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槍聲人影
在一般有貪杯習慣的人們的意識中,誰都承認酒這東西有特殊的效用。那些舊式的酸溜溜的先生們,往往把「解愁」和「鉤詩」的字樣來謳頌酒德。比較有些新知識的人物對於酒的評價卻不同了。說上什麼「刺激神經」「暢流血液」,「提振精神」一類的考語,似乎也承認酒有興奮的功用。但我的老友霍桑對於這些見解都是反對的。他說酒精中含著毒素,能夠使神經麻木,減弱官覺的性能,總是有報無益。這句話我以為說得太過,也曾跟他辯論過。我認為飲酒若不過量,並不一定有害;但若使酒性太猛,或飲酒過度,那才有流弊可言。幸而霍桑也不是像「在理」的人一般地涓滴不嘗的人,所以辯論的結果往往是一笑了之,並不曾面紅耳赤過。可是在那天晚上,我經歷了這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實,才使我感得霍桑的見解確有科學根據。
那是12月14的晚上,初冬天氣。前兩天已飄過一次雪花,這晚上雖是干晴,西北風卻吹得非常著力。我在我的同學落劍秋家裡辭別出來的時候,已交11點1刻。這天是蔣劍秋的婚期,男女來賓有二三十桌之多。我在席散的時候本來就要回去,劍秋向我端視了一會,卻堅意挽留著我。
他帶著微笑說;「關夫子,你不如坐一坐再走。
我把手在我自己的面頰上撫摩了一下,果然覺得略略有些灼熱。
我也笑著應適:「你想我已喝醉了?
「唉,你是好酒量!誰說你醉?但你總得坐一坐再回去。」
「不,我一定要走。否則,新夫人未免要背地裡咒我不識趣!
「無論如何,此刻我決不讓你出我的大門。再坐一坐,我叫阿主開汽車送你回去。
在劍秋的心目中,一定以為我已有些酒意。其實我生平從不曾飲過過量的酒。可是主人挽留的盛意,我也未便過拂;因此,直等到11點過後,我方才從蔣家裡出來,踏上汽車。
蔣家的住宅在楊樹浦路。我的汽車自東而西,進行很速。這時夜深人靜,街路上更見寂寥。那陣陣的寒風只在車廂外呼呼地響,但風的威力卻不能侵入車廂裡來。我感到我眼前的處境委實太安適了,但車廂外面不知有多少苦力,正為著生活問題在和寒威搏鬥,有些人簡直無家可歸。這樣差殊的境地,顯示出社會的尖銳的不平。如果不設法調整和改善,那實在是社會全體的隱憂!
我靠著車廂中溫柔的皮墊發生這遐想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驚奇的聲音,頓使我的鬆懈的神經霎時間緊張起來。
「砰……哎喲!
這種聲浪一接觸我的聽神經的末梢,立刻傳達到我的腦神經中樞,等到腦府的命令傳達到我視神經時,但見我的左邊的樓窗上面,燈光中映出一個黑影,似在那裡晃動不定。可是更一剎那間,我的汽車已疾馳而過。我要瞧一個仔細,時間上已不可能。
那是什麼聲音?先發的是手槍聲音,繼續的是呼叫聲,分明是一個人中槍後的呼叫。這個假定,在我聞聲以後至多只有五六秒鐘便即成立。我立即仰起身子,用手拍著汽車伕的肩背後的玻璃,同時急速地吩咐停車。汽車伕不防有這個命令,又駛過了四五家門面,方始把車子煞住。
我又命令他說:「阿土,你把車回轉去,緩緩地開,不要作聲。
汽車伕把車調過了頭,我便輕輕地把車窗開了,探頭出去。路上絕端靜寂,既無車輛,也不見人影。我仰面向著那一排西式新屋的樓窗上望去。太奇怪!那一排二十多宅的樓窗上面完全墨黑,並且靜悄悄地絕不見燈光透露。
剛才我是誤聽的?那決不會。我雖然飲了一斤多花彫,但我自信沒有醉,決不會發生這樣無中生有的幻覺。那末那聲音不會是從北面靠黃浦的屋子裡發出來的嗎?那也不是。因為那北面的都是些碼頭的貨棧,這時候都早已關閉。只有面南的一排,才是新造的西式住宅。那一排共有二十多宅屋子。我在一瞥之間,竟辨不出剛才有燈光人影的究屬哪一宅屋子。我的汽車緩緩前進,直駛到這一排屋子的盡端,終於辨認不出。我索性吩咐停了汽車,悄悄地從車中走下來。
