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鎖的房間 3
    他很驚訝自己還活著。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了,過去整整十五個月裡,每天他都帶著相同的困惑醒來:怎麼我還活著?

    每次醒來之前他都會做夢,這已經持續十五個月了。雖然夢境經常改變,不過還是有相同的模式:他騎著車,凜烈的寒風扯著他的頭髮,他正在飛馳,身體向前傾斜。然後他又沿著鐵路月台跑,他看到前面有個男人提起槍來,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個男人是查爾斯-古托。武器是神射手用的槍,一把哈默裡國際牌的。那個男人剛扣下扳機,他就撲身向前用他的身體擋住子彈,那顆子彈像個重錘似的打中了他,就在他的胸口上。顯然他是要犧牲自己。然而在同時他意識到他的行動是毫無作用的,總統已經蜷縮地躺在地上,那頂光滑的帽子從他的頭上翻落,並且在旁邊滾動,畫出一個半圓。

    每次都一樣,他總在子彈打中他的時候醒來。剛開始一片漆黑,一股灼熱感掃過他的腦部;然後他張開眼睛。

    馬丁-貝克就這樣靜靜地躺在他的床上看著天花板。房間很明亮,他想著那個夢。它似乎沒有特別的意義,至少對這個版本而言;除此之外,這個夢充滿了荒謬的情節。例如那一把槍,它應該是左輪或者德林加槍;還有加菲爾德怎麼可能躺在那裡,還傷得那麼重,尤其是在他已經用他的胸部擋住子彈之後?

    他記不起來那個兇手究竟長什麼樣子。就算他曾經看到過那個男人的相片,那些影像也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通常古托的眼睛是藍色的,髭鬚則是金黃色的,還有整個梳向後方油亮的頭髮;但是今天他幾乎就像是一個演員,扮演著一個著名的角色。他馬上想到是哪一個角色——在《驛馬車》(Stage-Coach,美國1939年發行的經典西部名片,由約翰-韋思主演)裡的賭徒約翰-加羅汀,這真是浪漫得令人驚訝。

    不過他的胸膛裡多了一顆子彈,那馬上就讓這種詩意破滅了。他從以往的經驗中知道許多事情,如果這顆子彈貫穿右肺然後停在脊骨附近,那一定會造成間歇性地疼痛,以後也會時常酸痛。

    但是在夢中也還是有與現實吻合的事情,就如神射手的那把槍。它曾經屬於一個有藍眼睛、金色的髭鬚、頭髮也向後梳的巡邏警察。他們在一個寒冷、黑暗的春日,在一間房子的屋頂碰過面;他們之間沒有交談,只有一發子彈。

    那天傍晚他在一間四面都是白牆的房間裡醒來——更明白地說是在卡勒林斯卡醫院的胸腔科裡。他們告訴他他沒有生命危險。雖然如此,他還是問自己,怎麼還活著?

    後來他們說這個傷不會再威脅到他的性命,只是子彈的位置不太好。他注意到了,雖然不甚感激那個用詞——「不會再」。那些外科醫生在將異物從他的身體拿出來之前,已經檢視了好幾個星期的Ⅹ光片,然後他們說這個傷絕對不會給他的生命帶來任何危險,相反的,他正在逐漸康復——他可以輕鬆地把東西提起來,但是從此以後他不再相信他們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挑輕鬆的案子,他也沒有選擇。

    現在他們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不過這一回也一樣有個附註:生理上而言。此外他不能抽煙。他的氣管原本就不太好,而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肺更是雪上加霜。傷口癒合之後,在疤痕附近就出現了一些詭異的痕跡。

    馬丁-貝克下了床。他穿過起居室走到走廊上,拾起門口地墊上的報紙,然後進到廚房;同時他的眼光掃過了頭版的標題。外面的天氣不錯,而且根據天氣預報員的說法,這種天氣會持續下去。然而除了天氣,一如往常地,其他的事情卻是一日不如一日。把報紙放到餐桌上之後,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優格。它的味道依舊,不算很好,也不怎麼壞就是了,只是有點發霉、人工的味道。那個紙盒大概放太久了,可能在他買回來之前它就已經放很久了——從前在斯德哥爾摩,你不必費很多精神和錢就可以買到新鮮的東西,但是那種好景早已不再。他接著到了浴室。在洗臉、刷牙之後他回到臥室收拾床鋪,脫掉他的睡褲,開始著裝。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環顧他的屋子。這是柯普曼街上一棟建築的頂樓,在舊市區裡。大多數住在斯德哥爾摩的人稱它為「夢幻之屋」。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年多,而且他還記得以往的日子是多麼的舒適,直到在屋頂上的那個春日。

    如今他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封閉和孤單,即使仍有人偶爾來訪。這應該不是公寓的問題。最近他時常發覺自己有幽閉恐懼症,即使當他在戶外時也是。

    他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根煙。沒錯,那些醫生曾經告誡他必須戒煙,但是他沒放在心上。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習慣抽的國家煙草公司的煙停產了。現在市場上完全沒有硬紙的過濾煙了,有兩三回他嘗試其他牌子的煙,但是就是不習慣。他繫著領帶,眼光瞄過他的模型船。有三艘模型船放在床上方的書架上,二艘成品,一艘半成品。他從八年多前就開始組合,但是從去年四月開始他就沒再碰過這些東西了。

    從那時起,這些船上就開始堆了灰塵。他的女兒曾經提過幾次要把它們處理掉,不過他都叫她不要動。

    現在是一九七二年七月三號上午八點三十分,星期一,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裡,他正要回到工作崗位上。

    他仍是一個警察——準確地說是刑事組長,國家兇殺組的頭頭。

    馬丁-貝克穿上他的夾克,把報紙放到口袋裡,打算坐地鐵時看——這不過是他重新開始的過程中,一個例行的工作罷了。

    頂著日光沿史凱普斯本走,他吸進了污濁的空氣。他覺得自己老了,也變虛弱了,但是這些都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相反的,他似乎非常健康且精力充沛,同時他的行動迅速且順暢。他是個高大、黝黑的男人,有堅毅的下巴,在寬廣的額頭下是一對灰藍色、冷靜的眼睛。馬丁-貝克已經四十九歲,不久就要五十了,但是大多數的人會以為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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