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女溫柔清倌 第三章
    果然是天做孽,尤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兩個時辰前送給封凝香的話,這會兒砸  回她臉上了。溫柔將琵琶上弦調好了音色,抱著琵琶一身的光鮮亮麗想要下樓,才走到  門口,冷不防那門竟「砰」一聲開了,虧她閃得快,不然一張臉可就成了鍋帖。  

    哇,誰來踢館啊?溫柔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便被一隻魔手揪住耳朵一路拽回屋裡  。  

    「哼-小兔崽子,給你一點顏色就開起染鋪來了啊-!你賠我的繡屏來-」  

    哇-倒霉了-「唉呦痛啊!嬤嬤饒命……別、別……我要是一失手砸了這琵琶、可  要一百六十兩銀子耶!」  

    「哼!下次用自己的琵琶-」看在她那把上好的樂器份上,李嬤嬤終於鬆了手。溫  柔連忙跳離三公尺,小心翼翼揉了揉被凌虐的左耳。哇咧好痛!果然薑是老的辣,身材  比她還小一號的老人家,下手不是普通的狠!  

    「小兔崽子,別以為我會這樣放過你,你賠我的繡屏來!」看李嬤嬤一張臉臭得可  以,足見她對那幅洛陽牡丹的繡屏是心痛得要死。  

    溫柔只好裝糊塗外加陪笑:「唉呀,不小心打翻酒壺的是封姐姐,嬤嬤您怎麼怪到  我頭上?」  

    李嬤嬤叉著腰白了她一眼:「你這兔崽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壞心眼我會摸不清?  封凝香吶,所有的壞全在皮面上,潑婦一個,其實腦子裡空蕩蕩的一包稻草!哪像你呦  ,笑裡藏刀的小狐狸,滿肚子的壞水!」  

    看她裝成生氣的樣子,語氣中卻頗有幾分調侃之意,溫柔這才確定她的抱怨全是有  口無心。這下,她的膽子又大起來,放下救命琵琶,笑著跑過去環住老鴇的肩:「唉呦  嬤嬤,那我究竟是兔崽子還是狐狸精啊?」  

    「你呀,貧嘴!」李嬤嬤纖纖蘭花指在她額頭戳了一下,一張臉還扳得死死的。  

    「是是,小女子罪該萬死,小女子給嬤嬤陪不是,嬤嬤請坐。」溫柔將她扶到椅子  上,奉上熱茶,又非常諛媚地繞到她身後輕輕給她捶背。  

    唉,這會兒自覺十成十的小人模樣……真懷疑小媚是不是早聽見風聲,所以才迫不  及待地藉口和其它丫環結伴逛街,逃出去避難了?沒義氣的傢伙!也不過就是有事沒事  喜歡玩她兩下,這麼記恨做什麼-李嬤嬤滿足地喝了口茶,閒閒地扳著指頭數落:「你  們這兩個賠錢貨,就會給我破財!你知不知道那幅牡丹繡屏可是地地道道的蘇繡,名家  繪圖,名家繡線,開價六百兩白銀吶!你嬤嬤我好說歹說,差點磨破了嘴皮子才給他殺  到五百三十兩,你們這兩個臭丫頭竟敢拿酒來淋-還有那十壺紹興花彫,都是正宗陳年  貨,一滴水也沒攙過!值五十兩耶-還有紗幕二十兩、湘妃-十兩、封凝香那件衣服十  五兩、那張桌子是十兩……還是十二兩-」  

    哇哇哇!越說越離譜!湘妃-、桌椅也不過是打翻沾了酒,那繡屏也可以拆下清洗  啊,怎麼說得好像全都回天乏術了-「好了好了,下回我讓您扣紅包抵債總成了吧?嬤  嬤啊,您別皺眉了,小心會老哦!」溫柔趕緊拿這「老」字來賭她的嘴,免得她越說越  起勁,把紅香院所有的財產全來和自己清算一遍。  

    李嬤嬤白了她一眼-「你以為嬤嬤我在乎你那幾兩碎銀子啊?小沒良心的,以後記  得多來找嬤嬤瞌瞌牙,我就偷笑了……嬤嬤老嘍!俊俏公子都不理了……」  

    「瞎說,嬤嬤一點都不老!您可是紅香院的天字號大美人啊!」溫柔撒嬌地摟住李  嬤嬤的脖子,心裡卻不期然地悄悄地震動了一下。她……已經有十多天不曾回家探望老  娘了。娘從來都表現得很淡然的樣子,但是……是希望常常看到她的吧?該回家去一次  了……李嬤嬤好像看得出溫柔的心思,拍拍她的手站起來,讓她站直了,伸手替她整理  胡鬧間弄亂了的髮絲:「你呢,沒事多回去陪陪可人,嬤嬤准你的假,嗯?」  