有人說人們的好奇心,年紀過了四十以後,便不免逐漸衰減。我的年齡雖已距四十不遠,但我相信我的好奇的本能還保持著少年時的程度。這大概是因著我常常和霍桑來往,專門從事種種鉤玄發隱的勾當,時時利用著好奇本能,才養成了習慣,年齡雖然加增,也就不發生什麼影響。這時候我聽得了這樣奇怪的聲音,霎時間燈光忽已熄滅,我的好奇心怎能壓得下去?這二十多宅樓房之中,內中一定有一家發生了犯罪的事實。
我也曾懷疑我自己的聽覺。那砰的一聲也許不是槍聲,卻是孩子們玩的金錢炮。不過這兩種聲音有顯著的不同。那金錢炮聲音是散漫的;槍聲是沉著的。我明明聽得
一種沉著而整個的槍聲,決計不會誤會。況是那聲浪發作
以後,接續著還有那種駭呼,更足證實我所疑的不是神經過敏。
我沿著這一排屋子慢慢地走,一邊悄悄地探望,一邊默自尋思。正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居中一宅屋子的樓級上面,燈光又重新顯露。我急忙把身於一閃,避在那三角形的水泥電燈柱後面,我的眼光仍全神貫注地瞧著那個有燈光的樓窗。
一個人影又在那窗上顯現了。那白紗的窗簾似在漸漸地掀動,分明有一個人正從空中向窗外窺探。這是什麼玩意兒?很明顯的,這個人大概已經開槍打死了一個人。他首先把電燈煉了,避人家的耳目;隔了一會,不見動靜,他才重新開亮了燈,向外面觀察,分明要查究有沒人發覺他的秘密。
不,我的稱謂詞用錯了。那人不是「他」,卻是個「伊」!因為我仔細一瞧,窗上顯現的人影,是一個想發蓬鬆的女子,伊起初還只隔窗窺探,末後竟開了富探頭出來。我看見了伊開窗時謹慎而輕緩的動作,和向街面上探望時的詭秘神氣,我的先前的推想便得到了一種有力的證明。在這個時候,有這種動作,若說這女人還沒有犯罪意味,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了。
一會兒那女子的頭退進了窗口,照樣關上了窗,又拉攏了窗簾;轉瞬間伊的影子便完全不見。更一剎那燈光又完全熄滅,恢復了我下車時所見的情狀。
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伊已經瞧見了我,重新有所顧忌?我應得怎樣應付?這宅屋子恰在電燈柱的東邊。我雖確信這裡面發生了某種犯罪的事情,但我勢不能貿貿然進去。我可能報告崗警?不會太冒昧嗎?這時候假使霍桑在場,當然可以商量一下妥善的辦法,可錄這也是空想。我既不能離開這裡,又沒處可打電話,簡直有些進退兩難。一聲咳嗽刺進我的耳朵。那汽車伕大概在不耐煩地抱怨我了吧?不過我因為習慣的影響,覺得揭發罪案是我的天職,我決不能袖手不顧。
我的耳朵又接觸一種聲浪,彷彿那宅屋子樓下的前門上有拔閂的聲音。我因把身子避向馬路一面,露著一眼,瞧著那個門口。
門果真開了——只開了半扇。剛才在樓窗上窺探的那個女子,側著身子從門裡出來,手中提著一支約摸兩尺長一尺深的皮包。這皮包似乎裝得非常結實,重量也分明不輕。伊先把皮包放在階石上面,然後旋轉身去,將門輕輕拉上,又把耳朵湊在門上聽了一聽,方始提了皮包走下階石。伊穿一件深青色的西式外衣,下面露出半截淡色的綢頎袍。外衣的衣領豎了起來,幾乎把伊的面部完全掩住。不過伊的援留的頭髮仍露在外面,和我先前在窗上所見的完全無二。伊下階時的舉步的姿勢也過度謹慎,滿顯著驚慌和詭秘。伊的眼光不住地向左右隙望,腰部微微左傾,似乎那右手裡的皮包十分沉重,伊有些力不能勝。
伊踏到了馬路,便向西走過來。我的身子便靠著那電燈柱的掩避,緩緩地轉旋,竭力躲去伊的目光。一會兒伊已經走過了我藏身的電燈柱,竟向著我的汽車走近去。晤,伊一定誤會了。伊瞧見了我的那輛汽車,大概就想借此脫身;或者伊本來預備一輛汽車,這時伊目光所及,只見我的汽車停在那裡,便發生這個誤會。但伊這誤會不會持久,阿上決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但我究應怎樣處置?我雖明知伊正幹了一件曖昧勾當,但在明白證實以前,我當然不便輕舉妄動。可是一時間我又用什麼方法證實伊的秘密?
