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已完全停擺,原本歡笑熱鬧的氣氛全然不見,全城的空氣籠罩在一片嚴肅、凝重的低氣壓裡。
安琪自那夜起就不曾再見雷奧。幾夜未曾闔眼過,也知道他根本沒有回房,睜著哭了幾夜酸澀、紅腫的雙眼,對著迎面而來的人視若無睹,她一心只想找到雷奧,想盡最後的努力改變他的堅持。
在四處找不到他的身影時,極度的恐懼捉住了她……難道他已經離開了?正當她慌亂的東碰西撞時,他的聲音宛如救贖的天籟瞬間平復了她的心慌意亂。循著聲音找到了他,他和一群心腹不知在討論什麼,只見凝結的氣氛映著他們臉上沉重的郁色,和滿天滿地飛舞的紙張。
「……我已經傳令下去明天出發,其它的分隊也已快馬通知,趕在明天之前會合。」
雷奧嚴肅的臉上有股難掩的疲態,交代好一切,命令手下一一分頭行事,待他們離開後,他才坐在椅上閉目歇息。
安琪躡著足音靠近,望著他俊顏上的平和神色出神,只是幾天,為什麼她覺得他離自己好遠,像彼此站在天涯的兩端,還是她根本不曾走進他的世界?
雷奧聞到熟悉的香氣,睜眼就看見安琪望著他失神,美麗的小臉像花朵失去水分,憔悴的讓他心疼,浮腫無神的雙眼證明她未曾停止哭泣。
「安琪。」
「你好幾天沒回房。」她在直述而非詢問,少了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夜裡好冷,緊縮的小腳像放置在冰塊上,一整夜無法燙暖。
「我很忙。」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他忙到剛剛才坐下喘口氣,卻沒想到安琪會來找他。
「……你真的不會改變決定?」即使是最微薄的希望,她都希望他能改變心意,她真的不能沒有他!
「這件事已是定局,無法改變。」安琪眸底的懇求是如此悲切,像道利刀凌遲他身上的每份知覺。
再次聽見他的決定,安琪緊咬著下唇,雙手環住自己,彷彿在壓抑、控制什麼……深吸了口氣,倔強的紫眸帶著濃濃的霧氣。
「請你原諒我。」雷奧走向她,想將她納入懷裡安撫憐惜,但是安琪縈繞週身的拒絕,讓他遲遲不敢伸手探向她。
隔著一層水氣的瞳眸無法看得真切,安琪只能對著眼前走近的身影,回以心酸、淒苦的微笑。
「該原諒你什麼?」她知道接下來的話,說與不說都已無關緊要了。「我們誰也不曾欠誰,說原諒太沉重了。你走你決定的路,我過回我以前過的生活,這樣不是很好嗎?」安琪近乎平靜的說話。
「安琪,我會平安回來的。」擔心、疼惜的溫柔口吻如常,只加入了更濃烈的情感,雷奧眉頭緊鎖,隱約看見之前那個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小女孩又回來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沒有理會他的話,安琪自顧自的喃喃細語。
她重新過回那個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的世界,她不用時時擔心、日日提心吊膽又有人會在她的生活裡消失不見,沒有光亮就不會覺得她的世界黑暗--
她怎麼覺得她的眼前變暗、開始旋轉,迷濛裡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在呼喚她……
抱住安琪驀然癱軟的身子,雷奧緊張的探視她的臉龐,憔悴的小臉上雙眸緊閉,已經昏厥過去。
「安琪……」他試著叫她,一手輕拍她的面頰,安琪仍是毫無反應。深深凝視她昏厥後依舊佈滿憂愁的臉,他歎了口氣,攔腰抱起她往她的房間而去。
