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小船
湖面上正掀起一陣狂風暴雨,低垂的烏雲給人們帶來一股壓迫感,而湖水翻騰的聲音也不尋常;黑而混濁的湖水時而掀想一陣波濤,時而形成無數白沫,簡直就像一聲海上風暴。
一隻不知名的鳥被狂風一吹,猶如箭般斜插進湖水裡……
而被暴風籠罩的犬神府邸,正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犬神一家聚集在佐兵衛的遺照前,每個人都極力壓抑著心中激動的情緒。
戴面具的佐清和松子並肩坐著,他們面前擺著那卷卷軸,還有一張白紙、朱墨硯台,以及一枝毛筆。
佐武的母親竹子早巳哭紅了雙眼,看起來精神狀態非常差,但是眼中依然帶著騰騰殺氣。
至於佐智眼中則充滿膽怯,還不時咬著自己的指甲。
金田一耕助依序觀察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而最令他感興趣的是珠世的心情。
她臉色慘白,卻不發一語,十足的冰霜美人。
珠世會主動去採集佐清的指紋,就表示她對戴面具這個男人相當懷疑,可是佐清現在竟主動願意蓋手印,不由得讓她自己的判斷開始動搖了。
不過儘管如此,珠世的表情依舊那麼平靜,而且美麗。
這時,一位鑒識人員走進房間,跟大家點頭打過招呼後,便坐到橘署長身旁。
「籐崎,可以開始了。」
橘署長點頭對他低語,松子隨即宣佈:
「那麼,現在就讓佐清蓋手印吧!但是在這之前,我有些話想跟各位說……」
松子輕咳一聲之後繼續說:
「事實上,昨天晚上佐武和佐智本想以強迫的方式逼迫佐清蓋手印,當時我之所以拒絕讓他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太無禮,一開始就把佐清當犯人看,讓我這個做母親的難以接受,所以我絕對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妥協。但是現在事態發展成這樣,佐武發生如此不幸的事,而且……」
松子說到這兒,目光狠毒地射向妹妹竹子。
「雖然大家嘴裡沒說,但是從各位臉上的表情並不難得知你們恐怕都以為是我和佐清殺了他。我細細思量之後,覺得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並不怪你們,更何況我本身也有不對的地方。昨天晚上,我堅持不讓佐清蓋手印,讓佐清無形中更遭人懷疑,因此,今天早上我請各位參與見證,讓佐清當著大家的面蓋下手印。」
松子冗長的發言到此終於結束了。她看了大家一眼便拍拍佐清的肩膀。
「那麼,佐清……」
戴面具的佐清顫抖地伸出右手,由松子將筆沾上朱墨後,塗滿他的右掌。
「好了,蓋在紙上。」
佐清依言張開五根手指,將整個手掌印在白紙上。
松子則緊緊按住佐清的手掌,同時目光狠毒地巡視大家一遍。
「各位,看清楚了,佐清已經蓋好手印,而且沒有任何作假的行為。署長,請你當我們母子倆的證人。」
「沒有問題。夫人,已經完成了吧?」
待佐哺抽回手後,橘署長立刻站起來取走那張印有手印的白紙。
「對了卷軸呢?」
「啊!卷軸在這裡!」
古館律師連忙拿出卷軸交給橘署長。
「籐崎,我現在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大概需要多久時間可以查出來?」
「如果要做成一份報告書是相當費時的,但若只須判別這兩個手印是否完全相同的話,只要一個鐘頭就會有結果了。」
「好,那就麻煩你。我先在這裡向各位說明一下,籐崎先生是指紋方面的權威,請大家儘管放心。那麼,籐崎,拜託你了。」
「是的。」
籐崎拿了這兩個手印,正要起身時——
「啊,等一等!」
松子突然叫住他。
「只要一個鐘頭是吧?」
「是的,一個小時之後,我會來這裡跟大家報告結果。」
「這樣啊!那麼,一小時之後請大家再來這個房間集合。署長、古館先生、金田一先生,餐點已經準備好了,請到前廳使用。」
松子說罷,便牽著面具的佐清的手,起身離去。
其他人也分別離開房間,不過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橘署長像鬆了一口氣似的說道:
「啊!這樣一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咦?我的肚子有些餓了呢!古館先生、金田一先生,一道兒去吃飯吧!」
於是他們在女傭的帶領下來到另一間房間用餐。
就在他們快用餐的時候,兩個負責去找小船的刑警全身濕答答的跑了回來。
「署長,有件事……」
「啊!兩位辛苦了,肚子餓了吧?主人已經準備餐點,你們兩位也坐下來吃嘛!」
「是,謝謝。不過剛才署長要我們去找的東西,現在已經有消息了。」
「啊!是嗎?太好了。金田一先生,你也一起來看吧!」
