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鎖的房間 6
    馬丁-貝克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久到足以曉得像這樣一篇令人費解的報告,百分之九十九是因為有人過於粗心、犯了錯、筆誤、忽略了事情的關鍵,或那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

    在保斯街那棟房子裡死掉一個男子這件事,後續發展尚待觀察,至少可以這樣說。首先,一切跡象都很平常,星期日傍晚屍體被移走並存到停屍間去了;隔天房子還經過消毒,這是必須的,而克力斯辰森和卡斯穆則陳上他們的報告。

    驗屍被安排在星期二,相關的警察部門隔天就收到了結果。解剖報告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早在這個問題人物被發現時就已經判定他要不是自行了結,就是因為自然的原因死亡的。除此之外,如果這個問題人物沒有其他非常顯赫的社會地位——例如他只是一個提早退休的倉庫管理員——那麼這整件事就失去繼續調查的意義了。

    解剖報告上署名的人是個馬丁-貝克從未聽說過的人,他猜想應該是個臨時僱員。裡面有許多科學術語非常難以理解,這也許是為什麼它會被冰凍起來的原因。就他所瞭解,這些文件直到一個星期之後才到埃那-隆的手上;也是到了那裡它才得到了應有的重視。

    馬丁-貝克拉近電話,打了許久以來第一個跟工作有關的電話。他拿起話筒,右手撥著號碼,同時坐下。他忘記了國立法醫研究院的電話號碼,所以先找了一下。

    驗屍員似乎感到很驚訝。

    「當然,」她說,「我當然記得,報告是兩個星期以前送出去的。」

    「我知道。」

    「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

    他想這可能有些傷害到她了。

    「只有一些事我不太瞭解。根據你的報告,這個問題人物是自殺的。」

    「是啊。」

    「方式呢?」

    「我的表達能力真的那麼差嗎?」

    「哦,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你到底不瞭解什麼?」

    「只有一點點,老實說;而這,當然,是由於我自己的無知。」

    「你是指裡面的用詞?」

    「這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缺乏醫學知識,」她略感安慰,「總是會遇到這類麻煩。」

    她的聲音很輕,而且很清楚。當然還很年輕。

    有好一陣子馬丁-貝克沉默地坐著。此刻他應該要說:「我親愛的小姐,這份報告不是給病理學家看的,它是要給另外一些人看的。既然是市警局請你做的,你就應該用一般警官可以看得懂的文字來寫。」

    但是他沒有。為什麼呢?

    他的思緒被驗屍員打斷,那個驗屍員說:

    「喂,你還在嗎?」

    「是的,我還在。」

    「你還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問嗎?」

    「是的。首先我想要知道,你是根據什麼判斷這是自殺。」

    當她回答的時候聲音變小了些,且略帶驚訝:

    「我親愛的先生,我們是從警察那兒接收這具屍體的。在進行解剖之前,我與那個我想應該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在電話裡接觸過。他說這是例行工作,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

    「那個人是不是自殺的。」

    馬丁-貝克快受不了了,他用手揉了揉胸口。子彈穿過去的地方有時還是會痛。醫生說這是心理或心情引起的,只要他的潛意識能忘掉過去,自然就會痊癒。而此刻,就是現在,這深深刺激了他,這是他潛意識裡幾乎毫不在乎的事呀!

    那個警官這樣做犯了基本的錯誤。一般來說,解剖之前警方不應給任何的暗示。讓法庭專家知道警方所猜測的死因算是玩忽職守的,尤其在病理學家是這麼年輕且沒有經驗的情形下。

    「你知道那個警官的名字嗎?」

    「是亞道-加斯塔森警官,我印象中,他是負責的人。他似乎很有經驗,也知道自己面對什麼。」

    馬丁-貝克沒聽說過亞道-加斯塔森警官,也不知道他是誰。他說:

    「所以那個警官給了你一些指示?」

    「也可以這麼說,是的!無論如何,那個警官很清楚地表示他懷疑這是自殺的案子。」

    「我知道了。」

    「自殺的意思,你應該知道,就是有人殺了他自己。」

    貝克沒有回答她,他反而問:

    「驗屍過程很困難嗎?」

    「還好啦,除了外觀的一些改變,這多少為我們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

    他懷疑她到底驗過多少屍體?但是他壓住這些話。

    「你花了很多時間嗎?」

    「一點也不。既然只要知道是自殺還是急性疾病,我直接就打開他的胸腔了。」

    「為什麼?」

    「死者是個中年男人。」

    「你為什麼假定他是突然死亡的?」

    「那個警官讓我覺得是這樣。」

    「他是怎麼做的?」

    「他直接點出來的,似乎如此。」

    「他說什麼?」

    「『那個男子要不就是自行了結,要不就是得了心臟病』,類似這樣。」

    他在心中暗自叫道:又是一個錯誤的結論!誰說斯維瓦在瀕臨死亡之前不可能已經癱在那裡,或無助的躺了好幾天?