「……公爵夫人這幾天滴水未進,氣血微虛,只要飲食正常,休息幾天就會完全康復。」醫生交代著照顧安琪的女僕。
雷奧已來探視過,瞭解病情後,已準備出發上戰場。
安琪被身旁細碎的交談聲吵醒,悠悠張開眼。
「我怎麼會在這裡?」她記得她在跟雷奧說話,無法接受他要上戰場的決定,然後……
「您昨天昏倒了,是爵爺抱您回房的。」女僕將醫生送出房後,把銀盤上的食韌端到安琪的床邊。
「昨天?」
「嗯,夫人已經昏睡了一整夜。」依爵爺的吩咐把食物弄成了可一口進食的大小,她們的爵爺真的很體貼,夫人昏睡了一整夜,爵爺也看顧了一整夜。
「那……你們的爵爺呢?」有種忘了什麼重要事情的心慌,安琪連忙詢問女僕雷奧的行蹤。
「爵爺他們今天出發上戰場去支持,夫人您忘記了嗎?」女僕提醒她道。
聞言,安琪顧不得身上單薄的衣衫,翻身下床,披散著長髮,赤裸著雙足快步越過冰冷的石階,穿過狹長的窄廊,來到城堡前的廣場。
穿戴鍾甲的偉岸身影背對著她,點閱著一樣裝扮的眾多兵士,望著他的背影,安琪喉頭梗塞久久無法出聲,直至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她,雷奧才回頭朝她一步步走米,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害怕無法再相見的絕望像深沉、冰冷的海水逐漸包圍她。
「安琪。」像醇酒般醉人的呼喚。
「我真的不能留下你?」安琪難忍哀傷。
「我不能背叛我的國家。」回視安琪的是雷奧充滿歉意的眼神。
「所以你選擇背叛我們的愛。」安琪輕聲指控。為什麼他明知道這一去可能永遠無法再相見,卻還是堅持離開?這就是男人所謂的榮譽嗎?
「你不要不講理。」雷奧卸下肩上的披風,將她緊緊的包裹住,不自覺的瑟縮令他深深心痛,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她,教他怎能安心離開。
「我為什麼要講理,我在乎的人都要離我而去,我講理有什麼用?」淒楚、哀怨的眸光直烙著他的心。
「安琪。」
「不要走,我求你。」淚水開始瘋狂滾落,安琪痛恨自己的軟弱,更痛恨這份軟弱還是不能留下他。
「安琪。」難捨心疼,雷奧低頭吻去她頰上的淚珠。
「我答應你,一定平安回來,然後永不分離。」溫柔安撫著安琪惶惶不安的心神,他何嘗願意分開,只是這是他家族的天命,也關乎他家族的名譽,他不能做個臨陣脫逃、背叛國家的罪人。
安琪搖頭,「我不要,我只要你現在不走!」淚眼迷離,心像破了個洞似,好痛好痛--
遙遠卻未曾遺忘的一幕浮上腦海,是父母和妹妹臨上飛機前的那抹笑容,隨著飛機在她的眼前瞬間炸成千萬片,那抹笑也碎成了千萬片。
他也要走了,然後呢?她原本的世界已是支離破碎,現下更是再也補不全了。
雷奧沒有回答,只拿著請求諒解的眼神瞅著安琪。
愛情是她生命的全部,而她卻只是他生命裡的一部分,突來的覺悟讓她狂亂,紛雜的情緒瞬間停滯,身子逐漸暖和,一種沁入骨髓的寒意卻在心口漸漸泛開……
往日澄淨盈亮總帶著淺淺醉人情愫的紫眸已黯淡,細緻的臉龐失去了甜美的笑容,安琪宛如透明的面容上覆著一層濃濃的憂傷,紫色眸底刻鏤著寂寞和深深的無助。
迎視著雷奧,記憶著眼前俊顏的每一分,她突然能夠理解卡斯特羅為愛瘋狂的舉動,她想留下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離去,那種無助、受挫的悲憤,確實讓人心如刀割。
天際落下了點點銀白,是今年冬天的第一道瑞雪。
雷奧仰望天際,細雪還來不及落在他的臉上,就被他呼出的熱氣融化。
安琪沒有移開視線,如泣如訴的紫眸像要把她畢生的情意全留在他的身上,不願錯過能凝視他、記住他的每分每秒。