    「知道了。」溫柔乖乖地回答。  

    李嬤嬤對她不一樣,是大家都看得出的事,也許這也是讓封凝香抓狂的另一個理由  吧-從蘇杭第一名妓一路走來成為紅香院的主人,手腕高明、冷靜、理智到近乎無情,  是必備的條件。李嬤嬤算是個很好的,呃,老鴇。她不小氣,不刻薄,更不會逼良為娼  ,命龜奴們拳腳相加,但是要說她對姐妹們視若己出,那未免太虛假肉麻了。  

    只有對她溫柔,李嬤嬤是真的疼愛。或許因為她是出生在紅香院吧?從小除了老娘  ,她最喜歡在李嬤嬤身邊跟前跟後的,何況她的出生,有一半是因為李嬤嬤的恩准和共  謀,才會如此順利的。聽廚房的花婆說,李嬤嬤只對她們這兩個溫家女人另眼看待。嗯  ……是臭味相投的緣故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溫柔連忙問道:「嬤嬤,您有責罰封凝香  嗎?」  

    李嬤嬤翻了個白眼:「說了她兩句。什麼為什麼不小心啊,笨手笨腳啊……意思意  思就算了,不然還能怎樣?我要是真扣了她的錢,她不把你恨到骨子裡才怪。嬤嬤也不  希望她再找你的碴。封凝香呢,就是雞肚腸,氣量只有丁點大!你多避避她的風頭,嗯  ?」  

    「我會盡量。」只能這麼回答了。她的脾氣不是很好,能容忍的也有限度,不然也  不會逞一時之快,在眾目暌暌下將封凝香整得淒慘。用紗幕絆倒人家還可說是無意,但  是那曲「山坡羊」,多數人聽得出來是有心了。  

    「你啊……」李嬤嬤知道她的脾氣,笑著搖了搖頭,俐索地為她拉拉領口、拍拍裙  邊,又扶著她的肩細細打量一番。  

    滿意了,她將琵琶遞給溫柔,推著她往門外走:「王府的馬車應該快到了,下去大  廳等吧。那小王爺挺重視你吶,居然派人來迎接。」  

    「嗯……」溫柔心虛地含糊應了聲。就憑那蒙面人的身手,昨夜他一定是安然脫身  。不過,王府發現有東西失竊了吧?所以才會草木皆兵,一早差人送口信說要派馬車接  自己去。表面上是慇勤,是重視,但實際上是不想給人李代桃僵的機會,混進畫舫對小  王爺不利。  

    當然,這些是不能告訴李嬤嬤的。要是讓她知道自己昨夜翻牆進康成王府「觀光」  ,不知要狠敲她多少個爆栗了。  

    「溫柔?」眼看快到大廳,李嬤嬤突然出聲喚住她。  

    「啊?」回頭看李嬤嬤的臉色有幾分認真,溫柔頓時心中忐忑。從小,李嬤嬤就對  她的脾氣瞭解得好生透徹……該不會真的有讀心術吧?  

    「溫柔,有機會的話可要好好把握,如果看到可靠的男人,不能錯過。你還是清倌  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了。」溫柔偷偷看了李嬤嬤一眼,不曾注意過,她鬢邊的銀絲、眼角的魚  尾紋,似乎又多了些……她這番話,算是個遲暮美人的感歎嗎-溫柔有些下意識的逃避  ,慢慢走到大廳裡,不敢再看李嬤嬤的眼。女人,真的非嫁人不可嗎?嫁了又如何,會  快樂嗎?她……她不同意。她的生命中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只要她夠強,讓自己忙  碌,她可以不需要男人養活,也不會寂寞,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就像、就像她老娘  溫可人嘍!  

    李嬤嬤的話,姑且聽之,不必為之吧?***王府派來的馬車果然很氣派,兩匹毛  色油亮、頸掛銅鈴的紅鬃馬,拖著華美的車廂。人坐在裡面不但穩當舒適,甚至還有兩  名神采奕奕的侍從隨行。嘻……王府如臨大敵,剛好讓她溫柔過過做有錢人的干鐸d。  

    才到蘇堤畔,老遠就看到王府那燈火輝煌的畫舫。點點燈火映在湖面上,頭頂是一  輪明月倒映水中,西湖……真是無論什麼時間,永遠詩情畫意!看到這良辰美景,她私  心地有些期盼了。但願可以偷閒賞月啊!  

