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肌美人兒 第四章
    當佟芙蕖完成了那一封整死她的學生推薦函,並看完兩個研究生遲交的電路報告,走出辦公室時,又已經是月兒高掛天空的景象。飢腸轆轆的她撫著對她發出抗議的肚子,暗自思索著該上哪兒去覓食。

    晃著晃著,走出了校門口,附近有個熱鬧的小型夜市,芙蕖在一間人來人往的7—Eleven前停住,然後走了進去。

    以前無論工作到多晚,她都能夠獨自一人撐著走進這家便利商店來尋找簡單的餐點果腹,可是此刻的她,聞著店內熱食的香味,還有琳琅滿目的飲料及零食,霎時間卻有種厭煩的感覺。

    伸向置物架的手,又緩緩地縮回。

    在店裡繞了幾圈,最後,她空著手走了出去。

    不知怎地,今晚,她不想一個人啃麵包當晚餐。

    想念起這幾天阿姨為她準備的三餐,每一餐都是那麼的營養、可口,連水仙和鳶尾三不五時的鬥嘴聲都不讓她感到心煩,反而覺得配著下飯剛剛好。

    人,果真是軟弱的,也真的是不能寵的,想她十幾年來的生活習慣,竟然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眼科手術而改變。

    她,也變脆弱了嗎?

    甩甩頭,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她現在只想好好地吃頓可以稱作是消夜的晚餐。

    九點過十五分,阿姨的好菜絕對已被水仙她們以秋風掃落葉的姿態給裝進肚子裡去了,鐵定沒她的分。這麼晚,又不好意思讓阿姨再做消夜給她吃,算了,靠自己吧!

    她在便利商店附近逛了又逛,就是沒有一家店能徼起她坐下來品嚐的慾望,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是一對對倚偎在彼此身旁的小情侶,如此熙來攘往的人潮不能帶給她熱鬧的感覺,卻只是一再地提醒著她的寂寥與落寞。

    在這個時候,她是不是該撥個電話給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徐全稜,聯絡聯絡他們本就不深厚的感情呢?

    他們已經三個多星期沒見面了吧!兩人向來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偶爾喝杯咖啡、吃吃飯,而後道再見,各自回家。她已經可以想見,明年他們結婚之後的婚姻生活也將會是同樣的型態。

    同一個屋簷下,一周卻碰不到幾次面、分居而睡的夫妻,甚至連見面都可能要事先排出時間,那樣的生活曾是她所追求的高優質婚姻生活,她以為那樣很先進、很沒負擔,她們可以做一對最自在的頂克族。

    然而最近外公的離去和她的小手術,卻喚起了她對家人的熱情與對家庭的渴望——家,是有家人的地方,如果少了家人,那家就只剩下冰冷的房子了。

    她和徐全稜能做家人嗎?他們兩人的結合,會不會只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被放在一棟冰冷的建築物裡呢?

    他們需要好好地談談;而她,需要好好地想想。

    撥了徐全稜的手機,響兩聲便通了,他是個不喜歡浪費時間的人,和她一樣。「喂,學長,我是芙蕖。」至今她依然習慣喊徐全稜學長。

    「什麼事?」語氣略帶不耐。

    「沒有,只是想……」

    「沒事?!沒事我就不陪你多聊,我正在和xx電子的老闆討論下個計劃的事,等決定了我再告訴你,拜!」說完,就掛上電話。

    「喂、喂?學長?」完全沒有任何回應。

    這就是她所謂的未婚夫?連和未婚妻講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這像是要成為家人的人嗎?

    心裡劃過一絲悲哀。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算了,還是靠自己保險些。

    收起手機,她決定吃盤炒麵再回家。馬路的對面有一家人滿為患的麵店,事不宜遲,她快步準備橫越這一條連警察都不知道該怎麼畫斑馬線的十字路口。

    一心只顧著要填飽肚子的她沒留神注意左右的來車,就筆直地往前走。突然間,一輛重型摩托車「咻」地一聲,從她右邊竄出來,眼看他的車燈就要與她直接親吻,這時有人喊了一聲——

    「小心!」

    在芙蕖還沒來得及尖叫前,她已經被一隻溫熱的大掌一撈,整個人牢牢地被抱進懷裡。

    「發……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拂了拂滑落的髮絲,驚魂未定地問著。這是誰的手?摟得她緊緊的。