那女子已走到了我的汽車面前,果然把皮包放下,迎前一步,和汽車伕阿土開始談話。我的料想雖然幸中,但怎樣應付,卻還沒有把握。我的身子已從電燈柱背後走出來,兩條腿彷彿受了本能的推移,竟也緩緩地向著汽車走去。這時忽有一種出我意外的景象。那女子和阿主談了幾句,忽自開了車廂的門,提了皮包走入車廂裡去!阿土也絕沒有阻拒的表示!
二 尷尬局面
這真是太奇怪!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可是阿土本來和伊認識的?我的兩腿的速度頓時增加,準備趕上去索性問一個明白。不料更奇怪的,那已經進入車廂的女子,似乎因著我急促的步聲,忽而從車窗中探出頭來。伊在向著我把手!
我走到了車窗而前。那女子忽又發出一種低低的驚呼,急忙把身子縮進車廂裡去。同時汽車伕阿土忽向那女子介紹。
「包先生來了。」
我正像進了夢境一般。這樣種事實和變動,在這倉促之間,我的腦力委實不能解釋。其實事情的轉變更其迅速,也不容我有解釋的機會。那女子起初向我把手,接著又驚駭似地退縮,最後又向我發出懷疑的問句。
「你可是梅村派來的?——」
「是的——正是他派我來的。」
我應了一句,點點頭,順手開了車廂的門,踏上車去。這時伊已仰起些身子,皮包也提在手中。假使我不走進去,伊勢必要下車來了。我既然企圖換發伊的秘密,偵查這件罪案,勢不能不權宜地將錯就錯。
我上了車,向阿土附耳說了一句,便在伊的旁邊坐下。
我的神經相當激動,不能不借重我的紙煙來震懾一下。我一邊擦著火柴,一邊偷瞧那女子的容態。伊的年齡似乎還不過十七八歲,玉琢似的粉臉,猩紅的嘴唇,和一雙澄澈晶瑩的眼睛,美秀中還帶著天真的稚氣。這時伊的雙眉緊蹩,目光中也包含著驚疑恐懼,伊的急促的呼吸也足夠顯示伊的心房的跳動早已失了常度。我的外表上雖很鎮靜,但是我的心的狀態真可算和這一位不知誰何的伴侶。無分軒輕。
汽車依舊向西進行。伊忽把身子讓開些,避在車座的一角,似乎有些畏懼我。但車座並不寬大,伊和我的距離至多只能用「寸」字來估量。一陣陣濃烈的香氣直刺我的鼻管,使我有些迷們起來。這是一種什麼局勢?讀者們,你們有沒有經歷過?
我在迷惆之中忽感到一種嬌顫的語聲送入我的耳朵。
「你真是他派來的——?」
我目不斜視地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不自己來?
「他在那邊等你。」我含糊地應了一句。
「在什麼地方?
「你怎麼不知道?
「不是在碼頭上?
我又照樣點一點頭,事情已有些眉目。這女子一定和那個叫做梅村的早有密約,準備一塊兒遠隨。從「碼頭」字樣上推測,他們大概是打算乘什麼輪船走的。但伊在出門以前,事機不密,伊的家中人也許已經發覺了伊的計劃,從中阻難。伊為貫徹伊的計劃起見,便不錯開槍行兇,事成後才逃奔出來。這時候伊因看不幸的誤會,已經落進了我的手掌。但我應用什麼方法揭破伊的秘密?
「唉!汽車往哪裡去呀?