    猶記得去年中秋佳節,杭州知府顧廣拓的二公子顧世學遊湖,將紅香院一半姐妹全  招了去陪酒。本來正想趁機欣賞那聞名暇耳的西湖三潭映月,沒想到杭州三大妓院四十  多人,顧二公子偏好死不死地看上溫柔,指名要她侍候他用膳。這位顧二少爺世學公子  果然是「世學」,鐵定將他祖宗十八代好色的本事全學了去!一夜下來她又要陪笑,又  要不讓顧公子吃太多豆腐,疲於應付之餘哪還有空欣賞什麼奇觀美景?  

    現在雖只是四月中,但是那一輪皓月終究是很美……希望這次不會再錯過了-看那  小王爺給她的邀請函,措辭爾雅,該不是急色之人……但是一紙書函終究還是做不了准  !王府中人才濟濟,想要找先生代筆寫封文雅信易如反掌啊……溫柔正想得入神,馬車  突然停下了。畫舫已近在眼前,上面隱約傳來蕭鼓樂聲夾雜著談笑聲。踏下馬車,那兩  個一直和車伕同坐的侍從來到她面前,一人接過她的琵琶,另一人引她至船舷邊,扶她  上了船。這兩人都是一般低頭微微躬身,那樣子竟是萬分尊敬,將她奉若上賓。  

    見他們如此,不由溫柔不訝異。她只是一名藝妓啊!是王府的下人有過於嚴苛的教  養,還是小王爺當真對她很重視?  

    「小王爺,溫姑娘到了。」  

    「有請。」那聲音聽來頗為年輕謙沖、若是能以聲音來猜測一個人的容貌,這位小  王爺該是個翩翩公子……至少不是急色鬼那種。  

    她被領進華麗的主艙,一眼就望見居中的主位上端坐著,正朝她微笑致禮的康成少  王爺。  

    呵,這位小王爺……看上去挺順眼的耶!約莫剛過二十的他,一頂玉冠束髮,襯托  著看起來斯文中帶著點陽剛的臉。他的五官端正到頗為秀氣,但是卻有一雙神采奕奕,  泛著薄冰的眸子,平添幾分威儀。他穿著一襲昂貴的白袍,不過,華而不俗,沒讓人覺  得刺目。  

    用人中之龍來形容他,也不算太肉麻了。  

    在小王爺的身側坐著個身著青衣的男子,似乎沒比小王爺大出多少。那男人並沒有  小王爺的俊俏,但是他的五官異常深刻,是讓人過目難忘的那種容貌。男人禮貌地朝她  點頭致意,然後就移開了視線,自顧自地端起酒來喝了一口,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麼也看  不出。他……是小王爺的好友吧?  

    然後兩側還分坐了些四五人,但很顯然的,這些人就沒那麼好的教養了,其中兩人  看她的眼光雖不是嫖客的那種露骨,卻是不以為然得很。  

    也只來得及把這群人匆匆看一眼,小王爺指指她面前那張背門、正面對著他的桌子  ,要她坐下,很正式地開口為她介紹:「溫姑娘,在下關宇飛;這位是在下的老師樓砂  ;那邊的是翰林學士張衛國的兒子張業,這位是——」  

    溫柔欠身:「奴家見過各位公子,各位公子安好。」沒刻意去記那一長串的頭銜名  字,反正這些人將來也不會再見了吧?  

    倒是忍不住多看了那青衣男子,小王爺的老師一眼。只有他一人落座在小王爺身側  ,那他就是小王爺唯一的老師了?像康成小王爺這種貴族子弟,為表身份尊貴,人品不  凡,多數都是文武雙修。這位「老師」不老,看上去未過三十,不比小王爺大多少。他  ……他行嗎-小王爺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她有點侮辱人的思緒:「多謝溫姑娘賞臉前來,  一路辛苦了。」  

    坐在馬車裡看看風景發發呆,有什麼辛苦的?這位小王爺還真多禮。沒奈何溫柔只  好禮尚往來,端出被她廢棄在腦後多時的那些斯文客套,萬分端莊地福了一福:「小王  爺過謙了。能受邀來此為小王爺助興,是奴家的榮幸。」  

    「姑娘請坐。」看她坐下了,康成小王爺微微一笑,說道:「月前有幸路過紅香院  ,正值群芳宴,因此幸聞被冠為杭州三絕中的兩位姑娘彈奏。在下對溫姑娘的技藝實在  萬分仰慕。」  

    杭州三絕?她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封號?唔……他說三絕中兩個在紅香院,那另一個  指的是蘭靈了-反正不會是封凝香。只是……若是小王爺聽過蘭靈的曲子,為什麼還指  名邀請她?蘭靈的樂藝堪稱一絕,好過自己很多啊!  