    芙蕖仰起頭,企圖看清楚男人的臉,卻礙於機車過強的車燈,讓她剛開過刀的眼睛無法清晰地看清他的面目。

    「SHIT!」緊急煞車的機車騎士罵了聲髒話。「喂,老處女!你是思春過頭了,沒長眼睛啊?!我的車要五十萬耶!給你撞到你賠喔!」

    「先生,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眼睛剛開過刀,無法面對太強烈的燈光,所以剛才來不及閃開,很抱歉造成您的困擾。」抱著芙蕖的男人溫和地替她解圍,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給了芙蕖極大的安全感。

    是他嗎?總是這麼湊巧,湊巧讓他見到她的狼狽與軟弱。

    「喔,你馬子剛開過刀喔?那就是病人嘛!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啦!下次小心點,沒有多少人像我這麼有修養了啦!」機車騎士揮揮手,表示不介意,再度發動車子。「喂,帥哥,好好照顧你馬子;還有,不要光是自己帥就好,馬子也要打扮啦!再見!」說完,又飆走了。

    「聽到沒?要打扮啦!佟芙蕖。」騎士一走,抱住她的男人便很有紳士風度地放開她,打趣地說。

    「真的是你?」芙蕖一抬頭,就望見咧著嘴笑的William,而原來讓她覺得礙眼的招牌金髮,在這個時刻卻顯得異常的溫馨o

    「是啊,就是我,意外嗎?"William笑笑。

    「你的店就在附近,會在這裡出沒也是正常的。」芙蕖刻意壓抑著胸口那股欣喜,語氣平淡地說。

    William卻不以為意,他瞄了瞄臉色蒼白的芙蕖,以及她放置在腹部的雙手,再看向對面的麵店,心中大致有了底,隨口問著。「你也剛下班?」

    「也?」難道他也是?

    「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故意以哀怨的口氣說。「我們都是辛苦的工作狂啊!唉,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日式炭烤店,你肯不肯賞光陪我一道去?啊,不過現在都九點半了,怕胖的小姐不該在這時吃消夜,我還是放你回家吧!」

    「我不怕胖,而且我還沒吃晚餐。」佟芙蕖以她自己都難以想像的阿莎力口氣回應著他的邀請。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就像是溺水的旱鴨子,一有浮木就會死命地抓住,而William恰巧就是那根浮木,她不想放開,只想緊緊地抓住他來趕走孤寂。

    「夠爽快!我喜歡。走吧!」他爽朗地笑了幾聲,而後不著痕跡地摟住芙蕖纖細的腰肢,往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雖然他自我催眠著是害怕餓昏頭的芙蕖會不小心昏倒,但是微微發汗的手心卻洩漏了他內心的秘密。

    剛剛那千鈞一髮之際,教他沒命的緊張;而摟著芙蕖的現在,卻教他無端的心動啊!

    *  *  *

    William騎著他的重型機車,載著佟芙蕖一路狂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便到達他們的目的地——一家叫做「京都」的日式炭烤店。座落在巷內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不甚起眼,大概只有熟人才會口耳相傳,否則就是鎮日無事做,喜歡騎著機車四處晃的無聊人士才會湊巧發現它的存在吧!

    「嗨,William,好久不見!今天一個人?真難得。」William一走進炭烤店,一位綁著馬尾、穿著V領紅色T恤和牛仔裙的年輕女郎立刻迎上來,親切地向他打招呼。

    「不,我和朋友一起來。」他側了個身,指了指背後的芙蕖。

    「喔,『朋友』喔!」女郎瞧瞧不說話的芙蕖,暖昧地笑了笑。

    「是啊,朋友。」William倒是回答得一派自然。

    William毫不尷尬的表情,弄得女郎想要再開玩笑的興致喪失了一大半。「坐包廂還是開放式座位?」

    「你說呢?」Wiliam詢問他背後的芙蕖。

    芙蕖怔了一下,沒有料到看似新新人類的他會顧慮到她的想法,她睇了William一眼。「坐外面就好了。」他們倆還沒有熟到可以擠在一間包廂裡吃飯,何況都將近十點,上門的客人大概也不多了。

    「OK,就坐外面吧!空氣也新鮮些。」William附和著,讓女郎帶領他們到靠近牆邊的座位。「兩人份燒烤。你用火鍋嗎?」他點著餐,又細心地問。「這兒的陶鍋也挺不錯的。」