外面的風勢依然很強,還夾雜著傾盆大雨橫掃過來。
一行人在刑警的帶領下,就這樣撐傘走在強風勁雨中,最後來到水閘口;只見水閘口巳多出一艘被大型帆布覆蓋著的小船。
「啊,就是這艘小船嗎?」
「是的,我們運氣不錯,在下那須的觀音岬旁發現這艘棄船,要是再晚一步發現,這個重要物證恐怕就會被大雨沖走了。」
刑警說著便掀開覆蓋著小船的帆布;這時,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張大眼睛。
因為小船裡全是可怕的血漬,黏稠濃黑的血液遍佈在小船上,令人望之生畏。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望著這幅可怕的景象,久久不能言語。過了一會兒,橘署長才幹咳幾聲,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這回你可猜錯了。因為兇手真的用這艘小船來運走無頭屍體。」
「是啊!看樣子我的確輸了。但是,署長……」
金田一耕助清清嗓門,朗聲問道:
「兇手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他把死者的頭顱換到菊花玩偶上,可是卻把屍體藏起來;這麼做不是太超乎常理、太奇怪了嗎?」
「這一點我也不明白。不過既然我們知道兇手用這艘船運走屍體,就得派人到湖裡打撈屍體,才能知道真相了。你們兩個吃完飯之後立刻去準備一下。」
「是,知道了。對了,署長,我們還探聽到一件事。」
「哦?什麼事?」
「澤井找到一個證人……啊!他們來了。」
只見一位年約四十歲左右,身穿深藍色和服,腰間還繫上一條深藍色圍裙的男子跟隨刑警走來。
原來這名男子在下那須經營一家叫「柏屋」的旅館,他名字是志摩久平。
那須市雖稱為「市」,但是早在十年前就巳分成上那須和下那須,犬神家位於上那須的盡頭,離犬神家半里之內並人家,而對面的下那須則擠滿了居民。
此時柏屋老闆志摩久平開口說話了。
「剛才我告訴過這位刑警大哥,事實上,昨天晚上有一位奇怪的客人來我店裡投宿……」
據老闆所說,那位客人是個解甲軍人,不但身穿軍服、軍鞋、肩上還背著一個布袋。
不過,這樣的裝束倒不奇怪,令柏屋老闆深感奇怪的是,這個男人戴了一頂軍用便帽,並把帽沿壓得非常低,連眉毛的部分都遮住了,脖子上還圍了一條圍巾,甚至圍到鼻部以上,所以整張臉就只看得到兩隻眼睛。
老闆和女服務生依照客人的要求提供他一間客房,並為他送晚飯。
哪知道女服務生送完晚飯回來後卻告訴老闆:
「老闆,那位客人好奇怪啊!他進到屋子後依然圍著圍巾,我想在旁邊服侍他用餐,他居然叫我出來。總之,他好像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臉。」
老闆聽了女服務的話之後,內心也覺得有些不安,於是便帶著旅客登記薄去找那位客人。
只見剛吃完飯的男客依然戴著帽子,而且整張臉幾乎都包在圍巾裡。
老闆只得拿出旅客登記簿對他說:
「這位客人,請你登記一下名字。」
「這是什麼東西?」
男客雖然嘴裡這麼說,但還是在老闆拿給他看的旅客登記簿上填寫下列資料——
東京都町區三番町二十一番地-無業-山田三平-三十歲
「澤井,立刻照會東京警局,看地址、姓名是不是真的……對不起,老闆,請繼續說下去。」
經橘署長催促後,老闆又繼續說道:
「唉呀!有件事我忘了說,那個客人大約八點左右到我店裡,後來差不多十點多時,客人說有朋友住在這附近,要出去一下,當然,這時他還是用帽子和圍巾遮住整張臉。直到兩個鐘頭後,也就是十二點,我正要關大門,那位客人忽然回來了,當時他似乎非常慌張,可是我也沒有特別問他……」
「啊!請停一下。」
金田一耕助急忙打斷老闆的敘述。
「那個時候他還是蒙著臉嗎?」
「當然啦!我從頭到尾都沒見過那客人的廬山真面目……今天早上大約五點左右,他突然說要上路,於是就離開我的旅社了。總之,不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奇怪的客人,而且負責清掃房間的女服務生,還在他房裡發現了這個東西……」
老闆拿出一條日式手巾給大家看。
橘署長和金田一耕助一看到這樣東西,都不由得瞪大眼睛。
復員援護(註:援助解甲返鄉軍人)。博多友愛會
從印在手巾上的這幾個字就不難知道,這一定是博多復員援護局贈送給解甲軍人的東西,但令他們驚訝的並不是手巾本身,而是手巾上那黏稠、發黑的血漬……
看來這條手巾會用來擦拭沾滿鮮血的雙手。
金田一耕助和橘署第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想起最近才回到博多的解甲軍人——戴面具的佐清。
(可是佐清昨晚八點到十點,不是被犬神家族圍坐在那間六坪大的房間裡嗎?)