    這位關少王爺看上去頗為隨和,溫柔膽子一大就搖了搖頭,笑道:「小王爺認錯人  了吧-」  

    「呃,此話怎講?」他微怔。  

    「小王爺既聽得我二人演奏,難道不覺得蘭靈蘭姑娘的樂上造詣高出奴家許多?」  溫柔笑著看他,直言不緯。  

    呵,眼角望見旁邊那位張兄還是陸兄的臉色,眉頭微皺,似乎對自己的快言快語極  為不屑。對一個風塵女子,他期望多少大家閨秀的教養呢?再說她也是見風掌舵啊!若  這位小王爺不是隨和的人,她也只好把好奇往肚裡吞了。  

    小王爺楞了下,然後笑了:「姑娘過謙了。蘭姑娘樂藝堪稱一絕,指法已經爐火純  青,但是……請恕在下冒昧,蘭姑娘有些過於拘泥指法,且樂音中總似有淡淡哀思,引  人共嗚。反觀姑娘指法較為隨興,落落大方。在下遊湖純為聚友散心,所以,請來姑娘  。」  

    「奴家不敢當。」啊!的確,蘭靈彈奏雖然指法嚴謹,但是樂聲有魂,總是會不經  意映出她鬱悶的情緒。而她自己呢,散漫隨便慣了,常常興之所致變換節奏和音階長短  。沒想到這些,關宇飛全都聽出來了。  

    這位小王爺,是個懂樂之人啊!這樣一來,溫柔不由地對那身為人師的樓砂多了點  敬意……不過也只是一點啦!雖然不是欺世盜名之輩,但是康成少王爺的私人老師,怎  麼說也有點攀權附貴的味道在,幹嘛擺出那一張沒表情的冷臉,好像他對這場景有多看  不起似的。  

    正在心裡偷偷、壞心眼地想像樓砂的桌下突然裂開個大映d,她自己腳下感覺一陣  輕晃,是畫舫開動了,緩緩掉頭朝湖中心去。關宇飛對她微微一笑:「還請姑娘賜樂?  」  

    「是。」溫柔垂首應了聲,身後立刻有人遞上她的琵琶。既然小王爺圖的是輕鬆怡  神,那麼雖然被一些清高之士列為俗曲,「春江花月夜」無疑是十分應景的了。她調了  調弦,彈奏起來。  

    小王爺關宇飛的樂品極好,除了偶爾和身邊的樓砂還有那些公子輕聲交談兩句,他  是很認真地在聽,在——品樂,好似品酒。就連說話,他都是極輕的。沒像紅香院裡的  那些紈褲子弟吆喝笑鬧,當然更沒有那種挽袖踩凳,猜拳行令的狂妄樣出現。  

    再看樓砂,每每她擅改節拍他都聽出了,常常會略挑劍眉。但是顯然的,他頗為欣  賞她的不拘泥。兩人目光相交時,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向她舉杯微微致意……算是種認  同吧-彈到一半往窗外張望了下,遠處隱約可見黑幽幽的島嶼。這畫舫,看來是往湖心  亭開去了……嗯,是喝茶賞月的好地方。溫柔刻意稍稍放緩速度,當畫舫在湖心亭畔靠  岸時,她也正好彈完。……呵,運氣不錯,估算正確。  

    一放下琵琶,小王爺立刻帶頭鼓掌,其它人也很給面子的跟著捧場。於是少不了又  是你客氣來,我謙虛去;什麼「姑娘才藝果然是杭州第一,技冠群芳」啦;「奴家愧不  敢當,微末技藝,有辱公子們清聽」啦……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廢話。  

    唉!這位小王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只可惜那一大堆的客套規矩,實在讓人有點  吃不消。好不容易一群人終於起身,魚貫地往外走,溫柔高興得差點放聲狼嘯……唔,  也沒那麼誇張啦。不過,很迫不及待就是了。一來偏愛湖心亭的景致;二來人說南船北  馬,用在她身上並不恰當。她這南人曾試過騎馬西去洛陽遊玩,去五天回五天全在馬背  上,還玩得興高采烈。反倒是坐船,一遇上浪頭大些就會發暈。不至於自毀形象地吐個  滿地,但是……從來不太喜歡坐船就是了。  

    走到船舷邊,只見那位姓樓名砂的仁兄手一撐-人就凌空飛起,宛若一陣青色狂風  ,旋身落在岸上。嘖……愛現的傢伙!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他那身手又快又輕靈,當  真漂亮至極。  