    芙蕖搖搖頭。

    女郎得到答案,俐落地說:「飲料自助,馬上就幫你們上肉片,我待會兒喊佐籐過來。」然後放下帳單,迅速地離去。

    「你要喝什麼?烏梅汁?柳橙汁?還是茶?」女郎一走,William也跟著起身,準備朝自助式吧檯走去。

    「茶,謝謝。」芙蕖又是簡單的幾個字。

    再次對他的體貼感到不解,一般的男人會這麼細心地顧及同伴的需要嗎?至少,她所認識的徐全稜並不是這樣。

    每回和徐全稜吃飯,他都是只顧著自己的喜好、需求,從來也不曾耐心地詢問過她什麼。而講求男女平等的她,以前也不覺得該受任何特殊的待遇,她能自己來,為何要假手他人?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心只等著男生巴結的女人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但從進門以來,William的舉動,卻又讓她不感覺任何的虛假。原來,是否自己動手只是一種情緒上的感覺,而短短的問話,代表尊重。

    這是他從小的教養,抑或是他追求女人的手段?芙蕖納悶地望著William高大的背影。

    撇開他那頭囂張的金髮和偶爾過分無厘頭的職業病不說,他的確有大肆追求女人的本錢:傲人的身高、帥氣的外表——鳶尾說他長得像日本那個什麼押尾學的——體貼的態度、風趣的個性,還有一份似乎收入不錯的工作。這樣的男人,在女人堆裡可說是無往不利吧?

    長期生活在理工學院的芙蕖,向來只把身邊的男性動物分作兩大類。第一類:敵人;第二類:對手。  

    敵人,是她所厭惡,也同時厭惡她的人。例如,某些瞧不起念理工的女性的男教授和男學生。

    對手,是她想征服,也同時想征服她的人。比如,對女人還有一點兒尊重的徐全稜和她手下那幾個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研究生。

    環繞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多如牛毛,可對她來說,他們就只有這兩種差異,甚至連至親的外公,在她的分類裡,也偏向屬於第二類。

    至於現在正幫她倒飲料的William,芙蕖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把他歸在哪一類才好。

    她不厭惡他,也不想征服他,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兩人,擁有的該算是對等的關係吧?

    William不是敵人,也非對手,那算什麼?

    難道是……朋友?

    「喏,你要的茶。冰塊?」

    「朋友」兩個字剛閃過芙蕖的腦海,William就帶著裝好的飲料坐回座位,放了兩個杯子在她眼前,其中一個裝著茶,另外一個裝了半杯的冰塊。

    「你和杜鵑阿姨很像。」她指的是他很懂得服侍人這一點。

    「啥?」正要將可樂送人嘴中的William呆了一呆。芙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教他全然意會不過來。「像杜鵑阿姨?你是拐著彎在說我老氣嗎?」

    芙蕖沒接話,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卻也不想再多解釋什麼。對她來說,他畢竟還算是個陌生人啊!

    挾了兩塊冰塊放進杯裡,喝了一、兩口沁涼透心的冰茶,芙蕖四處望望,這家「京都」的牆上掛著許多日本京都的風景名勝,有德川家康所建的「元離宮二條城」、以三島由紀夫同名小說聞名的「金閣寺」、只園的傳統藝妓、座落在音羽山的「清水寺」等著名的觀光景點。甚至,在收銀台上都放著由京都傳統工藝——西陣織製成的小錢包呢!

    「去過京都嗎?我在京都待了三年學造型設計,那是我最喜歡的城市,古樸中帶著新潮,宜古宜今的雙重風味很令人流連忘返。」他伸手指了指對面的牆上。「看,那張清水寺的照片,拍的就是位於懸崖邊,別稱為『清水舞台』的清水寺正殿,那兒秋天的風景,真是美得沒話說。不過,我最喜歡的不是那裡,而是後面的『三年阪』,在清晨遊客都還沒起床的時候在那兒逛一遭,不需要看任何手工藝品,光單純的散步,就是一大享受。」

    他適時的解說反而讓芙蕖不甚自在,自己不過隨便看看,也大可不必如此慇勤地講解,也不必這麼觀察入微,更毋須掏心挖肺地和她分享他的京都經驗。他們應該還算是陌生人,不是嗎?

