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萊絲麗將裝著夏敦埃葡萄酒的酒杯與查斯的酒杯碰了碰。「這不是香檳,不過必須得乾了這杯。」
「謝謝。」他只是朝她淡淡一笑。他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背倚著長沙發,一條腿盤著,另一條腿伸到了房間的半中央,眼睛凝視著爐火。
萊絲麗不想被他的壞情緒影響,她將雙膝縮攏到胸前,看著放在沙發旁邊的抽屜搖籃,安吉拉在裡面睡得正香。蘭博跟往常一樣躺在桌子底下,爐柵裡一直沒滅的爐火辟辟啪啪燒得那麼歡快。「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祝新的一年裡充滿歡樂,事業有成。」
「阿門。」他又和她碰了碰杯,同時轉過身,正視著她。他的眼光十分複雜,身子也非常緊張,但他還是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只在乎事業有成。」
「我也是。」她勇敢地迎上了他的凝視,然後將眼光移開。房間突然顯得如此狹小,造成了一種親暱的氣氛,令她的喉嚨感到十分乾燥。她喝了一小口酒。夏敦埃酒順著她的喉嚨流了下去,涼嗖嗖的,但是她仍然感到十分不自在。
「把你丈夫的事講給我聽聽吧,」他提議道,找了——個他們倆一直迴避的話題。她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出了什麼事?」
她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殆盡,她神經質地轉動著酒杯。「在划船時,他心臟病發作。來不及送到醫院搶救。」因為他的情婦不知道心肺復甦法。她很快地又喝了一口酒。她不願意想到艾倫。
「不,我是想問,你們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他的聲音很低沉,很熟悉,有一剎那,萊絲麗很想把自己複雜的一生一五一十全告訴他。她躊躇著,他又稍稍向她靠近一點,由於他們兩人都靠著沙發,他的腿離她只有幾厘米,他的肩膀碰到了她的肩膀。「你對這事說得不多,不過我有個感覺,你並不幸福。」
「噢,好吧。」沒有理由撒謊,她想,查斯應該瞭解真相。畢竟他救過她的命。「那並不是一樁美滿的婚姻,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他等待著,她長長地、精疲力竭地吸了口氣。她該怎麼才能解釋清楚,年輕人的生氣勃勃是怎樣慢慢地被冷漠所銷蝕,在艾倫說二十歲的年齡差距不會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影響時,她完全信了他的話。「他,嗯,年齡大了許多,而且結過婚。沒有孩子。」她轉動著仍然戴在右手上的結婚戒指。「我們結婚時,他已經離婚好幾年了,我想,不,我相信我愛他,他也愛我,沒有什麼妨礙我們的關係。當然,這種想法十分愚蠢。」她看了查斯一眼,同時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我那時真是天真。但漸漸地,我們忽略了對方,他有了別的女人。而麻煩的是,我懷孕了。」
查斯瞇起了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繃了起來,好像他準備和人打上一架,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陰沉的眼神看著她。
「我們決定再試著改變一下,彌補破裂的婚姻,因為我們都要成為父母了。我以為有個孩子會改變一切。」她的眼珠轉動著,感歎自己那時的天真。「當時,我以為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一起去了幾家婚姻咨詢機構。艾倫告訴婚姻指導員,跟另一個女人的關係已完全結束。我希望自己能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她輕輕笑了起來,但笑聲裡只有苦澀。「長話短說吧,我們之間就再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後來,有一天,他去釣魚。據說是一個人。他就是那時候死的。」她的喉嚨抽緊了,她凝視著爐火,回憶著那場痛苦,又一次感受到遭人背叛時的那種劇烈的頭痛。「當然,那完全是個謊言。他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也就是他要別人相信不再來往的那個女人。」萊絲麗聳了聳肩,不想把話題老留在艾倫和他的背信棄義上。「按他們所說,這件事就是這樣。因此現在就只剩下我和安吉拉了。」這真太好了。事情就該是這樣。她的生活中不必非要有個男人。肯定不能要一個欺騙過她的人。
「你愛過他嗎?」
這問題令她一驚,儘管她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艾倫嗎?」她想了想。「一開始,我想我是愛他的。而現在……」她搖了搖頭,感慨自己的生活竟如此複雜;而生活一度曾是那麼明朗。「……我也吃不準。」