    出乎意料的,關宇飛居然也跟進,跳上欄杆縱身躍下。姿勢雖不如樓砂來得瀟灑,  落地卻也是極輕極穩。一個貴族子弟能有這等身手,是少見的了。  

    「溫姑娘?」  

    「嗯?」轉頭看見喚住她的王府侍衛,她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目不轉睛欣賞的行為叫  做發呆。尤不自覺中,她的腳也已經移到船舷邊,連手也搭了上去。就想跟著抄近路,  跳下去現現輕功賣弄一番。  

    天,她真是瘋了!快回魂,快回魂。  

    裝做漫不經心地離開船舷,溫柔刻意表演得楚楚可憐,一手扶著額頭-「這船晃得  我有些發暈……」  

    嬌弱的女人果然最能引起大男人氾濫的同情心。那侍從只道她是真的難過在透氣,  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姑娘保重。」  

    「……我沒事。」心裡對這樣騙人有一點點歉意,但還是要將戲演完,她柔順地配  合侍從的腳步,跟在剩下的那些公子身後,任人家像來時一樣又將她攙下去。  

    湖心亭位於西湖三島之一上,四面環水,水外環山,不論晴天月夜,景色如虛如幻  ,秀美不在話下。  

    「掌燈。」  

    原來王府的僕人早就等候多時,小王爺一聲令下,亭中和四面樹叢立刻全掛上了精  美絕倫的宮燈。湖心亭中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鋪了華麗雅潔的淡綠繡荷桌布,等小王爺等  人分賓主坐下,馬上有人端上一壺濃茶,兩壺酒、四碟下酒涼菜、四碟甜點、四碟鹹點  。  

    溫柔被安排坐在一側的小圓凳上。「溫姑娘就隨意唱兩曲吧。」小王爺關宇飛如是  說。  

    呵,這人好說話。略一思索,她選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永遇樂,以及秦觀的鵲橋仙  ,是娛人,也是自娛。還想喘口氣再唱,小王爺抬手阻止了她,命人多擺一套碗筷邀她  同坐。  

    「姑娘不但樂藝精純,看來對詩詞也涉獵頗廣?」小王爺親自為她倒了杯龍井茶,  感興趣地問道。  

    嗯……這位小王爺顯然是個君子,不逛花樓,所以才會對她們這些藝妓所受的訓練  一無所知。想要當上花魁,琴棋書畫,缺一不可。  

    「要說涉獵頗廣,奴家愧不敢當,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溫柔嘴上說得客氣,筷下  不停,率先進攻那一盤好看又爽口的水晶糕。沒敢告訴小王爺,閒來無事,她連老子、  孫子、墨子、管子等人的典集也差不多讀了個全。必竟女人是不應該看那些的,做人還  是收斂點好。  

    「哦?那姑娘可是才女了。」那群公子中有人發言了,溫柔已記不起他是張公子還  是秦公子……是姓張吧?只見他興致勃勃的,「北宋有才女李清照,寫下無數膾人口的  佳句。聽說此女平生愛酒,不知姑娘是否有同好?」  

    她笑了:「古來詩人多豪興,奴家怎敢相題並論?不過,奴家量不算太淺,可喝上  十來杯而不醉。」  

    「那好!」這位公子從畫舫上喝到現在,顯然有幾分酒意了,對小王爺笑道,「今  日大家都為盡興而來,不如就來行個酒令如何-」  

    「這……」小王爺轉頭問她,「姑娘可會玩-」  

    「會啊。」溫柔微笑應道,為自己倒了杯酒。  

    「小王爺,三思而行。」突然,她的左側平地刮來一陣陰風,直掃對面的那位公子  -「張公子,和青樓女子猜拳行令,成何體統?」  

    嗯……她是否應該覺得被侮辱?溫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位張公子已經拂然不悅  -「程公子此言差矣!自古文人墨客亦在飲酒時猜拳行令,難道也是粗卑?」  

    「飽學之士的雅興又另當別論。但和青樓女子嬉笑胡鬧卻有傷風化,不合君子身份  禮節。」  

    「程世兄……」小王爺皺眉了,顯然不悅。  

    這位程公子的「君子禮節」足可以逼瘋聖人!旁若無人地滔滔不絕,把她當成隱形  人?還是認為她本就身份低賤,所以不會覺得受辱?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她……生氣  了。  