當我默坐著尋思的時候,伊卻不住地向車窗外降望。伊分明已覺察了車行的方向自東而西,並不向楊樹浦那邊的輪船碼頭進行,因而才發出這驚訝的問句。我還想含糊搪塞一會,仍努力吸著紙煙,默然不答。
伊顯得焦急了,伊的聲浪增加了高度。伊的右手中執著一塊白巾,按在伊的嘴唇上面。
「你把我送到哪裡去?
「愛文路。
「愛文路?……幹什麼?
「去請教我的老朋友霍桑先生。
「唉,霍桑——?
「是。他可以給你解決一條出路。你總知道他是一個公正尚俠的私家偵探。你的事——」
「哎喲!你——你是個騙子,你要把我騙到什麼地方去呀?
伊的身子已離了座位,右手握著拳頭,彷彿要向我動手。我仍靜坐著不動。伊呆了一呆,又旋轉身去。要想旋開車廂的門,似乎打算跳下車去。偏偏不巧,車子忽然發生了阻礙,停止著不動。那裡是長興路,地點也不比先前那麼冷僻,萬一鬧出事來,確乎有些尷尬!這時候如果我的態度有一些慌張,或是用手阻攔伊,伊的纖掌說不定會和我的面額發生關係。在這惶急之中,我竟找到了一句有效的解圍話。
*你仔細些!你先想想.你自己幹了什麼事?」
這一句含著魔力似的命令,竟立刻使伊的昏亂的神經鎮定下來。伊的開車門動作停止了,一雙含怒的妙目也現著些懾伏的神氣。汽車又重行開動。我仍保持著寧靜態度,乘勢把我的語聲碗和了些。
「你還是坐下來。你既然幹了這樣的事,那決不是咒罵可以解決的!」
伊向我凝視了一下,伊的態度漸漸兒軟化了。伊果真重新坐了下來,側轉身子向我,和我的距離比先前更遠了一寸。
伊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權宜地答道:「我是個私家偵探。你呢?」
伊不答,伊的身體似乎凜了一凜。
我又淡淡地說:「年紀輕輕,怎麼幹這樣的事?」
伊旋轉頭來。「你知道我幹了什麼事?」
「我雖還不知道底細,但你已經幹了一件犯法的事——」
「犯法的事?——男女戀愛也犯法?」
哈,這女子的口齒倒超過了伊的年齡,這到底是一件戀愛把戲,我的料想不會落空。
我答道:「我想早熟的戀愛也不是法律所許可的,並且因戀愛而開槍行兇,更不見得是合法的事。」
伊的目光轉了一轉,隨即凝視在我的臉上。我也直視著伊,覺得伊的臉上似乎只有詫異,並無驚恐的表示。這未免使我有些失望!
伊問道:一什麼?你說我開槍行兇?」
「是啊,槍聲我也聽得——」
「你弄錯了!開槍的不是我!
我頓了一頓,仍瞧著伊答話。「那末是誰?」
「我不知道。」
「但你明明知道有開槍的事。」
「是的,槍聲我也聽得,那是從我家隔壁發出來的,一共開了三槍。我也曾吃過虛驚。我不知道那家裡揚什麼鬼。直等到槍聲停止,我方才出來。」
伊這幾句話可實在嗎?那是沒有疑問的。伊的聲浪和伊的目迷都是有力的證明。該死!我果真弄錯了!現在大錯已經鑄成,我又怎樣轉回?