充滿疑問的X
柏屋老闆志摩久平的證詞非常重要。現在,我們重新整理一下他剛才的證詞。
昨天晚上,有一名男子到距離犬神家半里之遠的下那須柏屋旅社投宿。
讓我們暫時稱這名男子為X,他留下的線索如下:
一、X到柏屋旅社時,差不多晚上八點左右。
二、X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長相。
三、根據X自己填的資料顯示,他叫山田三平,住在東京都町區三番町二十一番地,目前並無職業。
四、X十點時會說想去附近拜訪朋友,於是離開旅社。
五、X大約十二點左右回到柏屋旅社,這時他的樣子似乎顯得非常慌亂。
六、X今天早上五點,因為突然想起有急事,所以很早就退房了。
七、女服務生在X投宿的房間裡,發現一條染有血跡的手巾,手巾上還印有「復員援護.博多友愛會」的字樣。
如果把X這號人物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所有行動和犬神家昨天晚上發生的殺人事件相互比對,不難發現這兩件事有許多引人注意的共通點。
首先是佐武被殺的時間。根據珠世的證詞,佐武應該是十一點十分以後被殺,因此,十點左右離開下須柏屋的X,可以十分從容地來到犬神家,殺了佐武。
其次是那艘小船的問題。小船是在下那須的觀音岬被人發現的,從那裡到柏屋只須五分鐘,因此,X有可能在十一點半把佐武的無頭屍體搬到小船上,再從犬神家的小閘劃到湖邊丟棄屍體,然後回到觀音岬,並在十二點左右回到柏屋。
也就是說,這位X的行動,和昨天晚上那起殺人事件在時間上有許多地方非常吻合。
「金田一先生,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奇怪,難道他來這兒就是為了殺佐武嗎?」
「署長,現在下斷言未免過早……」
金田一耕助凝望著遠方,眼神十分深沉地說:
「姑且不論這個人是不是來殺佐武,至少有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這個人把佐武的無頭屍體搬到小船上,並且從這裡劃走。」
「你是說……」
橘署長不解地望著金田一耕助。
「署長,我始終想不透他為什麼非要把頭部以下的屍體藏起來不可,因為兇手既然公然把死者的頭放在菊花玩偶上,那麼藏匿死身體不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嗎?這麼做非但毫無意義可言,甚至可說非常危險。因此,從剛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聽了柏屋老闆的話之後,才好不容易想通了。」
「兇手這麼做的理由是……」
「署長,柏屋老闆為什麼會如此懷疑X這號人物?是不是因為X留下一條染有血跡的手巾?如果那條手巾不出現,就算X這號人物的行為舉止多麼怪異,只怕他也不會這麼快就懷疑到這個人的身上,因為柏屋老闆也不希望和這種事發生任何牽連。這麼看來,這個X會不會故意留下這條沾滿血跡的手巾,以便讓柏屋老闆早一步去警察局報案呢?否則如此重大的證物,哪有忘記帶走的道理?」
「我明白了。金田一先生,你的意思是,這個X刻意要轉移警方的注意力?」
「是的。再者,X特地用小船運走屍體,而且還將沾滿血跡的小船拋棄在柏屋附近的觀音岬……」
「金田一先生,你是說,這個男子為了要掩護某個人,所以才故弄玄虛?」
金田一耕助默默點點頭。
「那麼,他究竟楊掩護誰?」
「這一點我也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想掩護的人必定住在犬神家。因為這位X的行動,目的是想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外面,他要讓人們誤以為兇手是外來的人,所以才這麼做。可見真正的兇手應該是犬神家的人。」
「換句話說,這個X不過是一名共犯罷了。而且,真正的兇手是這家人的其中之一,對吧?」
「是的。」
「但是,這個可疑的X究竟是誰?他和犬神一家又有什麼關係呢?」
金田一耕助一邊搔頭,一邊說:
「署長,這、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如果能知道可疑的X是誰,就不難知道兇手是誰。但是,署長!」