    溫柔忍不住冷冷地發問-「敢問公子,何謂君子禮節?」  

    「所謂禮節,」程公子清了清喉嚨,引經據典,「禮之理誠深矣,「堅白」「同異  」之察入焉而溺;其理誠大矣,擅作典制……」  

    哇-絕……絕倒!溫柔頓時忘了生氣,一抬頭,剛好看到小王爺一臉錯愕,樓砂則  毫不掩飾地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害她差點失控,連忙端起茶杯,將即將逸出的爆笑盡數  灌回肚中。這位程公子真是——唉!不知該怎麼形容了!居然搬出荀子的「禮論」……  再怎麼扯,喝酒賞月的禮節也扯不到那處世的哲學上去吧-「……辟陋之說入焉而喪;  其理誠高矣,暴慢恣孳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  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程公子突然停下,一張臉上的酒氣似一下子重了很多,  尷尬地清喉嚨,「不可——欺以輕——重……」  

    唉,看不下去!「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  子審於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規矩者,方圓之至;禮  者,人道之極也。」溫柔順口替他接完一段,爾雅地喝了口茶。  

    沒必要再背下去了吧-「哈哈哈哈哈……」樓砂很不給人面子地爆出一串朗笑,對  她拱手讚道:「妙極,妙極!」  

    「師父!」老好人的小王爺又出言相勸,臉上卻隱約有笑意。  

    看那程公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真是非常狼狽了。唉!不知下次說話前他會不會  懂得尊重人些,掂掂自己斤兩再開口呢?真是……「自命清高者,呆瓜也;死記爛讀而  不知其用;枉然也!」溫柔很小聲地自言自語給他下了註解,卻一時忘記樓砂武功深厚  ,聽力優於常人。這兩句低喃別人聽不見,他倒是聽見了。只見他饒有興味地看了她一  眼,又笑,毫不掩飾的。  

    溫柔心中莫名地一動。好奇怪,他那恣意的笑,有……有點似曾相識……她以前見  過他嗎-正在疑惑,突然直覺背後一冷。她連忙回頭-只見三道黑影從樹叢中竄出,直  撲而來!  

    「低頭!」樓砂臉色驟變,一揮手茶壺飛越溫柔頭頂,狠狠砸上衝得最前的那人。  只聽一聲痛叫,那人忙不迭地護住頭臉,身形頓緩。樓砂人已躍起,手下不停,兩碟點  心準確地向另外兩個灰衣人的咽喉呼嘯而去,聽那勁風,若被削到恐怕會身首異處,兩  人連忙閃躲。  

    轉眼間,樹叢裡又接連躍出七八個灰衣人,但是目標很顯然只有一個:康成小王爺  關宇飛。  

    所以,目前是沒她動手的必要。溫柔很符合身份地擠出聲高八度的尖叫,忙不迭效  仿那些公子哥們的榜樣,一頭往八仙桌下鑽去,不忘順手把一旁凳上那把琵琶也拖了進  來抱在懷裡。一百六十兩銀子買了來的高級琵琶,壞了李嬤嬤會砍她的頭。  

    在這種場合,一露身手便是討打,所以她還是乖乖等樓砂和小王爺兩人解決了這幫  莫名其妙的傢伙再說吧!看樓砂身手好得很,不用她來雞婆,所以……這種風頭還是別  出的好。  

    躲在桌下看外面的混戰,溫柔忍不住想為樓砂叫好。只見他一人堵住了八、九人,  只放了兩個過去陪小王爺過過招。看他那游刃有餘的樣子甚為瀟灑,舉手投足看似輕描  淡寫卻威力十足,全是好看又中用的架式。唉……不知她的武功,是否有一天也能達到  那種境界?  

    「去!」關宇飛突然大喝一聲-凌空一個旋踢,和他過招的對手被踢出來一個。  

    這招「鴛鴦連環腿」實在是使得很好、很妙,但是……天殺的!小王爺沒看一下他  把人往哪邊踹!  

    頭頂上一聲巨響,是那被踹中的倒霉鬼,橫飛過十幾尺遠,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八  仙桌上;翻了兩翻,「砰」一聲摔在地上,離她不過一尺遠的距離!……可惡!溫柔連  忙放下剛才一直緊抱著的琵琶,鬆脫肩上的披風。說不得,只好等他一行動就掀桌給他  個當頭罩。  

    已經有人行動了。溫柔身邊的不知哪位公子發一聲喊,掀了頭頂上的桌子就要落跑  。那墜地的灰衣人已經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此刻不假思索,揮刀就要砍過來。溫柔  連忙將手中披風扔了上去,隨手操起個較能砸人的凳子……沒想到,她身邊那位公子看  鋼刀砍過來,也行動了。他的行動竟是拉住身邊的她當成擋箭牌,狠命往前一推!  

