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你一直同查斯-福瓊見面,呃?”雷-梅隆停住車,從籬笆最上面的那根橫檔上探過身子,這道籬笆將牲口棚旁的場地同院子分隔開來,萊絲麗正在院子裡種一排玉米。五月的太陽暖洋洋的,土地散發出一股濕潤的鮮活氣,冬天已過去一個月了。
“我們是鄰居,”她說,撣去了干農活用的手套上的泥土,然後把戴著手套的手插進圍裙的口袋,裡面放著沒有打開的種子袋。“而且他真好,過一段時間就會過來幫我。”
“我聽說了。”雷拖長聲音說,萊絲麗被激怒了。一想到她可能在雲雀坡成為別人閒話的對象,就令她十分不快。“我想這樣做是明智的。你需要一個男人幫助干些農場的雜活,而查斯,唔,我們都知道他跟這個地方有著密切的關系。”他的手伸進口袋,取出一盒煙,從牛仔帽的寬簷下向她溜了一眼。
“我還吃不准我需要有個男人來幫忙。”她回答道。他點著煙,一陣輕冷的春風吹過,他迎著風晃滅了火柴。
“或許話不該這麼說,不過查斯是個最有可能的人選,因為他對你的這個農場太熟悉了。”
“熟悉?”她重復了一句,牲口棚附近的圍場上有點動靜,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匹一腿灰三腿白的栗色馬駒,正揚起蹄子,細長的馬腿在下午的陽光下閃動著光澤。
“不錯,因為他曾經住在這兒。”
“等一下。”她的注意力一下被雷吸引住了。“他沒在這兒住過。我想他的牧場在懷俄明和華盛頓西部,而……”
“沒錯。不過他確實是在這兒長大的。”雷蹙緊兩道眉毛,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抿起嘴,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這個地方過去是他家的。”
“澤克-福瓊是他的父親。”她說,一邊奇怪自己為什麼從沒將他們聯系起來。當然,她知道查斯肯定跟澤克有種親屬關系,但福瓊家族分支那麼多,她從來沒將兩個人聯系起來,而且艾倫也很少談起澤克-福瓊。
“你過去不知道?”
“他從沒提起過。”她感到像給蜇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是的,查斯是個很有戒心的男人,一個十分注意自己隱私的男人,但是他們已經如此親密,這也不是他想回避就回避的那種小事情。
“是的,我可不能把話說得好像我在責怪他。這兒給他留下了太多糟糕的回憶。”雷指著北邊的一片地說,那片地上的青草長得非常茂盛,一直蔓延到一道山梁上。“一輛拖拉機就是在那上面的一個地方翻的車,將查斯的雙胞胎弟弟壓在下面,可憐的查特就那麼給壓死了。”
萊絲麗的胃一陣翻騰。她覺得自己真要嘔吐了。“我一無所知。”她的心痛苦地揪緊了。
雷搖搖頭,吸了一會兒煙。“那是澤克一家敗落的開始,”他仔細想了一下。“查特死後,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就四分五裂了。”
萊絲麗感到體內一陣冰涼,就像置身在寒冷的冬天—樣。查斯只在很少的幾個場合中提到過他的家庭,即便在這種時刻,也總是從一個很大的范圍來談,如他的姑祖母和別的親戚等等。
“喔,我最好還是走吧,我只是想看看你和孩子過得怎麼樣。”
“我們都很好,”她機械地回答道。“安吉拉正在小睡,不過她就像一顆種子,長得好快。”
“小孩都是這樣。”他用破舊的靴尖踩滅了煙蒂,看到一小群馬兒在牲口棚附近吃草。“如果你想賣掉什麼牲畜的話,請告訴我。我對這種事或許會感興趣。”他瞇起眼,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的棗紅色傳種母馬。“說實話,我能買進三到四匹。”
“我可一點不想賣馬。”她還不想把馬賣掉。不錯,她還有不少該付的賬單和一筆抵押貸款,似乎一時無法償清,但是馬兒是讓她留在這兒的原因。當然,她打算賣掉幾匹,或許在夏末,不過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她的經濟情況還未到絕望的地步。