金田一耕助肌向橘署長,一臉認真地說: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橘署長茫然地看著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則露出嘲諷的笑容。
「昨天晚上八點時,犬神家為了取得佐清的手印在聚集在後面那個房間裡。結果,他們並沒有採集到佐清的手印,而且還相在唇槍舌劍到十點。而另一方面,可疑的X八點左右出現在柏屋旅社,直到十點都一直待在旅社。這倒方便了我們辦案,否則我們就得一一調查犬神家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看看是否有人假扮X去柏屋了。」
「金田一先生,這麼說,你曾懷疑可疑的X是犬神家的人羅?」
「嗯,不過剛才我已經否定了這種假設。對了,署長,X出現在柏屋的時候,還沒發生命案,他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地遮自己的臉呢?通常人們之所以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臉,是因為顏面嚴重受損,也就是像佐清這樣,否則就是怕讓人認出自己。」
「是啊!這麼說那人或許也住在犬神家,畢竟沒有人不認識犬神家的人啊!」
橘署長靜靜咬著自己的指甲。
看來這個署長在沉思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出現咬指甲的行為呢!
「金田一先生,根據你的想法,這個家裡有人和某人共謀,共犯之一昨晚假扮成X,出現在下那須的柏屋旅社,而且在十一點左右來到這裡,用小船運走佐武的無頭屍體,並將屍體丟入湖中,把小船停靠在觀音岬,然後回柏屋睡覺。也就是說,他們故弄玄虛,好讓人們以為兇手是外來的人。同時還把染有血跡的手巾留在柏屋,直到今天早上共犯才離開柏屋,悄悄回到犬神家,甚至還裝出一副未曾發生任何事情的樣子,是不是?」
「沒錯,但是昨天晚上有家族會議,所以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
橘署長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是嗎?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嗎?」
金田一耕助聞言,不由得吃驚地看著橘署長的臉。
「署長,難道有人沒有不在場證明。」
「是的,有一個人恐怕很難提出不在場證明。」
「是誰?署長,這個人究竟是誰?」
「猿藏!」
金田一耕助就像被從天而降的鉛塊擊中頭部似的,感到十分震驚。
他望著橘署長好一會兒,才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
「署長,但是根據珠世的證詞,佐武昨晚想對她無禮時,猿藏適時出現……」
這一點,橘署長倒是回答得十分乾脆。
「珠世的話也許不可靠。」
此話一出,金田一耕助整個人又顫慄了一下。橘署長見狀,刻意乾咳一聲說道:
「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而且就理論上來說,這種假設是可以成立的。如果珠世和猿藏共謀殺害佐武,那麼珠世所說的話就不可靠了。然而,為求慎重起見,我還是會叫屬下仔細調查一下猿藏昨晚的行蹤,不過我想他大概無法很好證明自己昨天晚上究竟在哪裡吧!」
(啊!珠世和猿藏!)
金田一耕助的胸口像是被人猛烈撞擊了一下。
然而,橘署長心中會有這們的疑問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珠世本來就有殺佐武的動機,而昨天晚上正是大好機會。
她故意把佐武叫到遼望台,而那個時間正好可以讓可疑的X離開下那須,前往犬神家。更何況,猿藏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船隻的數量,以及它們停泊的位置嗎?
而且珠世本身就具備策劃這個計劃的慧點;加上猿藏又對如此忠心;只要她一聲令下,不論什麼事猿藏都會拼了命去完成。
金田一耕助一想那絕世美人竟和其貌不揚的醜陋巨人共謀殺人,就不禁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