「我會等著你,直到你平安回來。」再難捨的情意終究要分離,更何況她不能動搖他半分意志,除了放手,別無他法。
雷奧聞言回視她,「安琪。」她異常平靜的臉上帶著些許冰冷。
抬手輕輕揮去雷奧鎧甲上的積雪,小巧的臉上帶著冰雪般的笑容,甜美卻沒有溫度。
「我會等著你,直到你平安回來。」喃喃吐露著誓語,雪白的臉上一片漠然,心像死了般。
「安琪。」雷奧似看透了她的異樣,情緒激動不能自已,敞開雙臂緊緊擁抱住她纖瘦的身子,彷彿要將她揉進骨血裡,永不分開。
「我好想永遠聽你這麼叫我。」小手爬上了他依依不捨的俊顏,湛藍的眸底有著她熟悉的溫柔。
「會的。我一定會回來的。」安琪臉上小小滿足的笑顏讓他心頭天人交戰,去與不去交相拉扯。
「我們該出發了。」
該離別的時候到了。
深深凝睇安琪最後一眼,雷奧放開她,義無反顧的轉身走回隊伍,翻坐上等候在旁的馬匹,不再回首,下令出發,整齊畫一的部隊在號令下掉轉方向,在雷奧的迎領下逐漸往前而去。
安琪注視著雷奧騎在馬背上的偉岸身影,隨著部隊的前進而逐漸遠去模糊,在細雪紛飛的冬日,他們面對了第一次的別離。
是否再相見已是遙遙無期……
自與安琪分離,這場雪就不曾停過,細白綿密的雪花紛然飄落,就像離去時安琪蒼白小臉上的哀戚,不曾稍離他的眼前。
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冷雪銀白,大軍已經走走停停好些天,白日疾行,入夜微歇,眾多的兵士臉上都映著些許疲憊。
距離邊境發生戰亂的地點也快接近,下令要手下士兵們提振士氣、凝聚精神,以防突發狀況,可他的腦袋裡卻只想著安琪那盈滿淒幽哀傷的眼神,他想趕緊完成任務,回到安琪所在的地方,回到他心之棲所。
「爵爺,我們快到了。」一旁的心腹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出聲提醒道。
聚神回到眼前,不再讓兒女私情困擾他,他不能自私的只想到自己,他手下的眾多士兵在家鄉也一樣有著引領盼望他平安歸來的親人、愛人,他不能辜負他們的期望,背叛他們的信任。
大軍規律卻又迅速無聲的在大雪中前進著,每個人都為即將到來的廝殺做好心理準備,也許這一仗就再也見不到心心唸唸的親人。
到了征戰的崗哨,被雪覆蓋的死屍滿地,傷者呻吟、哀嚎不斷的情景,讓所有的人震驚得倒吸了口氣,就連一向見慣如此場面的雷奧也不覺心口凜寒。
如此慘烈的傷亡,而且幾乎都是我方的兵士,這場仗是怎麼一回事?
雷奧鎮定心神指揮手下迅速搶救傷重的兵士,並將犧牲士兵的屍首集結就地掩埋,找出指揮戰事的指揮官,他要好好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的人靜默無聲的工作著,臨時搭蓋的簡易帳棚裡,雷奧鎖著眉聆聽指揮官戰戰兢兢的報告,冷眼看著他被嚇壞的模樣。
聽完他的話,雷奧要手下帶他下去休息。
依照他的描述,他們面對的是一群來去迅速無聲的黑衣部隊,他們手上拿著一種黑色怪異造型的武器,會發出巨大的聲響,殺傷力強,能穿透任何阻擋,就是那種武器造成了眾多士兵的傷亡。
當他聽到黑衣部隊時,他就已經想到一個人,而那種武器他曾聽安琪提過,那叫作槍。
如果指揮官說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是他想的那個人,那麼這場仗要勝利的機會很渺茫。
雷奧凝著臉思索對策,卻毫無方法可行,他的士兵對上那種武器無疑是以卵擊石,可又不能不戰而退,任憑敵人入侵。
正當他苦思無策、懊惱傷神時,一名士兵急急忙忙的衝了進來。
「爵爺!西邊的山頭發現敵人的蹤跡,他們騎著快馬正迅速接近中。」
「叫弟兄們準備,謹慎迎敵。」來不及了,沒有對策,只能小心應戰。