“會很公平的。等你想好了,給我打個電話就行。”
萊絲麗看著他爬上那輛老卡車,開車離去了,不過,她一點沒去注意雷的車開走時排放出的那縷藍色的廢氣,思緒也沒有停留在他要買幾匹馬的建議上。
她悵然若失地戴上手套,把干燥的玉米種撒進剛翻過的土地裡。她機械地干著活兒,思緒全都轉到了查斯身上。
他們相愛已經有三個月了,盡管每當在他身旁時,她都覺得十分輕松,但她總有點疑惑,覺得有什麼事,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擾亂著查斯的內心。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比以往更全神貫注,但在他的笑容後面,他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萊絲麗告訴過自己,這只是她的過度敏感罷了。他只是在拼命工作,想將牧場的面貌完全轉變過來,他之所以表現出一種疏遠感,也只是因為他在為與凱特訂下的協議焦心,但她的內心深處,總覺得那是一件更深更重要的事,一件跟她有關的事。
她曾以為自己只是在胡思亂想,但是現在,她沒那麼肯定了。她放眼看看自己的牧場四周,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它。艾倫並沒有像他所答應的那樣購買人身保險,萊絲麗只好把錢先用來還銀行的抵押貸款,至於牧場的修理只能往後放了。牧場的房子需要重新油漆一遍,需要開新的排水溝,牲口棚過兩年就要重新翻一下屋頂。每次洗衣時,她都要祈求那架舊洗衣機和甩干機不要停止運轉。不過,盡管有這麼多的問題,這片貧瘠的土地是家啊。她的家。安吉拉的家。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兒曾是查斯的地方。他為什麼不信任她呢?她一邊往新種的玉米上加肥料,用土蓋上暴露的玉米粒,一邊琢磨著,可就是吃不透。對了,按理他今晚會過來,她要弄清楚他為什麼要守口如瓶。她剛要朝屋子走去,就聽見安吉拉的哭泣聲。“我來了,我來了。”她高聲說道,從後門台階跑卜去,邊跑邊解靴帶。在第二個學生來之前。她還有半小時。在這段時間甲,她能給嬰兒喂好奶,換好尿布。稍後,等她完成每天的輔導後,她得跟查斯好好淡談;反正,他今晚要過來的。好。該是當面跟他攤牌的時候了。
查斯撥了姑祖母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等著線路接通。他痛恨打電話給凱特,但明白自己別無選擇。他原以為會在電話的另一端聽到凱莉-辛克萊歡快的聲音,但是接電話的卻是凱特。
“別告訴我你已經降級了。”他打趣地說。
“查斯!”她格格笑起來。“恐怕我沒這樣的運氣。”
“可別這樣想。”
“我正在想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聽到你的電話的。至於接這個電話,喏,凱莉得去休兩周假。”她猶豫著沒說下去,似乎她還想說些什麼,卻沒說出來。
“即便是凱特-福瓊的秘書也該有個休假的。”
“不錯,唉,不是那麼回事。這不需要你操心。我想你打電話來是要匯報牧場的事。”
他笑著簡單做了匯報,談了沃特曼老牧場的情況、計劃中的干草產量、小麥的收成和牛的狀況。大多數牛犢都產下了,他只損失了兩頭小母牛,小麥收進來了,在給畜群注射預防針和掛標記牌的同時,他開始修補牧場的圍欄。他還提到他去看過萊絲麗和她的孩子,不過他並沒有說他已經開始懷疑凱特在幕後操縱一切,她不僅是在對方無力償還債務時擁有了沃特曼老牧場的所有權,而且是特意挑選的這兒,讓他盡量接近他的老家。要不是這樣的話,一切實在是太巧合了。對目前這種狀況,查斯不相信一切都是天意。
最後,他提到了迫在眉睫的一個問題。
“沒有別的辦法,凱特,”查斯承認道。“不收費的話,我不可能將水分流給萊絲麗-巴斯蒂恩,或是別的任何人,”他沮喪地用手指直捋頭發,另一只手則握著電話聽筒。
“萊絲麗需要水來維持她牧場的日常生計?”凱特大聲猜測道。
“她是這麼說的。”
“你覺得她是在撒謊嗎?”