「我想,這也沒關係,」他說。「我想愛情是被估計過高了。」
「你這麼想?」
「唔。」
「聽起來像是一個受過火刑的人的哲學。」
「我們都受過火刑。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從酒杯裡喝下一大口酒,然後,看也不看她一眼,說道:「如果你覺得能行的話,我想,明天你可以回家了。」
「謝謝你了,主人。」她逗趣地說,但這個笑話讓人覺得十分無味。
他不想再強作歡顏。整整一天,他的心情一點點在變壞。現在,時間已近午夜,他陰沉著臉,與內心的邪念做著殊死的較量。
「你怎麼啦?」她最後問了一聲。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今天你完全不像你自己了。」
「我當然是我嘍。」
「噢,行了,查斯。」她不想再玩語言遊戲了。「你的內心在為什麼事煩惱。我不覺得那是因為我和安吉拉的離去讓你難過。」她搖了搖頭,頭髮摩擦著她的針織套衫後背。「不,肯定還有別的什麼事。」
他把酒杯放在兩隻手掌裡轉動著,想了一會兒。「新年前夜不是我在一年中最喜歡的時刻。」
「可這是新的開始啊。」
「不錯。」他站起來,好像要轉移這個話題,「我並不覺得這個節日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她卻一點不想這麼做。在他們的關係正變得逐漸接近時,她不想放棄這個話題。
「那你這是怎麼了?」她問道。
他猶豫著。「讓我們這麼說吧,那些繫著華而不實的紅絲帶的東西,讓我憶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行了吧?」
萊絲麗不想就此讓他搪塞過去。這個男人見過她的裸體,為她接生過嬰兒,服侍她和安吉拉足有一個星期,還抽出時間去照顧她的牲畜和她的家。起碼她能同情地聽聽他的傾訴。
「出什麼事了?」看他向廚房走去,她發問道。
「我不想談這些。」
「為什麼?」
他伸手去取他掛在後門口小釘上的夾克。「這純粹是些私事。」
她站起身來,咬緊牙關強忍著腳踝的一陣劇痛。她怒火中燒,急急向廚房走去。「難道生孩子以及跟守護天使談心就不是私事嗎?」
「別去談它吧,萊絲麗。」
「別敷衍我,查斯。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
「什麼事也沒有,行了吧?別再提這事了。」他怒氣沖沖地將手臂伸進夾克的袖子,然後去取帽子。「我要去查看牛犢了。一會兒就回來。」
「都快半夜了。」
他恍若未聞,逕自用力拉開後門,大步走進蒼茫的夜色。「你在逃避,福瓊。」她壓低嗓門說,決定等他回來。
她在廚房裡漫無目的地呆著,做做清潔工作,然後疊好桌子上的衣服。差不多過去了四十五分鐘,她開始焦急起來,這時她聽到後門廊上有他的跺腳聲。幾分鐘後他拉開了後門,一股冷空氣隨之帶進了房間,爐火晃動起來,燭光也閃爍不定。
「我以為你上床了。」
「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沒有結束。」
「它當然結束了。」他將外衣掛在後門口的小釘上,她注意到他的皮膚凍得通紅,他的瞳孔張得大大的。
「就因為你這麼說,它才沒有。」
「談話可是需要兩個人的。」
她火冒三丈。「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嗎?」
「我想,你打算把這個問題告訴我。」
她抬起頭,直瞪著他。「你一直在憤世嫉俗。」
「或許我有理由這樣做。」
「是嗎?」她一點兒不相信這話。「為什麼——個姓福瓊的人會成為一個憤世嫉俗者?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的生活曾經相當艱苦吧。」這話脫口而出,她再想收回已太晚了。「我是說……」
「你說就因為我姓福瓊,那我生活中的一切就必定是十分完美的?」他的眼光就像激光一樣惡狠狠地射來。
「嗯,我……」
「有些事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
「是的,」她說,內心深處的傷口被刺痛了。「我想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接口。只是啪地一聲關掉了廚房的燈.安吉拉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查斯把孩子抱進了臥室的床上。他生硬地向萊絲麗道了聲晚安,她也就竭力把他們的爭論拋在一旁。看來,她確實追問得太深了。查斯是個深藏不露的男人,他並不想讓她分享他的秘密。
天還沒亮,查斯就醒了。他幾乎徹夜無眠,他的思緒,該死的思緒,全都縈繞在萊絲麗和安吉拉身上。一想到她們今天就要離去,他就心煩意亂。當他順著柵欄驅馬而行,想尋找他一直沒找到的最後五頭走失的家畜時,他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孤獨。
