
他手上握著槍,身後還停著一匹馬;她想尖叫,但是矜持和驕傲使她壓抑住了,她不願意表現出自己的怯懦。
月光下,她清楚地看見另一個強盜正用槍對著馭座上的漢克斯和傑克。
叫她下車的那個強盜身材高大,肩膀很寬闊,黑面具掩住了半個臉,使她看不清他限中的神色,不過他的嘴角卻帶著微笑。
「你們要幹什麼?」她很生硬地說。「我這句話或許問得太多餘了!」
「是的,太多餘了,夫人。」他回答。「我認為有了你的美貌,你頸上的那串翡翠就太不必要了。」
「我對你的恭維不感興趣。」羅伊斯頓夫人冷冷地反駁著。 「那麼我就要取走了,不過少了女主人的美麗,這串翡翠真是減色不少。」
羅伊斯頓夫人取下了項鏈,遞給他,一面輕蔑地昂起頭,表示對他的不屑。
他接過項鏈,不經意地放入手上一個帆布袋裡,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她的臉上。
這時候,她注意到他的穿著和她想像中大不相同。
她一直以為強盜都是穿二十多年前那種老式鑲邊外套,頭戴棉毛帽。 可是眼前這個人的打扮卻非常時髦考究:圓下擺外套、緊身馬褲,還有擦得雪亮的海希爾靴子。
一頂高頂帽略微傾斜地戴在他的頭上。
他的脖子上胡亂紮著一條白色發皺的領帶,那樣子真可以和伯爵匹敵。
她不禁想:如果伯爵此刻在這兒,兩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相遇,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她忽然想起,伯爵要是在場,她就不會毫無戒備地走這條路了,這只能埋怨自己,而不能責怪其他任何人。
「我希望能將夫人的耳環、手鐲和結婚戒指一起帶走。」
那個強盜打斷了她的思緒。
羅伊斯頓夫人自知無法拒絕,只好把鑲著大鑽石的珍貴耳環交給他,再將手上的鐲子一個個取下來。
在她把結婚戒指遞過去的時候,月光照到了她左手無名指上的另一枚戒指。
強盜的目光盯住那枚戒指,她情不自禁叫了起來。
「不行!」
他似乎吃了一驚。
「不行?」他說。「為什麼呢?我想夫人應該不會吝惜這麼不值錢的東西吧!」
「這東西的確不值錢,但卻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
她抬頭望著他,心想他一定不會相信的,因為很多人在遇到強盜的時候,都會說自己的珠寶具有某種紀念價值,他一定常常碰到這種情形。
「這是全世界吝惜自己財物的人最古老的藉口。」她記不清是某人說過這麼一句話,還是某出戲裡有這樣的台詞。
那個強盜似乎在猶豫著,她乞求說:「請你……請你把這枚戒指留下,它對我真的很重要。」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想你是不會管這些的。」她黯然地說.她想:再說什麼也沒用了,於是就取下了手上的戒指。
這時候那個強盜卻轉身走開了,她看見他把裝珠寶的小帆布袋放進鞍袋裡。
她下意識地跟著他走過去,他一轉身,發現她站在身邊。
她把戒指遞給他。
「這是你要的東西。」
「你常想你母親嗎?」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話。
「我十五歲那年,她就去世了,」羅伊斯頓夫人回答:「可是我仍然很想念她。」
「你愛她嗎?」
「伐非常愛她。」
「就像我愛我的母親一樣,」那個強盜說。「她幾年前去世了,在這之前,她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那你真幸運。」
「是的,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羅伊斯頓夫人突然覺得自己竟然和一個強盜談這種問題,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從他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來,他所說的話都是很真誠的。
他的用:字措詞都像個很有教養的紳士。她好奇地盯著她,望著他那流露出仁慈、堅定的嘴唇弧線,那兩端微微往上翹的弧線,和伯爵的薄嘴唇不同,似乎隱藏著一抹神秘的笑意。
「你是誰?」她問道。
「向一個強盜問這個問題,不是很可笑嗎?我們向來是匿名的。」他避不作答。 「是的,不過我懷疑你是跟別人打賭,所以才來搶劫我,也許你只是為了找樂子。」
他微笑了。
「你也許會做這種事,羅伊斯頓夫人,但是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強盜。」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這麼『出名』,只要是住在柏萊頓或倫敦附近的人,哪一個會不知道你?」 他的話裡一點也沒有讚美的意思,羅伊斯頓夫人低聲說:「從你說話的態度來看,我想你是說我……聲名狼藉。」
「我不會那麼無禮的對你說這種活。」
「但是你心裡這麼想。」
「我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呢?」 「外界對我的傳聞很多,我不知道你聽到些什麼。」
「聽到的很多,不過我只相信一半。」
「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麼,又怎麼知道你相信的是不是事實呢?」
他笑了,因為她說話的樣子像個孩子,而不像成熟的女人。
「你非常美,羅伊斯頓夫人!」他停了一會兒說道。「所以我很替你惋惜。」
「惋惜什麼?」她問。