“不!”他熱切地說,他對萊絲麗竟然如此堅信不移,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驚奇。如果萊絲麗不誠實,那她就分文不值了。有時這樣的誠實真夠殘酷的。
“她的那個小姑娘怎麼樣?”
查斯的心抽緊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嬰兒。“不斷成長,會笑了。能抬起頭朝四下看了。”
“聽起來你經常見到她?”
“有時吧,”他沒否認。真實的情況是,他根本沒想到萊絲麗和她的女兒會對他產生這樣大的誘惑力。這是他不願承認的。他跟她們太接近了,越來越沉溺於這種危險的感情漩渦之中,然而他無法自制。他太了解伴隨著戀情而來的這種苦痛,失去一個孩子的揪心折磨,因此他實在不願讓自己再次承受這種風險。不過,每次只要一看見她們母女倆,他的意願就一下子土崩瓦解了。“讓事情更難辦的是,”他謹慎地說,“萊絲麗和她的女兒已成了我的好朋友了。”
“唔。”凱特看來全理解查斯的處境,盡管他說得含含糊糊,但她似乎一下洞察了他的內心沖突。“好吧,我想你會處理好這件事的。”這下,他想從姑祖母那兒得到什麼好建議的希望全都落空了。他想,她是對的,她有權保留自己的觀點。這是他個人的困難,是他如何扭轉牧場局面的一部
分,他同樣也得處理好與鄰居和朋友的關系。難辦的是,萊絲麗-巴斯蒂恩並不只是一個單純的鄰居,也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朋友。她的意義比這要大得多。
萊絲麗抱起安吉拉,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一邊哼著小調,一邊輕輕撫摸著孩子的背部。不一會兒,安吉拉的小身子挺直了,她的頭擺來擺去,打出了一個飽嗝。“感覺好些了嗎?”萊絲麗對這個不停扭動的小人兒說。說也真怪,她竟然會對這個不能說、不能走、什麼也不會做的小肉團有一種如此親密的感覺,這孩子只會用那雙充滿好奇的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這完全是萊絲麗微笑的一個翻版。
她把孩子放在一架機械秋千上,讓它輕輕地來回擺著,然後繼續削完了土豆皮,她的心思全都集中在查斯身上。他是上帝派來的人,他不僅僅是她在經受分娩痛苦時親眼看見或是想象中出現的守護天使。每次來這兒,他總是喂馬,檢查所有的房子,而且,他對孩子更是表現出一種莫大的關注。他加固了一級破損的台階,換好了牲口棚窗子上的幾塊碎玻璃,用新的墊圈把水龍頭裡用損的墊圈換了,把後門廊邊那棵搖搖欲墜的枯樹鋸倒,還對如何帶養孩子提出了不少建議。作為回報,她為他煮飯,在他們吃完飯,安吉拉上床睡覺後,他們一起看電視,聽音樂,聊天,然後做愛。
但是查斯從不在這兒過夜。
天亮前,他總能找到一個理由離去,他在黑暗中匆匆穿上衣服,在躡手躡腳走下樓梯前,總會去瞧瞧安吉拉。不管他說出什麼理由,萊絲麗都相信,但現在,由於雷說的一番話,她開始懷疑他的理由全是些簡單的套話,從來沒有真的觸及問題的核心。
她聽到院裡的小徑上傳來了他的汽車聲,看見他停好車子,爬出駕駛室,朝屋裡迅速看了一眼,便向牲口棚走去。蘭博跑在頭裡,鼻子不停地嗅著地上,驚起了車庫前一叢灌木林中的一只旅鶇。“我想,是攤牌的時候了。”萊絲麗一邊找出安吉拉的風雪外衣,一邊對孩子說。安吉拉發出了格格的笑聲,踢蹬著,綻開笑臉,萊絲麗將她包嚴實,然後將她放在了前背袋裡。
屋外,正有一陣風刮過院子,帶來一股清新濕潤的氣息。萊絲麗推開門,走過砂礫石鋪就的停車區,向牲口棚走去,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牲口棚的門開著,一股暖烘烘的馬和陳年皮革味撲面而來。燈光很暗,不過她一眼就看見了查斯,他正手拿干草叉,把一滿叉一滿叉的干草放人草料槽中。母馬和馬駒用水盈盈的大眼睛瞪著他。
他瞟見了她,馬上注意到了她的背袋。“這兒太冷,當心孩子啊!”