武裝好自己上了馬,所有的士兵已展開應敵的陣仗,他看向西邊山頭那片快速移動的烏雲,數量太多,敵人的人數幾乎是自己人數的一倍,加上人力無法抗衡的武器--
也許正如安琪的預感,他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邊了。
敵人接近--
黑暗肅殺的氣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伴著一股強勢嗜血的張狂……
雷奧環視身旁已蓄勢待發的士兵,他們臉上混合著微微驚懼卻又視死如歸的堅強,也許他們也知道這一仗已不能平安回去了。
「我很高興能和你們一起並肩作戰。」這一句是他們跟了他征戰沙場多年,也從不曾出口的感謝。
調眼看著面前在細雪紛飛中迅速逼近的黑色大軍,隨風飛揚的斗篷如巨大的翅膀即將把他們帶往死亡的國度。
軍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一字排開的將他們包圍,覆面的黑色盔甲僅露出一雙雙幽暗的眼睛。
雷奧和黑色大軍前方的將領四目遙對,隔著黑色盔甲,他還是認出了那雙眼眸的主人--卡斯特羅?藍道。
他的突襲是無聲的,雷奧曾想過他收集那些軍事地圖的動機,只是沒料到他的野心這麼大,他竟想攻掠下這個城國。
他失算了,一向心思縝密的他,漏算了卡斯特羅用盡心血也要得到地圖的用心,他一直天真的以為卡斯特羅只是要地圖裡埋藏的財富,忘了睥睨一切的他,怎可能因區區財富而滿足。
雷奧對這場戰事有了犧牲的心理準備,也許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了犧牲生命的覺悟!
卡斯特羅揮手下令,所有黑衣人舉起手中的武器。
雷奧抽出身上的佩刀,要手下們沉著應戰,前方的士兵亦步亦趨的策馬往黑衣人靠近。
只見雙方還未短刀相接,燦亮的火花瞬間在雪花問閃爍,伴隨著驚天的巨響此起彼落。
雷奧被幾顆流彈劃過身體,灼熱的痛覺讓他鎖眉、無法思索,力氣的頓失也讓他跌落馬背撲身雪地,受到驚嚇的馬匹驚慌四竄。
身旁的士兵也毫無反抗能力,一個接著一個倒臥血泊中,血濃於水的手下一個個倒下,他無力阻止,甚至連反擊的方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嚥下最後一口氣,失溫的屍首被不斷落下的白雪層層覆蓋。
一陣盲目的射擊後,卡斯特羅舉手停止攻擊,眼前的敵人幾乎全數殲滅,只剩幾隻苟延殘喘的小貓。
策著馬趨近留有一息尚存的傷兵,面無表情的一一補上一發,冷眼看著他們急喘斷氣,眸底依舊是一片幽合。
馬蹄踩過屍體停在雷奧身旁,湛藍的眸對著他,沒有一絲懼意,他的臉傷痕纍纍,髒污的血漬卻無損他逼人的英氣。
卡斯特羅舉起槍對準他的胸膛--
他的死會讓他的天使有多傷心?
沒有遲疑,食指扣下扳機,火藥煙硝飛散,雷奧應聲倒臥在血泊中,收回開槍的手,沒有再看雷奧一眼,冷聲下令收隊。
他的諾言已經實現,他得不到他的天使,天使也不屬於任何人。
猶如來時般,黑色死亡大軍迅速消失在來路。
感覺胸膛被一道灼熱的尖銳貫穿,瞬間劇烈的疼痛燒灼四肢百骸,折磨著他的知覺。
四周是一片寂靜,只有細雪依舊靜靜的落著……
雷奧凝望著不斷飄雪的天空緩慢的呼吸著,好靜……靜得他能聽到自己逐漸停緩的心跳聲,一聲慢過一聲。
安琪!我的天使,原諒我的失約,原諒我,無法再回去你的身旁。
他的意識慢慢模糊,映眼的天空似乎出現了安琪臨行送別的淚顏,強忍悲傷、怯憐憐的模樣,他怎捨得讓她如此難過?她的眼淚是如此讓他牽掛,她的悲傷是如此令他心疼,而他無法再回去的消息又會帶給她多大的打擊?