    「知道我為什麼不去東京?」

    芙蕖不想做任何的臆測,對陌生人,她拒絕探究對方的心事。

    「因為那邊少了我最看重的東西。」

    芙蕖依然不說話。

    彷彿摸清楚了佟芙蕖不多話的個性,William依然神色自者、滔滔不絕。「那就是人情味。大城市裡面,除了競爭和金錢誘惑,就找不到其他可取之處;而在過小的城市裡我又難學到頂尖的教術,因此我折衷地挑了京都。這也就是為何我拒絕了台北一家專門替藝人作整體造型的公司,而選擇在新竹獨立開店。這裡,還是比較有人情味兒。」

    人情味?他會在意這種在二十一世紀所剩無幾的舊東西?在他灑脫的新人類外表下,究竟藏著一顆怎樣的心?

    「這家店的老闆佐籐就是京都人,三年前來到台灣學中文,認識了他現在的太太,就是剛才那位小姐,她叫嵐心,閃電結婚之後兩人聯手開了這家燒烤店。」絲毫不介意對著空氣說話的William,好心地介紹著店主人的來歷。

    他幾歲了?

    上次聽阿姨說他好像大水仙一點點,那就是二十七歲上下,算是小她兩歲的弟弟。

    她身邊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多得是,卻沒有一個和他一樣。那群傢伙,不是老成持重、滿臉風霜得像是四十歲的歐吉桑;不然就是從七歲進國小後就一直順利念上博士班,到現在都沒有見過世面的幼稚男。

    他哈哈大笑的時候,爽朗得像小孩;侃侃談論工作的時候,又展現出成年男人的穩重,這個突然出現在她們姊妹生活裡的William,是個男孩和男人的綜合體。

    「嘿,肉來了!」看著嵐心送來的兩盤高級肉片,William興奮地喊。

    「佐籐聽說你來了,特別多給你幾片上等的紐西蘭牛小排和法國羊排,還有這一大杯的生啤酒。」

    「哇!小氣財神佐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方?你怎麼沒早點告訴我?早知道我就每天來白吃白喝!」

    「想得美喲你?沒叫你幫忙洗盤子就偷笑了。」嵐心沒好氣地說。「他正在忙,過一會兒再來和你閒嗑牙。」

    「好啊,待會兒再叫他請一次。」William痞痞地笑笑。

    「哇!」嵐心啐了他一口,幫他們開瓦斯爐,然後朝芙蕖笑了笑。「請慢用。」

    「你常來?」目送嵐心離去,芙蕖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安全問題。

    「嗯,這裡是我和幾個狐群狗黨無意間發現的,覺得很對口味,來丁幾次,就和老闆成了好朋友。」William用夾子挾了幾片五花肉和雞胸肉放到網子上,準備先烤一些快熟的填填肚子。

    「很喜歡交朋友?」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和兩個妹妹稱兄道妹起來,她不懷疑他有這項能耐。兩個妹妹雖然不若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但她曉得,她們佟家人有佟家人的堅持,平日是不會隨便招待外人的,而他,是個例外。

    「怎麼說呢……」他拿著夾子,熟練地翻動著網上的肉片,又挾了兩片羊排上去。「我對人很有興趣,喜歡接觸不同的人,和他們說話,瞭解他們的生活,讓他們的經驗也變成我的,久而久之,所謂的『朋友」就變多了。你呢?老師也是個容易接觸人的工作,你應該也不難和人相處吧!」順手挾了一塊烤好的五花肉給她。

    不難和人相處!她和電腦都比和人來得親近!

    芙蕖挾起肉,送進嘴裡。嗯,不老不生,烤得剛剛好。

    「其實,人是很有趣的生物。」William又放了兩片五花肉和雞胸肉進芙蕖的盤子。「不僅有趣,也很可愛。」

    有趣?可愛?她倒覺得不會說話的電路板要比人有趣、可愛多了,因為它們不會抱怨,也不會找麻煩。

    「你沒有辦法預知任何人的想法,即使你們再認識、再熟悉,他還是會給你意外的驚喜,是你無法預測的。因為人會變,無論變好變壞,都是一種成長。可是機器不能,它只能靠著人的幫忙來Up-date,不會自己成長、自己改變,甚至只要一個指令錯了,它就當機。你看,連印表機,光是慢放一張紙就會嘰嘰呱呱叫,然後還耍性子給你胡亂印個七、八張,這種事,人會做嗎?」他自己塞了一塊雞胸肉,又喝了一口可樂,繼續說:「不會的。沒有紙,我們就先不寫,等紙來了,再繼續。連五歲幼稚園小孩子都比印表機聰明。」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很省事。」芙蕖反駁著。