「先生,你是誤會的,我並沒有幹什麼犯法的勾當。先生,快停車,讓我——」
「慢。小姐,你的行徑也未必合法。你不是要和你的戀人私奔嗎?」
伊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注到車座的皮墊上面,略一沉吟,又發出一種低沉而堅決的答語。
「是的。不過你總也知道,戀愛是自由的!」
「晤,戀愛自由,我們是應當擁護的。不過你們的戀愛裡面有沒有夾雜什麼其他成分?你既然因著戀愛而犧牲一切,為什麼還帶著這一隻皮包走?這皮包中的東西諒來很值錢吧?」
伊忽而把那皮包用力拉過,藏在伊的身後,彷彿要防我攫取的樣子。
伊又抗聲道:「這不干你的事!快放我下去。不然我要——」
唉!伊的語聲哽咽了;眼圈兒一紅,亮晶晶的淚珠幾乎要破眶而出;更一剎那,伊取出了一塊白巾,掩住了伊的眼睛,開始抽噎。伊雖不曾哭出聲來,已憧我萬分難堪。
我的地位真僵透!在這種情勢之下,如果被什麼不知細底的人見了,一定要說我利用著暴力,壓迫一個孤弱的女性。其實我不是自誇,我是一個絕對提倡女權尊重女性的人,二十年來從不曾改變過我的態度。這一次我起初假定這女子犯了兇案,伊又因誤會而進了我的汽車。我本來打算見了霍桑以後,或許可以想一個補救的方法。但現在的情勢不同了。伊不承認犯過兇案,我又沒法證明。如果伊當真為了戀愛而私奔,我委實無權從中干預。雖則據我的觀察,他們的戀愛成分不見得單純,但我既不能使伊醒悟,也不便貿然阻難。我顯然已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伊又嗚咽著說;「快停車!讓我下去Z你——一你不能欺負一個女子!
對,我不能一錯再錯。我經過了一會考慮,便定意改變我的方針。
我答道:「你別誤會。我決不是有意欺負你。現在外面很冷,我不妨把汽車送到你碼頭上去。」
我向汽車伕阿上說了一句,我們的汽車便緩緩地調過頭來變換方向。那女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緩緩搖頭。
「不必,不必!你只管讓我下車。」
「你放心,我絕對沒有惡意。」
這話也是真的。不過我還希望見見伊對方的戀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很不幸的,伊竟堅持著不肯同意。我還想憑我的最後的努力使伊就範。我們的汽車雖已轉換了方向,目的地卻還沒著落。
「我們往什麼碼頭去?」
「不用你管。快停車!不然,我要喊崗警了!
伊的喉嚨固然提高了,又旋轉了身子,伸出了右手,第二次準備開門。我覺得再不能留阻,除了迫命停車以外,再沒有別的方法。正當這時,忽然有一輛大汽車迎面駛來。當兩車交接的時候,猛聽得有一種嚴重的命令從來車中發出。
「停車!——停車;
三 賤姓不幸
這意外的命令非常有效。那阿土竟奉命唯該地把車子停下來。我想不出那發令的人是誰。伊的戀人已追繳而來嗎?或是因著伊的高呼的聲浪,被人疑做綁票因而來從中營救?
我正自胡思亂想,忽見那女子已開了車門,走下車去。伊的兩足既已踏到地上,又旋轉身來取那皮包。那皮包既很沉重,伊又在慌亂之中,一時竟提不起來。我忽似受了本能的暗示,俯下身去幫助伊提,卻不料又引起了誤會。
伊高聲呼道:「哎喲!你要搶我的東西?你一
「徐女士,別誤會。你的東西只要你自己不拿去送人,誰也不會搶。這是我的好朋友包朗先生。我可擔保他不會幹這樣的勾當。你盡放心。
我抬頭一瞧,車廂門口有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那女子的背後。他正是我的老友霍桑!
我不禁歡呼道:「霍桑,你從哪裡來?
霍桑含著微笑,聳聳肩。
「你認識這位徐小姐?
霍桑仍不回答。他會在這時候趕來解圍,委實出我的意料以外,可是我的疑團此刻還沒有到解釋的時期。他仍瞧著那姓徐的女子,繼續發表他的勸告。
「徐女土,請恕我的冒昧。你的年紀還輕,大概還不曾瞭解戀愛的真諦。你想三星期的交誼,便聽人家的話,挨了巨款逃走。這算什麼?能說得上戀愛嗎?現在你的對方已在公安局中。他曾犯過三次誘姦案子;他的已往的歷史也就可見一斑。——唉,徐女士,你還懷疑嗎?明天你不妨到公安局去,親自看看他的照片和履歷。……現在你父親在那邊汽車中等得不耐煩哩。來!我來給你提皮包,別的話讓你父親告訴你吧?
五分鐘後,霍桑已送姓徐的女子上了那另一輛藍色的大汽車,隨即回到我的汽車中來。那汽車第三次改變了方向,往愛文路進行的時候,霍桑靜靜地瞧著我,忽又咯咯地笑了笑。
他說:「包朗,你今夜的艷福真不淺!」
我答道:「別亂說!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唉,你口中的酒氣多麼濃烈啊!莫怪不能得美人的垂青了!」
「你還有閒的心思取笑?我正像陷進了五里霧中!