「惋惜你的名字竟然和酒吧裡的醉漢、俱樂部裡的紈褲子弟連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她憤怒地問;他做了個手勢,然後把目光望向樹林。月光穿過樹梢,為長滿青苔的地面灑下一面晶亮的銀網。
「謠傳和醜聞跟風一樣,是無所不至的。」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發現眼前的景色是那麼寧靜美好。
她突然覺得他給了她一雙新的眼睛,讓她看到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事物,樹下這份寧謐安詳,正是她一向渴望卻追求不到的。
他們沉默了好久。
「我想你會瞭解的。」他低沉有力地說著,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這個奇特的場面使她不知所措,於是她把戒指遞給他,很快地說:「把這個拿去,讓我走吧!」
「你把戒指收回去!」
「真的嗎?」
「你說那是你母親的遺物。」
「是的。」
「我相信你。」
「我以為你不會相信的。」
「你會發現我不是容易受騙的。」
她眼中有點不悅的神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她定定地望著他。忽然他換了一種聲調說:「我差點忘了自已是強盜,既然我讓你把戒指留下,你應該給我價值相等的報償。」
羅伊斯頓夫人向馬車瞥了一眼,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身上沒有其他東西了。」她說。
她靜靜地站著,望著他唇邊浮起的笑意。
他走了過去,托起她的臉,然後雙臂環抱著她,他的唇壓上了她。
一剎那間,她覺得這是幻覺,是不可能發生的。
但是一股她從沒有感受過的熱流卻自體內升起,直衝到她的喉嚨。
那種難以形容的甜美溫馨似乎和這個銀色世界融為一體了。
他把她抱得更緊。
然後是一陣劇烈的震撼,一陣令人昏眩的狂喜……
他放開了她。
他們感到窒息,定定地對望著。
他轉過身,領著她走向馬車;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只是茫茫然地跟他走。
他打開車門,把她扶上去;她感到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肘。
車子開始前進了,經過他身邊時,他舉帽向她致意。
她靠在座位上,呼吸急促,心「砰、砰」地跳著。
直到柏萊頓的燈火映入眼簾,她才伸手摸模自己的領項。
她的翡翠項鏈不在——那麼,這一切不是她的幻覺,而是真的了!
金黃色的燈光從她的住屋裡射出來。
這是史坦區一棟高雅舒適的建築物,她從倫敦帶來的僕人都能有自己的房間。
自從——七八三年王子開始到這裡以來,柏萊頓雖然陸續興建了很多房子,卻仍然在鬧房荒。到溫泉區參加王子宴會的權貴們,往往要花很高的代價,才能找一個容身的地方。
羅伊斯頓夫人很慶幸自己有這麼一棟房子,不必像其他人一樣去租郊外的小屋,或者去擠旅館。
為了準備慶祝王子的生日,這個星期以來,城裡更是擁臍不堪。
路上,羅伊斯頓夫人看見整個史坦區,包括她住屋的:外面,都已經架設好了慶祝用的照明設備。
所幸這些照明設備都沒有點燃,因為她不希望等門的僕人注意到她這副樣子。
傑克打開車門的時候,她低聲對他說:「今晚發生的事不准告訴任何人,不管是屋裡的僕人或是你城裡的朋友,都不准提。」
「我知道,夫人。」
「如果你違背我的命令,我會立刻把你解雇。」
「我不會說的,夫人。」
「很好!請你把我的話轉告漢克斯。」
「是的,夫人。」
她很快地走進屋子,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廳中的蠟燭閃爍不定。
她沒帶回披肩,又生怕別人發現她的首飾都不見了,就匆匆越過守夜人,上了樓梯。
他是個中年人,因為誠實可靠,所以她特地把他從倫敦帶來。 「晚安,唐佛。」她在樓梯上對他說。
「晚安,夫人,您今晚一定過得很愉快;這裡有一些您的信。」
「我明天早上再看。」羅伊期頓夫人急急地說,然後就進了臥室。
一個年老的女僕在臥室裡等著,她知道女主人在這個時候不喜歡說話,於是一言不發地為她換衣服。
正要把換下來的長裙拿出去地時候,她瞥了梳妝台上的珠寶盒一眼說:「您的翡翠項鏈到哪裡去了,夫人?」
「為了安全起見,我把它收起來了,漢娜。」羅伊斯頓夫人回答。
「為了安全起見?」
「是啊,你一定也看見了,全城都貼滿了佈告,要大家小心戒備,提防宵小。」
「是的,夫人。不過我想那個新來的車伕身上帶著槍。」
羅伊斯頓夫人心想:傑克雖然帶了槍,似乎也沒有派上用場。
「不要緊的,漢娜,用不著擔心。我們明天早上再談這個問題。」
「是的,夫人,反正您已經平安到家了。」
她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羅伊斯頓夫人並沒有立刻上床,她手執蠟燭,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細細端詳自己。
她的眼睛發出奇異的光芒,嘴唇柔軟紅潤。
她知道,這都是因為那一吻——一個只露出半邊臉的陌生男子、一個罪犯一個強盜給她的一吻!
「我一定是瘋了!」她喃喃自語。
然而,她卻難以忘懷他溫潤的唇、那股直上喉頭的熱流、那份震撼,還有那份令人昏眩的喜悅,這一切都是她從來嘗到的。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靜靜地望著……突然,她覺得再也忍受不了,猛地吹熄蠟燭。
黑暗中,她摸索著上了床,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