    「是很省事,但也很沒樂趣。」他又挾了幾塊甜不辣去烤。「你看,我那天要你動眼睛手術,你卻一個勁兒的反對,所以我必須花時間說服你,那我就要動腦筋讓你接受。還有,這原來只是你的事情,可是你的妹妹們因為關心,也加入了遊說的行列,言談之中,讓我更多瞭解了你們姊妹的性情,這不就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樂趣嗎?想想,換成冷冰冰的電腦,你只要按個Enter,它敢不從!它不敢,可是你敢。你說,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許多人認為人比鬼可怕,覺得人的心比任何毒蛇猛獸都險惡,我卻不以為然。你看,只要你真誠,連小動物都懂得感恩,何況是人呢!即使仍有那麼多人作奸犯科,我仍願意相信他也曾經是個可愛的個體,只是環境扭曲了他的可愛,若他願意、若這個社會願意,他會再變得可愛,甚至更可愛。」

    聽著他的話,芙蕖竟有些失神了。

    對她來說,人,都是麻煩。越多人,越麻煩。連要看場電影,三個人以上就搞不定,所以她向來只會一個人上電影院。像她們家,三個女孩、一個老頭加一個管家,光是電視看哪個頻道都搞不定了,更甭提其他大大小小的爭議。

    而他,卻斬釘截鐵地說人很有意思,說人很可愛。為何他會對人如此的有信心?

    因為他有一個最幸福美滿的家庭,有疼愛關照、將他呵護得無微不至的父母,所以才會認為世上一切圓滿、美好吧?

    只有他們這「正常」家庭出身的人,才會如此大言不慚。

    「你父母親一定很疼愛你。」芙蕖帶點酸酸的口氣說著。去日本留學、開店,誰像他如此好命?

    William聳聳肩。「或許吧,我不知道,從沒見過他們,因為我是個孤兒。」他一派自在,彷彿在談論著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若是面前有一面鏡子,佟芙蕖發誓她一定會拿起桌上的小碟子,比比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睜得和它一般大。

    「眼睛別瞪那麼大,你才剛動過手術,要小心點。」William好笑地看著芙蕖,體貼地提醒著。

    「你……你剛才說……」芙蕖胸中有一股氣,吐不出也吞不下,像棉花團似地塞得她心口好難受。「你剛才……說……」

    「說什麼,『要小心點』?」他隨意地翻著羊排。

    芙蕖搖搖頭。

    「『你才剛動過手術』?」拿枝筷子戳了戳。

    還是搖搖頭。

    「『眼睛別瞪那麼大』?」嗯,差不多熟了。

    依然搖搖頭。

    「喔,你說孤兒啊!」把羊排放進芙蕖的盤子裡。

    這下點頭了。「我是不是聽錯了?」

    「放心,你的耳朵很好,不像眼睛一樣需要動手術。」他開個玩笑,隨後又正色道:「沒錯,我是個孤兒。據說我爸媽的結合不受雙方家長諒解,他們私奔離家生下我沒多久就意外車禍身亡,爺爺、外公兩方都不認我這個孫子,於是我就被送進孤兒院,一待就是十八年。」他翻了翻另一塊羊排。

    「我爸媽雖然早就離開我,但他們給了我一顆好腦袋,從小我的功課就不差,十八歲時,考上了國立大學,半工半讀地以助學貸款完成學業。

    「當完兵之後,動了出國學造型設計的念頭,但是又為了經費傷透腦筋,那時,恰巧一個有名望的企業家捐贈一大筆錢給孤兒院,院長因為我過去的優良表現,又明白我對外面世界的渴望,特地撥了一部分的錢作為獎學金給我。金額雖不多,但是已經足夠負擔學費。

    「於是,我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跑到京都去,三年下來,省吃儉用,加上拼了老命打工,不僅完成學業,還存了一小筆錢。回來台灣之後,用那筆錢,加上一些朋友出資,合夥開了現在的店。」把羊排挾進自己的盤子裡。