「忘了它吧。」他命令自己。尤利西斯噴著鼻息,直晃腦袋;天空晴朗澄澈。能擺脫他的寡婦鄰居和她的女兒,他本該欣喜若狂才是。但他沒有這種感覺。打從埃米莉去世後,他第一次感到有了一線希望,內心有了一絲溫暖。「傻瓜。」他咆哮道,拉緊了韁繩,驅使尤利西斯跑上一道小山脊,來到一片小松樹林邊。他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他的胸口那麼壓抑。尤利西斯逡巡不前,隨後,半轉過頭來。查斯的胃直翻騰。他發現了失散的牲口。五頭全在這兒。都死了。
新年好。
他無助地察看了一下現場的情況後,重新騎上馬。他用舌頭發出嗒嗒聲,扭轉馬頭馳回牧場。這就是牧場艱辛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從來沒法讓自己完全適應的。一種令他無法安寧的負罪感驅使他馳下山脊,回到了牲口棚。他本應能早點救出這些牲畜的。
萊絲麗正在等他。鹹肉在煎鍋裡吱吱作響,褐色的土豆泥在一隻小碟中熱著,烤小軟餅在一隻平底鍋中冒出熱氣。她在廚房裡來回走動,顯得不太困難。她一邊幹活,一邊哼著小調,當他打開廚房門時,她才抬頭看了一眼。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說道,露出微笑,似乎早已把昨晚他們的爭吵丟在腦後。「快洗洗手坐下。我想,這是我在這兒的最後一個早晨,起碼我能為你——出什麼事了?」她的笑容消失了。
「我找到了那幾頭走失的牲畜。」
「噢。」她搖搖頭。「它們不太好嗎?」
「死了。全死了。」他把手套扔在火爐邊的擋板上,解開了外套。
「真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可——」她的喉嚨哽住了,衝動之下,她張』開雙臂摟住了他。他身上有那麼多她不明白的東西,因此她要瞭解他。他用雙臂環住她,把她拉得更近,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頸彎上,他沒有吻她,只是緊緊貼住她。他身上散發著馬、雪和皮革的氣味。他的身子那麼溫暖堅實,她長歎一聲靠緊他。「有時生活確實不容易。」
「有時真他媽的難啊,」他接口道,清了清喉嚨,放下雙手。「你本不必這樣。」他看著早餐說。
「我願意做。你知道,查斯-福瓊,我欠你太多了,我想跟你談件事。」
「快說。」
她咳了一聲,用叉子叉起塊鹹肉,放人一個鋪著一張紙餐巾的盤子。她靈巧地敲碎三隻雞蛋,把它們倒人熱煎鍋裡,他就在旁邊看著。「是關於我那兒的水。」
「有什麼問題嗎?」
她翻動著雞蛋,然後把手伸到碗櫥裡。「有這個可能。」她遞給他一隻深盤,「趁熱把它們裝到盤子裡。」
「說下去。你那兒的水怎麼啦?」他剷起了幾片鹹肉和一堆土豆泥。
「我那塊地方有一口井,但是一進八月,就沒有水了,因此我只好在夏末和秋初用那眼泉水。泉水流進一口塘裡,我能從塘裡抽起足夠的水來餵馬和供自己用水。」
「夠用嗎?」
「這在以前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她輕輕聳了聳肩,補充說,「泉水的發源地在你這兒,就在這塊地上,然後才流進我的地裡。我這兒有一個用水權的租借協議,那是十年前艾倫與這兒原先的主人簽訂的。但是到今年六月它就到期了。艾倫說過,他跟原先的主人有過一份口頭協議,要把這份租約再延長十年,但是我找遍了所有的文件,也沒法找到相關材料。因此……我想再跟你協商一下。否則的話我就要再打一口井,而實際情況是我今年付不出打井的錢,或許要到明年。」
「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說道,拿起兩塊滾燙的軟餅,把它們扔在自己的盤子裡。
「太好了。等我回家安定下來以後,我會打電話找我的律師。」
「你不必去找律師。」他在桌旁的一把椅子裡落座,注意到她已經在桌上擺放了餐具墊、銀餐具和…只小花瓶,花瓶裡插著一支冬青。她往自己的盤子裡盛好食物,坐在他對面。透過鹹肉的油脂氣和木柴燃燒的氣味,能聞到縷縷香水味兒從地身—卜幽幽散出。他越來越習慣於她在自己的身邊,聽她談著她自己的事,瞧著火光忽閃忽閃映照著她的頭髮、他在一塊軟餅上塗上牛油,竭力不去看她羊毛衫下鼓起的豐滿的乳房,或許是因為正在給孩子餵奶,那對乳房顯得比千時更大。儘管她的腰腹部還略顯豐滿,但體形已開始恢復。她性感、樸實,他心中一處陰日音的空白開始被她填補。但五年前他卻曾決定與那空白相伴終生。
他不能和她發生什麼關係。至少現在不行,他嘎吱有聲地嚼著煎得十分脆的鹹肉,心裡這麼想著。
在新的一年裡,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就他這方面來說,要盡可能地從與凱特定下的協議中獲益。他不能為萊絲麗和她的嬰兒分心。他以前已經走過這條道了,那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
他的眼光投向安吉拉,她在代用搖籃裡睡得正香,他突然感到一種要保護她的願望,但隨後他卻用意志的鋼刷把這種荒謬的感情一掃而光。明年他所要做的一切,便是集中精力讓這片悲慘的土地扭虧,並使之永遠為盈。沒有一個人,甚至連萊絲麗-巴斯蒂恩,也無法干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