手腳開始覺得冰冷,並逐漸侵上其它部位,天空慢慢轉暗了……一張臉浮上腦海,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像被水浸透的圖畫徐徐褪去顏色,卻渲染了混雜的五彩,一些奇異的片段像吉光片羽充斥腦際,閃著交錯的影像。
雷奧捉不住思緒,卻有種久違的熟悉,像前世的記憶,刻骨銘心的愛戀--
畫面裡風沙走石、橫屍遍野,一名女子持著匕首欲自殘,她淚眼迷離的模樣讓他莫名顫動,他揚手打昏了她。
在額際有一抹狂揚紫焰的絕美女子對他卸下面紗,露出怯憐憐的微笑,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瘋狂的捶打他的胸膛,而後氣力用罄俯在他的胸前哭泣、落淚,對她失措的舉動,他只感到無盡的歉意。
發現他和她常常偷看著彼此,也開始在意起對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但絕美女子臉上的笑容卻愈來愈少,人也愈來愈憔悴,讓他好生心疼。
在聽見什麼事後,他發狂的砸壞一屋子的東西,直到她趕到安撫了他,是夜,他急白了原本烏黑的頭髮,她也傷心哭泣不已。
為了家族的存續,她要他立下誓言允諾娶妻,他斷然拒絕,她絕食以對,他只能黯然屈服。在落英繽紛的樹下,她帶著安詳的面容在他懷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對著她已冷的屍首,淚默然滾落,他立誓就算滅了全族只為再見她一面也願意。
他娶了妻,如行屍走肉的活著,藉著戰場上不斷的殺戮來忘懷失去她的悲傷。
他傷重彌留,囑咐族人將他和她一同葬在湖邊的樹下,他不忍她孤零零的長眠--
記憶排山倒海的回來,而他覺醒得太晚,殘酷的命運再次戲弄了他們。
那些無法忘懷的愛戀,無法遺忘的相處片段,都因為他的一意孤行造成不可磨滅的傷痛,他的安琪,他執意要再相守的戀人,錯過了這次,則是永遠的錯過了。
她已出現夜他的生命裡,卻還是錯身遠離了她,是否已無再相見的機會?
雷奧呆愣地望著天空,任由無邊的悲傷掩埋,所有他曾細心收藏的記憶此刻全成了一柄利刀,一刀刀凌遲著他的血肉。
輕闔眼,熱淚滑落眼角……
雪似乎落得更急更密了,一轉眼掩蓋了所有的屍首,掩埋了所有殺戮後的濃鬱血腥……
安琪站在城堡的最高處,眺望遠方森林的盡頭,自從雷奧離去,她每天總會上來這裡好幾回,總希望能第一個看見他帶領部隊凱旋而歸,看見他意氣飛揚的模樣,看見他知道她是多殷切盼望他回來。
旭日初升,徐徐釋放溫柔的熱度,映得安琪單薄的身子暖和起來。
已是一夜無眠,自前晚夢到雷奧置身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情景,她就驚慌的無法安睡,闔上眼,腦海裡浮現的總是令她心碎害怕的一幕,所以就算再疲累,她也不願入睡。
城裡外已經開始有人走動,準備一天的開始。
安琪看著底下來來往往的身影,這些人裡也有親人上戰場吧!他們和她一樣盼望著最親愛的人能平安回來。
再望了遠方盡頭一眼,沒有煙塵、沒有她希冀的人影,深深的歎了口氣,他再不回來,她終會被思念的鎖鏈纏繞得形銷骨毀。
一陣沁涼的風撫過她的衣袂,撩亂了她的長髮,吹動了遠方樹群的枝葉。
但願這份思念能乘著長風飛到他的身旁,祈禱著他早日平安回來。
正欲回房,盡頭一點飛揚的塵土引起她的注意,一個身影騎著馬飛快的往城內而來,安琪仔細看了他的裝扮,是送信的使者,拉著過長的衣擺,拾起滿心的忐忑飛奔下樓。
到了大廳,那名使者已經到達,風塵僕僕的一身疲累模樣,安琪要下人收下信,先行帶使者下去休息。
接過下人遞上的信箋,環視在場所有人的臉色,深藏心底的不安緩緩浮現,壓抑著心底的恐慌,顫抖著手掀開紙張--幾乎是同時,看完信上的內容,豆大的淚水悄然滑落。