    「可是、可是……」芙蕖囁嚅著,她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麼,但她就是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和「孤兒」兩個字聯想在一起。

    孤兒,不都是些沒有安全感的可憐蟲,很憤世嫉俗、很陰陽怪氣……唉呀,她沒有辦法正確形容,她不知道這樣的偏見是否太過,但總之,她刻板印象中的孤兒,不是他這副模樣啊!他們多半不會這麼的積極、開朗、勇往直前。

    「你不相信?」從芙蕖的表情,William讀出這樣的訊息。「沒那麼嚴重吧!不過就是沒有父母親陪在身邊罷了。有院長、修女陪伴也沒差,其他的,和你沒啥兩樣啊,甚至還比你幸福,你只有兩個妹妹,我可是兄弟姊妹數都數不完呢!」接著他指了指芙蕖盤中的羊排。「唉,快吃啊,羊排冷了就難以下嚥啦!」說完,自己也馬上動手。

    他津津有味的吃相使芙蕖不得不給面子地挾起羊排,一口一口慢慢咬著。

    不過就是沒有父母親陪在身邊罷了?

    他怎能用「不過」兩個字?

    沒有父母親陪在身邊就是很大的過錯了!

    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怡然自得?

    芙蕖機械式地咬著羊排,William無心的話,彷彿重重地給了她一個耳光,好像在控訴著她對外公的不知感恩和挑三揀四。她無法分析自己現在的情緒,愧疚、憤怒、不解、尷尬,她對外公的態度是不是錯了?

    「嘿!小老弟,今天怎麼有空來?」

    一個粗粗的聲音打斷了芙蕖的自怨自艾,她抬起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如鐵塔的男人來到他們桌前,壯碩的身子透著一股彪悍之氣,紅得發亮的臉龐上露出喜色。

    這人應該就是這家店的老闆,他口中的佐籐吧!嘖,和嵐心站在一起,簡直是美女與野獸的組合。

    「當然是過來向你揩揩油啊!」William一個大掌打上了佐籐的肩膀,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佐籐,這家店的老闆,也是我的好大哥;她是佟芙蕖,我的新朋友,大學副教授。」

    「歡迎歡迎,有空多來『京都』光顧,只要報上William的名字,一律打七折。」

    佐籐熱情地說著,就要上前和芙蕖握手,芙蕖卻只以輕微的頷首作為回應。

    他是日本人?太熱絡了吧!說是西班牙人還比較有說服力。

    佐籐見芙蕖淡漠的反應,有點意外,但他畢竟也有些社會經驗,立即不著痕跡地縮回手,故意打趣地問William。「老弟,你的新朋友好像挺安靜的,和你很不像喔!」

    「不像才有趣,朋友就是要這樣,不是嗎?你和嵐心不也相差個十萬八千里!"William不假思索地回了佐籐。

    「喔,是啊,『我和嵐心』的確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佐籐眨眨眼,表情中有著和嵐心剛才同樣的暖昧。

    這小子在暗示什麼?他和嵐心可是天作之合,否則他何必遠渡重洋與嵐心在台灣共結連理?William小弟這麼比喻,莫非……他也動心了?

    佐籐瞟了一眼逕自烤起肉來的芙蕖,算算認識William也將近一年,每回他來,後面都跟著一票狐群狗黨,沒有一次見他單獨帶哪個朋友光臨,這位小姐是William第一個帶來的「女」朋友,要真沒什麼,他頭砍下來讓他烤!

    「大哥,有件事和你商量。」William不知是故作清純,還是真的單蠢,立即轉變話題,還不忘徵求芙蕖同意。「我和佐籐有事,你介意我用日文說話嗎?」

    佟芙蕖挑挑眉,代表他一切隨意,於是兩個男人就嘰哩呱啦地用日文聊起了一家日本公司的近況。

    雖然芙蕖努力地使自己專注於網子上的肉片,魚片、青椒、甜不辣等食材,但還是不時地將眼神偷偷往William身上瞥。

    不諳日文的她看著他滔滔不絕地用流利的日文和佐籐對話,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嗓音環繞著她,奇妙地帶給她莫名的安定感,又思及從見面之初至今,他對她所說的一字一句,不知不覺中,對他竟產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愫,那份情慷,讓她不得不認同他,剛剛所說的話。

    人,很有意思,也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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