“她沒事兒。”
“小家伙都比較嬌嫩。”他扯斷了另一包草料上的繩子。
“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你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她問道,馬上注意到他的眼神黯淡了。
“我為許許多多的母牛和母馬接過生。”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你幫安吉拉來到人世一樣,相信我,我真心感謝你的忠告,不過她真的沒事。”
“隨你怎麼說吧。”他的口氣並不那麼確信,不過她也不以為然。她順著一排排廄欄走去,逐一拍拍如絲絨般柔軟的馬鼻子,看著它們,而馬匹則因為聽到人的交談聲,耳朵全都在輕輕擺動。它們似乎都感覺到了這股緊張的氣氛,顯得有些不安,尾巴來回擺,蹄子在干草上來回倒換著。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過去住在這兒?”她發問了。
他正在將干草叉進一只草料槽,立時住了手,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有一剎那,他似乎想反駁她,想矢口否認在遇見她之前到過這地方,不過他沒這樣做,他只是用力將干草叉插進一捆牧草裡,將臀部靠在了一扇欄門的橫檔上。塵土飛揚,一匹馬發出了一聲緊張的嘶鳴。
“我一直想要告訴你。”
“你想好了嗎?什麼時候?”
他的嘴角抽緊了,灰色的眼睛通常是那麼溫暖,這時卻變得那麼冷。“只要時機合適。只不過看來還沒到時候。”
“澤克-福瓊就是你的父親?”
“是的。小澤克。”
她吐了一口氣,抬眼瞟著天花板,最後一抹陽光紅通通的,正透過貯放干草的頂閣上的圓窗戶照射進來。“有人認為艾倫占了他的便宜。艾倫看起來不這麼認為。”
“我爹是出於無奈才賣了它的。”
“為了什麼?”
“流言蜚語還沒傳到你耳中嗎?”
“我才不聽流言蜚語呢。”
他點點頭,把查特的死及其對父母的影響告訴了她“在銀行威脅說,要取消這個牧場的回贖權時,我爹把它賣給了拍賣時出價最高的人,但這個價錢並不高。”
“是艾倫。”她木然地說。
“對。”
“我……我並不知道。”原先那股激情一下子煙消雲散,她突然覺得那麼悲哀,而且覺得該為查斯的痛苦,同樣也為他全家的痛苦負責。
“現在你知道了。”
羞愧的淚花在她的眼睛裡翻滾,她為這個男人所承受的痛苦而痛苦。“你本該告訴我的。”
“為什麼?”
這個問題懸在他們之間,像是撞到房頂的椽木上又反擊到她的心靈之壁。“我也不知道,”她坦白說,感到安吉拉更緊地偎依在她胸前。“不過我認為……我覺得我本來應該知道的。”
他走上一步,離她更近了,她聞得到他那種獨特的氣味,那是一股皮革混和著麝香須後水的味道。“那有什麼不同嗎?”
“在我對你的感覺方面嗎?”
“一切方面。”
“我不知道。”她承認說,只希望他會用雙臂把她擁人懷中,帶給她安全的保證。
“唔,別為此煩惱了,”他離她更近了,一伸手就可碰到她。“還有一件事也應該告訴你。”
她僵硬地站直了身子。他的聲音令她相信,那不是什麼好消息。“什麼事?”她問,同時注意到他的一個眼角抽搐了一下。“是關於用水權的事,萊絲麗。”她的心猛地一沉,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我想保證這個地方的利益,那我就不能讓那眼泉水分流出去。甚至也不能分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