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君收斂了些,戲園子也不常去了,雖對著彥青稱凌老爺子為「那老頭」,但到了這種時候,終是自己的父親,臉上的歡顏也少了許多。
「青,你知道嗎?在這世上我什麼都不怕,獨獨怕死。」振君輕撫著彥青的鬢髮道,「我親眼見過兩個人的死亡。在我還未滿十歲時,娘得了肺病,臨走吐了滿地的血,大哥領我到她床邊,我被嚇得大哭,什麼都說不出來,娘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就像在等著我叫她最後一聲——」
不知道該說什麼,彥青只是緊緊地摟著他,眼前跳動著自己的家人,面目卻是膜糊的。
「還有他。原來你那屋裡住著我的遠房堂兄,後來做了宅子的大管家,我們很投緣。青,他是我的第一個情人,但五年前的一個秋夜,他,振秋他自殺了,屍身就吊在那扇窗前。」聲音哽咽著,振君捧起彥青的臉輕輕地吻,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燙痛了彥青的面龐。
「為什麼會自殺?究竟發生了什麼?」彥青問道。
振君抽動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呵,我不知道。一切在之前還是好好的,振秋說要帶我去很遠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很高興,狠狠地點頭,笑著說好。可他,他卻撇下我走了——我看到他的身體在窗前晃動,就像冬天晾曬的魚乾,真不敢相信啊,他竟是我愛過的人。」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然後尹振秋的死訊被老爺子壓了下去,然後那扇帶給振君恐懼回憶的窗子被封了,然後振君去了北京讀書,然後他遊戲人生,把生活浸泡在虛幻的京戲裡,再然後,他遇到了他——
彥青在之後的很多年裡,一直會記起那個狂亂的夜晚。他咬破了他的唇,甜腥的血絲在舌間纏繞著,似有些刺痛。他們就像剛出世的生靈,摟抱著對方,擁有著彼此最赤裸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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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有人在園子裡喊:「老爺子要吃東西!」
振君披了件外套跑出門外:「快讓大夫來看看,說不定有好轉了!」
洗漱妥當後,兩人來到老爺子的屋外,振邦和鳳蓮也都在了,說是大夫在裡頭,讓他們都在門口候著。
秋風吹過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縮了縮脖子,振邦抬頭望望天道:「雨就快下來了。」
正說著,老爺子的貼身小廝從屋裡探出頭來:「老爺要抽煙!」
振邦親自取來又送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沉著臉:「不行了,極品大煙都說苦得厲害,是真不行了。」
大夫也走了:「準備後事吧。」
姨太太們大哭起來,爭先要跑進去,振君忽然大喝一聲:「哭什麼哭?人還沒斷氣呢!」轉身和振邦鳳蓮他們先進屋去了。彥青在門外看著女人們因哭泣而扭曲的臉,手足無措。
過了不久,三人紅著眼眶出來,鳳蓮抬起她毫無血色的臉龐,直直地望到彥青眼內,低聲道:「爹要見你。」
惶惑著走進屋裡,煙霧氤氳繚繞著仿似還是一個月前初到凌府的情景。凌老爺子橫臥在紅木的雕花床上,枯木一般。他乾癟的嘴張了張,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沈賢侄,我把寶貝女兒托給你了。她這輩子命苦,小時候掉在花面缸裡,把身子骨搞壞了。你娶了她吧。等她一撒氣,凌家三分之一的家產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