「這件事已經解釋明白了啊。你還有什麼疑團?
「疑團多著呢。現在我雖已知道這女子受了什麼拆白者流的誘騙,竟圖卷款私奔,但你怎麼竟也會參與其事?並且我還聽得一次槍聲,這種種疑團——」
「唉,不錯,不錯。你當真還不明白。敝寓快要到了。我們到裡面去談吧。」
霍桑的解釋是很簡單的.這姓徐的女子——很抱歉,伊的芳名我可不能宣佈——還只有十七歲,因著受了一個流氓的誘騙,意圖私奔。伊的父親發覺以後,竭力勸阻,終歸無效。後來他委託霍桑偵查對方的流氓,以圖根本的補救。霍桑探悉了他們私逃的日期,這晚上便守候在徐家的對街。那女子先從樓窗上望見了我的汽車,便誤認做伊的戀人已如約而至。不料那男子的汽車遲到了一步,就被霍桑揭破秘密。他先將那拆白的送進了公安局去,隨後同著伊的父親趕上來瞧我。原來霍桑早就等在那裡,所以當時我種種的舉動,和那女子的誤上我的汽車,霍桑完全瞧見。他又料定我的汽車是往他寓所裡來的,所以到底被他趕著。
我等地解釋完畢,回想我先前的行動近於自擾,也不禁暗暗好笑。
我道:「那末,我所聽得的槍聲也是聽錯的?」
霍桑吐吸了幾口煙,笑著答道:「你的聽覺雖然沒有錯誤,你的視神經卻不能不算有些兒麻醉了。我常說酒能麻醉神經,減弱感覺,你總抱著辯難的態度。今晚上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你真是善於找報復機會的!據你的口氣,莫非我瞧錯了一個窗口?」
「是啊。如果今晚上你沒有被酒力所困,當然不會有這個誤會。」
「這也難說。那時汽車的進行很迅速,那一排屋子的構造又同一式樣,假使你和我易地而處,你的感覺縱勝我多多,在一瞥之間,你敢保得定不會弄錯?況且我們在『接頭人面』一案之中,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難道那顧榮林巡長也是受了酒力的影響?」
霍桑忽丟了煙尾,立起來打了一個欠伸,笑了一笑。
「包朗,你說我善於我報復的機會,你的口才也不惜啊!我辯不過你,以後你盡放量地縱飲好了。夜已深了,你夫人也許已等得焦須,我不敢屈留你了。不過你今夜裡的經歷,若要我保守秘密,不在你夫人面前提起,那你也應付一注相當的代價才行。
「好了,別開玩笑吧。那隔壁的槍聲又是什麼一回事?我還不明白。」
「我也不仔細。不過這裡面並無犯罪意味,用不著你我勞神。那是可以保證的。」
「那末究竟有什麼作用?你既已知道,何必再賣關子?」
「據我所瞧見的,那隔屋的人,大概新近置備了一件避彈馬甲,先後開了三槍,分明在實驗那馬甲的效力。這件事委實太湊巧了,才造成你這一次意外的艷遇。」
「還有「哎喲』的呼聲,又怎樣解釋?」
他疑遲地說;「這個我還不能答覆你。但明天你如果肯勞駕一次,親自去調查一下,這疑團總也可以打破的。」
經過了三十六個小時,這個疑團方才得到了打破的機會。霍桑所說的實驗避郊馬甲話果真實在。那人叫做李傳福,在振大紗廠裡當經理。一個月前他曾險些兒被綁;因此,他特地置備了一件馬甲,以防後患。那晚上他開到第三論時,子彈從馬甲上反射出來,幾乎射傷他自己的手背,他才驚呼了一聲。接著,他便也丟了槍熄燈睡了。
還有一點,我不能不補敘一句。那晚上汽車伕阿主竟擅自容許那女子上車,當時也曾使我一度疑訝。事後我方才查明。那女子向阿土問過一句話;
「這可是包先生的車子?」阿主誤會是我的女朋友,才有這個誤會。原來那個叫做梅村的流氓,又恰巧和我同性。因此,我在結束這小小疑案的時候,不能不歎一句「賤姓不幸」了!