    「是的,所以你打開他的胸膛。」

    「是的,而且問題幾乎立刻就有了答案。無疑地,其中一個答案是正確的。」

    「自殺?」

    「當然。」

    「方式?」

    「他向自己的心臟開了一槍,子彈還留在胸腔裡。」

    「子彈打中心臟了嗎?」

    「總之非常接近,最嚴重的是傷到了大動脈。」她簡短地停了一下,稍微不耐煩地說:「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是的。」馬丁-貝克小心地提出他下一個問題。「你驗過許多槍傷嗎?」

    「夠多了,我想。無論如何這個案子並不算複雜。」

    她這輩子究竟驗過多少被槍殺死者的傷口?三個,二個,或者只有一個?

    那個驗屍員也許感覺到他不出聲是在懷疑,所以解釋道:

    「內戰期間我在喬丹工作,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在那裡,槍傷是從來沒有少過的。」

    「但是應該沒有那麼多自殺的。」

    「是沒有,不太多。」

    「嗯,事情是這樣——」馬丁-貝克說,「很少有人自殺是瞄準心臟的,大多數的人都是瞄準嘴巴,也有些人是瞄準太陽穴。」

    「可能吧,但是這個傢伙絕不是我碰到過的第一個這樣做的人。我以前在學心理學的時候聽過,人們自殺的時候——尤其是比較浪漫的人——他們有根深蒂固的本能會瞄準他們的心臟,顯然這是很普遍的傾向。」

    「你認為斯維瓦中彈後還能活多久?」

    「不會太久。一分鐘,也許二或三分鐘。他內出血很嚴重,要我推測的話,我會猜一分鐘,就算不對也差不多了。這很要緊嗎?」

    「也許不很重要,但是還有其他讓我感興趣的事情。六月二十號屍體還在你這兒?」

    「是的,沒錯。」

    「你認為那個時候他死了多久?」

    「嗯……」

    「你的報告中對這一點只是含糊的帶過而已。」

    「事實上這很難說,也許比較有經驗的病理專家能給你更精確的答案。」

    「那依你看呢?」

    「至少二個月,但是……」

    「但是?」

    「但是這還要看情況而定,例如死者所處的環境,溫暖、潮濕的空氣會造成很大的差異。如果屍體被暴露在高熱下,就會使研判的時間變得較短;另一方面,如果腐敗得很厲害,我是說……」

    「那子彈穿進去的傷口呢?」

    「組織分解的工作也讓這個問題變得很困難。」

    「槍是直接接觸到身體的嗎?」

    「依我看來並沒有。但是我可能是錯的,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那你的看法呢?」

    「他用的是另一種方式。畢竟他有兩種選擇,不是嗎?」

    「當然,」馬丁-貝克說。「你說的沒錯。」

    「他可以把槍抵著自己然後扣下扳機;不然就是把槍反轉,手臂伸直。不過這樣的話我想他必須用拇指來扣扳機。」

    「的確是。所以這是你的想法?」

    「是的,但是這些都是很保守的猜測。要確定槍是否抵著身體的確有些困難;尤其是屍體已經經過這麼多改變之後。」

    「我瞭解了。」

    「不過現在換成是我有點問題了。」那個女孩輕聲地說。「你為什麼問這些問題?他是怎麼開槍的真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似乎如此。斯維瓦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家中;而所有的窗戶和門都是從裡面關上的,他躺在一個電熱器旁邊。」

    「這就可以解釋屍體為什麼腐爛得這麼嚴重了。」她說。「假使那樣的話一個月可能就夠了。」

    「真的嗎?」

    「是的,而同時也可以說明為什麼找不到直接被擊中時應該會有的焦痕了。」

    「原來如此。」馬丁-貝克說。「謝謝你的幫忙。」

    「哦,小事一樁。如果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儘管打電話來。」

    「再見。」

    他放下電話。她真是狡辯的老手,一下子就只剩下一個謎團尚待解開。不過還是非常令人疑惑。斯維瓦不可能自殺——不用槍卻能把自己射殺,這可不容易。

    那保斯街的套房裡根本沒有任何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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