    「啊!」溫柔一個沒防備被推出去,刀光寒鋒近在胸口,這下是真的驚叫了!腳下  用勁盼望能收住去勢,她連忙將凳子擋在胸口,閉著眼迎上刀鋒……「扣」一聲悶響,  是凳腳撞上刀鋒的鈍聲。衝擊沒有她想像中的嚴重,可是到底煞不住腳,又向前跌出兩  小步才站穩。  

    咦……向前-她連忙退出幾步,定了定神才看見,剛才還揮舞著大刀的人,此時居  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眼前這景象……實在是有夠詭異!  

    上一秒鐘還凶神惡煞的人,此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是被她撞倒的-他臉上甚至  還蒙著她慌亂中罩上去的白色披風,而握刀的手僵硬地指著天,分明是被點了穴道。  

    地上一顆還在骨碌碌打轉的小圓石頓時吸引了溫柔的注意力,是……隔空打穴-樓  砂出手救了她?溫柔向他那邊看。  

    和他纏鬥的那些人此時都露出倦態,樓砂見小王爺終於擺平另一名對手,突然低喝  一聲-「鴛鴦連環腿可不能亂踢,你給我瞧仔細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突然快了一倍。一模一樣的鴛鴦連環腿,甚至和剛才小王爺是  一模一樣的角度,只不過腿略彎曲,腳上帶勾,便將人踢得橫飛出去,狠狠撞在樹上。  樓砂拳腳未停-發揮出剛-一直有所保留的實力,不多時就見刺客躺了滿地。  

    終於,他最後的對手胸口連中兩腳,委頓不起。樓砂哼了一聲,轉身面對小王爺:  「接下來是你的場面了。」  

    「是!多謝師父解圍。」富家弟子雖名曰拜師,很多是將老師踩扁在腳下的,小王  爺對樓砂卻是恭恭敬敬,看不出一點輕浮的樣子。  

    樓砂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淡淡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這一趟,稱得上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留下僕役們收拾殘局,多半是要將人捆綁  回去審訓。小王爺先招呼一行人回畫舫,返航了。***畫舫上,溫柔未再踏進主艙,  推說頭暈不適,請求留在甲板上。小王爺立刻准了,又加上一堆抱歉的話。  

    看他招呼那一群人回艙房裡,嘴裡喃喃重複著惶恐道歉的話語,溫柔不想再聽-轉  身趴在船舷上,看底下黑漆漆的西湖水隱約泛著寒光。  

    其實……只是虛驚一場。人都毫髮無損,就連李嬤嬤寶貝的這把琵琶,也靠著幾分  運氣,沒刮傷損裂一丁點兒。唯一的損失,只是那件不值幾個錢,被圬弄棄下的薄絹披  風。  

    可是,如果今天的她不會武功呢?如果她反應不夠靈敏,沒及時在手裡抓了個凳子  呢?那麼被人在背後這麼一推,縱然樓砂出手相救也來不及,她的胸口一定已經多了個  窟窿。呵……她該慶幸自己反應敏捷救回一命,還是哀悼自己的性命在富家公子心裡原  來這般輕賤?***艙中,關宇飛滿臉的自責顯而易見。樓砂終究不忍心,輕輕拍了拍  他的肩頭:「剛-的事是你失誤,但是也不能全怪你。習武首重練習,你經驗不夠,犯  錯是難免的。」  

    小王爺沮喪地低著頭,不能忘記當他回頭看時,見到的是溫柔心有餘悸地站在倒下  的灰衣人面前。若不是師父出手快,那……「若不是我學藝不精,溫姑娘也不會——」  

    「少王爺,這也不能怪您。溫姑娘現下平安無事,就別太自責了。」林學士的公子  婉言相勸。  

    程公子點頭,吶吶地附合:「是啊少王爺,不過是一個妓女罷——」  

    「程公子,」樓砂冷冷地打斷他,「請你閉嘴。」  

    好一個拿活人當箭靶的臭書生!若不是不想關宇飛難做人,他真想將這臭書生丟進  西湖裡去醒醒腦袋。  

    「你!……」程公子滿臉慍色,卻終究不敢說什麼。一方面小王爺對這老師極為器  重,另一方面,樓砂此刻的臉色也著實有點嚇住他了。那五官本就深刻得如雕塑出來一  般,此時罩上了一層寒霜,更顯得致命。  