「這是真的嗎?」安琪梗塞、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廳堂裡,這些天強硬築起的心牆轟然粉碎。
在場的人寂靜無聲,迴避著安琪的眼光,誰也不敢證實安琪的疑問。
柔細的小手緊抓著胸前的衣服,安琪傷心欲絕,不能抑制胸口處傳來窒息般的疼痛,顛簸著凌亂的腳步走往門口,信箋不知何時失去了掌握,輕盈飛舞著翩然落地--
安琪騎著如雪瘋狂馳騁過原野,滿腮滿臉的淚水在疾風中悄然殞落,她不知不覺來到了他們第一次定情的地方。
下了馬背,映眼的是一片白皚皚的冰雪世界,冷風呼嘯過湖面,湖面仍閃著她熟悉的銀光,舊淚未乾新痕又添,冷風刮過臉頰帶來陣陣刺痛。
望著面前無邊無際的雪白,安琪再也不能忍受那份傷痛,雙手捂著臉,頹著雙肩癱坐在地,放由淚水狂洩沖刷那無邊無際的心痛。
她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心口那不見底的悲愴洶湧的將她淹沒。
只是隨著淚水的流逝,失去寬厚胸膛的安撫,失去總是溫柔呵護的雙手,失去那雙如蔚藍海洋的深邃眼眸,只剩空蕩蕩的心房,安琪不知未來該怎麼走下去。
哭泣了好一陣子,她終於停止悲傷,抬起迷離的淚眼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她的世界沒有人等她,這裡唯一的牽掛也斷了,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寂寞和難以承受的悲傷伴著她,他們都走了,狠心的要她承受所有的痛苦,那麼,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隨著所有負面情緒流轉,心灰意冷的安琪興起了自殘的念頭,顫巍巍地站起身,對著眼前平靜的湖面,失去血色的櫻唇陡地牽起一抹心酸的笑花。
她不想心口那裡空蕩蕩的,風吹過總帶著刺骨的森冷,她想要結束胸口裡難忍的疼痛,她想忘記失去他的空虛,她好想再見他一面,就算付出所有她也願意,只是他不在了,在她永遠看不到的地方消逝了。
飄忽的神志渙散,茫然的腳步踏進水裡,一步接一步,冰冷的湖水慢慢漫了上來,溫柔的包圍住她。
彷彿是他的懷抱,讓她甘心愈走愈深,直至水漫過了她的脖子、下顎、櫻唇、鼻間……湖水淹沒了她。
安琪沒有感到任何痛苦、恐懼,張眼看著湖水裡的天,好藍,像他蔚藍的眸
色,胸口裡的疼痛似乎消失了,那如焰狂熾的燒灼感減輕了,她會到他的身邊吧!
安琪心滿意足的懷想著。
意識漸漸模糊,她似乎看見了他臉上帶著淺笑朝她迎來,輕眨眼,眼前的臉化成了兩個。
然後,劇烈的疼痛襲向她的頭,讓她在水中激烈的掙扎、翻動,水裡因她的動作捲起了漩渦和大大小小的水泡。
驀地,她的四肢失去了控制,她能感覺身體的每份知覺卻動彈不得,空張著眼隨著水的流動往更深的湖底下墜。
凝視眼前靜止的墨藍,腦海裡卻閃著好多紛雜的畫面,有黑髮男子,有雷奧,有她和他相處的片段,有黑髮男子為女子梳發畫眉的深情舉動:有他抱著她仔細呵護憐愛的模樣,有黑髮男子抱著一名女子無聲哭泣的情景。
她不懂,唯一相同的是他們擁有如晴空如蔚藍海洋的眸色,讓她熟悉地覺得溫暖,然後猶如一道閃電打中了她的頭,所有的記憶回來了,伴著前世的遺憾和今生無緣相守的錯過。
安琪在水裡無聲落淚,她想起了他的誓言,他見到她,他的家族也應驗了他的誓言,隨著她的出現,他的家族消逝在歷史的洪流中。
闔上眼,安琪哀痛逾恆,已經無法相守,為什麼還要她想起過往的一切?那份心碎、那份遺憾要她如何承受?
忘了吧!如果遺忘能帶走她的悲傷,那麼就讓這片深藍水域作為她的堡壘,將所有的憂傷阻絕,讓她什麼都不再想起,也不用忍受失去愛人的淒苦。
讓腦子裡一片空白,安琪靜靜的等待永恆的沉睡,當失去意志的最後一秒,雷奧的深情眼眸依然映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