    輕嗤一聲,樓砂對關宇飛點了點頭,逕自走出艙房。與其和那群惺惺作態的公子哥  客氣一堆,他倒是更想會一會,那朵獨一無二的夜來香。***「溫姑娘。」  

    溫柔連忙轉頭。訝異地看到是樓砂,不聲不響已經站立她身後,她竟沒發覺。  

    「對不起,剛才發生的事,我也有錯。」見溫柔回頭,他道歉了。很平淡,卻很懇  切,很實在的語調,聽得出他是誠心誠意。  

    「樓公子言重了。」她又怎不知道,憑樓砂的身手,那十多人他哪裡放在眼裡。他  的用意是要讓小王爺磨煉磨煉罷了,有那一手暗器本事,他可以長短皆顧-本來是萬萬  不會傷到旁人的。只是沒料到不知哪位公子,臨逃跑還要找個擋箭牌,將她往刀口上推  。這卻是怪不得樓砂啊!  

    「奴家還沒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哦?」樓砂有趣地挑了挑眉,「你怎麼知道是我出的手-」  

    「奴家……猜的。」好險,差點說漏了嘴!普通人是不可能從地上一顆小圓石,聯  想到什麼隔空打穴的手法上去的。  

    「是嗎?」他笑得很高深莫測,站在她身邊一同看著底下幽深的湖水,突然開口道  :「剛才推你的是程家的公子。」  

    啊,原來樓砂全看見了!難怪剛才一直臉色不善。這位程公子……好一個君子禮節  啊-「臭書獃力氣倒是很大。」溫柔只能苦中作樂了。  

    樓砂看了她半晌,突然低低笑了。果然-先前聽她的談吐和琴音就一直在猜想……  他果然沒認錯人-「勇氣過人啊!好一朵夜來香!」  

    夜來香?她身上從來只沾白蘭香氣……等等-夜來香?難道、難道昨夜是他?所以  他會隔空打穴,所以覺得他放縱的笑聲耳熟?這……溫柔驚疑不定地看他,謹慎地回報  一笑:「公子你認錯了,我這是白蘭熏香。」  

    「嗯。」他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那樣子分明是不置可否。  

    算了,和這人說話簡直是打啞謎,累哦!溫柔轉頭看船外,岸上點點燈火,已經很  近了……樓砂好笑地發現她和他竟是非常相像,不太甩人……有意思。「溫柔,」他連  名帶姓地叫,奪回她的注意力-「幸會。」  

    「幸會……樓砂。」  

    他點了點頭,。轉身回艙房中了。  

    溫柔看他的身影消失在簾後,忍不住呼出口氣。這人真是個標準的怪人!他到底是  不是昨夜的蒙面人?她還真沒把握下結論。  

    可是不管怎樣……的確是幸會啊!這樣文武雙全的男子不多得。  

    待畫舫靠了岸,離原定時辰還早,蘇堤上尚無人迎接。關宇飛臉上頗見尷尬:「溫  姑娘……是否稍等片刻?」  

    「紅香院離此不遠,奴家自行回去便是,小王爺無需麻煩。」沒了披風,她的手腳  已經微冰,再等下去可就會越來越冷了。  

    關宇飛滿臉歉意:「遊湖未盡興反累姑娘受驚,明日我會差人送幾疋絲綢過去,給  姑娘陪個不是。」  

    「這怎敢當……」她微微欠身,「奴家謝過小王爺。」  

    「姑娘保重。」  

    溫柔被侍從護送下船,一陣夜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唔,等下得走快點熱  熱身,可別讓自己感冒了。  

    「溫柔!」船上只見樓砂解下自己的披風,一揚手,黑色披風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讓她順手接住。  

    溫柔笑笑兜上,朝他拱了拱手:「多謝。」  

    從身邊侍從手裡接過琵琶,剛好讀見那人臉上來不及掩藏的不屑,船上小王爺也是  一臉錯愕。  

    嘿,人沒凍著最重要,還管它什麼繁文褥節!再說她是個妓,他們又奢求她把「女  則」讀幾遍?……嗯,嚴格說來是一遍也沒讀完,看了兩頁,就不屑地把整本書拿來當  草稿紙了。  

    走在回程路上,溫柔心裡不經意地想著樓砂。如果他是昨夜那蒙面人的話,那……  果然是「再見」了-突然瞭解當時心裡的不安為何而來,身上還披著他的披風,是否代  表至少還有一次的「再見」?……唉!她忍不住歎氣。早知道年初就去城南江半仙那裡  卜上一卦了,今年她是不是剛好有顆姓樓名砂的掃把星當頭照?  

    王府出內賊其實和她沒關係、小王爺讓人行刺更和她沒關係,她……不會被捲入這  一團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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